大江大河第四部 2000(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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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先不说别的。据我了解,工业的毛利率能达到10%已经算很好,你确定你刚刚开始运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说实话,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设,真正运作的话,我得问你实收,但我不会问你要手续费或者赚中间差价。”
 
  “你?”柳钧心中灵光一闪,“信用证?”
 
  “是的,我注册保税区公司的目的就是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够运作到三百万元人民币:因为是远期信用证,我还需要上报老总批示,太多不行;我这是第一次操作,我没法学别的高人自己在国外注册公司运作,而得与相熟国外客户联系,以价钱说服他们接受远期信用证,而且事先将货运到我这边的保税区,以便我打出信用证,就可以一天不耽误地提货,卖货给国内的下家;唯一幸运的是,我有国内客户需要这种化工原料的进口,他们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万;我的国内客户付款提货,我把这笔款子给你专款专用,你半年时候还我。事情紧急,我只能将几方串起来,串到这个数目,幸好够你用。为你的
 
  利息支出考虑,你给我的时间一定要精确,方便我提前运作。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吗?因为现在还没签合同,两边的具体价格和汇率波动都没法定下来,我没法给你确切利率数字。”
 
  钱宏明两眼精光闪闪,掰着手指一气呵成,几乎是不带喘儿地将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倒给柳钧。总是声音越说越高,需要柳钧伸手比划,提醒隔墙有耳。柳钧感动于兄弟为他帮忙的真情实意,他也兴奋,兴奋得不行。
 
  “行。宏明,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收手续费。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么手续费,回头给我家小碎花车一个铁臂阿童木,要会喷气会飞的,独家手工打造。”
 
  柳钧大笑,那可是机器人,他怎么车得出来,钱宏明这是婉转地谢绝他。柳钧感动得不行,紧紧抓住钱宏明的手,恨不得将钱宏明抓起来抡圆了。
 
  钱宏明也非常兴奋,他心中有种浓浓的满足感,他现在已经能够帮柳钧的忙了,多好。这是第一次,他将四方完美地串联起来,每一方都必须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这样,他的每一步才能脚踏实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师大捷。他知道这是冒险,但冒险决不是鲁莽,他必须做足准备,将四方串联得天衣无缝。多年的外贸工作经验告诉他,一件看似简单的进口生意,却很可能因为从没操作过而中间出现不可抗意外,他必须将路子从头到尾走一遍,以后……钱宏明有点儿不敢想以后,他现在与柳钧同乐。
 
  这是多么多么快乐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万,整整三百万人民币,在半年时间里,由他钱宏明随心所欲地支配。
 
  钱宏明虽然与柳钧同乐,可实在无法不去想那三百万的独家支配权。三百万,现钞拿出来那得多少?一麻袋够不够装?钱宏明眼前飞满十万一扎的百元大钞。
 
  钱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为了解决柳钧的问题,他又出差多日,几乎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柳钧则是开着车子敞着车窗吹着口哨回公司,无比的春风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须赶紧修好的化粪池盖板不知道完工没有,就下车后捏着鼻子过去看一眼,见已经搬来新的水泥楼板隔好并填缝,他才放心。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管一家工厂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大事小事,其实行政经理已经够能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上管头下管脚,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逃都逃不过,可今天他高兴。
 
  柳钧沿西墙走到办公室大门,见罗庆在门口对着东边探头探脑,他正兴奋着,就一声口哨,提醒罗庆身后有人。罗庆早已习惯柳钧的没架子,但今天还是被柳钧的兴奋惊了一下,忙道:“刚才见柳总车子进来,还以为从东边过来呢。我把图纸绘好了,柳总看看有没有错。”
 
  罗庆勤干巧干,唯一欠缺的就是经验,柳钧昨天让他完成一只加工产品的测绘和零件图,本以为罗庆这个不熟练的起码得做上两天两夜,没想到一天多点儿就完成了。柳钧毫不吝啬地赞美:“好样的,我看看你今天绘的有几处,春天可是虫子高发季。”
 
  罗庆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大学毕业,画法几何曾是高分,画几个零件图应该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张图纸几乎被柳钧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点儿辞职。在柳钧的指点下,他迅速进步起来,手下测绘的零件越来越复杂。
 
  柳钧到罗庆的办公室看图,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想到取这个剖面,不画剖面图实在很难说明白。”罗庆获得肯定,开心地笑了,是的,这个剖面是他昨晚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可以说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钧后来没再说,而是拿着2H铅笔和尺子在图上淡淡地做标记,每做一个,抬头看看他。罗庆想明白错在哪儿,就回答一句。一套图纸,还是挑出五处。柳钧拿笔头敲敲图纸,开心地道:“非常好,原则性错误已经没了,要是再能减掉这些不规范错误,拿出来的图纸就完美了。”
 
  罗庆看着很快解决这几张图纸,却没比他大几岁的老板,疑惑地问:“柳总,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养了多久的虫?”
 
  “我在车间里泡大,读大学前已经几乎包揽前进厂的图纸,你不用跟我比,别气馁,你已经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这万恶的资本家巴不得打击你,顺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资,呵呵。”
 
  柳钧走出罗庆的办公室。技术部的办公室设计特殊,朝南一个大厅,全部是地毯铺设,房间安静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稀疏的绿化,光线充足,视野开阔。里面放几张小咖啡桌和一张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叶和纯净水供应。围绕大厅的是一个个小房间,被大伙儿称作KTV包房,是每个技术人员可以关门独享的空间。如今只有柳钧、罗庆,和另一个也是大学毕业才两年多点儿的助工占用包房。
 
  启动资金得以解决,柳钧本来是很开心地想,他要睡觉,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觉,睡他个昏天黑地才罢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处理上了就无法放手。但柳钧还是晚饭吃罢,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关掉手机钻进寝室睡觉。启动资金的问题得到解决,其余的问题都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他太感谢钱宏明了,都不知道怎么将感谢表达出来才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亲吻,可惜钱宏明这个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拥抱。
 
  安装很顺利,早在柳钧意料之中。
 
  培训很顺利,让柳钧有点儿小意外,他爱死了腾飞公司的员工们。
 
  管理很到位,这是柳钧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将德国的全套制度搬来腾飞,将腾飞的管理培育得如这个工业区的孤岛。这不,他可以越来越放手车间里的管理,抽身干属于总经理和技术负责人的工作。他得继续他那个系列的研究。此时已经不同过往,他自己手头也有了部分测试设备,无须再向市一机求援。但他有前车之鉴,所有的关键数据,他都独自掌握,锁进独享的保险箱。
 
  为了与那些粗仿的系列产品竞争,柳钧在设计中更加殚精竭虑。系列中第一个产品的试制成功给他不少新的启示,他将新得的启示用进新产品中,务求更精、更强、更耐久。这一次,他研究并试制出新系列中的一个产品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将产品拿到母校检测,性能全面超出常规要求。他很兴奋地将产品交给爸爸去推广。爸爸的市场推广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场的结果不出董其扬所料。正因为市面上充斥质量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仿造品,市场对腾飞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还是有那么几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门却被三言两语打发,原因是他们不相信国产货。那些买家多的是用国产货的血泪教训:国内公司拿出来的样品是很好的,起初答应的条件也是实在的,可等合同签下,预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样都出来了,总之能按时拿到一半与样品相符的产品已经算不错了。不少公司早已将国产货当作等外品的代名词。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样精度的产品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两家公司拒绝后,柳石堂立即灵活地心生一计,决定将自己的职位降格,名片重新设计包装。他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公司,让儿子用德语将新名片翻译好。于是,他下次出发,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产品图册,拿出来的名片则是中英德三语对照,上面为:德资腾飞制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场二部经理。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为很时髦的执行董事头衔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换,出师大捷,门容易进了。进门就好办,柳石堂很快说服第一家坐下来跟他们谈具体技术。柳石堂一声招呼,柳钧携罗庆等两位技术人员上场。柳钧在谈判桌上罗列出设计思路与公司条规,一举将买方收服。腾飞公司四个人听到了最滑稽的赞美,这些赞美让他们四个当场忍笑到内伤,回到宾馆则又感慨万千。那几个买方代表一直说,果然不愧为德国全资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无微不至的规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别于国产货的制成品。
 
  腾飞厂的产品明明是纯正中国血统,研发和制造全在国内的中国货,却因挂上羊头而被刮目相看,他们全体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个年轻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钧已经悲哀复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罗庆他们两个却是一直议论不休,以工科生的执着将问题往纵深探究下去。
 
  但是,价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钧看到价格长叹,这样的毛利,都无法体现脑力劳动的价值。这个产品若是由一个几名资深技术人员组成的技术团队来研发,恐怕这等毛利都不够支付技术人员的工资。可是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价格,这就是市场,产品的定价取决于市场。而且,他需要收入,以尽快还掉钱宏明帮他运作来的钱。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儿来的熟练工替他做出产品?当然,只有挖人。从市一机挖,从其他公司挖。挖人并不容易,关键是挖来的人并不熟悉腾飞的高标准严要求,往往手头的活还行,但试工第一天的态度就让柳钧不满。柳钧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不要。他宁可慢慢培养完全生手。因此,柳钧的跑量计划无法实现,产能受到严重限制。
 
  因为开始有奖金发出,腾飞员工的收入立竿见影得到提升,而且几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经理拿着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场摆摊,张榜出去,来的人就多了,应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钧终于招到一个有经验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师,然后,又来第二个。工人也是一样。以前只是市场价的月收入让工人不愿约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当头,即使让不吃不喝纹丝不动打八个小时的坐,都有人踊跃报名。
 
  腾飞的人手越来越充足,终于可以达到三班倒地跑量。钱宏明将所有腾飞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这一回,柳石堂什么声音都没了,是钱宏明的义气给了腾飞一条生路,从此钱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这就是现实。
 
  柳石堂其实比柳钧更清楚新开企业借贷启动资金的困难。他虽然跟儿子拍胸保证只要工厂竖起来,民间借贷就可以拿到。但他与他那些老友们的借款谈判谈得很艰辛,很愤怒。唯此,方显钱宏明无条件帮助筹划三百万启动资金之可贵。柳石堂至此才有点儿相信,钱宏明对他儿子还真是有点儿友谊。
 
  正是因为有钱宏明提供的启动资金,让腾飞可以迅速展开业务,取得的低毛利尽管让柳钧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来却是暴利。借贷人主动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都还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间资本的强大,竟然有那么多人委托熟人与柳石堂结识,开口就说三天内一两千万资金保证一次性到账,唯一需要谈的只有利息。
 
  柳钧跟老爹去高档宾馆听谈判,等他一听借款的利息,就奇道:“这么高的利息,制造型企业谁敢借?”
 
  “你们的毛利,借得起。”借贷人没太多废话,很是沉着。
 
  “短期调头寸还行,长期……我们还不得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
 
  ,我们制造型企业不能借高利贷。”
 
  借贷人依然微笑道:“我们决不是高利贷,我们有良好的金融素质。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指望你长期问我们借款,等你拿着我们的钱,用三个月时间在银行大进大出几回,银行早把你们这些优质客户撬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我们只跟你做短期贷款,你们也只需要三个月。我们也只能做银行丢弃的市场。”
 
  “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们腾飞,我们的产品有市场,你借钱给我们的风险成本较低,而且我们需要长期的借款,为什么你不考虑降低利息,获得稳定收益?”
 
  “借钱给你们的风险成本确实低,但是做我们这行的社会风险成本居高不下。”借贷人笑容可掬,礼数周全,引经据典,可就是不肯答应降息一厘。
 
  柳钧与借贷人软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时间换利息空间,借贷人终于松口,打算回家与朋友商量后再给柳钧答复。柳钧清楚自己的财务报表还无法达到银行的审核标准,此时唯有靠预付款和民间借贷度过过渡期。他的心理价位乃是钱宏明帮他运筹三百万所需费用折合的利息。
 
  柳钧晚上与钱宏明一说,钱宏明却是非常能理解借贷人的处境。他告诉柳钧:“现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银行一丝光的中小私企,那么他们的流动资金从哪儿来?唯有问个人借。问个人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直接问亲戚朋友借,给百分之十几的年利。这种办法不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时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债,过年过节都得去那些亲戚朋友家请安赔笑送礼,总体算下来利息也不会低。另一种办法就是问专门做这种民间借贷的人借,由他们筹钱给你。你想想他们的筹款成本和风险成本,再算算他们给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们那么定价是合理的,我却要不起。问他们借贷,我扩大了规模,却没法提增资产积累……”
 
  “但你现在别无选择,你眼前唯有一条道,就是扩大规模,博取银行青睐。”
 
  柳钧闭目心算一会儿,道:“研发不跟上,规模怎么上得去?市场是有限的。”
 
  钱宏明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心说制造工厂的麻烦比他外贸公司更多千头万绪,难怪柳钧几乎每天都给钉在工厂,唯有周末两天晚上才有时间出来。“你说,借款利息可能还可以降低?你估计他们能给你降多少?”
 
  “二点五到二点八分。我希望降到二点五分利。”
 
  钱宏明惊叹:“他们怎么做到的?你问过他们资金渠道没有?”
 
  柳钧说不出什么,对方压根儿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筹款渠道说给柳钧听。钱宏明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将一杯啤酒摇得泡沫出尽,口感极端苦涩,才道:“看起来单纯的信用证操作还不行,还得设法在汇率、进口货物差价上面做文
 
  章,扩大利得。你知道吗,只要那三百万一天不到账,我每天盯着汇率变动心惊肉跳,怕最后操作结果让你担负高利息。看起来我还得想想办法。”
 
  柳钧困惑地看着好友,心说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把汇率在期货市场保价?可是国内没有炒美元期货的吧。”
 
  钱宏明揉揉脑袋,皱眉道:“我得扩大视野,不能在现有进出口品种上打转。起码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别……差不多了,别再为我挖潜,不能再给你添累。我只要问高利贷他们借半年,银行硬杠子应该能达到。再说我这儿目前还有预付款和信用证,现在已经能对付了。”
 
  钱宏明点头,但一颗心早钻进牛角里去了,他与柳钧差不多,都喜欢钻研,不过他更多钻研数字。正如柳钧所说,有产品也未必有市场,他有大笔的钱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让人接受。
 
  柳钧没看出钱宏明一刹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脱离一会儿苦行僧的生活,来城里的花花世界泡一会儿酒吧,他将眼光更多地投向进进出出的美女身上。钱宏明好笑地看着柳钧与看上去没有男伴的美女搭讪,他在这方面的胆量和技巧,差柳钧一大截。看柳钧,那脸皮真厚,一脸若无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话,交换了名片。但等最后柳钧光棍一条与他在停车场告别,钱宏明大笑柳钧做了一夜无用功。
 
  柳钧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觉,但大清早的,被手机叫醒。柳钧现在最怕非上班时间手机响,一响,就说明有非正常事件突发。而且手机响在早晨才六点多的时间点,更说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电话那边是工业区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与美女们搭讪的时候,他的工人们更直接,嫖娼了,当然,正是被抓了才会有民警来找他。
 
  柳钧头痛万分,赶紧奔去派出所处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个,柳钧更是抓狂,这三个都是他由新手基础工培育起来的操作工,眼下订单紧张,这三个要是被拘留个几天,他还怎么活?好说歹说,他将小时候记忆中老师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都搬出来用了一遍,以示他虽然年轻,可还是个讲正气有道德的领导。最后派出所开恩,跟他讲了一大通员工管理必知之后,总算每人罚款五千,才将三个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车边,对三个工人骂道:“没出息的,好好的三个人,工资已经涨得不小,不会好好去找个女朋友吗……”
 
  但没等柳钧将思想工作做得彻底,里面的民警又赶出来道:“柳总,请留步,还有件事要请教。”柳钧只得放灰溜溜的三个回去公司宿舍,他硬着头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继续听教育。这回却是换了一个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腾飞公司暂住人员登记簿,指着其中一个人问柳
 
  钧认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平时有没有异常。
 
  柳钧几乎每天与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个月刚刚应聘进来,为人谨慎小心,干活很卖力,不过不大合群,没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很要求上进。”
 
  民警“咦”的一声,“你们公司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还是这个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贯年龄与你平时观察到的有没有区别?照片上的人脸与他本人像不像?”
 
  “我们为了方便员工,专门买了相机给每一个签订劳动合同的员工照大头相,省得员工还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档的照片规格太花。而且我们行政部一条龙服务,给新进员工代做暂住证和缴纳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脸肯定是他。”柳钧感觉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详查,他于是将来龙去脉说得很详细。见民警点头微笑赞许,他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有问题?”
 
  “我们怀疑他是个公安部上网逃犯,请柳总务必配合调查,这种人在你们公司蹲着,总是一颗定时炸弹。”
 
  柳钧大惊失色,他的公司还有这等藏龙卧虎?他又配合着回忆那位员工的可能籍贯等内容,后来又进来三位民警,四个人一起给柳钧布置任务,让柳钧设法将该员工引到易于抓捕的区域。
 
  柳钧几乎是梦游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刚从派出所领出来的三个人。他想都想不到
 
  ,一家才不到一百个人的公司,居然还会潜伏着一个逃犯,而且看上去还是重案犯。那三个嫖娼的工人还以为老板是给他们气的,都没敢说话,一车人一路闷到公司,柳钧才恍然大悟,让三个人自己守住秘密,别将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在公司里传播开去。三个人当然没意见,而柳钧的目的则是别打草惊蛇,不让那逃犯知道他是从派出所出来的。
 
  柳钧悄悄留意着那逃犯,等时机成熟,一个电话给派出所,四个民警偃旗息鼓赶来,一举将逃犯擒拿。果然没抓错人。整个公司的人都惊动了。柳钧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么辛苦,与董其扬通话,董其扬却告诉他这等事乃是家常便饭。
 
  在柳钧引入民间借贷的同时,钱宏明却最终放弃打信用证的主意,他经过多方调查摸底,无师自通地用数据得出结论,用信用证融资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成本太高,这成本包括实际运作成本、开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风险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点已经由柳钧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规蹈矩闭着眼睛做生意,都能盖过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虑那计划,钱宏明盘点盘点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决定为自己换一辆好车,让柳钧帮忙去挑选。
 
  柳钧被钱宏明捉差的时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于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须自己赤膊上阵。同时也为了锻炼年轻少经验的技术人员,他调遣罗庆等几个员工监控车间的质量管理。他给罗庆他们几个的任务是,必须从实践中找出质量问题的根源,将问题的处理积累成经验,所谓的实践出真知。
 
  对于钱宏明有关选购什么车的提问,柳钧漫不经心地道:“市面上你想买的只有四张老熟脸,奥迪、别克、雅阁、帕萨特,那些参数我不动脑筋都背得出来。你只要拿出一张纸,列出你想要的所有体验传真给我,我准保给你找出一辆最适合你的。”
 
  钱宏明听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到唇边:“我想借你一天时间,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买辆进口的。”
 
  柳钧一愣:“钱总……侬准备打出多少预算?进口原装车税高,花翻倍的钱买来的可能还不如国产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张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闲,我替你改装。”
 
  钱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说个时间,这个周末?”
 
  柳钧直到放下电话,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钱宏明要的是“与众不同”。他心里冒出GTI、EVO等钱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车子的倩影,但随即在心里一口否定,那都不是“与众不同”的车子。他唯有耸耸肩,等到了上海再说。他将准备去上海看进口车的消息发到本地最热门论坛的车版,不料有好几个人提出跟着他一起去,因为柳钧丰富的
 
  改装知识几乎在车版一言九鼎,好几个人希望跟着柳钧去现场领略,也有一两个想买新车的希望柳钧帮忙指点,有位网名“漂移王”的,平常潜水居多,这回居然非常踊跃地要求给柳钧做个长随。
 
  柳钧周五傍晚与钱宏明会合,坐钱宏明的桑塔纳2000去市府门口停车场,与漂移王等三人会合。傍晚的市府门口停车场不再是高朋满座,柳钧一眼看到一辆宝马五系的车子,挂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给他的车号。显然漂移王也看到他们的车子,跳出来打招呼。两人见面,都是惊讶,柳钧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华东。柳钧不禁瞟向宝马打开的车门,嘴里也毫不掩饰地问:“没带上余珊珊?”
 
  申华东一脸疑惑,也直截了当地问:“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两人都莫名其妙。申华东力邀柳钧和钱宏明上他的车,快而舒服。三个人一上车,申华东就一脚油门踩到底,六缸轰鸣着飞快窜出去,后面另一辆广本跟着有点儿艰难。钱宏明坐在后面,被申华东的横冲直撞搞得异常紧张,喃喃地道:“这儿限速得厉害,别吃一叠罚单回家。”
 
  申华东横一眼柳钧,道:“罚单算什么,不能在情敌面前丢份。”
 
  柳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拦腰挡住广本,哈哈。”
 
  “不许漂,这儿是市区。”钱宏明毫不犹豫地阻
 
  止,他很怀疑前面的两只斗鸡还真会漂起来。
 
  柳钧冷嘲热讽:“就这胎,也敢漂?让他漂。”
 
  申华东无语,他早知道在车子方面他不是眼前这个网上ID为“螺丝螺帽”的柳钧的对手,他表现越多,被柳钧抓到辫子的机会越多,他只有越没面子。正好钱宏明发话,他顺坡下驴,将车速缓下来,将话题扯开去:“螺丝,余珊珊有没有跟你说,她打算三十岁才谈恋爱?”
 
  “有这种事?”柳钧惊得笑出声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不过听起来像是余珊珊的风格。
 
  “可能你连听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跟余珊珊谈这种事情干吗?我跟她见面谈理想谈人生都谈不完。”柳钧也不甘示弱。
 
  “我起码还知道余珊珊是单身,你连她现在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喂,两位,你们成年了。”钱宏明不得不在后面提醒,免得两人斗得忘记开车。
 
  申华东却扭头道:“我们清楚,不用提醒。”
 
  钱宏明立即笑道:“好嘛,这就成‘我们’了,一致对外了。”
 
  “哈哈,《围城》里说,这叫同情兄。”柳钧心里挺高兴,笑声分外响亮。
 
  钱宏明坐在后面抱臂听前面两位继续任性地斗嘴,心中虽然非议两人的小孩子气,可没再插嘴。他借着仪表板的微光细细打量车子的内部,再看看前面驾驶者申华东潇洒轻松的模样,越看越是动心,他也想要这样的气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后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却个个精神抖擞地跑遍上海车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罚单,还不如全程包出租车便宜。钱宏明果然订下一辆宝马,不过他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五系的价格,最终买了三系的,这其间,几乎没柳钧什么事儿。柳钧也没太坚持,他已经明白钱宏明要的不是性价比,而是“与众不同”,他只管尽心尽责地将车子试驾了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便罢。柳钧反而与申华东一起将跑车看了个遍,申华东简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离开。
 
  上海回来,柳钧跳上自己的车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机,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楼下,一眼就看到申华东的车子也趴在那儿。两人见面,会心微笑。申华东告诉柳钧余珊珊不在家,也没开手机。两人友好告别。
 
  但柳钧回到公司,罗庆立即给他一个“惊喜”。罗庆私下递上辞呈,说是提前休息起来,准备应付公务员考试。
 
  柳钧大惑不解:“为什么去考与专业毫不搭边的公务员?多浪费你的才能。”
 
  “柳总,对不起,恕我很现实。我需要稳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资福利,还有立竿见影的工作回报。我耐不住做技术的寂寞,因为几乎看不到独立设计的前景在哪儿。我很气馁。”
 
  柳钧想不到罗庆的理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罗庆,你热爱机电。我还记得你画对图纸时候,眼睛里闪过的光亮。你已经攀到山腰,你舍得放弃?你问问你的内心。”
 
  “我已经思想斗争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总,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务员。柳总,千般理想,不敌生活万般无奈啊。我等不起。腾飞其实已经给我们够多,可是相比公务员……”
 
  柳钧摇摇手,阻止罗庆说下去,他能理解罗庆的选择。他给罗庆的辞呈上签了字,他反而看到罗庆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尝试吧,什么时候想回来,我还是欢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钧看到罗庆的内疚,和罗庆的激动,但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柳钧竟然是被选择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们对公务员身份的一个希冀。他郁闷了好久,却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时,看到钱宏明一掷千金豪买宝马时心底的一点点儿刺痛,在柳钧心底渐渐浮起。
 
  柳钧又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么。他的公司投入那么大,可是几个月运作下来,他别说是没有买新车的贼心,连平日的开销都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腾飞的利润哪儿容得他的挥霍。做工厂,除了将产品当猪卖,难道还得将自己辛苦成一条狗?这不,罗庆已经提出辞呈了。社会上有那么多轻易可达成功的行当,唯独不是他的
 
  腾飞公司。柳钧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钱宏明买宝马车的消息,隔天就传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听就爆了,什么,钱宏明那种人凭什么比他宝贝儿子更早买宝马?连他都还开着一辆老奥迪呢。他当即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道:“阿钧,账上有多少现金?”
 
  “够用,高利贷已经有五百万打进来了。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你重新议定一下价格。”
 
  “你拿出一百万,买车去。要买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着看的好车。”
 
  柳钧好不容易领悟过来,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钱宏明的宝马震撼了。难怪钱宏明一进车市就绝无旁骛直奔宝马,钱宏明早等着这个效果。“没必要,爸爸,只要把腾飞运转起来,我们开拖拉机出门都没人笑话。”
 
  “不行,你以前在国外一个人挣工资都还买宝马……”
 
  爸爸的电话也提醒了柳钧,他回国一年半,此时回首当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当年刚去德国读书,手头存下一笔钱,首先想到的是买一辆拉风的二手车,然后所有积蓄都花在改装上。等工作挣钱,更是倾家荡产买下宝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居然含蓄得开拖拉机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说出来,他还没留意到他已经变化那么大。
 
  罗庆办完离职手续,抱一只大纸板箱来找柳钧,纸板箱里满满的都是机电类专业书。
 
  “柳总,这些书都是我从上海托同学买来的,我们图书馆里没有,我不带走了。今天整理出来我才发现,我来腾飞一年不到时间里,竟然自觉看了那么多书,比大学读的专业书还多,不得了。”
 
  “可你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是的,我看了那么多书,才发现我这才推开一扇门,门里有前人的经验,和飞速发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经验,跟上今天的飞速发展,才能端稳技术这只饭碗。原来技术行业的积累没有大用,很快就会被淘汰……”
 
  “不,机械行业的经验积累非常有用。”
 
  “可柳总,你不能否认在工控、材料、加工技术等方面发展日新月异,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时候连吃饭时候都抱着原版书看。这一行,太辛苦。我已经看到,这一行做下去,付出与所得将会永远不成比例,到年老时候还会被冒起的年轻人追赶嘲弄。这一行其实也是吃青春饭,只有三十岁到四十岁是黄金十年,与IT的并无两样。”
 
  柳钧认真听罗庆讲完:“我理解你。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你离开并不是因为我公司办得不好,我好过许多。”
 
  罗庆惊讶地道:“我们公司在同类企业中已经是最好的,我们都说这儿是理想王国。而且我们都说你是个好领导,除了太严格了一些。”
 
  “马后炮!我送你出去,这儿叫不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