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121章
但小琴一个直线,冲进阳台,忽然听到天崩地裂一声响,眼前景象,变慢了速度,铁栏杆
断开了,朝前慢慢塌下去,栏杆四分五裂。小琴两手前伸,裙子飞起来,臀部也飞起来,看得见
浑圆光洁的大腿上,有一粒蚊虫块,粉红的一点,看到淡蓝底裤,然后是小腿线条,脚跟,脚底
心一粒黑痣,边上的栀子花盆也带起来,花色雪白,花瓣,花苞朝下,露出了盆底小洞,稀里哗
啦,铁栏杆,铁条,小琴精致的脚趾头,几朵未开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杨树的映衬下,先
后飞起来,飞起来,落下去,然后是楼下一系列声响,摧枯拉朽一声响。整幢楼,忽然人声鼎
沸。陶陶呆立阳台,记得小琴一声凄厉的呼喊,陶陶呀。
派出所立刻出警,看了房间,带陶陶到底层现场。小琴从四楼跌下来,直接落到一楼居民
的披屋,穿过石棉瓦,里面一张板床,人直接扑到铁床架上,已无生命迹象。陶陶落了眼泪,跟
警察出来,弄堂里人山人海。陶陶想到多年前,跟沪生讲起弄堂男人的捉奸故事,两眼发黑,
心如死灰。接下来,到派出所做笔录。对于小琴坠楼经过,两人感情状况,小琴是否抑郁,陶陶
照实道来。讲了两遍,记了两遍。进来一个张警官,再问一遍。陶陶说,已经讲过了。张警官
说,要配合调查,再讲一次。陶陶不响。张警官说,房间里究竟发生了啥,真是捉迷藏,还是争
吵。陶陶说,两个人打打闹闹,一个追,一个逃,结果撞到阳台栏杆,想不到铁脚已烂。张警官
说,啥叫打打闹闹。陶陶说,就是嘻嘻哈哈,拍了一记小琴大腿,小琴怕痒。张警官说,拍一
记,还是打一记,是痛,还是发痒。陶陶说,是开玩笑,拍。张警官说,我凭啥相信呢,这是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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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不是家暴穷吵,不是蓄意推下去。陶陶说,可以侦察呀。张警官说,轻一点,冷静点。陶陶
说,确实是开玩笑,感情非常好,从来不吵。张警官说,再讲一遍过程。陶陶说,讲了好几遍
了,记好几遍了。张警官说,这是规矩,何时何地,何人,何种目的,何种工具,目标,何种后
果,“七何要素”。陶陶说,我已经讲到三角几何,九何十何了。张警官不响。
陶陶说,因为太开心了。张警官说,不要概括,一秒钟一秒钟讲,讲一遍。陶陶只能讲了一
遍。张警官说,无法证明,两人是寻开心,还是大吵大闹。陶陶说,我律师可以证明,一早签了
离婚协议回来,我告诉了离婚喜讯,开心也来不及。张警官说,也可能一回来就光火,大吵大
闹,全部因为小三搞七搞八,让老婆一脚踢出家门,只能离婚,见到小三,一肚皮火。陶陶台子
一拍说,我不讲了,讲了等于白讲。张警官说,态度好一点,要配合,要为案子负责。此时,一
个警察带来一份传真。张警官看看说,感情好吧。陶陶说,非常好。张警官说,最后一次发生关
系是。陶陶说,这也要问。张警官说,强迫,还是自愿的。陶陶喉咙一响说,我不讲了。张警官
说,先考虑一下。我再问。几个人出去,关门。
陶陶脑子里七荤八素,眼前是小琴花一样的面孔,笑眯眯看过来,阳台栏杆坍倒的场景,
小琴的小腿,白杨树叶反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灯光大亮,拥进来几个警察。张警官
说,回去等通知。陶陶回到小区,进了房间,到处翻过,陶陶难以面对,叫了一部车子,到“大浴
场”吃几杯酒,看半场大腿舞,木知木觉,倒头便睡。一早,派出所来电话,小琴乡下两个兄弟,
已寻上门来,陶陶急忙回去,开门接待,难免吵闹,然后陪到饭店吃饭,开房间,安排落脚休
息。下午,与沪生打电话。沪生一吓说,我人在苏州,陶陶要冷静,既来之则安之。陶陶不响,
当夜陪小琴兄弟再吃饭,交了房间钥匙,陶陶去浴场过夜。隔日一早回房间,房东与一楼邻居
到场,栏杆毁坏,披屋压塌,商谈补偿尺寸,物业来人修栏杆,敲敲打打,烧电焊。两兄弟翻理
小琴遗物,收拾细软,准备再去仓库,看小琴的存货。陶陶告辞,去火葬场联系大殓,等一切落
实,陶陶接近崩溃,进派出所看结果。张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说,属于意外死亡,因此销案云云。
接下来,一本簿子推到陶陶面前。陶陶说,这是小琴的。
张警官说,看过内容吧。陶陶说,生意簿子,私人财务,我不便看。张警官神色凝重说,拿
回去,认真看一看,读一读。陶陶拿了簿子,回进房间,看见两兄弟留的便条,已经去外滩观光
散心。陶陶看一眼房间,结案单子放到台子上,关门下楼,叫一部车子,直开火车站。半路上,
陶陶与太湖客户打电话,想来湖边住个几天,散散心。对方一口答应。陶陶翻开簿子,里面贴
有小琴以前几张俗气照片,前十几页,记的是生意往来,日常所思所想,有几页,详记与玲子
的财务往来数字,斥责玲子唯利是图,继续合作,生意已无活路云云,翻到去年某天一页,晚
上讲了家乡故事,其实我是随口瞎扯,想不到一桌笨蛋都感动了。再一页写,陶陶一直勾引勾
搭,像大江那一套,我见得多了,没关系。翻了三页,姓陶的,根本不懂温柔,但我想结婚,想
办法先同居,我闲着也闲着。第四十八页,冷静,保持好心情,等他提结婚,不露声色,要坚
持,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第五十四页写得长,所有人猜不出来,是我打了匿名电话,芳妹哪
里是对手,现在对陶陶,对任何人,我只是笑笑,这样最好,我不表态,保持微笑。再翻几页,
陶陶忘付本月房租,表面嘻嘻哈哈,是有意的?太小气了,大江来过几个电话,一肚子花花肠
子,死冤家,喜欢他这样子,最近不方便见了,不能联系,再说吧。有一页写,保持笑容,要坚
持,陶陶离婚应该快了,快了,陶陶看到此地,车子已经到火车站,到处是人。陶陶踌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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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究竟几点钟,是哪一个世道,如果现在,独自走近太湖旁,看见万顷碧波,会不会马上跳
下去。
二
老式唱机,丝丝空转,佣人拎起唱头,铁盒子里捡出一根唱针,装上去,摇了发条,放一张
《桃李争春》,小号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冷飕飕。
白光开口,说一句道白,你醉了么。接唱,窗外春深似海,我问你爱我不爱,我问你爱我不
爱。沪生立起来,接陶陶的电话。天井铁梗海棠背后,花窗廊棚,女佣身影一闪,绕过太湖石,
走过两侧书带草的青砖甬道,送来各式茶点,包括檀香橄榄,雪藕,风干嫩荸荠,白糖山楂。沪
生收了电话,落座。阿宝说,人明明坐了常熟,电话里为啥讲苏州。沪生说,老朋友闯穷祸了。
阿宝说。啥人。沪生说,现在不便讲,总之,有人从四楼还是十四楼跳下来,吓得我乱讲。徐总
说,吓人的。苏安说,沪先生讲到苏州,是因为常熟,已经名声不好了。沪生笑笑说,我想想当
时,汪小姐走进这种大墙门,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胆包天,难免思春。丁老板
说,沪先生,我违教许久了,看来真可以做两段诗,描写这个社会。沪生笑笑不响。丁老板说,
其实,只有裹了金莲,束了胸的女人,可以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