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32章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响。苏安说,正宗大闸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这八根细丝里的力气。
汪小姐不响。大家照苏安的示范,先扳断蟹脚末梢这一小根细尖,轻轻一咬,手一折,果然拉
出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来。
阿宝说,不得了,我吃到人参了。章小姐吴小姐,李李,也开始咬剥,只有汪小姐一声不
响。苏安说,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适意,吃一口热茶。
汪小姐发呆说,我不吃茶。苏安不响。汪小姐突然说,我想吃老酒。徐总刚剥出一丝蟹尖
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说,还是吃蟹,吃茶罢。汪小姐忽然身体一摇,发嗲说,我只想吃黄
酒,想吃硬货。
讲到酒,徐总看了看李李。于是李李勉强说,好,吃就吃一点,不许吃醉。徐总说,此地有
好黄酒,瓮头陈酿,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总,慢悠悠说,我想吃硬货。徐总惊奇说,这句厉
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红酒加雪碧。汪小姐说,这也太土了,一年我两趟广交会,外国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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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最近吃这种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总说,不得了,这趟认得汪小姐,我交关欢
喜,以后,我要请汪小姐领路了,全靠汪小姐带我混了。李李不响。汪小姐说,徐总,欢喜两个
字,不可以随便跟女人讲。
徐总喜上眉梢说,厉害呀,阿姨,开白酒。阿姨开酒。李李说,搞大了。
汪小姐说,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摇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让,阿宝要接,台子下一
脚踏痛。阿宝看看旁边,吴小姐面孔一红,摇手。最后,是徐总,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
余人剥蟹。徐总说,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规矩,先领酒三杯。李李说,好,汪小姐难得放
松,三杯至少。汪小姐说,我是女人,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李李说,至少敬一敬左右邻里,一人
一杯,总是要的。汪小姐同意。于是两男一女,左来右往,相当尽兴。后来,丁老板提了酒令,
一只小蜜蜂。汪小姐总算开怀,三人齐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飞呀。
李李对阿宝轻声说,想得到吧。阿宝不响。李李夺了徐总酒杯说,我来倒,不许醉。章小姐说,
常青同志,一点不起作用。吴小姐说,人已经绑到树上,准备点火就义了,只能喊几句口号,现
在,就看连长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宝说,南霸天有个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只猢狲。李李说,因此连长任务加重,要自告
奋勇。徐总回头说,啥连长,猢狲,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闻,眼神定
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越。小蜜蜂几罔下来,汪小姐坐不稳,倚到丁老板肩膀,丁
老板一缩,汪小姐朝徐总慢慢斜过去。
阿宝说,我建议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谢徐总,吃个交杯酒。丁老板说,好。大家拍手。苏
安不响。李李踏了阿宝一脚。此刻汪小姐,凝神闭目,慢慢有了反应,腰一摇,风流波俏,软绵
绵立起身。徐总笑眯眯,也立起来。汪小姐两颊红到头颈,目光迷蒙,脚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
软,徐总扶紧,两个人,臂膊勾拢,缠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总算头碰头,候到杯口,一口
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宝发现,苏安不响,面色不好。章小姐说,丁老板明显不开心了,也应
该交一次。李李说,这个交字,赞。丁老板端了杯子,对汪小姐说,交,还是不交。汪小姐笑说,
我先问丁老板,我这种花瓶,跟宝贝铜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样呢,讲讲看。
丁老板说,当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唠。汪小姐发音模糊说,错,老古话讲了,女人年过三
十,月褪光华,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点,腰身软一点,此地,李李最年轻,最漂亮。丁老板
说,一样的,一样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说,不许“淘浆糊”,认真讲。丁老板说,真讲不出
来。汪小姐说,其实相当简单,铜花瓶,浑身是硬的,我呢,浑身是软的。徐总大笑。
汗小姐伸过臂膊,对徐总说,揿一记试试看,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软的。丁老板笑笑。汪
小姐说,不要慌嘛,揿一记,揿一记呀。丁老板笑笑,揿了一记。徐总说,好了好了,保险丝烧
断,现在总算通电了,上海人讲,搭电麻电,有感觉了。李李朝阿宝看了一眼。汪小姐说,铜花
瓶,浑身冷冰冰,我从头到脚,有温度,有热度,丁老板扣分,先罚一杯。徐总抢过话头说,可
以了,要罚,我来罚,我彻底买账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苏安不响。汪小姐此刻置若罔闻,喃
喃说,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李李说,起来,交呀。汪小姐说,啥。李李说,
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睁大,看定了一圈人,浑身发硬,忽然猛拍台面说,放屁。杯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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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说,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静说,好。汪小姐说,也就
是开了一爿饭店,狠啥呢。
李李说,做啥做啥。汪小姐说,讲几句,我吃几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黄包车了,啥意思,
没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变,立起来要发作。阿宝连忙揿牢。徐总微醺,低头
戆笑。丁老板还算眼目清明,起身说,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各位,现在我宣
布,是我错了,我罚。汪小姐面孔铁板,面色僵红,也有点迟钝。冷场中,对面一直不响的苏
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边,分花拂柳,细声细气,贴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点麻木。
苏安移过丁老板酒杯,两杯倒满说,来,我姊妹淘两个,性情中人,弄个一杯下去,缘分深,留
个纪念,小事一桩。汪小姐缓颊,动作明显迟钝,手势硬,但与苏安碰了杯,叮一声,一口倒下
去。苏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头朝台面上一冲,人事不省。大家惊叫
一声。苏安慢慢过来,吩咐阿姨照应。
徐总抢过来一挡,扶稳汪小姐,责备苏安说,先搀到上面房间里再讲,本来蛮好,就是这
一杯,缘分缘分,吃伤了吧。苏安镇静,声音朗朗说,这一杯不弄下去,还想再看几场白戏,觉
得好看对吧。苏安转身就走。大家讪讪立起来。徐总与阿姨,搀扶汪小姐上楼,其余人跟进天
井。苏安闷走一路,领大家穿过夹弄,到前面一进的天井,上了二楼客房,一人一间,安排定
当,让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点钟,再下楼吃茶。
阿宝坐进房间不久,丁老板来访。阿宝说,苏安厉害。丁老板说,场面见多了,晓得一杯下
去,就可以收场。两个人笑笑,闲聊吃茶,抽烟,窗外鸟叫。阿宝说,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
丁老板说,开初是生意原因,到陕甘一带发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货上门,开价也低,因此件件
收,一直收,收出兴趣,收到手软。阿宝说,机会难得。丁老板说,今朝见到宝总,突然有了想
法,是否帮兄弟一个忙。阿宝说,毫无问题,任何事体,可以谈。丁老板说,五十年代,上海有
一位青铜器收藏大户,真有点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