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第一一八章
程昶目送云浠走远,掉头便往皇城司去。
皇城司在绥宫西侧,从正门这里过去,有条夹道。
程昶步入夹道中,问跟上来的孙海平:“临安的云锦班是什么?”
方才程昶与太傅府那位小公子说话,孙海平与张大虎就候在不远处,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回小王爷的话,就是临安府一个很出名的戏班子,近日来了金陵,在秦淮水上搭戏台子唱戏,听说一坐难求。”
程昶“嗯”了声,“那游湖听曲,也是听他们唱曲?”
“这个不是。”孙海平道,“桐子巷的岳明坊有个伶人,唱的一手维扬戏,听说近日谱了新曲,要在秦淮水上献唱,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说的游湖听曲,应该是听那伶人唱曲。”
他说着,看了一眼程昶的脸色,立刻献计:“小王爷,您是何等身份?岂是方才那两个低贱东西能相比的?您要是想听曲,咱们有只画舫,把岳明坊的伶人叫上来唱即可;您要是想看戏,咱们在城东不是有个庄子么,只管让云锦班来庄子上搭台子就行。”
程昶听了这话,顿住脚步,他有个画舫他知道,“我还有个庄子?”
“不止呢,小王爷,您名下有好几处庄子。但城东的那个大一点,新一点,是您两年多前置的,您连这都忘了?”
程昶无言,想起有一回他约云浠商量“贵人”的事,孙海平出主意把她约去文殊菩萨庙里,差点让她名声受损。
早知有个庄子,约去庄子里不好?
程昶问:“你之前怎么不提?”
孙海平听出他家小王爷语气中的责备之意,觉得委屈。
那庄子是小王爷修来藏美人的,那会儿小王爷刚落水不久,他哪知道他家小王爷落水后性情大变,能对云家的小姐有那意思啊?
孙海平不敢顶撞程昶,拐弯抹角地解释:“小王爷,您忘啦?那会儿您被秦淮的芊芊姑娘迷得五迷三道的,说想修个庄子,把她藏起来,城东的庄子就是为这事置的。但您有点怕脏,修庄子时请了个医婆,说日后凡有美人进庄,务必让医婆给她们验过身子。结果这庄子刚修好,那医婆回头就把这事捅给了王爷,加上您之后夜会芊芊姑娘,满金陵城的撒酒疯,王爷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这才将您毒打一通,关在府中。小的们当时也跟着您受了一通板子,后来哪敢再跟您提庄子的事?”
程昶:“……”
敢情这庄子原来不是庄子,是个没来得及放人的后宫。
二人说话间,已快到皇城司了。
孙海平看了一眼他家小王爷的脸色,殷切道:“小王爷,您近日刚回金陵,正是将养身子的时候,小的这几日已命人把您名下几处庄子都收拾好了,您要想过去,随时都行。”
程昶意外地看他一眼:“钥匙你也随身带着?”
“带着哩。”
“行。”程昶点头,往皇城司里走去。
卫玠一早就知道程昶要来,已在值房里等了他半日了,一见到他,问:“你怎么才来,那老狐狸派人给你使绊子了?”
“没有,刚才有点私事。”
卫玠点了点头:“算这老狐狸还有点良知,知道是他老家老三害的你,你回宫后,没怎么为难你。”
程昶问:“你已知道是陵王做的了?”
“这有什么难知道的?”卫玠抱着臂,往椅背上一靠,“皇城司起火那日,你最后让我查的就是陵王和方家的关系。且你出事当日,我就觉得柴屏不对劲,这个人从来不来我皇城司,怎么刚巧那日来了?”
他左右一看,候在两侧的武卫会意,纷纷退出值房,把门掩上。
卫玠又凑近,压低声音问:“我听人说,柴屏受刑了?是你命人下的手?”
程昶没否认,“嗯”了一声。
卫玠愣了愣,大绥立朝之初就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柴屏堂堂御史中丞,便是犯下再大的罪过,当斩便斩,但照规矩,不能受刑。昨天有人和他说琮亲王府的小王爷下令对柴屏动了私刑,他还不信,觉得程昶不是这样的人,没成想竟是真的。
卫玠抬目细看了程昶一眼。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他的眉宇间隐有一丝森然的、冷凛的戾气。
他与程昶相识不算久,却也知清楚他是个少情寡欲的脾气,这样的戾气,从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
卫玠不由问:“那日在皇城司,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程昶听了这话,只是沉默。
卫玠于是道:“行,你不愿说,我不问了就是。”他想了想,劝道,“但柴屏这个人,既然肯听陵王的授意追杀你,想必是陵王多年亲信,你就是命人动刑,不能说的他照样不会说,还不如让人把刑给停了,省得老狐狸那里不高兴。”
“我知道。”程昶淡淡道,“我从未想过要从柴屏嘴里审出什么,我就是看不得他好好活着。”
卫玠又愣了下,直觉程昶有些不对劲,他张了张口,想要再劝,可转念一想,皇城司走水当日,被追杀的人不是他,被锁在一片火海里的人也不是他,既然不能感同身受,又何必慷他人之慨?
“行吧,那我帮你查下柴屏的底,看看他为什么要效忠陵王。”
“不必了,这事我已交给宿台去查了。”程昶道,“你要是得闲,帮我去查一下当年忠勇侯的案子?”
“忠勇侯的案子?”卫玠一愣,忠勇侯的案子不是早已结了么?还是程昶亲自结的。
他问:“你怀疑老忠勇侯的死,和陵王也有关系?”
程昶一时没答。
他之前查到老忠勇侯之所以御敌而亡,是因为郓王挪用了发去塞北的兵粮。
可陵王是个有本事的人,那阵子陵王执掌户部,郓王挪用兵粮的事,凭他的才干,只要一查账册即知。
他既知道,为何不立刻把这事捅到昭元帝跟前?为何任由郓王投毒去害故太子?
当时故太子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他若挑个适当的时机,把账册的事告知昭元帝,非但算是救了故太子一命,还能得昭元帝青睐。
但他没有这么做。
这是不是说明,陵王也有把柄握在故太子手中?
他任由郓王投毒,是不是因为他也盼着故太子能立刻死?
程昶想到故太子在最后的半年里,曾一直命人追查忠勇侯的死因,直到临终前的一刻,还说自己对不起忠勇侯,还有要事想禀给昭元帝。
据明隐寺的两个证人所说,故太子临终时已原谅了郓王,那么他致死都未能说出口的要事,会不会其实与郓王无关,而是……与陵王有关?
程昶道:“我说不上来。总之你先查一查,要有线索了,就与我说一声。”
“行。”卫玠点头,忽地想起一事,“说起这个,你记不记得你那会儿一直让我查方家?”
程昶“嗯”了声。
“后来我查到方远山被斩后,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最后只留了的方家小姐,就是云家那个小丫头的嫂子在府中。刑部想着左右一个女子罢了,只派了两名衙差去府上拿人,结果这两名衙差当夜就暴毙了,七窍流血死的。”
程昶问:“是方芙兰做的?”
“对,就是她。”卫玠道,“这事之所以没传开,是因为有人帮忙善了后。当时你让我查一查陵王,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就是他。那时他根基不稳,善后没善干净,留了点蛛丝马迹。”
“这个方芙兰,原来一早就跟老狐狸家的老三认识,关系好像还挺不一般。不过也是怪,我记得一直到方家出事前,老狐狸都有意把她许给太子,或是老四的。”卫玠皱眉道,又叹了声气,“可怜了云洛喽。”
程昶沉吟半刻,问:“这事你跟云浠提过吗?”
“云家那个小丫头?”卫玠道,“没有。”
“年前她刚回金陵,以为你没了,别提多伤心了,这事要让她知道了,她可怎么活?不过她挺机灵,回金陵后的第二日,就来找我,问我你之前有没有让我帮忙追查忠勇侯府的什么人。我知道她是在找她府上的内应,一概说没有。毕竟我跟云洛交情不错,这几年派人暗中照应云家这小丫头,这个方氏,对她倒是贴心贴肺的好。怎么,你打算把这事告诉她?”
程昶摇头:“先不说。”
“你怕她伤心?但她迟早会知道的。”卫玠道,“我看这小丫头也不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当初忠勇侯府蒙冤,云洛走了,她多难啊,不也这么撑过来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小丫头可能已经疑上她嫂子了,年前从金陵回来后,她就没怎么回侯府住过。你当她真的是躲亲事?她心里只有你,才不在乎有谁跟她提了亲。我看她八成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嫂子,又担心是自己冤枉了至亲,所以成日往西山营躲。有家归不得,也是可怜。”
程昶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她不常回侯府住?”
“对啊,你不知道?”卫玠道,正欲跟程昶细说,外头武卫来报:“殿下,大人,明威将军过来了。”
“你看,说起她,她就来了。”卫玠道,“让她进来。”
武卫一拱手:“禀大人,明威将军称是来寻殿下的,听闻殿下与大人正议事,就说不打扰,她等着就好,眼下将军正等在外衙的回廊下。”
程昶看了眼天色,才刚到未时,早前云浠分明说要等申末才得闲的。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能是有要事。
程昶道:“我去见她,改日再过来。”
午后的风淡淡的,云浠一袭朱衣佩剑,在廊下来回徘徊,程昶见了她,老远就唤了声:“阿汀。”走得近了,问,“找我有事?”
云浠点了一下头,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有桩事,想问一问三公子。”
他又道,“我求亲是求得草率了点,但我就是想先与你订下来。至于提亲的规矩,还是按你们这里的来,三书六聘,我一样都不会少了你,就是要先等等,没法操之过急。”
云浠知道为什么不能操之过急。
昭元帝一直不愿让三公子娶她,他眼下才回到金陵,这样大的事,总要先计划周详了。
“所以云大小姐回过味来后,究竟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程昶问。
这日春光很淡,廊下本有些暗,他坐着的地方,却刚好浸在一片日晖里。
一张脸如星似月,一点瑕疵也无,春光落在如水的眸子里,泛起点点辉煌。
他微扬着嘴角,温柔又潇洒。
云浠道:“我愿意。”
然后又说,“那我这就去准备嫁妆。”
“准备什么嫁妆?”程昶又笑了,“你把你自己准备好给我就行了。”
这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有歧义。
程昶稍顿了顿,淡淡扫了云浠一眼。
她什么也没听出来,仍在一本正经地道:“嫁妆还是要有的,三公子从不曾亏待我,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三公子。”
程昶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之前卫玠说,“小丫头回金陵后,就没怎么回府住过”,“有家归不得,也是可怜”,不由问:“一会儿还有事吗?”
“方才我已让人帮我去衙门里请了辞,不过要是晚上刑部那里查到了窃贼的消息,我还是要带人去缉匪的。”
“也就是说,怎么着都有一两个时辰空闲?”程昶道,随即站起身,往回廊外走去,“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