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当兵去(号手就位)第24章群青(1)
班长大名张大福,听起来有点像某一款首饰品牌,但是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张龅牙”,或者偶尔会把姓氏省略,直呼“龅牙”。你知道,人们对于周围的一切认知往往是基于最表象的东西,这就像为什么有些男的就被叫成光头,有些女的就被叫成****一般。
接我们回宿舍的那晚上,张龅牙对我们还十分客气,甚至还为我们这群新兵蛋子打来洗脚水,并说了一些“一路辛苦了,一定要用热水泡泡脚解解乏,才能睡个好觉”之类让人感动的话,我甚至想,今后跟着这样的班长干,也不算太亏。带着这样美好的念想,我睡在陌生的架子床上铺,盖着新发的门板一样硬邦邦的军被也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尖厉的哨声惊醒的。哨声过后,张龅牙冲着我们每个新兵的耳朵“吊嗓子”:“起来!新兵蛋子们!那胖子,你是不是在找你妈呢?就这样子来当兵?趁早滚蛋回家吧!”
惊恐之中我们九个新兵被他撵着屁股完成了穿衣、洗脸、刷牙等。
“这叠的什么屌被子?!我告诉你们!从明天起,你们早上可以不刷牙不洗脸不撒尿,但是必须把被子给我叠好了!这——”龅牙凝神聚气,指着他的铺面向我们吼道,“就是你们的标准!”
张龅牙的被子,正像一块切好的豆腐一般骄傲地立在一进门的下铺。
新兵连的生活正式开始。
第一个科目:军姿训练。班长张龅牙站在队伍前面,纹丝不动,像一颗不知什么时候钉上去的大铁钉,只有嘴巴在那里一张一翕:“……双腿夹紧,双脚分开约六十度,注意三挺:挺颈、挺胸、挺膝盖;注意三收:收臀、收腹、收下巴颏……第四名!你眼睛骨碌碌乱转什么?你是在跟我扮可爱吗?”
“班长,我眼睛进东西了。”朱聪在我旁边大呼小叫,“快,夏拙帮我吹一吹……”
“哦。”我听了也没多想,转过身去大大咧咧掰开朱聪的眼睛准备帮他。
“浑蛋!”张龅牙晴天霹雳一声吼,把几个军姿刚站出点形的新兵吓得蹲在了地上,顺道把朱聪眼睛里的沙子也给吓出来了,“谁让你动的?!谁让你动的?!”
我一脸委屈,“班长,我就是帮他吹吹沙子。”
“我让你说话了吗?我让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也吼道。
“回答上级的问题要喊‘报告’!从现在起,你们时刻记住,上级叫你要答‘到’,你们的一切行动——包括吃饭、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报告’。明白没有?!”
“明白。”所有的人都回答道。
“你们是娘儿们吗?我听不见。”张龅牙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喊得歇斯底里。
“不够响亮。回答十遍,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我们整整喊了十遍,周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不远处的普洱也在看着我们,他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怒不可遏,我冲着龅牙大声喊道:“报告!”
张龅牙明显愣了一下,“讲!”
“请问班长,谁是我们的上级?”
“问得好!”张龅牙瞪了我一眼,脸上尽是正中他下怀的“奸诈”笑容,“在这个围墙里,除了你们新兵蛋子,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上级,包括食堂的炊事员和猪圈的饲养员,明白没有?!”
“明白!”显而易见,他的意思就是:在这里面,是个人都能欺负我们,都能把我们当成9月的柿子一般捏来捏去。
我已经愤怒了,使出全身力气大喊:“报告!”
“讲!”
“我们还有自由吗?!”
“不要跟我谈自由!你们要做的只有服从!服从!还有服从!”
“报告!”
“讲!”
“我们是新兵,不是囚犯!”
龅牙似乎是因为这句话愣住了,他站在前面磨叽半天组织不起语言,只有选择恼羞成怒。
“全体都有!军姿训练,一小时,开始!”
随后他踱着方步摇到我面前,“大学生是吧?知识分子是吧?我告诉你,新兵和囚犯只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别。明白没有!”
“明白!”
“我听不见!”
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复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这两个字重复到十遍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兵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两个字重复到五十遍的时候,我已经对部队绝望了;
当我用尽全力喊完最后一遍“明白——”的时候,风刮进了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眶刮得就像一个蓄满水的堤坝,只差那么一下就溃堤了。
这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早上,我们九个人像木头一样戳在不知哪里的山旮旯下的军营操场上。周围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到处是班长们的训斥,到处是木头一样戳满操场的新兵,到处是重复的“到、到、到……”和“是、是、是……”像极了初中时代用过的复读机里发出的声音,有些新兵竟然哭起了鼻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委屈还是受了惊吓。所有的豪情万丈都灰飞烟灭,所有对军营的美好憧憬、美好向往都化作泡影,我们的情绪就像金融风暴下的股市——已经触底。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的时候,普洱连长站在近百人的队伍前面宣布了吃饭的纪律:一、一个班一桌,严禁说话,有事打报告;二、吃饭时间五分钟,值班员喊开始大家才可以动筷子,值班员喊停就不能再吃;三、吃多少拿多少,不许剩一粒米饭、一口汤、一片馒头屑;四、饭前要唱歌,饭后收拾好餐具放门口、再集合带回。
普洱说完,居高临下,威严地看了看下面的队伍,顺带检阅了一番上午的军姿训练效果,忽然间他提肛运气,大吼一声:“明白没有?!”
“明白!”
“我听不见。”普洱转过头去,装模作样地支棱起耳朵。
“明!白!”队伍中响起气壮山河的声音,这声音大得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普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来他对上午的训练十分满意。
“开饭吧!班排长过来集合一下。”
新兵们鱼贯而入,留下普洱和一堆班排长们在门外密谋着下一步折腾我们的办法。
中餐:白菜粉条、烧萝卜块、土豆丝。肉是没有的,米饭却管够。这是我们的第一顿午餐菜谱,也是我们未来将近三个月的新兵连午餐菜谱和晚餐菜谱,不过有时会把烧萝卜块改成萝卜丝,把土豆丝改成土豆块——当然,这得根据炊事班的心情而定,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会将萝卜和土豆一起炖了,吃得你急火攻心、大便滞胀,上厕所时的心情比上坟还难过。等到新兵就位完毕,只待普洱一声“开饭”便开始上演动物世界中群狼分食的场景。猪食也罢,狗粮也罢,你不吃没有人会劝你,五分钟后你就是想吃别人也不会让你吃,这是新兵连的生存法则,无师自通!
朱聪算是狼群里面比较凶悍的一个,在宝贵的五分钟吃饭时间内,他的嘴巴至少有四分五十秒是被各种食物填充着的。最后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总是用掰碎的馒头把菜碗中的每一滴汤吸干,然后塞进他那吃任何东西都甘之如饴的嘴里。
吃过饭,张龅牙同志充分发扬敬业精神,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带回训练场继续进行一个小时军姿训练,还美其名曰“吃完饭帮助消化一下”,我听过各种千奇百怪的饭后助消化活动,就是没听过站军姿还能助消化的。真是不服不行!
如果有人问我新训中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我可能回答不出来,但如果有人问我最讨厌的科目是什么,那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站军姿。也许在外人和过去的我看来,所谓军姿,不过就是站着不动而已,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准确地说是远非如此。除了军姿的基本要领和不知哪个脑残总结出来的“三挺”“三收”之外,“龅牙们”还添加了诸如“双腿夹扑克”“颈上别大头针”“脑袋上顶大檐帽”等辅助手段。我推想,这帮人一定是当年被他们的班长虐惨了,才这样变本加厉地折腾我们。张龅牙告诉我们,站军姿是让我们实现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站好了军姿我们才能上战场。朱聪骂道,我操他奶奶的,上了前线最好在胸前画几个白圈圈然后站好军姿等着敌人来打吧!
到了晚上,操场上一片漆黑已经不能组织训练,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别的“训练科目”:学唱歌。普洱亲自上阵,教我们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歌之前普洱先跟我们传授部队唱歌的要领:“不要求你们唱得多准多动人,就是听个响!五音不全也没事,关键是要吼出来。好!大家跟我唱——团结就是力量……”一时间俱乐部里传出排山倒海般的歌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第一天训练结束,普洱和“龅牙们”算是成功地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但若是认为仅此而已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像电影的片头,连片名都还没出来呢。
“夏拙!夏拙!”是我的难兄难弟朱聪的声音。此时我正蹲在厕所里艰难地酝酿着倒出肚子里放了几天的存货——拜炊事班的“上级”们所赐,几天土豆炖萝卜下来,我便秘了。
“这——儿——呢——”奋斗了将近十分钟,正有点灵感的时候被这大兄弟一喊,立马前功尽弃了,我提起裤子,冲出厕所,“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快!快点!班长找你!”看那表情便知,大事不好了。
“报告!班长,你找我?”
“干什么去了?”
“报告,上厕所。”
“跟谁请假了?”
……
“我有没有说过,出这扇门要打报告?”
“报告,说过。但我只是去上个厕所……”我小声地辩解。
“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报告,有。”
“大声点!”
“有!”
“门口,军姿一小时。”
我想,这时搁在湘大,我一定会捡块板砖就往他头上砸下去了。
可是,这已经不是湘大了,这是个我混了几天还没有摸清方位的地方——高墙四合,电网密布,里面随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整得你服服帖帖,即使侥幸逃出了这堵围墙,没个三天时间,也走不出这片大山。
我一边在心底骂着最狠毒的话,像一个泼妇一般恨不得把人咒死,一边乖乖地站在门口,愚蠢地保持着军姿。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班里其他人都已经洗漱完毕****睡觉了,只有我还在站着。半个小时之后,我的身体已经抵达极限了,我一遍又一遍地从一数到六十,再回过头来从六十数到一,每过一分钟都像过一辈子那么漫长。
一个小时,也就是晚上十点半之后,我终于结束了这痛苦的惩罚,这个时候两条腿已经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却像是被螺丝和焊点固定在身上一般。
看着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班长,我的恶作剧心态顿生。
“报告!”声音很大。
张龅牙或许正梦见跟他老家的哪个村姑腻歪,嘴上还泛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听见我的“报告”后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顺手已经打开了手电。
龅牙压低声音:“怎么了?熄灯了不知道吗?!”
“报告,我要上厕所!”我声音依旧很大,给人感觉上厕所是件很牛×、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般。
“声音小点!”龅牙恨不得捂住我的嘴,“都在睡觉不知道吗?”
“是!”
“去吧。”
“是。”
从厕所回来不到一刻钟,我又跑到班长床前,大呼:“报告!”
“又怎么了?”
“报告,上厕所!”依旧是很牛×的声音。
“去吧!”张龅牙翻过身去,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类似于“懒驴拉磨屎尿多”的话。
半个小时后,我再次跑到班长床前:“报告!”
“你又怎么了?”张龅牙的语气中含着杀气。
“报告,上厕所。”
“你都上了几趟厕所了?能不能利索点。”
“报告,拉肚子。”
“去吧!”这一句“去吧”里面似乎包含着一些妥协。在我得到指示出门的时候他追加一句,“以后你夏拙要上厕所不用报告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口气跑到厕所,在里面笑了足足五分钟才宣泄完小人得志的痛快。
我以为这一场小小的斗争以我的胜利和龅牙的妥协结束了,事实上我错了。今晚这一出事实上已经类似于我向龅牙发出了挑战——挑战他作为班长的权威,挑战部队赖以生存的铁律。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如果把龅牙以及龅牙背后所代表的部队权威比作大腿,那我其实连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得上大腿上一根桀骜不驯的腿毛而已。
随后,我的耳边总是萦绕着龅牙同志的深情呼喊:
“夏拙,去把楼道拖一拖……”
“夏拙,去打点开水……”
“夏拙,你多站半小时……”
“夏拙,再跑一千米……”
没有为什么,用张龅牙的话讲,军人的回答只有“到”和“是”。
新兵连的第一个周末,又赶上下雨,我们一群新兵蛋子暗自窃喜:下雨看你怎么训练?
果然,龅牙传来普洱的指示:今天休整,各班组织压被子。
用过军被的都知道,那玩意儿七斤左右,冬凉夏暖,硬得像块棺材板,丑得像块老帆布,不适合盖却很适合叠。刚发下来的军被里面的棉絮是松的,要想把它垒成豆腐块还需一道工序,就是“压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