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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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见面吃酒。阿宝说,花篮呢。李李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花篮。阿宝说,有啥不对吧。李李

    说,我不喜欢这种花,店里不用,只用康乃馨。阿宝说,玫瑰成本高,寿命短,康乃馨可养一个

    多礼拜。李李说,我不讲了。康总笑笑。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后来黯然说,我如果讲到以前

    经历,真可以出一本书。阿宝说,讲讲无妨。李李说,经常半夜醒过来,想跟一个好朋友仔细

    讲。阿宝说,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对录音机讲。李李说,这我是发痴了。阿宝说,外

    国人喜欢自言自语,想到啥,对录音机讲,以前纠葛,过去种种人等,开心不开心的片段,随便

    讲,随便录。李李说,阿宝灌迷魂汤。阿宝说,坐飞机,轮船,随时讲,这叫“ 口头历史”,整理出

    来,就是材料,一本书。李李说,我当然有情节,有故事,但不方便讲,是私人秘密。阿宝不响。

    李李似醉非醉说,我哪里有好心情,如果讲起来,我会哭的。

    此刻,台面上已经酒过三巡。吴小姐穿露肩裙,空调冷,披了阿宝椅上外套,与阿宝吃了

    一杯,见阿宝情绪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宝夹菜。

    宏庆说,看见吧,大家看见吧。康总说,看见啥。宏庆说,吴小姐照顾男人,多少周到。汪

    小姐不响。宏庆说,两个人排排坐,真体贴。吴小姐缩进阿宝衣裳里,发嗲说,宏总讲啥呢。这

    个阶段。李李两次陪人进来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资沪办主任。后一次来,已吃得面含桃

    花,左右两个台湾男人,酒明显多了。这两个台男,年龄四十出头,算青年才俊,风度好,跟大

    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点踉跄,高跟皮鞋一个歪斜,有风韵。阿宝明白,李李与两

    个台男,基本不会有故事。前面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点微妙。当时李李与此人进来,并不

    靠拢,但走近台面,从阿宝角度看,两个人其实接近,甚至贴近。大家立起来端杯,祝贺生意兴

    隆。阿宝所处位置,无须偷窥,是包房玻璃门反映,明显看见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后

    腰一搭,搭紧,滑到腰下三寸,同样搭紧。

    落手一搭,要看时问与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于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灯下

    面,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开,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对视,杯口要对称,碰撞其他

    杯子某部位,甚至嵌进去,控制力量,声音,小心轻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为是上

    海,可以装样子,多一点,还是少,浅浅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进肚皮,上海可以随便。碌乱之

    中,无人会想到,李李腰身后面,高级面料裁剪弯势与荡势之间,大提琴双线附近,迷人弧度

    之上,一只陌生手,无声滑过来,眼镜蛇滑过草地,灵活游动,停留,保持清醒,静静一搭的滋

    味。两个人,究竟是几年里一直有默契,还是今夜发出询问与暗示,无人会懂。

    这种小动作,程度比一般绅士派头超量,时间延长,指头细节如何,春江水暖,外人无可

    知晓。上海方言,初次试探,所谓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讪,搭腔,还是搭脉。小偷上电车,就

    是老中医坐堂,先搭脉。乘客后袋凸出一个方块,是皮夹,笔记本,还是面巾纸,行业规矩不便

    用正手,依靠手背,无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紧几秒。平时房间里多练习,练手背皮肤敏感,可

    以感受对方是钞票,名片,还是整叠草纸。一旦对方发觉,因为手心朝外,不引怀疑。这种试

    探,上海“ 三只手”业内,称为“搭脉”。李李举杯,香港男超过警戒线,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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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出任何反应,心里倍感激动,还是意外,烦恼,甚至讨厌,人多不便发作,闪让,其他,李

    李不透露痕迹,一概不语,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紧红酒杯,准备回身出去,脚下全高跟,因

    为椅脚,桌围,裙摆的限制,小心转身,顺势于港男肩上一扶,极自然的动作,表明心迹尚佳。

    阿宝低头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附近,章小姐与康总夫妇以及沪生,讲得投缘。

    开初章小姐吃了几杯啤酒,之后只吃菊花茶,竟无人发觉。

    “至真园”这顿夜饭,原以为要吃到九点钟。阿宝去洗手问,看到外面几桌素席,即李李一

    些居士信众朋友的台子,已经散去。另外几桌,客人也立起来。阿宝回房一讲,大家也就散了。

    李李送到店门口,酒虽然多了一点,思路清爽,再三致谢说,开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

    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张,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家具也有不少,等到大闸蟹上市,准

    备相约各位,集体走一趟。大家赞同。于是汪小姐,宏庆,康总夫妇先走。剩了阿宝,沪生,吴

    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议吃咖啡。吴小姐酡然说,想跟阿宝单独荡一段马路。于是四人分

    两路。沪生与章小姐,叫一部车子离开。吴小姐与阿宝,顺北京路朝西走,但是只走了半站,吴

    小姐招手叫了车子,两个人后排坐好。吴小姐说,延安中路延安饭店。司机说,JJ舞厅。吴小姐

    说,对。阿宝反应不过来。车开得快,吴小姐紧靠阿宝,NO.5香水气味,眼睛闭紧,低头不响,

    身体微抖。阿宝说,如果不适意,还是回去吧。吴小姐曼声说,宝总,不要误会。阿宝不响。吴

    小姐说,我老实讲,宝总像我的爸爸。

    阿宝不响。吴小姐轻声说,我现在,可以叫宝总爸爸,叫老爸可以吧。

    阿宝一呆说,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吴小姐怅然说,我从小缺少爸爸。阿宝不响。吴

    小姐说,最近,我心情一塌糊涂,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宝说,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

    爸,为啥到外面再寻爸爸。

    吴小姐说,老公比我小三岁,喊不出口。阿宝不响。吴小姐说,不要紧张,我也就是叫一

    叫,今朝比较开心。阿宝说,女人最开心的阶段。吴小姐伶俐接口说,往往就是最不开心的阶

    段。阿宝说,搞不懂。吴小姐说,为啥要搞懂。阿宝说,还是回去吧。吴小姐说,宝总是啥星座。

    阿宝说,2月16日。吴小姐笑说,是“瓶子”,对朋友,比对家人好,我是双鱼。阿宝说,据说是欢

    喜了某人,一辈子难忘。吴小姐说,我听讲,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阿宝不响。吴小

    姐说,这个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宝笑笑说,大概就是双鱼,因为这个妹妹,加上老保

    姆,后来真变成了两条鱼。吴小姐说,不可能的。阿宝说,真的。吴小姐说,宝总看我乱讲,也

    就开无轨电车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宝总到现在,还是单身,心里一定有人了。阿宝不响。

    吴小姐说,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财运好。阿宝笑笑,此刻感到头痛起来。吴小姐说,李

    李的故事,晓得吧。阿宝说,晓得。吴小姐不响。阿宝说,讲讲看。吴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说,

    我不想讲,反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讲来讲去,JJ已到,门里门外,绿女红男,一踏进里面,重金属节奏,轰到地皮发抖,

    不辨东南西北,暗沉沉,亮闪闪,地方大,人头攒动,酣歌恒舞,热火朝天。阿宝买了两杯饮

    料,轧出人群,回到原地,吴小姐已进入舞群里,扑进黑暗浪潮。舞场人多,热。阿宝以为,吴

    小姐进人这个黑洞,立刻是淹没,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