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奇旅(故宫三部曲)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故宫文物分三线跋涉遥遥西迁路 中华脊梁傲风雪抒发拳拳报国心
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
他们的身躯是那么的柔弱、外表是那么的平凡,但他们承袭了士大夫的传统,又充满着时代的精神。他们执着,他们负重,他们敢于担当,他们充满力量。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是中华文化的守护神!
文物由“黄浦号”运至“中线”汉口以后,为防日机轰炸,又转运至宜昌,再用小轮船运至重庆。2月底,文物抵达临江门码头。
因存放地点一时难以落实,故宫博物院临时租用了一栋简陋的木结构“合记”仓库存放文物。谁知,码头搬运工人将文物木箱抬到仓库二层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响,楼板被压垮了,两个文物箱子被砸坏。押运员冲进仓库,救出受伤的工人,又急忙开箱检查,所幸里面存放的是青铜器,没有受损。
有了这次教训,马衡要求欧阳道达一一详细察看城里的仓库。其后分别选定了川康银行二楼仓库、南岸狮子山安达生洋行仓库和吉时洋行仓库等几处当时重庆最好的仓储地,把文物全部存放了下来。
爱晚亭
最后一批文物在重庆安家后,马衡牵挂着前两批运出的文物,便赶往“南线”湖南。
这一组文物由庄尚严、高茂宽他们一班人负责迁移,存于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图书馆,即著名的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位于长沙岳麓山东侧,紧邻湘江,始建于北宋开宝九年(976年),历经宋、元、明、清各个朝代,曾多次遭战火焚毁,屡毁屡建。书院的功能为讲学、藏书、祭祀,深得历代朝廷重视,闻名遐迩,享誉海内,文人墨客更视之为圣地。
在湖南大学校长和庄尚严、高茂宽的陪同下,马衡从岳麓书院前门而入。作为文物专家,马衡久闻书院大名,第一次来此,当然很想细细参观一番,但牵挂着文物的他实在无心欣赏,只是顺路经过,走马观花。
沿中轴线过了二门,看过讲堂和御书楼,马衡便径直来到地下室察看文物。他发现这里的存放条件较差,当即与校长、同事们商量,在附近寻找新的地点。
在校长的建议下,马衡一行来到坐落于岳麓山下清风峡中的爱晚亭,察看是否能够存放文物。
爱晚亭坐西向东,三面环山。亭形为重檐八柱,琉璃碧瓦、亭角飞翘,自远处观之似凌空欲飞状。内外丹漆圆柱,外檐四柱为花岗石,亭中彩绘藻井,乃亭台之中的经典。
校长向马衡他们介绍道:“爱晚亭由书院院长罗典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原名红叶亭,后由湖广总督毕沅根据唐代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改为爱晚亭。”
“改得好,既有诗意,又有寓意。”马衡赞赏道。
站到爱晚亭后面,看起来在饶有兴致欣赏景色的马衡,突然间脑海里掠过一个想法——在此凿洞存放文物,工程不大,又比较隐蔽。他把想法告诉大家,立即得到赞同。
说干就干,几周后山洞凿好,马衡再到现场察看,甚为满意。就在此时,护送文物的随行军警队长鲁大运骑马飞奔而来,将一份电报交给马衡。马衡展开一看,是张学良发来的密电,告知日军将在近期大规模轰炸长沙,要求军警护送文物立即向贵州转移。马衡眉头紧锁,望洞兴叹,只得停止原计划,紧急组织文物撤离。
1937年12月的一天下午,存放在湖南大学地下室的80箱故宫珍贵文物,分别被装到湖南公路局的20多辆大卡车上。
车队刚刚离开,多架日本飞机就出现在湖南图书馆上空。飞机俯冲下来,像下蛋似的丢下无数炸弹。
刹那间,爆炸声大作,图书馆轰然起火,火光冲天,整个湖南大学也陷入一片火海……
惊吓、悲哀、愤懑、无助的情绪交织在每一个故宫人的心中,大家欲哭无泪,只有一个信念:中国不能亡!中华文化不能亡!
依稀暮色中,长沙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人流之中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政府人员,哪些是军人和伤员,他们在被炸成废墟的建筑旁哭喊着、悲恸着……
冒着敌机轰炸驶出火海的文物车辆,离开这悲伤的城市,沿着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山路,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马衡目送车队远行,急着前往下一处文物存放地——陕西宝鸡。
长长的车队穿行在湘西的群山万壑之间。
湘西为湘川咽喉之地,山水奇异,峰峦叠嶂、林木参天、溪河纵横、洞穴众多,珍禽异兽不绝于野。
庄尚严一行无心欣赏秀丽险峻的山川景色,神情专注地守护着车内的文物。
深夜,车队仍然没有停下来,在山路上行驶。坐在第一辆车驾驶室的高茂宽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突然,发现远方的密林深处有两点亮光在游弋。
高茂宽立即让车停下,大家下来观察一番,都以为是远方开来的汽车灯光,就继续向前行进。
渐渐驶近那两点亮光处,驾驶员大惊失色:“老虎!”只见一只斑斓大虎伏在路中,目不转睛地瞪着开过来的车队。
随车押运文物的士兵吓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拔出手枪向猛虎一顿射击。也不知道吃了枪子的老虎死了没有。情急之下,一位士兵拉响一颗手榴弹丢了过去,在一片浓密的硝烟中,老虎被炸死了。
看着死老虎大家心存余悸,有人奇怪地说:“这只老虎怎么会冒死当拦路虎?”
高茂宽突然冒出一句:“它就是虎视眈眈的日本鬼子!”大家笑了起来,心头的惊慌驱散了许多。
车队继续行驶,在黑暗中见前面有些闪烁的亮光,走近后方知是一处土家村寨。
文物西迁集影
庄尚严决定暂作休息,派高茂宽去村寨联系。高茂宽很快回来报告,有户人家同意留宿他们。
这户人家依山建了一座长方形木架屋,编竹为墙,茅草为顶,共有三间。大家挤在中间的堂屋和衣休息,这几天来实在太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很快就都睡着了。
天刚亮时,大家被临近传来的哭声惊醒。房东出来解释,这是邻居家在“哭嫁”。大家向房东打听何为“哭嫁”,才知这是土家独特的地方婚俗。家里有女儿出嫁,在离开娘家的前半个月就要开始哭嫁,土家人还有专门的《哭嫁歌》,包括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哭祖先、哭媒人,多是诉说离别之情。有的一人独哭,也有的母亲、姐妹同哭。大家听了颇觉稀奇,都说这是少数民族的文化遗产,很有价值。高茂宽边吃早饭边向房东讨教歌词,用一个本子记了下来。
早饭后房东把大家送到路口,车队继续日夜兼程。
1938年农历除夕之夜,车队抵达贵阳。
贵阳城里过年气氛极浓,家家张灯结彩,户户爆竹声声。而庄尚严他们顾不上吃年夜饭,在寒风瑟瑟之中将文物搬运到了临时的存放地点。
文物西迁集影
“北线”文物离开郑州后,继续沿陇海线前行,抵达陕西宝鸡后,将文物临时存放于城内关帝庙、城隍庙内。
赶到宝鸡的马衡在视察这两处存放地以后,觉得条件都不理想。不久,潼关形势紧张,文物向汉中转移。
宝鸡到汉中相距885华里,其间没有火车,当地政府便调动了近300辆汽车运送文物。马衡也一同随行。
秦岭横亘于关中平原和汉水谷地之间,东西绵延5000公里。山顶气候寒冷,白雪皑皑,百里之外亦可望见银色山峰。山间多横谷,重峦危岩,山路崎岖陡险。
时值冬末,秦岭大雪封路,山高路滑。长长的车队挂着防滑链,车身摇摆颠簸,慢慢盘旋、爬行在苍茫的秦岭之中。远远望去,有几分壮观,更有几分悲壮!
艰难的行驶中,车队后面有一辆车的“拉杆”突然断了,司机无法控制车速。危急关头,司机果断地选定向路边一棵大树冲去,以求止住奔驰的车子。但不料车速过快,车撞到大树后侧翻,继而翻滚在山坡上。好在山坡不陡,司机和车上人员无恙,只是车上装有文物的几个大木箱散落在地上。
在前面车上的吴玉璋得知后赶过来,大吃一惊,以为文物严重受损,连忙与大家将散落在地上的木箱一一打开检查。还好这车所装的是石鼓,由于包装严实,石鼓没有受损。大家松了一口气,但是,要将这些每个重达一吨的石鼓重新搬上汽车,实在太难。参加押运的人员纷纷跳下车来帮忙。
这些从来没有做过重体力活的故宫专家们,此时与搬运工人没有两样,他们同司机们一起,绳拉肩扛,使出全身气力,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把散落的石鼓重新装上车。
随着山势的增高,原始森林渐渐消失。阳光照射下的座座大山,银装素裹,发出万丈光芒。
车队继续前行,前面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滑。车轮打滑爬不上去时,大家只能下车来推。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紧接着,乌云就像一团团浓浓的、厚厚的黑烟,从山峰后面迅速压过来。顿时,天空中电闪雷鸣;转而,鸡蛋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稍后,漫天飞舞起鹅毛般的大雪。
寒冷的狂风中,冰雪像刀一样扎在脸上,让人非常疼痛;像针一样刺向眼睛,让人睁不开眼。
马衡与大家一起,顶着风雪艰难地推着车,每挪动一步都十分困难。高茂宽看着不忍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说:“马院长,你赶紧上车吧,我们来推就行了。”
“不行!”马衡回身看了看说,“我虽力量不大,但上车还得增加阻力,一上一下相差大哩!”
恰在这时,在前面一辆车旁推车的徐森玉脚下一滑,掉进路边齐腰深的雪坑里。
“茂宽,快去拉一下徐院长!”随着马衡的喊声,高茂宽连爬带滚地冲过去,把徐森玉从雪坑里拉了上来。
徐森玉雪人似地站在那里,马衡推着车到了他身边,拍着他身上的雪道:“还好,胡子白了,头发还是黑的。”徐森玉回应道:“还好,外面白雪,里面热血!”
两位老人傲然屹立在暴风雪中,十分感怀。面对着茫茫雪山,马衡朗声诵道:
烛龙栖寒门,
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徐森玉接着道:
箭空在,
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说来不可思议,就在马衡、徐森玉借诗抒怀的时候,大雪竟停了下来。一位司机非常疑惑:“你们念叨些什么啊,怎么把老天给镇住了?”
马衡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雪停了,风却更大了。飓风灌进山谷,怒号着,呼啸着,放荡而狂悖。凛冽的冷空气把每个人的鼻子和面颊冻得发僵。如果此时停下脚步,很快整个身体都会冻僵在风雪之中,大家只得不顾一切地继续推车前行。有人摔倒了,站起来再推;有人昏了过去跌入雪中,大家便扶起他,携手同行……
这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
他们的身躯是那么的柔弱、外表是那么的平凡,但他们承袭了士大夫的传统,又充满着时代的精神。他们执着,他们负重,他们敢于担当,他们充满力量。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是中华文化的守护神!
1938年3月12日,蔡元培赴渝视察文物迁移,并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长的身份在渝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
会上由那志良、吴玉璋、欧阳道达、庄尚严分别汇报了各路文物的迁移情况。
蔡元培对故宫文物外迁予以充分肯定:“日军发动侵华战争后,故宫文物被迫迁出北平,业已证明,这一举措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日本侵略者不仅占我国土,杀我人民,而且毁我文化。他们既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同时也进行了疯狂的文化大屠杀,肆意烧毁古建筑,抢夺各种文物古籍。故宫文物外迁,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古物遭此劫难。”
马衡院长最后发言:“在前阶段的外迁工作中,我们既遇到了人为的干扰,又遇到了交通等方面的严重困难。更危险的是,上有敌机轰炸,下有敌特破坏,但是我们克服种种困难、躲过种种劫难,使文物得到安全转移。当然,故宫文物外迁,比我们原来的设想要艰巨得多、复杂得多。现在虽然国共合作、全国人民一致抗日,但日军日益猖獗,抗战形势更趋危急,故宫文物还将面临更加严峻的形势。为此,我们要做好长期准备,坚持高举‘文化抗日’的旗帜,积极配合全国的抗日战争,不仅在军事上,而且在文化上粉碎日本帝国主义亡我中国的野心!”
故宫文物往内陆疏散中线运输路线图(2005年,那志良家属捐赠)
故宫文物往内陆疏散北线运输路线图(2005年,那志良家属捐赠)
故宫文物往内陆疏散南线运输路线图(2005年,那志良家属捐赠)
会议做出了三项重要决定:一是三路故宫文物都要尽快选定存放地点,设立专门库房,确保安全;二是待存放地点基本确定后,都要建立办事处,实行战时体制;三是在确保文物安全的前提下,做好文物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并择机组织小规模展览,用特殊形式进行“文化抗战”。
会后,故宫博物院立即成立了临时院部,又称驻渝总办事处,地址在重庆南岸海棠溪柏子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