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第三章 无端又被东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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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花冠
 
    所谓的欧阳修“盗甥”之事被当作一桩艳事丑闻,逐渐流传到禁中,成为千百宫眷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闲散话题。有次苗昭容也饶有兴味地向今上提起,问他是否会让王昭明去审案,不料今上脸色遽变,敛去笑容,漠然不语,苗昭容遂不敢再问。我留意观察,仍不闻此后进展,想是今上尚在犹豫。
 
    七夕将近,诸位向今上推荐司饰的娘子越发关注冠发妆容事宜。国朝女子皆爱戴花冠,平日发髻倒梳得简单,但约发的冠子则一定要绚丽夺目,尤其是节庆之时,常簇插花钗雪柳黄金缕,满头珠翠争济楚。
 
    一日秋和给苗昭容梳妆毕,恰逢俞婕妤过来。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请恕我直言。秋和这发样儿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点,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首饰装点。”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头冠,叹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该找些什么珠宝来做冠子。我瞧你这花冠上的珠子虽不错,但若翔鸾阁那位用上官家赐的番商珠子,怕是风头不免要被她抢去。”
 
    俞婕妤道:“可别提了。自从上次官家赐她珠子后,宫里嫔御都托内司的人去外面买,京中豪门贵戚见了,也都争相抢购,结果一月之内珠价就翻了十倍。就我头上这几颗破珠子,竟值八百缗钱呢。”
 
    苗昭容以纨扇掩口,惊讶道:“八百缗?莫不是疯了!”
 
    “如今真是这个价。”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缗钱能买到好的也就罢了,可惜虽花了高价,买到的珠子成色始终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么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须臾,再对婕妤说:“比珠子只怕比不过她了,不如我们另寻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类,私下让内司访求成色上佳的买了,到时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会输她珠冠。”
 
    俞婕妤点头道:“姐姐说得有理。这次多花些钱无所谓,要买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输给那位,否则,我们只能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安插个狐媚子在官家身边。”
 
    苗昭容深以为然,微笑转头问秋和:“秋和,依你之见,什么珠宝做冠子更衬我?翡翠如何?”
 
    秋和却不回答,敛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面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购贵价珠宝为饰。”
 
    苗昭容诧异道:“这却为何?你且起来,慢慢说。”
 
    秋和依旧跪着,说:“京城之人,从富豪之家到坊间平民,莫不视宫内取索为一时风尚。但凡听见宫眷求购什么,便追随抢购,以致物价腾涌。张娘子爱吃江西金橘,此事传到民间,金橘之价立即疯涨,听说现在一斤的价钱已足买八斤羊肉。若苗娘子再高价求购珠宝,无论是翡翠、玳瑁还是象牙,国中此物价格必涨,上有违君意,下有碍民生,故万万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对俞婕妤笑道:“这孩子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们节俭,若知我们的首饰花了大价钱,恐怕不会欢喜。”
 
    俞婕妤未有异议,却又蹙眉说:“但七夕那日,张娘子势必会以番商珠子为饰,我们就算找出手头最好的首饰,跟她的相比,也难免逊色。”
 
    秋和应道:“七夕之试,意在选会梳头者,娘子们未必需要用贵价首饰。官家发式,与娘子们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为,届时为娘子梳好头即可,至于冠子,实乃装饰之物,选些绫罗绢花,甚至彼时鲜花都是好的,若用无价之宝,倒是喧宾夺主了。”
 
    听得二位娘子连连颔首。俞婕妤亲自伸手把秋和扶起来,含笑道:“好姑娘,多亏你提醒。你说这些话,也不防着我,可见心里是极坦荡的。”
 
    秋和拜谢,却又是大窘,讷讷地不知怎样应对。倒是苗昭容从旁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谁荐的人做梳头夫人都一样,防你做什么?”
 
    次日,苗昭容让秋和梳了个不加冠子与假发的小盘髻,秋和手执菱花镜站在她身后,让她先后看了,昭容却又不放心,唤我过来,道:“你是个男孩儿,且帮我看看,这发样儿好么?”
 
    她不经意的一声“男孩儿”,让我心里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着意细看她发髻,欠身道:“这发式颇有新意,未见宫中人梳过,官家见了定会说好。”
 
    昭容略显犹疑,再问:“不戴冠子官家看了会喜欢?”
 
    我回答说:“臣以为,董内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选的是会梳头者,不是会做精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让董内人把发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听你们这一回。只是不加冠子,这妆容就一定要画得精致方可了。”
 
    我没有附和,但说:“官家爱以导引术梳头,因此手法可以按摩头皮,理通经络,以健体强身。七夕之试,仅看冠发是看不出内人导引术高低的,所以这几日娘子梳头不妨多理经络,好生将养休息,七夕只着淡妆,官家看见娘子的好气色,自然会知道这是董内人导引术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带宫眷驾幸金明池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面北,与金明池相对。大门牙道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太平兴国元年,皇帝以三万五千兵卒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桥,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飞虹之状。桥尽处五殿相连,立于池中心。每年花季,这里柳锁虹桥,花萦凤舸,遍开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闽、广、二浙所进南花,又有梅亭牡丹,胜景不可悉数。
 
    今年花朝节,因官家忧于朝中事,八公主又病着,故无心绪驾幸池苑。直到七夕,听说琼林苑从太平兴国寺取来培育的秋季牡丹开花了,才临时决定游幸赏花,且于此地选取新任司饰。
 
    今上携皇后与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设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两侧各列数十盆琼林苑移来的各色牡丹,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开得好不热闹。
 
    少顷,诸嫔御车辇到,娘子们皆着盛装,相继入内。相较发式的娘子中最先进来的是俞婕妤,但见她梳了个朝天髻,双髻当额并立,微微后倾,其上加了个大旋心罗绢冠子,罗绢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边缘深红,颜色向内渐渐变浅,中心接近浅白。冠子广及半尺,高及五六寸,虽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艳丽之感。
 
    今上见了颔首微笑:“俞娘子这冠子不错。”
 
    俞婕妤一顾身后内人,喜道:“这是采儿为臣妾做的。”
 
    内人顾采儿上前拜见官家。她姿色平平,并无惊艳之处,但应对沉静,言谈举止颇合时宜。
 
    今上又赞她两句,再赐俞婕妤坐,静待另外两位娘子进来。
 
    苗昭容随即进殿。她采纳了秋和与我的建议,梳了个状如玉兰花苞的发髻,青丝回旋,光泽可鉴,并未加冠子,仅在侧饰以一小朵槐树花叶攒成的花球,妆容也素净,面白无瑕,不着花钿,双颊只略施胭脂,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看上去清淡雅致。
 
    众嫔御见她居然未戴冠子,大为讶异,皆转顾官家,等他表态。
 
    今上端详良久,最后含笑赞道:“这发样儿梳得好,昭容今日气色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儿时。”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唤了秋和过来,双双拜谢。
 
    于是众人对张美人妆容更为好奇,皆引首举目望向殿外,等她进来。
 
    张美人迁延许久方才入内。待其身影出现在殿中,又是满座皆惊。
 
    她头上约发珠冠广五寸,高盈尺,漆纱为底,罗绡为叶,大叶中叠细叶二三十重,上又耸大叶如楼阁状,每叶上络以金线,缀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据叶子大小依次递增,冠顶上的大如龙眼。
 
    但众人最感惊讶的倒不是这奢华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红穿花凤织锦褙子。
 
    今日中宫戴缕金云月冠,前后加白玉龙簪,衣红褙子。
 
    嫔御逢节庆宴集,出门之前必会先遣人打听这日皇后服饰是什么颜色,以避免与其同色。而今张美人公然选穿真红褙子,实是僭越无礼之举。
 
    张美人在众人瞩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进到殿中,淡扫皇后一眼,再盈盈下拜,毫无惭色。
 
    皇后并无愠容,端然坐着受她一拜,然后微微一笑:“张娘子的冠子真精致,叫什么名儿?”
 
    张美人傲然答道:“叫冠群芳。”语罢,两剪秋水潋滟一转,顾向今上,像是静候他夸赞。
 
    而今上凝视着她,不动声色。须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面,道:“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
 
    显然全没料到是这结果,张美人一时愣住。众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顾她,她不由低首,面颊泛红,像身上褙子的颜色褪到了脸上。
 
    “官家恕罪……”她低声说,“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换冠子。”
 
    “去罢。”今上颔首,又加了一句:“顺便把衣裳也换了……今日这颜色并不衬你。”
 
    张美人答应,后退数步,再一转身,快速走出大殿。为她梳头的内人许静奴本来跟在她身后随之下拜,原本一脸自信,想是欲等美人介绍后再面谢天恩,哪知竟有这变故。静奴面容姣好,今上却只瞟她一眼,毫无与她对话之意,这使得她现在手足无措,不知当退当留。尴尬地独自跪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惶惶然跑出去追张美人。
 
    苗昭容与俞婕妤遥遥对望,眼角眉梢皆喜色。嫔御中有人以扇蔽面,有人将脸略转朝殿外,有人低声咳嗽,这些衍生的小动作亦都是为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与皇后及众夫人闲谈,聊些关于牡丹的散碎话题。等了半晌,终于又见张美人进来,这次换了紫褙子,珠冠已除,只挽了个简单的盘福髻。或许是有几分赌气,发上未着任何饰物,绷着脸,下拜后不发一言。
 
    今上一笑:“张娘子这发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叶紫牡丹“叶底紫”旁,亲自摘了一朵,簪在张娘子发上。
 
    娘子们见了都夸说很美,张娘子才神色稍霁。俞婕妤既见气氛转好,也敢开口说笑:“都说官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儿朵儿都给了张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着那么大的花冠,若给你花,又该簪到哪里去?”
 
    俞婕妤闻言,竟当众两下摘掉冠子抛给顾采儿,然后一摊手,说:“现在我可没冠子了。”
 
    今上摆首笑,去摘了朵“倒晕檀心”给她簪在头上:“此花外沿深色,近萼反浅白,深檀点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么?”
 
    随后又选了朵“潜溪绯”换了苗昭容头上的槐花球,道:“这花映得面色更好。”
 
    其余嫔御见状都围聚过来要求官家赐花,官家一一答应,给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后,到殿中开得最繁盛的千叶魏花旁,细细挑了朵好的,走回御座,簪在一直坐在那里含笑旁观的皇后的冠子上。
 
    公主见了喜欢,也拉着父亲的袖子说要花戴,今上便牵着她走下来,摘了朵“姚黄”。公主还是垂髫幼女,头发上插不住那么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乐融融和美景象,皇后遂于此刻问官家司饰之事:“这新司饰,官家可选定了?”
 
    此言一出,适才笑语声又瞬间消散,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今上的答案。
 
    “选定了。”今上说,目光迂回于董秋和、顾采儿和怯怯地躲在张美人身后的许静奴面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内人……”今上眸光在秋和脸上略滞了滞,但终于掠了过去,转向另一位,“顾氏为司饰,掌朕巾栉之事。”
 
    答案揭晓,殿内有大半人愕然无语,连顾采儿也怔怔地并无反应。
 
    听适才今上对几位娘子发冠的评语,应是秋和当选才较为合理,何况秋和容貌远胜采儿。
 
    但起初略显紧张的秋和此时面色反而和缓下来,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零零星星地,渐有人道好,祝贺顾采儿,采儿这才谢恩答礼。皇后问今上因何判定顾氏胜出,他只简单答:“采儿做的冠子用料俭朴,却不失天家贵气,发式也梳得好。”
 
    2.七夕
 
    此后帝后及众宫眷过琼林苑赏当季秋花,黄昏时登金明池宝津楼开宴。
 
    这类宫中私宴,嫔御照例会自出银钱备几道菜肴供官家品尝。今日献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运至京城的一品新蟹,个大膏肥,被蒸得色泽金红,置于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岂料今上一见之下竟皱起了眉头,唤来任守忠,问:“如今这时节,京中竟会有此物?其价几何?”
 
    任守忠躬身道:“每枚千钱……这是娘子们的一点心意,节前特意嘱咐御膳局找来进献给官家的。”
 
    今上怫然不乐,环顾众嫔御,问:“这一下箸便费二十八千?”
 
    众嫔御无言以对。今上搁箸,并不食蟹。皇后见状,命内侍将蟹撤下,官家才肯进膳。
 
    帝后坐于殿中御座上,两侧嫔御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侧,虽离他最近,但并不相连,中间约有五六尺的距离。趁娘子们凝神看席间歌舞之际,公主弯腰低首,向父亲那边探身,压低了声音轻轻唤:“爹爹……”
 
    今上见她做此神秘状,不由微笑,亦向她侧身,低声问:“何事?”
 
    公主用她耳语般的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问:“为什么呢?”
 
    “我回头再告诉你。”公主抿嘴一笑,迅速坐直,然后转首对身后侍立的我说:“怀吉,给我剥个菱角。”
 
    晚宴后,有内侍入报说水殿前乞巧彩楼已扎好,于是今上牵了公主,并带那几位皇后与张娘子的养女前往。
 
    下楼时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为螃蟹不好吃,而是觉得太贵。如果吃了,传到宫外去,今年螃蟹还会更贵。就像爹爹说张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实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面的珠子太贵……”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断她,“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公主笑着点头,又道:“女儿有一事想问爹爹,望爹爹如实回答。”
 
    今上许她说,公主遂问:“今日采儿、静奴与秋和,谁给娘子梳的发样儿好?”
 
    今上正欲开口,公主却又止住他,认真补充道:“爹爹一定要说实话。”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身后,见只有王昭明和我紧跟着,其余众人尚离得远,便弯腰低声对公主说出了实话:“秋和。”
 
    公主嘟嘟嘴,不满道:“那爹爹为何不让秋和做司饰?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欢秋和,难道爹爹不喜欢她么?”
 
    “嗯……喜欢。”今上笑笑,依然牵着公主手缓步走,语调温和从容,“但是,徽柔,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她。将对她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上,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暗箭会接踵而至,终将害了她。”
 
    公主蹙眉思索,又问:“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内人嫉妒秋和?”
 
    “呵呵,”今上一抚她头发,“也许。”顿了顿,又说:“这话你且记住。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别对他太好,别让他人发现,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摇头,讳莫如深:“我回头再告诉你。”
 
    七夕之夜,京中贵家多以雕木彩缎结成一座彩楼立于庭中,名为“乞巧楼”。其上铺陈花瓜、酒炙、笔砚、针线,以及着彩衣的泥孩儿“磨喝乐”,夜间男童裁诗吟咏,女郎穿针呈巧,焚香列拜,称之为“乞巧”。
 
    今上命结彩楼于水殿前。檐下宫灯高悬,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光粼粼,且又有宫人以黄蜡铸为凫雁、鸳鸯、龟鱼、莲荷之类,皆彩画金缕,点燃顶端灯芯后置于池水中任其漂去,谓之“水上浮”,与满穹星月相映成趣。
 
    公主先点了几个水上浮,又拿起磨喝乐玩,嫌其中的女孩儿衣裳不好看,遂对众女伴说:“我们给磨喝乐换几身衣裙吧,看谁做的最好看。”
 
    女伴们答应,各拿了一个磨喝乐,又纷纷取出罗帕、绢花等可用布片为这泥偶作装饰。公主则命人从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几片花瓣,在那女孩儿腰上围了一圈,以丝带系好,扬手给众人看。皇后与几位嫔御在侧,皆赞她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时辰,公主拿起七孔针,不一会儿便穿好线。众夫人又赞她,她却一摆手,直言道:“这孔快有铜钱眼儿那么大,线穿不过倒比穿过要难。”
 
    闻者无不笑。乞巧用的针是特制的,并非平常用的缝衣针。针体扁平,上有七孔,但针眼极大,虽乞巧需要引线从七孔中依序穿过,但对八九岁的女孩来说相当容易。
 
    待女童们皆穿好针,公主率众焚香列拜于彩楼前。仪式结束,她意犹未尽,问皇后:“孃孃,这就没事做了么?”
 
    皇后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时,还玩过一种游戏。先许个愿,然后拿一枚铜钱侧立着,以指去弹,让它转动。待其扑下,若正面朝天,此心愿即可实现。”
 
    公主听了立即说要试试,皇后遂让人分一些铜钱给公主及众女童。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个负面的。她连声道:“这次不算!”接着再试,但连试三次竟无一次是正面朝上。
 
    旁观之人皆觉不祥,虽然脸上仍带笑,但都有些尴尬。公主却无不悦之色,忽然站起来,跑到一旁的千枝灯前,取下一支宫烛,滴了几滴蜡油在一枚铜钱的背面,然后用另一枚的背面与其相对贴上去,这样两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面了。
 
    她得意地用此钱再试。纤指一弹,那厚厚的铜钱笨拙地转,最后静止后还保持着侧立的状态,竟未扑倒在地。
 
    苗昭容见状笑道:“这却该算什么呢?”
 
    皇后看见,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岁那年,也曾玩出过这样的结果……不过那钱可只是一枚。”
 
    众人好奇问:“那皇后许的是什么愿?可实现了?”
 
    皇后却不肯再说,默然低首,但唇角微扬。
 
    苗昭容顿悟:“十八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心愿?当然是希望嫁个如意郎君了。”
 
    娘子们当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后,惟公主还愣愣地问:“然后呢?”
 
    “然后……”今上忽地开口,柔和目光触及皇后,微微一笑,“没过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入宫了。”
 
    “原来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头了!”
 
    众娘子也笑而叫好。皇后浅笑着,头却越发低垂,并不敢再看官家。
 
    她这年二十九岁,但这飞霞扑面的神态却似闺中少女,这般温柔,大异于我往昔所见那冷静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宫形象。
 
    “徽柔,”今上于此时唤公主,将众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头,且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呀!”公主圆睁双眼惊呼一声,随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恼:“刚才我完全忘记许愿了。”
 
    今上让公主许愿再试,苗昭容却道:“她这么糊里糊涂冒冒失失的,再试下去不定又生出什么花样,不如改玩别的罢。”
 
    昭容大概是担心公主再测出不祥之兆。今上听了颔首同意,公主却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过了,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着仍在她手里的那对铜钱,忽想起欧阳修那句“堂上簸钱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头倏地闪过。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议道,“不妨召董内人来,簸钱为戏。”
 
    公主明眸闪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准备梳头的事,很久没与我簸钱了……快叫她过来。”
 
    我答应,亲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时独自立于水殿一侧栏杆边,凝视水中闭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脉脉,微衔笑意。
 
    不知这槛外流水承载着何等赏心乐事,她神思游离于周遭宫阙盛景之外,我连唤她三声,她才惊觉回首。像是被我窥破了什么秘密,她羞赧低眉,听了我转告的话便匆匆赶到公主身边去。
 
    彼时更深露重,今上命众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带了皇后、苗昭容、公主及几位姑娘入殿,命于御座下方设瑶席,以备女孩们簸钱。
 
    这次公主要求分组来玩,她与秋和一组,另一组是范姑娘与周姑娘,综合每组两人成绩为最后结果。两位姑娘不依,说秋和技艺最好,谁与她同组必然取胜。公主也坦然承认,道:“我就是想赢呀。平日都是你们取胜,今日过节,你们好歹也放我一马,让我高高兴兴扳回一局吧!”
 
    姑娘们既见她这样说,也就笑而应允,四个女孩儿各据一方,开始簸钱。
 
    簸钱声悦耳如铃动,姑娘们笑语间于其中。把钱舞得最好看的自然还是秋和。每次抛接动作皆如行云流水,连对手都为她叫好。我知道在这个游戏中她是绝对的主角,必将赢得旁观者的特别关注。
 
    我悄然观今上,见他的确更关注秋和,即便钱不在她手中,她只端然静坐,他的目光都未尝移开。
 
    留意到这个细节的并非只有我。
 
    教坊乐师隐于殿中帘幕之后奏乐助兴,一曲既终,有内侍过来问皇后以下该奏何曲目,但听皇后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举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触,她从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觉自己这一副心肠已被她看个通透。
 
    今上始终漫视秋和,似乎对皇后适才说的曲目名并未上心,直到乐声响起,他才逐渐觉察,略略坐直,闲散笑容淡去,应是想起了欧阳修之事。
 
    曲声清婉,绕梁不绝,一直奏到第二叠。我随这乐声,于心中低吟欧阳修词,待吟至末句“何况到如今”时,忽闻今上开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应,肃立听命。
 
    “欧阳修的案子,你去监勘罢。”今上道。叹了叹气,他又补充道:“可要勘查仔细了,别冤枉了谁。”
 
    王昭明一凛,应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郑重道:“臣必慎重监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钱,自然是公主与秋和大获全胜。范姑娘与周姑娘要数筹码给她,她却而不受,道:“爹爹会给我彩头,你们不必出了。”
 
    今上闻言笑道:“我可不给你。此番虽赢了,却不是你的功劳。”
 
    公主顺势为秋和请功:“没错,全靠秋和我才能取胜。那爹爹就多赏些东西给她罢。”
 
    今上颔首,温言问秋和:“秋和,你想要什么?”
 
    秋和只是低头摆首,说:“公主肯屈尊与奴婢游戏,于秋和已是莫大福分,岂敢再邀功请赏。”
 
    “你跟她玩,无异于做她师傅,是在教她技艺,有功岂可不受禄。”今上道,也不再听秋和推辞,转顾皇后,微笑问:“咱们该赏她什么好?”
 
    皇后亦笑道:“她这师傅对公主一向尽心尽力,臣妾一时也想不到赏什么好,就怕给的东西她不喜欢。不如官家让她说出自己的心愿,官家若能做到,就帮她实现,如此可好?”
 
    今上连声道好,问秋和有何心愿,秋和踟躇,最后还是轻声道:“奴家暂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给你这一承诺,”官家说,“将来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助你达成心愿。”
 
    秋和举手加额,郑重下拜谢恩。再次起身时目中有微光闪动,恬静神情里透着几分不张扬的喜悦。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愿的。因获皇帝的承诺,她的未来开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乐意看到这个结果。有希望的人生总是快乐的,她日后应该会过得开心些了。
 
    到了八月,欧阳修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在查看苏安世与王昭明审案结论,再与宰执商议后,今上下旨,降欧阳修为知制诰、知滁州。与此同时,也降苏安世为殿中丞、监泰州盐税,逐王昭明出京,监寿春县酒税。
 
    不久后,审案经过传至禁中:王昭明前往开封府狱,见苏安世所勘案牍皆指欧阳修乱伦盗甥,即骇然道:“昭明在官家左右,但见官家无三日不说欧阳修。如今省判所勘,是为迎合宰相之意,异日官家若不悦,昭明性命必难保。”
 
    苏安世道此事既属实,今上应不会怪罪,王昭明则问他欧阳修是否已认罪。苏安世答说:“他拒不认罪,不如锻炼。”
 
    所谓“锻炼”,是指严刑拷问,迫人认罪。王昭明连连摇头,肃然道:“官家令我监勘,是要我秉公处理,以尽公道。‘锻炼’?这是什么话!”
 
    苏安世闻之大惧,不敢再论“盗甥”,但劾欧阳修用张氏资金买田产立户之事。今上随即以此罪名为欧阳修结案。贾昌朝等人自然不满,无奈君意已决,无法改变,遂以苏安世、王昭明审案不力为由,坚持要今上惩罚这二人。最后今上妥协,作了上述决定。
 
    王昭明出宫那日,我立于西华门内目送他。
 
    长年折腰侍立,他的背已直不起来了,就这样弓着缓步朝外,他数步一回头,不时举袖拭泪,意极凄恻。
 
    待他走出门,沉重的宫门随即徐徐阖拢,我才想起现在又到了禁门关闭的时候。举首望天,看头上乱云逐霞,昏鸦飞过。如此良久,心情亦随那轮暗红残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3.观音
 
    秋和十五岁时,皇后让她做了中宫司栉内人,专掌皇后发饰妆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诉皇后秋和力劝她勿买珠宝之事,皇后感叹:“我只知她爱读国史,却没想到她还会顾及民生。六宫之中,有她这般见识的女子实不多见。”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这丫头,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断定。
 
    公主听见,问母亲:“姐姐是说秋和日后可能会接替楚尚服,领尚服局事么?”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隐约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觉得那未必是秋和的愿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后,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几分亲近感,与我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若来仪凤阁,依旧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迁为中宫内人那天,仪凤阁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只是微笑,并没有特别欢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门,她似有心事,低着头,在宫墙两侧所植的槐树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问她:“秋和,你有烦心之事?”
 
    “哦,没有。”她答,继续走,步履轻缓,像是怕惊动了那一地落花。好一会儿后,才犹犹豫豫地停住,转首问我:“怀吉,你可有心愿?”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这样答:“看着公主无忧无虑地长大……如果这能算心愿的话。”
 
    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着我看许久,最后温柔地笑了:“当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见她提起心愿,我忆及今上的承诺,于是也问秋和:“那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呢?”
 
    “去年七夕之后,很多人问过我,我一直没回答。”秋和浅笑道。我立即觉得自己多事,何必问她这样私密的问题。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出宫,总有一天,我会向官家请求,请他允许我出宫。”
 
    我茫然问她:“你不喜欢留在宫里?那为何不现在跟官家说?”
 
    秋和不答,静默地立在微风吹落的槐花雨中。须臾,仰首,半眯着眼,透过头顶枝桠花穗看万里碧空,一层黄黄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纱冠子上簌簌飘下。
 
    我见她神情专注,亦抬头去看,但见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宫城上方飞过。
 
    “怀吉,崔公子……是否还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问,说完即低首垂目,满面晕红。
 
    我顿时明了,她的愿望跟崔白有关。
 
    我坦言告诉她,自调入后省后,少有机会跟画院的人联系,实不知崔白近况,她便又问我可否代为打听。我答应,问她:“你可有话要转告他?”
 
    她下意识地绞着衣袖一角,声音轻如蚊鸣:“他上次送我的画……那幅秋浦蓉宾图……上面的大雁……请帮我问问他……那大雁……”
 
    见她如此情形,再回忆秋浦蓉宾图上细节,我这才想到,雁被称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终身不再嫁娶。《仪礼?士昏礼》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取其对配偶坚贞节义之意,以讨阴阳往来,妇从夫随的吉兆,故国朝婚姻礼俗,仍以雁为信物。崔白画上有双雁,以他那疏逸洒脱的性情来看,赠此画给秋和,未必没有暗示婚约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于她。
 
    崔白容貌英俊,举止大有才子气,年轻女子倾心于他不足为奇。今观秋和态度,显然已对其情根深种,既打听崔白行踪,应是想找他问明心意,若他确有求亲之心,她是可以自请出宫,与他为偶的。
 
    想明白了这层意思,我立即对秋和说:“我这就去找人问,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我先去画院查到崔白当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张承照找可以出宫采办物品的前省内侍去打听,可惜后来张承照带来的回音并不佳:崔白早已离京,说是要周游天下名山大川以写生作画,无人知道他何时归来。
 
    我转告秋和这结果,她自然是失望的,于是我忙向她承诺,一待崔白回来就与他联系,秋和连声说没关系,“现在留在宫里也好,我很喜欢摆弄这些花儿粉儿和香料,若出宫了,上哪里找这许多去?”
 
    这倒也不是托词,看得出秋和是真爱做司饰的工作,我们觉得繁琐无趣,她却可以自得其乐。这也使她的等待显得不是那么枯燥而漫长,我乐观地想。先在宫里做几年她想做的事,然后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过完余生,秋和这样善良的女孩应该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庆历七年,十三团练与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与皇后谈到二人幼年婚约戏言,顾及自己无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为十三、皇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于是宫中之人开始筹备这“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礼,既议妥婚事,便定于这年寒食前一日行礼。是日,皇后率执事宫嫔亲临高氏府第观礼,公主本也想去,无奈此前着了凉,只得待在阁中养病,无事可做,十分烦闷。
 
    午后阁中宫人依风俗以枣面为饼,用柳枝串了,插在门楣上,公主见了也要去插,却又被苗昭容喝止,公主便又闷闷地躺下,状甚可怜。
 
    韩氏向苗昭容建议去请范姑娘过来跟公主玩,苗昭容说今日皇后去观高姑娘笄礼,范姑娘应该也随她去了,韩氏却摆首道:“我听说范姑娘这几天身上不大方便,不能观嘉礼。”
 
    苗昭容闻言挑了挑眉:“葵水?”
 
    韩氏说是,苗昭容有些惊讶:“她也还不大罢……”
 
    韩氏笑道:“娘子天天看着,所以觉得不大,其实范姑娘比公主大四岁,今年十四了。”
 
    “唉,不知不觉地,这些小姑娘就长大了,可见我们也老了。”苗昭容感叹,然后唤我过来吩咐道:“你去问问范姑娘,看她是否愿意过来陪公主说说话。”
 
    我领命,随即前往中宫找范姑娘。
 
    这日因皇后出行,大批侍从随侍,故柔仪殿留守的宫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我往范姑娘阁中去,却没见到她,她的侍女一指柔仪殿正殿,说她在里面添香药,我便又朝正殿走去。
 
    正殿前竟连个值守门禁的内侍都没有,我隐隐感到有点不妥,但还是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似乎并无人影。锦幔低垂,四壁无声,先见着的是七宝御榻夹坐中那两尊金狻猊,二兽皆高丈余,几缕翡色轻烟自兽口中悠悠逸出,飞香纷郁。
 
    自明日寒食起,京中要断火三日,故今日是节前最后一次焚香,用量比平日多,除二尊金兽外,殿中画梁上又垂下两壁鎏金银香球,球体为镂空精雕,中间可开合,内置香药,球体下部有燃炭,由细银链悬挂着,在两侧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层,流光溢彩,有如珠帘。
 
    温暖的芬芳气息悄无痕迹地自鎏金银香球内飘散开来,是上品凌水香,花气百和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我来过柔仪殿多次,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奇异的氛围,便似中蛊一般,于这温香氤氲处徐徐移步,无声地继续前行。
 
    忽然,左边的帷幔动了一下,几个银香球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银铃声,悦耳如乐音。我略略转向声源处,探首去看。
 
    银球珠帘内影影绰绰,隐约有两个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范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着香药的匣子,另一手执银匙,身边有个银香球正开着,待她朝内添香。
 
    但她此刻已无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轻搂着她的腰,低首吻她。
 
    适才的银铃声应是这突发事件引起的,陡然发生于范姑娘以匙添香时,故她几乎还保持着此前的动作。
 
    那男子先是一点一点啄她的唇,范姑娘身体微微颤唞,大概是有些受惊,但终究没有推开他,于是男子开始深吻她。
 
    他们隐于帘幕后,侧身对着我,我所处之地离他们尚有段不短的距离,且之前我未发出过任何声响,所以他们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一幕令我异常惊惶,此刻只想迅速逃离。我从未见过这等男女情事,何况……何况是他们。
 
    为避免被他们发现,我缓缓后退,移步无声,却恐他们听到我不安的心跳声。好容易挨到门边,才蓦地转身出门,仓皇朝外跑去。
 
    刚奔出大殿院门外,忽见前方纱笼前导,绣扇双遮,两列宫人拥着一步辇迎面而来,依稀是中宫的仪仗。我越发想快步跑开,不想甫一转身就听见有人呵斥:“大胆!皇后驾到,竟不见礼!”
 
    我只得停下,面朝皇后行礼如仪。
 
    皇后彼时正跟随行的司宫令谈笑,见我这失礼举动面未改色,依然笑着,从步辇上下来,问:“怀吉,怎么这样急?赶着回去么?”
 
    我无意识地答是,旋即又觉不对,连忙改口说不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如何解释,面热过耳,汗出如雨。
 
    皇后见状亦觉有异,凝眸问我:“你是从柔仪殿出来么?”
 
    我颔首称是,皇后遂又问:“谁在里面?”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只说:“范姑娘。”
 
    “观音?”皇后问。“观音”是范姑娘的小字。
 
    我再说是,不敢多吐一个字。
 
    皇后默然。半晌后才又问:“还有谁在里面?”
 
    我无言,纵然明知不回答皇后问话为大不敬,却也不敢再开口。
 
    皇后此时却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后是何表情,我并不知道,我能感知的只有双目余光处,她衣裳的一角。周围的人也是一片静默,这时光仿佛凝固了一样,除了夹道宫槐上的鸟儿还在宛转地叫。
 
    有一颗水珠滴落在皇后面前的地上。是下雨了么?我还在想,却见皇后下裳微微一旋,飘离了我的视线。
 
    “听说,后苑的花儿,正开得,好……”皇后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声音语调仍是平稳的,只是多有停顿。
 
    司宫令忙跟上,接着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开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两列宫人沉默着逐一从我眼前经过,尾随皇后往后苑去。最后,有一人在我面前停下。
 
    我抬头,看见秋和含泪的眼。
 
    “怀吉,”她低声对我说,“快去找张茂则先生,请他到后苑来。”
 
    我答应。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后侍从的队列。
 
    我朝内东门司跑去。离开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渗入地砖的水珠痕迹,再仰首望天……晴空澄净,毫无雨意。
 
    找到张先生,我极简略地把经过告诉他,提及柔仪殿事时只说了句“官家与范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说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后苑去。
 
    我略微踌躇,最终还是跟着他去。待到了后苑,见皇后正徘徊于花影之间,目光游移于花叶之上,但眼神空洞,对这满园芳菲,显然视若无睹。
 
    张先生走到她身边,欠身轻唤:“娘娘。”
 
    “哦,平甫……”皇后见是他,声音竟有些颤唞。这让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时候在苗昭容那里受了委屈,常会赌气不说话,但若我过去劝他,她便会带着哭音叫我的名字,随后往往是一场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宫献于官家的穜稑之种已长出青苗,何不去观稼殿看看?”张先生建议道,语意温和。
 
    皇后怔忡着凝视他,片刻后终于微微笑了:“好,去观稼殿。”
 
    后苑一角建有观稼殿,每年孟春,皇后会率六宫嫔御选取九谷穜稑之种献给皇帝,皇帝随后再亲耕籍田于观稼殿下,待秧苗长出,便可于殿上观赏。
 
    皇后徐徐登上观稼殿,我没有再跟过去,只悄然立于稻田一隅,远远地看她。
 
    苑圃有专人侍弄,此时秧苗郁郁青青,长势喜人,若从殿上俯览,新秧盛景一定如侍从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亩烟”,我想,皇后见了,心中多少是会有几分愉悦的。
 
    皇后端然立于大殿正中,一袭祎衣,翟文赤质,白玉双佩。她俯视足下苒苒青禾,神态渐渐平复如常,依然那般庄静宁和。有风吹过,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面,九龙四凤冠上的十二株首饰花轻轻颤动。闭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缕恬淡笑容。
 
    而张先生一直隐于她身后廊柱之侧,安静地凝视她,很长的时间内不语亦不动。
 
    他穿着皂色衣袍,看上去仿佛只是一道颀长的影子。
 
    4.祈雨
 
    不过半日,范姑娘的事已遍传六宫。此前宫中养女多有为今上所纳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后妃收养的,在晚一辈的小姑娘中,按宫中传闻说,范姑娘是第一个“得幸于上”的,故娘子们相互打探着消息,都在等着看皇后如何处理。
 
    从观稼殿归来,皇后又恢复了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国母常态,有条不紊地如常处理后宫事务,然后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礼情景,再若无其事地提起范姑娘,说范姑娘年岁渐长,而她不再舍得让养女出宫,故请今上把范姑娘收在身边,以使她们无分离之虞。
 
    一席话说得镇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尴尬,但最后还是顺水推舟地“从其所请”。
 
    于是皇后另拨阁分给范姑娘居住,阁中宫人增置不少,再与司宫令、尚宫等商议相关事宜,选择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宫哗然,议论纷纷,关于此事缘由经过也演绎出许多版本,其中有种说法是,皇后收养范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张美人之宠,范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后授意的。很多人听说了我曾窥见一点柔仪殿中事,都兴致勃勃地问我,我缄口不答,她们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后得知此事时的神情,问我彼时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无回应,连对苗昭容都只说“不曾看见”。
 
    此事是否在皇后意料之中我并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滴水珠不是天落的雨。但我不会把这一点向别人说起,我想现在的皇后也不屑于向旁人辩解和证明什么。
 
    尚未加封,今上已常去范姑娘阁中,关于她的名位,宫中人也有诸多猜测。今上纳嫔御,一般是初封御侍,略微看重点的同时封县君或郡君,不在五品内命妇之列,日后再慢慢迁升。但如今宫里传言说范姑娘是良家子,且又是皇后养女,所以帝后均有意给她较高品阶,一开始便会封她为才人或贵人,甚至,有可能是四品的美人。
 
    提起这事时,众娘子中倒有大半人是眉飞色舞的,几乎像是乐观其成,原因不难猜到,她们都等着看新美人压倒旧美人。
 
    张美人被这些传闻弄得坐立不安,常守在朝堂殿后以待今上,次数多了今上忍不住直说,要她不必再来。消息传开,又沦为了六宫笑柄。
 
    想必张美人也没放弃寻求对策。那几天她阁中人特别忙碌,常见贾婆婆或她阁内宦者出入内外宫城之间,沉着脸,行色匆匆。
 
    “她又想去找贾相公商量了罢。”苗昭容私下说,“可这次官家纳新宠是皇后建议的,范观音出身又好,就算贾相公进谏,官家也有理由拒绝,不加理睬。”
 
    她的话本没错,但自去年冬天延续至今的大旱令此事又有了变数。
 
    为人君者一向畏惧天灾,每逢灾变,必有大臣上疏要求皇帝自省其身,说是他施政行事有错,才引发天变。
 
    时值三月仍不降雨,官家因此忧心忡忡,不但避正殿,减常膳,还频频在宫中祈雨,用尽各种祈雨术,乃至率宫人及众宦官燃臂香祈祷,却始终未见天降甘霖。
 
    宰相贾昌朝此时进谏,称宫中女子过多,请出宫人以弭灾变。今上亦答应,回宫后又命取宫籍,选了些不甚亲近者欲放出宫。
 
    这日宫中仍有祈雨仪式,今上照例亲书祝辞,提笔时,张美人忽上前道:“臣妾听说祝辞应以祈祷者之血书写,才足以表其诚意。臣妾多年来深受陛下眷顾却无以为报,今日祈雨,但请陛下用臣妾之血,以成全臣妾为君分忧之夙愿。”
 
    话音未落,便亮出一刃匕首,朝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
 
    见鲜血淋漓,今上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手臂,捏住伤口,呼人来包扎。张美人却轻轻推开他,坚持要人拿杯盏来,滴了些血在内才肯包扎伤处。
 
    今上大为感动,连声安慰并嘉奖,张美人只是笑笑,说:“但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些许血肉何足惜也。”随即柔声催他快写祝辞。
 
    这日仪式的最后一步是召来放令出宫的宫人,再表今上接纳谏言裁减宫女的诚意。待尚宫逐一点名,让这些宫人行过拜别礼之后,张美人却又颤巍巍地站起来,朝今上下拜,道:“此番大旱延续时间之长极为罕见,若所出宫人只是可有可无者,难示陛下及六宫祈雨诚意。臣妾养女徐氏,一向为臣妾所钟爱,但如今既天降灾变,臣妾愿割舍母女之情,放徐氏出宫,惟望能以此感天意,求得雨水,为君国消灾。”
 
    她一说完,又有两位平日跟她过从甚密的娘子亦出列下拜,表示愿让自己养女出宫。今上沉吟,良久不发一语。其余在场的嫔御凡有养女者都如坐针毡,片刻后,又有娘子跪下附议,这一来,陆陆续续又跪倒一片,都表示愿舍养女。其中一定有大半人本无此心,但这等场面,若不随众表态会显得自己不肯作半点牺牲,便好似不忠君爱国了。
 
    张美人见状淡淡一笑,抚着胸口微微喘着气对今上道:“恭喜陛下,如今六宫齐心,皆愿舍养女出宫,上天必有感应,定会早降甘霖。”言罢,悠悠转首看皇后,轻声问:“皇后,臣妾没说错罢?”
 
    皇后未答,但转朝今上,欠身道:“陛下,如今臣妾仅有一名养女在宫中,是去是留,但凭陛下做主。”
 
    今上默然负手望天,面色凝重。半晌后才说:“待朕明日与宰相商议后再作打算。”
 
    与贾相公的商议结果可想而知。在贾昌朝极力赞成乃至怂恿下,今上下旨,再放皇后养女范氏及张美人养女徐氏以下十数名少女出宫。
 
    最后的拜别礼气氛极为凄惨,好几对母女相拥着泣不成声,范姑娘在今上面前行完礼后又奔去扑倒在皇后足下,伏拜泣道:“孃孃,是我错了……”
 
    皇后把她拉起来,为她拭着泪,思来想去,欲言又止,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含泪把她搂在怀里。
 
    轮到徐姑娘行礼时出了一点意外。她本来呆呆地跪下了,贾婆婆见她没再动,便从旁提醒她拜别今上,岂料她忽然激动起来,转身膝行几步,一把抓住张美人裙裾,大哭道:“姐姐为何要赶我出去?”
 
    张美人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遂做哀伤状道:“姐姐也舍不得你,但若不舍亲厚者出宫,这雨……”
 
    “不是!姐姐根本不喜欢我!”徐姑娘根本不想听她说,且哭且诉,“你最喜欢的还是幼悟……自从你生她之后,几乎没正眼看过我……我想,幼悟没了,你应该会对我好些了,可是你还是不待见我,对周妹妹都比对我好……”
 
    “幼悟……”张美人像是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突然两手抓紧徐姑娘手臂,几乎是在狠狠地掐着她,目露凶光:“是你,原来是你……”
 
    徐姑娘痛得尖叫起来,拼命挣扎。贾婆婆见事态不妙,忙过来拉开她们,自己把徐姑娘箍在怀里,一面用手捂住她口,一面掩饰道:“这孩子太伤心,脑子有点不清醒,这礼暂且免了罢。”然后频频朝张美人使眼色。
 
    张美人一怔,逐渐冷静下来,又勾出薄薄一点笑意,轻声对徐姑娘说:“傻孩子,姐姐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呢?你且回去,日后姐姐再去看你。”
 
    贾婆婆得张美人授意,半抱半拖着徐姑娘往外走,徐姑娘挣扎着摇头,被掩住的口中“呜呜”有声,却吐不出一个字,眼泪顺着贾婆婆的指缝一径流了下来。
 
    相对而言,范姑娘等人倒走得平静,无人反抗,但个个掩面而泣。她们乘车出宫门,一行十余辆宫车,香尘滚滚,哀声迤逦,就这样一路驶出皇城去。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我蓦然忆起,这宫里的女子离开皇城时竟都是哭着出去的。
 
    或者,总有例外罢。我想。
 
    比如秋和,将来她出宫时必是满心欢喜,因为她期盼的人生像一轴画卷,那时才在她面前缓缓展开,内藏多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正待她逐一细品。
 
    再比如公主,她生于宫中,却不会终老其中,总有一天,今上会为她觅个驸马都尉,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宫……本朝士人,通雅博畅者众,皇帝身处庙堂之上,终日见的,无不是一时俊彦,日后为独生女儿择婿,不知又会选何等出类拔萃者……公主出降时,心中一定也是喜悦的罢……
 
    我目眺远方想得出神,没留意到有人靠近,直到她以手在我面前晃了数下我才有所反应,定睛一看,却是秋和。
 
    “你愣愣的,在想什么呢?”她浅笑着问,因刚才为范姑娘哭过,现在她眼眶仍是红红的,“为何叹气?”
 
    “啊?”我惘然反问,“我叹气了么?”
 
    范姑娘等人离宫数日后仍不见落雨,今上一怒之下把贾昌朝罢为武胜节度使、判大名府、兼河北安抚使,将其贬放出京城。
 
    宣布罢相前一天,贾婆婆在内外宫城中辛苦奔波,最终无功而返,关于贾昌朝罢相的细节倒被关注她这阵忙碌的人抖了出来。
 
    原来今上放出宫人后未等来甘霖,遂私下与台官李柬之讨论,李柬之道:“陛下几乎已行过所有祈雨之法,惟汉灾异册故事中‘册免三公’一节未行。”
 
    因范观音之事,今上本已对贾昌朝相当恼火,听了此言越发有了罢相念头,于是再问御史中丞高若讷意见,高若讷亦直言:“阴阳不和,责在宰相。”
 
    谏臣洪范附议,且提及贾昌朝多次在朝堂上与吴育争吵之事,说:“大臣不肃,则雨不时若。”
 
    今上拍案而起,当即命锁院草诏,让翰林学士院写罢相之制。
 
    翰林学士院若逢起草诏书等重大事机时,必先锁闭院门,断绝外界往来,以防泄密,是为“锁院”。贾婆婆原收买了一两个皇帝身边服侍的内侍,此刻内侍见今上召诸臣讨论贾昌朝事,立即通知了贾婆婆。
 
    贾婆婆与张美人十分焦虑,有意联系贾氏党羽,但此刻已散朝,那些臣子皆已离开宫城。贾婆婆遂找了个借口欲出宫门,不料被张茂则先生拦住,说时辰已晚,此刻出宫不能在宫门关闭前回来,故现在绝不可出去。贾婆婆悻悻而归,后来跑到翰林学士院门前观望,却又被守门侍卫赶了回来。好容易等到天亮,再去学士院,但见院门大开,学士承旨高举制书在她眼睁睁注视下扬长而去,入垂拱殿面君。约莫半个时辰后,已罢了相的贾昌朝垂头丧气地自殿中出来……
 
    而自他罢相后,雨就淅淅沥沥地连下了好几天。
 
    这些事被娘子们描述得绘声绘色,听者通常皆大笑,惟有次公主听后幽幽问:“那范姐姐还会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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