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小说

 

　　1

 

　　当徐翩翩被这个城市打磨得日益成熟、冷漠。化妆精致、衣着入时、拎名牌手袋、出人高档写字楼……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有关那个北方小城市的痕迹。

 

　　我们迷恋某个城市，都是因为那里的人。当徐翩翩在京城里置有两套舒适的公寓。当她把父母都接到身边时，所谓故乡，在她的记忆中慢慢褪去。

 

　　除了尹齐。莫名的，尹齐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有可能她正在开会，有可能她在逛街、洗澡、化妆，有可能是任何时候，甚至，是她和男人温存的时候。

 

　　尹齐就像一只鬼一样，长期潜伏。

 

　　在徐翩翩15岁的时候，尹齐不是鬼，是太阳，照亮了她的生活。

 

　　2

 

　　她本是南方人，上高中时随父母来到北方的一个小城市。生活还算安逸，但闭塞狭隘。当地只有一所重点中学，同学大多是周边农村的孩子，一心想鲤鱼跳龙门，学习像在拼命。无奈教学质量有限，结果闹得补习班比应届班多。甚至有很多第一年考上了的也不走，憋着劲往北京、上海的重点学校奔。

 

　　这样的学习氛围，自然压抑到极点。甚至于，女生到夏天都没有人穿裙子。有一个稍微离经叛道的，就要被人戳脊梁骨。很不幸，徐翩翩就是被人戳脊梁骨的那一个。

 

　　她长得并不是多么漂亮，穿得也大多是妈妈的旧大衣、旧皮鞋。但在人群里，却是最起眼的那一个。还有，她的名字。用方言叫出来，韵味全无。

 

　　每到老师点名的时候，总引来阵阵笑声。后来，很多男生走过她身边，故意大声唱：偏偏喜欢你。

 

　　小地方的孩子们，开化晚。喜欢上哪个女生，不知道如何表达，似乎只能欺负她。很长一段时间，徐翩翩课间出去一次，回来便找不到自己的铅笔盒、眼镜盒。等上课的时候，老师从讲桌里摸出来，问，这是谁的？下面齐声唱：偏偏喜欢你。

 

　　徐翩翩红着脸去取。从座位到讲台这段距离，每次都长到尴尬。

 

　　有男生喜欢她，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女生，悄悄把她孤立。结果，她没有一个朋友，总是独来独往。背着大大的书包，在学校与家这两点之间来回穿梭。

 

　　很多年以后，当徐翩翩身边的人都开始怀旧，徐翩翩却沉默不语。属于她的青春期，漫长似毫无指望。一天天，陷人无边的灰暗。

 

　　还好，有尹齐。

 

　　每天早晨有45分钟的早餐时间，翩翩会带着书本去操场晨读。操场很大，足够很多人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冬天过去不久，刚刚接/li春天温暖的阳光。翩翩突发奇想，想数数自己对面走来的第20个人是谁。那时候，中学生流行看一本叫做《青年文摘》的杂志。有一个栏目叫青春风铃，总是讲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介绍一些小女生喜欢的小手段。这招数，就是从那上面学的。

 

　　第20个人，是尹齐。

 

　　他走过她身边，完全不明了发生了什么。她目送他远去，记住了他的背影，和他蓝色的运动服。

 

　　从那天起，生活似乎有了不同。每天早晨，都坚持去晨读。然后，在空旷的操场上寻找那个蓝色的背影。他们一次次擦肩而过，没有相识的理由。

 

　　3

 

　　过了很久，一个下雨天。翩翩撑着伞在前面走，忽然，后面有人喊他。回头，是邻居家的哥哥，旁边，居然是他！

 

　　翩翩傻傻站着，用伞遮住脸，生怕有人会看出秘密。

 

　　“尹齐，我没说错吧！这个小妹妹是小美女吧！”

 

　　尹齐笑吟吟地说：“你叫翩翩？很好听的名字。”

 

　　紫色的伞下，翩翩涨红了脸，点头。

 

　　他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邻居哥哥介绍说，他爸爸是学校有声望的尹老师，从上海来的特级教师。尹齐补充，我中学才来这里，学不会方言了。十五岁的翩翩，明白了什么叫惺惺相惜。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晨读的时候，面对面走来，老远的会笑一笑。尹齐的笑容，是让翩翩好心情的特效药。

 

　　只有一次。擦肩而过以后，尹齐从后面喊，“翩翩！”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翩翩心如鹿撞，慢慢回头。

 

　　尹齐笑，我猜你一回头肯定脸红，果然！

 

　　尹齐终归比翩翩大几岁，虽然也没谈过恋爱，但能看出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喜欢他。翩翩羞恼之余，不免窃喜。原来，他眼里是有我的。

 

　　一旦有了开始，两人便如同失散多年的好友般亲近。少年时的亲近，与肌肤之亲完全无关。所谓亲近，指的是无话不谈。

 

　　他们很默契地结束了漫步式的晨读方式，将地点换到一个废旧的篮球框架下。每次都带两本书，一本垫在地上坐，一本拿着做样子，冷场了敷衍看两行。

 

　　尹齐是一向不屑于与黄毛丫头为伍的，认识翩翩后，才发现有个人能听自己说话，且目光中满是崇拜，感觉很好。至于翩翩，一个孤独惯了的孩子，每天能固定陪她45分钟的人，是天使。

 

　　就这样，时光消逝在琐碎无聊的谈话中。翩翩刚上高一，并没有概念。尹齐却不然，他是复读生，是尹老师的儿子。服看高考将至，这一次，他不能失败。

 

　　进人黑色七月，翩翩再也没有见过尹齐。髙考那三天，翩翩在家里心乱如麻。在她心里，有个邪恶的想法，搅得她无法安宁。她希望尹齐不离开，那么，是希望他再次失败吗？

 

　　翩翩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安慰自己。漫长的暑假，尹齐没有一点消息，她认定他已经走了。

 

　　开学以后，翩翩依然每天都去操场晨读。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凭吊那不成型的感情。在她心里，把尹齐当成唯一的朋友。可这个唯一的朋友，再也找不到了。

 

　　4

 

　　过了一周。操场上，再次出现尹齐的影子。老远的，翩翩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直到那个影子，从模糊到清晰，站定到自己面前，然后坐下。

 

　　翩翩傻笑着，半天没说话。

 

　　尹齐瘦了不少，头发凌乱、声音沙哑。“翩翩，我专门来找你。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翩翩心一动。依然说不出话。只等着他。

 

　　“我又没考上。尹老师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儿子？我不想读书了。假期我回上海打工，我没有文凭，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着，懊恼地抓自己的头发。看着头发越来越乱，翩翩下意识伸出手，想拉住他的手。结果，拉着他的袖子前后拽了几下。

 

　　尹齐笑了。定定地看着她，“翩翩，你可得好好学习。我以前太爱玩，耽误了太多时间。咱们除了考大学，是逃不出这个鬼地方的！我就是前车之鉴。”

 

　　翩翩低头，小声说，“那你会帮我吗？”

 

　　“会。”尹齐承诺。“我一个人住学校家属楼，一单元401。每周四的晚上，你可以来找我。”

 

　　翩翩微微点头。心中像扔进一颗小石子，一圈一圈泛起涟漪。

 

　　这是徐翩翩人生中第一场约会。跟家里说上晚自习、跟老师说家里有事。在那个简陋的小房间里，昏黄的台灯、两杯热茶、一个大写字台，翩翩坐椅子，尹齐坐床边，一起看书、一起做题。累了，就说说话。两小时后，晚自习结束，尹齐送她回家。

 

　　枯燥无味的生活，就这样变得充满色彩。徐翩翩在同学、家人眼中变得更加沉默，不过，她内心有隐秘的快乐。每天，她都期待星期四快点到来。

 

　　有了这个秘密，似乎每天的学习、生活，都变得快乐起来。甚至于，一向难解的数学题似乎都好懂了。

 

　　15岁的徐翩翩，第一次触碰男女之间隐秘的好感。她渴望每天都看到尹齐，远远看一眼，就已经满足。她熟悉他的每一件衣服，人群里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不管在哪里，总要搜索他的身影……

 

　　他们又开始漫步式的晨读，遇到了，远远冲对方微笑。眼神中，却是最初学会的暧昧。他们有秘密，他们有星期四的约会。

 

　　星期四的傍晚，徐翩翩总是悄悄准备。比如，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细细洗一遍头发，绑松松的麻花辫。到了小屋，再散开来晾干。有一次突然停电，尹齐点上蜡烛，在烛光的摇曳中，突然笑说，翩翩，大家都说你漂亮，我没觉得。现在看来，真是漂亮得像画里画的。

 

　　翩翩没说话，心中有小计谋得逞后的喜悦。

 

　　有一个星期四，翩翩肺炎发作，输完点滴，坚持要去上晚自习。见到尹齐，正色道：我看你一眼，就走。小心传染。

 

　　尹齐笑，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她像着魔一样坐下来。

 

　　还有个星期四，她翻一本新书，书页滑破手指。尹齐出门买创可贴。第二天上课，翩翩一直盯着贴了创可贴的手指傻笑。

 

　　还有一次，冬天下了雪，路很滑，走过斜坡时，尹齐隔着手套牵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