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4章:险象环生
19
江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妻子徐小惠正在做晚饭。
厨房是开放式的,在客厅一角。见江河破天荒这么早回家,她向蒸锅里又添了半碗米,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妻子本无恶意,江河却有些歉然,掰起指头算一算,调到港务局这些天,竟然还没有和家人吃过一次团圆饭!徐小惠没理会丈夫尴尬的笑容,她打开冰箱门,拿出半个酱好的猪肚,切了,淋上香油、米醋,又拍了两掰蒜洒在上面。丈夫胃不好,猪肚补胃。
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江雯雯听到客厅有声音,忙从卧室跑出来,上前一把搂住江河的脖子:“老爸,你终于亲自回家了!”
江河拍拍雯雯的脑门:“对,待会老爸还要亲自吃饭,饭后还要亲自听你汇报学习情况呢!怎么样?”
女儿松开手,调皮地眨眨眼:“你想听我汇报学习情况,可以。不过嘛……我有个条件。”
“说!”江河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四仰八叉地仰坐在沙发上。家的感觉真好:有红烧肉、酱猪肚;有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的沙发,想怎么躺就怎么躺的钢丝床;还有女儿的娇嗔和妻子的絮叨。在单位,他觉得自己像上满了发条的钟表,想停也停不下来,一回到家,他就像倦鸟归林,一动也不想动了。
“下周的家长会,你必须参加!江河同志,你想一想,从我上幼儿园开始,你参加过我一次家长会吗?我们班同学还以为我是单亲家庭呢!”
“是吗?”江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在厨房炒菜的妻子:“有那么严重吗?太夸张了吧?”
“严肃点儿!”女儿一本正经,模仿着江河的语气:“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是在谈正经事!江河同志。”
徐小惠端着炒好的菜走出厨房,说你爸爸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先吃饭吧。她是港务局卫生室的大夫,知道这几天江河工作的紧张程度。
三个人坐在饭桌旁,女儿又提议:“为了庆祝江河同志能亲自回家吃饭,我们是不是开一瓶香槟?”
“这丫头!”徐小惠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想喝,还非要找理由!”说着站起身到酒柜里取出了一瓶香槟,江河接过酒瓶,拔出瓶塞,随着咚的一声,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江河放下冒着气泡的酒瓶,拿过手机,里面传出卢茜急切的声音:“不好了!刘希娅情绪突然失控,把吊针都扯下来了,大喊大闹要出院去找陶然。”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陶然遇难了,刘希娅早晚要面对这个现实,何况善后工作还要她配合。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孟建荣去告诉刘希娅事故真相,孟建荣却执意不肯。这几年他一直追求刘希娅,陶然是他的情敌,由他告诉刘希娅这个噩耗,他担心会在刘希娅心里留下一块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将来他再对刘希娅表白时,这块阴影就可能成为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
孟建荣不肯去对刘希娅讲,只好卢茜去,这是江河安排的。
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粉碎一个人的希望,卢茜面对刘希娅充满期待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她犹豫再三才艰难启齿:“希娅,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希望你有勇气面对!”
刘希娅闻言,目光顿时黯然,嘴角抽动着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天来,虽然没人对她说什么,她也能猜到陶然凶多吉少,否则陶然早就来看她了。可是一旦消息被证实,她还是接受不了,她一把抓住卢茜的肩头,说卢茜,什么意思?你是说陶然不在了?
“希娅,你一定要挺住。”卢茜紧紧搂住刘希娅,“陶然走了,你的那几位同学也走了!可是他们在天国里希望你好好活着,希望你善待自己。希娅,我们大家永远是你的朋友……你要想哭,你就哭吧。”
刘希娅先是一愣,目光茫然,仿佛被这一记重锤击懵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过了几秒,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如山洪一样从胸腔奔涌而出。她拔掉吊针,从病床上跳下来,哭喊着要去投江,与陶然、与死去的同学相伴。
孟建荣和卢茜两个人都揪不住她。
一刻钟后,江河匆匆跨进病房时这一幕仍在上演。他没有像卢茜期待的那样,过去劝住刘希娅,而是站在门口断然喝道:“她要干什么,投江?好,你们放开她,让她去投!陶然会为她感动么?死去的那六个同学会为她感动么?不,他们只会为她羞愧!一个没有勇气活下来的人,不是烈女,是懦夫!”
江河这一骂,倒把失去理智的刘希娅骂醒了,她不再挣扎,伏在孟建荣的肩上痛哭不止。
卢茜的心像用刀剜似的疼痛,眼前又闪现出那个阳光男孩低耷着脑袋趴在小提琴盒上的情景,她已经知道了,他叫陶然,他就是刘希娅日思夜想的男朋友,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是游向她的。
刘希娅痛不欲生,江河和孟建荣可以理解,可是他们不明白,卢茜为什么一瞬间也泪如泉涌?
突然,刘希娅止住了哭声,哽咽着问孟建荣琴找到了么?孟建荣看了一眼江河,说希娅你放心,港务局正在全力寻找。
一旁的卢茜听了,知道刘希娅要找的那把琴肯定就是陶然在江水中推给自己的那一把。看来,这把琴对刘希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可以把琴还给刘希娅,可前提是她必须说清楚这把琴怎么会落到她手里,这也恰恰是秦池最担心的事情。
怎么办呢?泪流不止的卢茜心头又浮起几块愁云。
20
刘希娅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和治疗,已无大碍。
情绪平稳后,卢茜帮她办完出院手续时,天已经擦黑。卢茜又困又累,心情也十分沉重,从住院处出来就想回家。江河紧走几步跟上卢茜,说卢茜啊,我们一起走走好吗?刚才他一直在做刘希娅的工作,直到孟建荣搀扶着刘希娅上了他的奥迪轿车。江河本来想送刘希娅回家,但看出孟建荣对刘希娅的情感,觉得应该留给孟建荣更多的私人空间,所以当孟建荣急切地摆手说不劳江局长了、不劳江局长了时,只是象征性地招了一下手,就收住脚转身追上了卢茜。他也有话要对卢茜说。
卢茜停住脚:“局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什么指示啊?庸人自把烦愁找,暮春时节看落花!我是心里烦呢!”
江河歉然一笑。昨天他才知道卢茜和老卢头是父女俩。凭直觉,他感到在未来东江港的振兴中,卢茜可以依重。老卢头年近六十,雪染两鬓,被他那么一顿批,难免卢茜不心生芥蒂,需要做些沟通。况且,冷静下来一想,自己当时的态度也确实生硬。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一米,踽踽而行。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晚云收,夕阳挂,一路枫树,十里芦花。傍晚的东江市,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被云天的苍茫,枫叶的火红,晚霞的绚丽涂抹得凝重而又深沉。
江河沉思有顷,转过脸,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办公室主任赵小苏惶急地报告,下午新来的二十多个遇难者家属听到一些不切实际的流言,情绪突然失控,要去市政府讨说法。其中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昏迷了过去,徐小惠大夫在做紧急处置,秦池和工会刘主席都在,无法控制住局面,矛盾有一触即发之势,港办已派车到医院来接江河,请他即刻过去。
接过电话,江河讲明了情况,用手一指掩映在几片秋云后的月牙,皱着眉头长吁了一口气:“卢茜啊,唐诗云: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我现在可真成一张绷紧的弓了,本想和东江港的才女抒发一下闲情逸致,看来已是奢望,你忙了几天,累了,先回家休息吧。”
卢茜听出他吟诵的是白居易的诗,没想到,眼前的江河看似铁血冷峻,内心深处原来也有似水柔情,心头不由泛起一股温情。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过去吧,不是有个老太太昏迷了吗,我去了照顾起来还方便些。
江河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江河和卢茜刚一跨进宾馆的转门,一阵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大厅里,二十多位遇难者的家属情绪激动——
“叫我们找湘籍船索赔?凭什么?”
“就是啊,人是在你们东江港没的,凭什么叫我们到湖南去?”
“买了船票,就意味着建立了契约关系,出了事你们不负责谁负责?”
“对,太欺负人了!”
“是啊,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人群中的徐小惠发现了丈夫,一溜小跑过来:“你怎么才来?我告诉你,老太太心脏不太好,这些天悲伤过度,情绪上又受到强烈刺
激导致昏迷,现在刚苏醒过来,正在大厅沙发上输液,暂时先不要挪动。”
“输完液后,是不是立刻送老太太住院?”江河问。沉船事故善后时期,东江市人民医院与港务局之间开辟了绿色通道,遇难者家属出现心脑血管方面的异常,可以随时住院观察治疗。
徐小惠叹了口气,望望跟在江河身后的卢茜:“老太太的问题不在于住不住院。十多年前,老太太的大儿子就病故了,如今小儿子又在沉船事故中遇难,老太太快七十岁了,孤苦伶仃的今后可怎么办?”
“作孽呀!”听了妻子的陈述,江河恶狠狠骂了一声,恨不得一枪把肇事的湘籍船长给毙了!因为他玩忽职守,不按规定鸣笛、避让,致使二十条鲜活的生命沉冤江底!逝者已逝,可是活着的亲人和朋友将忍受多么痛苦的煎熬!江河平时最看不得两样东西:一是乞丐伸手。他平时上街散步,兜里总会带些零钱,施舍给路边乞讨的老人或小孩儿。妻子有时说他,你知道吗?也许他们比我们还有钱。江河总是不屑,那又怎样?你这是一种假设,有必要在给人家三块五块之前先要去费心求证一番吗?况且,禽兽尚且知道同类相怜,作为地球上高级生物的人,难道竟没有一点点类意识?第二就是女人流泪,更何况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你冷静点。”妻子了解丈夫,看到
他怒目喷火的样子,连忙劝道:“听陪同老人来的镇武装部部长说,老太太的小儿子在云南当兵,好像和你当兵时是一个师的,真是巧得很!”
江河闻言,一下子想起了打捞上来的那最后一具遗体。二十名遇难者,只有一名军人,老太太必是他的母亲了!怪不得当时感觉有些眼熟,说不定真的见过?又想,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整编师上万名官兵,分别驻守在不同地区,相识相知可真是太难了!
遇难者家属激愤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一波高似一波,容不得江河细想。他快步走进宾馆大厅,见秦池和刘主席分别被十几个遇难者家属团团围着,刘主席只是被动地应付:“各位,各位,问题会妥善解决的,请大家相信港务局。”秦池则一边挥着手,一边态度强硬地说:“你们吵什么吵?东江港也是事故受害方,不能承担事故责任,大家应当同心协力向湘籍船索赔,找港务局闹是本末倒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明白吗?”
江河听了暗暗摇头,根据赵小苏汇报的情况,这二十多个遇难者家属正是听到港务局不承担责任、不负责赔偿、要索赔只能去湖南的说法才情绪失控,欲与之前到来的遇难者家属汇合,到市政府去讨说法。港务局虽然也是事故受害方,但这种时候要变通一下说法嘛,怎么能火上浇油,和遇难者家属对着干呢?
卢茜是个聪明姑娘,看到情况不对,快步走上前说:“大家静一静,我们江局长刚从市委回来,现在让他和大家说几句话好吗?”
大厅里安静下来,江河不失时机地走到大厅中央,对遇难者家属说:“发生如此惨痛的事故,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沉重,唯有全力做好事故善后工作,才能抚慰亡灵,对得起诸位遇难者亲属。现在社会上各种流言很多,怀疑我们港务局没有做好事故善后工作的诚意,作为港务局的党政一把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省市两级政府极为重视,事故发生第一天就做出决定,组织专门的人员、专门的机构、专门的经费处理善后工作。今天程省长和韩市长再次做出指示,要换位思考,设身处地为遇难者亲属着想,理解大家的心情,做好抚恤赔偿工作,对大家提出的合理要求给予充分满足。”
“说的好听,谁知道是不是忽悠人?”
“你们两个局长,一个弹琴,一个吹号,到底谁的调调靠谱儿?”
人群中又叽叽喳喳乱作一团。
江河没有再做解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多说无益。他向四周望了一眼,见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围了几个人,妻子徐小惠也在那里,就分开众人快步走了过去。一个老太太正躺在沙发上挂水,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后生蹲在老人头前,轻轻给老人揉太阳穴。老人一头白发,两眼哀怨,穿一件青布夹袄,上面有几道死褶,无疑是压在箱底的存货;脚上的千层底布鞋也沾满了泥土,看得出一路奔波,车马劳顿。江河不由心酸,抢上一步,握住老太太的手。这一握,江河的眼眶一热: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青筯裸露,骨节粗大,而且每一个手指都伸不直,里外全是茧皮。江河双手把老人的手捂着,轻轻地抚摸,他可以想见老人一生的坎坷与辛劳,可是正当老人可以享受反哺之情时,儿子却撒手西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最悲莫过于此,怎么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大娘,您好些了吗?”
老人努力睁大眼,神情恍惚地望住江河,眼眶里涌出一串混浊的泪珠。她嘴唇嚅动着,颤颤巍巍地问:“水娃,是你吗?你没有抛下娘,是吧?”
江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母亲因病早逝,无数个梦境中,他一次次与老人相逢。每一次,当他想真真切切看清母亲时,老人都像一缕清风幻化于无形,醒来时,泪水已打湿了枕巾。江河望着老人,母亲的影像清晰了,那慈祥的目光,那一头花白的头发,那眼角的皱纹,多少次在脑海里浮现,此刻,她不是就躺在自己的面前吗?认识不认识水娃已不重要,江河血涌心头,喉咙发紧,不由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一下子泪流满面:
“娘,我是水娃,我就是水娃。
我不会抛下娘,我会伺候娘,孝顺娘,为娘养老送终!”
21
卢茜是搭秦池的车回的家,江河要和老人说说话,让卢茜先走。
江河今晚的举动,让卢茜深感意外,不仅是意外,还深深地被震撼。她知道承诺二字的分量,一个承诺,也许要用一生去守候。江河的形象在卢茜心中已有了颠覆性的改变,他的铁血难以掩盖他身上那种人性的光泽。
卢茜无语,秦池却有话:“没想到一介武夫,还会使用柔情攻势?”
卢茜听出了秦池语气中的轻蔑。其实,何止轻蔑,还有一丝无奈与落魄。本来,遇难者家属情绪激动,局面眼看着要失控,这些人不用闹出什么花样,只要扯上横幅到市政府门前走一趟就够江河喝一壶了。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找来江河,一行清泪,两句娘亲,竟让在场的人唏嘘不止,连卢茜也哭成了泪人。这让秦池很有一种挫败感,可是他又无能为力。眼瞅着两个闹得最欢的家属走过去双手搀起江河,说江局长,你是条汉子,有情义,有担当!有你主持事故的善后处理,我们信得过!
“秦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觉得江局长今天的做法动之以情,发乎于心,不应该受到指责!”
秦池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怒,以他和卢家的关系,卢茜即便不公开附和他的话,也犯不上当面顶撞自己啊!
“谁指责他啦,你这丫头说话不公正嘛!我只是想说,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吗,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会用一生去守候这个承诺?都像你一样吗,巧言令色,虚与委蛇?当然,这些话卢茜是在心里说的,毕竟秦池是领导,又是长辈,从小对自己疼爱有加,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奶奶最近还好吗?”
“好,精神着呐,天天念叨你,昨天还张罗着要炖水晶肘子,叫你过来吃。”秦池知道卢茜是顾及自己的面子,才转移了话题,也就顺坡下驴。
卢茜心里热乎乎的,她对秦池的一些做法不以为然,对秦池的母亲却很挂念:“奶奶现在腿脚不利落了,就别到江边遛弯儿了,在楼下小花园转转就行了,等忙过这阵子,我去给奶奶买个电动足浴盆,每天按摩按摩脚底,听说对心脑血管挺好的。”
秦池说:“不用破费了,什么东西也不如我的手给力!”
在东江港,秦池是有名的孝子。无论多忙,每天早晚他都要到母亲的房间里问候。一有空闲,还要给母亲洗脚捏背。秦池早年丧父,是母亲靠给别人当保姆把他拉扯大的,一日三餐,母亲有时只靠几粒盐水渍的黄豆度日,却从来没有拖欠过儿子一次学杂费。秦池大学毕业后在东江港从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常务副局长的位置上,俗
话说,官升脾气长,随着仕途通达,秦池也确实日见颐指气使起来,但是在母亲面前,他永远是一个脸上挂着真切笑容的孝顺儿子。卢茜有时候在心里嘀咕,秦池要是像对待奶奶那样对待工作、对待港务局的职工就好了。可是现在又有几个人,既能做孝子又能做公仆呢,忠孝不能两全早有了新的内涵。
小车开到了老卢头家门口。秦池与卢茜一起下了车,有些话当着司机面不好说,他要和卢茜单独讲一下。
秦池走出十几步,叉着腰板着脸说:“我讲,你听着就行了,那个女大学生出院了?”
卢茜点点头。
秦池又说:“你不听我招呼,擅自上班,我念你单纯,不跟你计较。不过,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了。抛开私人关系不谈,我总还是你的领导,对不对?”
卢茜对此多少有些歉疚,听秦池这么说,就点点头。
秦池见卢茜态度谦恭,脸色和缓了一些,但语气仍然严厉:“傍晚时孟建荣来了,跟我说那个女大学生的小提琴可能在咱们港务局,我明确表示没有这种可能,你明白吗?”
卢茜再次点点头,秦池知道她在裕泰号上,却从来没提到过小提琴,也许他认为两者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吧?卢茜熟悉秦池处理矛盾的方式,没有必然因果关系的事情决不往一起关联,他常说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髓。可这次与以往不同,秦池知道
小提琴在她手里而刻意回避,这是在保护她吗?是又似乎不是,她也弄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秦池不希望事故善后工作按江河的模式进行下去,两人似乎在明争暗斗,而她已经成为两人争斗中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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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池对卢茜撒了谎。
傍晚时,孟建荣确实到过港务局,奉刘希娅之命来讨要她的小提琴。
刘希娅出院后,去了一趟殡仪馆。回到家后情绪异常低落,一会儿失声痛哭,一会儿低声抽泣,抑或两眼发呆望着窗外,哭喊着陶然的名字。孟建荣和她父母百般劝慰,刘希娅才昏昏然靠在床上,似睡非睡的不再哭闹。
东江师大艺术系的同学赶来探望,刘希娅见到同学,又哭得泪人似的。同学们也一个个红着眼圈泪水淋淋。痛哭一场后,大家商定头七晚上去江边祭奠陶然和其他罹难同学。刘希娅让孟建荣再去港务局找她的小提琴,她要用这把琴为陶然和其他遇难同学拉《安魂曲》。
孟建荣到港务局时,秦池正要赶往那家出现遇难者家属骚乱的宾馆,孟建荣拉住秦池大诉其苦,言刘希娅出院后神志癫狂,再找不到她的琴恐怕要出事。
秦池听了,心里不由一动。他咳嗽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江河还没查到琴的下落吗,这不是难事啊,他是不是没当回事?”
“他绝对没当回事!”孟建荣一肚子怨气:“
刘希娅高烧昏迷醒过来的当天,江河就承诺一定会帮她找到琴,如今过去五天了,连琴的影子都没有,他要当回事能是这结果吗?”
秦池拍拍孟建荣肩膀:“建荣,你是聪明人,点到为止。琴嘛,肯定在港务局,有人不愿意交出去,这事用不着你我出面,让刘同学找江河要,明白吗?”
孟建荣做了个“OK”手势。和秦池合作了五六年,这种默契是必须的。孟建荣早就料到秦池会给江河下绊子,只是没料到,他下的第一道绊马索是刘希娅的小提琴。
翌日晨,在事故善后工作小组例行早会上,卢茜看到了沈奕巍。她有些纳闷,江河前天什么时候过的江,和沈奕巍说了些什么,就让这个东江港第一心高气傲之人,屁颠屁颠地到事故善后工作小组报到来了?
沈奕巍看了一眼卢茜,神秘地一笑。
秦池简单通报了一下东江师大学生准备头七晚上到江边搞祭奠活动的事。昨晚他听孟建荣讲了这个情况后思前想后了半宿,不说,打江河个措手不及最好;不过自己不说,刘希娅她们要去江边祭奠,也八成会事先和港务局打招呼,江河知道自己知情不报反倒被动了。既然如此,这事必须在早会上打个招呼,不是为江河未雨绸缪,是为他自己未雨绸缪。这年头,学生一旦有事,媒体必定过分解读,舆论导向难以控制,十有八九得闹出乱子。
明天就是头七,招呼提前打了,再出乱子被动的就是江河了。
江河听了秦池的话,心一沉,觉得事情非同小可,立刻派卢茜和沈奕巍到刘希娅家去,先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作处置。
沈奕巍到事故善后工作小组来,江河给他布置的任务是和东江师大沟通,争取得到校方支持,共同做好罹难学生亲属的工作,同时要他协助卢茜安抚好刘希娅。沈奕巍知道这活的分量,牵一发而动全身,看来江河还是非常信任、非常倚重他和卢茜的。
两个人急匆匆来到刘希娅家,卢茜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桌子上,问候道:“希娅,今天好些了吗?”
“你们坐吧。”刘希娅情绪还是异常低落,躺在床上恹恹地说,“正要通知你们,明天我们要去江边祭奠遇难的同学。”
孟建荣坐在床边正在给刘希娅剥橘子。
卢茜心想今天得把话说透,遮遮掩掩于事无补,就直截了当地说:“希娅,我希望你还是理性对待这次事故,陶然遇难都六天了,也该让他入土为安了。”
刘希娅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卢茜:“港务局不给我个说法,陶然能入土为安吗?我们八个人上了裕泰号,就我一个活着回来,港务局方面没有责任吗?他们为什么不能保证行船安全?”
卢茜有些紧张,她知道这正是江河最担心的问题。刘希娅心里肯定有怨气,这口怨气出不来,善后
工作就难以进行下去。
沈奕巍欲开口解释,卢茜轻轻摆手制止他,她看了一眼孟建荣,她希望孟建荣开口说话。
孟建荣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刘希娅,见卢茜用眼瞟他,知道不说几句不行了,毕竟自己要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上刨食,大面儿上总还得和港务局保持一致,就用纸巾擦了擦手说:“希娅,这次事故我也做了多方了解,责任确实不在港务局方面。港务局也是受害一方,现在肇事的湘籍船船长和舵手已经被拘留了,剩下的事情要走法律程序,你总不能要求港务局出面惩罚他们吧?再说港务局出事后也是尽心尽责的,卢茜对你照顾得好不好?换位思考,咱们也理解一下人家吧。”
刘希娅把橘子放在床头桌上,冷冷地看着孟建荣,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可怕的:“表哥,你不要总替他们说好话行不行?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琴还给我,你以为他们找不到拿我琴的人吗?根本不是!他们能找到,只是不找。他们不把琴还给我,一定是有不敢对外公布的原因。”
孟建荣昨晚就告诉刘希娅琴很可能在港务局,只是还没查清具体在谁手里,刘希娅当时听了面无表情,一言未发,没想到现在突然爆发了。
沈奕巍根本不知道琴的事,觉得纠缠这个毫无必要,调和道:“希娅同学,我们一定尽力帮你找琴,实在找不到的话,我们买一把赔你,
你看可以吗?”
刘希娅脸孔涨得通红:“绝对不可以!陶然遇难时背的就是这把琴,我要用这把琴为他拉《安魂曲》,换任何一把琴都不可以!”
看着刘希娅剑拔弩张激动的样子,卢茜咬咬嘴唇,艰难地说:“希娅你别着急,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帮你找回琴。”
刘希娅看一眼卢茜,欲言又止。
卢茜又问道:“你们想在江边什么地方搞祭奠活动?”
刘希娅回答:“我们想在客运码头上搞。”
卢茜思忖了一下说:“客运码头晚上还有三个班次的过江客渡,在那里搞祭奠活动恐怕要影响正常的航运,你们能换个地方吗?”
刘希娅态度十分坚决,毫无通融余地:“不能!陶然他们是在客运码头上船遇难的,我们一定要在那里祭奠他们!”
沈奕巍在一旁打圆场:“好吧,我们回去向港务局领导汇报,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刘希娅无心再说下去,下了逐客令:“沈先生,今天只是通知你们,无需得到你们的批准,你汇报不汇报不关我的事。你们请回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23
江河听完卢茜和沈奕巍的汇报,立刻开会商讨应急预案。
秦池第一个发言。祭奠活动搞与不搞,其实对他都非常有利。不让搞,必然激起刘希娅的对立情绪,本来琴就没拿回来,还不让到江边祭奠同学,以她的心境,非翻车不可!同意学生搞,
事态发展也实难预料,特别是在琴没有物归原主的情况下,不知道会有什么差池。总之,这次江河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了。
秦池心里虽是这么想的,说出的话却义正辞严:“我的意见是拒绝学生的要求。道理很简单嘛,遇难者遗体尚未火化,学生们头七晚上要到港口客运码头去祭奠,毫无疑问,只能扩大事态,加重遇难者亲属与港务局的对立情绪。祭奠时一旦学生和遇难者亲属情绪失控,出现打砸破坏客运码头生产设施的行为,后果将不堪设想。况且还有三班渡轮,那么多上下船的旅客,影响太坏了!”
工会刘主席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老秦说的不无道理,问题是,学生们如果坚持,怎么办?从卢茜和小沈反馈的情况看,如果我们不同意,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好办。”
秦池把端着的茶杯往桌子上一墩,掏出烟抽出一支欲打火点燃,卢茜一指墙上贴的禁止吸烟标志,秦池无奈,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放下,语气强硬地接着说:“这好办嘛!如果学生强行祭奠,就以干扰水上交通运输安全、扰乱正常生产秩序为由,不允许学生和遇难者亲属进入客运码头,必要时可以采取断然措施,制止一切无票人员进入码头。”
“反对!”沈奕巍早已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秦池说的貌似有理,但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去做,必将
激起事变,表面上是在维护港务局利益,实际上是把江河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这还是从理上去说;于情上讲,同学、男友遇难,凭什么不许活着的人祭奠?
江河已知道沈奕巍与秦池之间早有芥蒂,见沈奕巍情绪冲动,就伸手示意:“奕巍啊,坐下慢慢说。”
沈奕巍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我认为秦局长的意见不妥,搞不好,会激化矛盾,扩大事态,断不可行。我们应当换位思考,与学生真情互动,取得对方谅解,抚平对立情绪才是上策。”
秦池还是把烟点燃了,他啪地把打火机扔到桌子上,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徐徐吐出。这个沈奕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江河把你调到事故善后小组打杂,就有了靠山,敢公开和我叫板!他本想训斥沈奕巍两句,一想如果此时公开和他吵起来未免有失身份,毕竟两人不在一个重量级,就忍了忍,不屑地望望沈奕巍:“小沈啊,你的建议听起来很不错。我也赞成和学生互动,如果真能互动起来,当然行之有效,不过现在我们手里有什么牌,你说说,我们拿什么去和学生互动?”
沈奕巍并不看秦池,而是望着江河说:“刚才我和卢茜在路上商量,头七晚上,我们主动参与祭奠活动,为每一位遇难者敬献花圈,这样做有多大效果不好说,但至少可以在祭奠活动中淡化
对立情绪,不至于使学生和其他遇难者亲属把我们视为对立面,避免激化矛盾。当然最重要还是做好刘希娅的工作,卢茜在医院里尽心尽责照顾了刘希娅三天,我感觉她对卢茜还是心存感激之情的,卢茜的话她差不多能听进去百分之三十。现在关键是那把琴,如果能找到那把琴,把刘希娅的情绪稳定下来,头七晚上出事的概率就不大了,甚至可能因势利导,化解开对立情绪。”
秦池故作诧异:“琴,怎么回事,怎么又出来一把琴?”
江河赞许地望了一眼沈奕巍。刚才秦池态度明确地反对学生祭奠时,江河就觉得失之草率,而以秦池的经验和圆滑本不该如此鲁莽,他难道不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不过由他出面反对,势必会给人造成一二把手琴瑟不合的印象,值此多事之秋,于大局不利。而沈奕巍站出来反对,就给了他很大的转圜余地,对推进工作利大于弊。沈奕巍来了没几天,但头脑清楚,处事干练,正直又不圆滑,说明自己的眼光不错。他接过秦池的话头说:“这事怪我,刘希娅说她获救时看见有个人拿着她的小提琴,让我帮着找找,当时我让赵小苏到各个病房问了下,没有谁拿,后来一忙也没太上心,大不了再买把琴赔她嘛,谁知闹成了现在这么个局面。”
秦池双手一摊:“这不是没有的事嘛!除了沈奕巍,今天在座的出事那天差不多都在现场,谁看见有人拿着把琴从湘籍船上下来了?”
众人皆摇头。
刘主席说:“我记得那个刘希娅是第一个从湘籍船上抬下来的,当时还昏迷着,她怎么能看到有人拿着她的琴?”
副局长郭川一拍刘主席的肩膀:“对呀,老刘说得有道理,这事是有点蹊跷!”
秦池接过话头:“蹊跷的事何止这一件?裕泰号沉船的头天晚上,值班员说确确实实看到过一个白衣女鬼,在船旁一闪而逝。他是东江港的老人了,按说不会编造这种谎言吓人呀!”说着摇摇头,“第二天就发生了沉船,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刘主席啧啧嘴:“听起来是怪吓人。”
沈奕巍不以为然:“哪有这种灵异的事?肯定是看花了眼。不过,行将溺亡的人,一般都会出现幻觉,我怀疑刘希娅可能是出现了幻觉,清醒后又把幻觉误以为真了,卢茜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卢茜心情沉重,她瞪了一眼沈奕巍,黑着脸说:“你换个词行不行,什么叫行将溺亡?”
秦池不听劝阻在会议室吸烟,卢茜不高兴又无可奈何,心中有气,顺势撒在了沈奕巍身上,情感上最亲近的人往往最容易成为发泄的对象。沈奕巍心高气傲,特立独行,只是一面对卢茜,就像汽车拔了钥匙,立马熄火。
江河对秦池在善后工作例会上提及白衣女鬼本心中不快,用眼一扫,看到卢茜的任性和沈奕巍的无奈,心里又暗自一笑,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当然,我们希望找到琴,可是,万一找不到怎么办?一旦我们拿不出琴,和学生发生僵持可就不得了了,这个必须要做出预案。还有,万一学生和遇难者亲属情绪失控,出现破坏码头生产设施的行为怎么办?省市两级政府的底线是无论如何不能发生群体性事件,大家议一议,我们都能拿出什么防范措施?”
与会者莫衷一是,争论得很激烈,江河一时也没有万全之策,最为一致的意见是必须找到刘希娅的小提琴,否则很难预料学生们情绪一旦失控会做出什么举动?
卢茜如坐针毡,小提琴仿佛成为一块烫手的热年糕,拿又拿不住,甩又甩不脱,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江河宣布休会十分钟,各自沉淀一下,再继续讨论。话音未落,赵小苏神色惶然地走进来,搓着手说:“两位局长,出大事了,琊山煤矿的矿长廖汉中和副矿长赵达夫,带着一百多号人来闯码头了!”
24
码头上。人喊车鸣,乱作一团。一个壮汉站在一群人正中,他约莫五十来岁,平头黑面,五短身材,加上一身紧紧裹在身上的黑西服,远远望去,像是刚刚出窑的一截黑木炭。——原来就是前几天在丽江宝石街和老赵在一起的那个黑脸汉子,老赵即副矿长赵达夫,此刻正站在他身旁。他
们原本是去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煤炭生产会议。会议结束,主办方组织与会者赴丽江旅游,就有了赵达夫赌石悔约的插曲。廖汉中急匆匆从云南赶回琊山,方秋萍却没有如期而至,等来等去,等到了方秋萍裕泰号遇难的噩耗。
江河不认识廖汉中,但见众人群星拱月一般围在这个壮汉四周,便知晓了他的身份,于是走过去伸出手:“廖矿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廖汉中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一遍江河,问跟在后边的秦池:“这位兄弟是……”
秦池介绍:“我们新来的局长,江河!”
廖汉中这才伸出手,大大咧咧地说:“噢,江局长。客套就免了,我来只要一个说法,我太太方秋萍也在沉船的裕泰号上,活着还是死了,你们总得吭一声嘛!”
赵达夫在一旁帮腔:“是啊,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裕泰号沉船的消息,我们现在还傻了吧唧地被蒙在鼓里呢!”
秦池一听廖汉中的夫人方秋萍在裕泰号上,大惊失色,方秋萍到东江他是知道的,她此行是代廖汉中与东江发电厂签订供煤合同,因为不涉及港口业务,秦池请方秋萍吃了顿饭便没再联系。岂知方秋萍与电厂签完合同,也没和他打招呼,竟鬼使神差上了裕泰号。秦池也暗自庆幸,方秋萍离开东江时多亏没和他打招呼,否则他一定亲自送方秋萍过江,那样的话,罹难者名单上可能就多了一位港务局常务副局长。
江河听说方秋萍也在船上,更为惊诧。获救的人中没有方秋萍已是不争事实,打捞上来的二十具遗体秦池逐一看过,方秋萍肯定也不在其中。而廖汉中又言之凿凿地说方秋萍在裕泰号上给他打过手机,当时船已过江心,方秋萍告诉他中午就可到琊山,还让准备几样精致小菜为她接风,所以撞船时方秋萍不可能不在裕泰号上。现在几天已过,方秋萍音讯杳无,不是遇难了是什么?
江河觉得事情一下子复杂了:廖汉中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江河虽然尚未实际介入港务局工作,但他已知道琊山煤矿是东江港的最大客户,煤码头三分之二的货源来自这位爷,而整个东江港百分之七十的利润又由煤码头贡献,一旦和琊山矿的关系搞僵了,未来东江港的振兴就陡增变数了。现在矿长夫人在东江港遇难了,岂不是飞来横祸?
“那是自然。老廖,你别急,肯定要给你一个交待。”江河拍了拍廖汉中的肩膀。
按照江河的安排,职工食堂里支起十几张大桌子,照矿山上办丧事的规矩开席,每桌十人,人手一瓶白酒,大酒大肉的招呼,港务局就是再穷,这笔钱也得出。
安妥好这百十号人,江河、秦池陪着廖汉中和赵达夫又到殡仪馆去辨认方秋萍遗体。二十具罹难者遗体一一看过,自然没有方秋萍。
廖汉中说撞船时方秋萍在裕泰号上打过手机,那时手机还是奢侈品,能在行船时打手机的女人凤毛麟角,江河立刻通知港办派人调查,出院的、未出院的获救乘客都要调查到。半小时后,赵小苏报告调查结果,获救乘客众说纷纭,只有刘希娅的答复十分明确,连方秋萍的衣着相貌都作了描述,她说方秋萍开船前就在船舱里手持“大哥大”通话,两个人坐在对面。开船后又拿着“大哥大”离开船舱到甲板上去了。
如此说来,方秋萍确实在船上!船上四十六名乘员,二十人罹难,二十六人生还,冒出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方秋萍岂不就超载了?幸亏把卢茜从医院叫回潜藏起来,要不麻烦就大了。秦池暗自庆幸的时候,江河也在想,送去医院的获救者原本是二十三人,可后来登记救治时成了二十二人,其中必另有玄机。不过,这一阳错阴差,使超载无法坐实,算是意外之喜了。
廖汉中听了赵小苏的报告,立即像点了捻的炮竹,炸了。他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江河和秦池,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你们他娘的还有什么话说,生生一个大活人,上了你们的裕泰号,转眼就成了江中之鬼,这还有天理吗?你们得给我一个交待,不然,老子跟你们没完!”
赵达夫推波助澜:“告诉你们,方姐不仅是我们老板的太太,还是琊山煤矿的总会计师,她
对我们琊山煤矿有多重要你们知道吗?人不能就这么稀里马虎地没了!”
秦池连连作揖:“老廖,廖大矿长,廖总,息怒,暂且息怒!”又对赵达夫说,“兄弟,帮着劝劝你们老大,别火上浇油了。”
廖汉中眼眶红了:“什么叫火上浇油?事没摊在你身上,息怒?我息得了怒吗?”
赵达夫瞪了一眼秦池:“秦局长,我看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腰不疼!”
江河下意识给廖汉中行了一个军礼:“廖矿长,嫂夫人出事,我们也很痛心,你放心,我们东江港肯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两人好说歹说,连哄带劝,总算把廖汉中劝回下榻的宾馆。
送走廖汉中,江河开会紧急商讨对策。
江河首先发言:“咱们先统一一下意见,廖汉中带着上百号人来,这事咱们是自己消化,还是汇报上去?”
秦池已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眨眨眼,又直起腰,有些愤然地说:“老廖不像话,哪里还有一点共产党干部的样子?带着上百号人来干吗,分明是给政府施加压力嘛!我们东江市管不了他,程省长还管不了他吗?我建议立刻上报,奔丧带几个亲属够了,其他人请省委下令,统统回淮南去,港务局不伺候!”
秦池态度突然变得如此强硬,有些出乎江河意料。沈奕巍也觉得不可理喻,秦池和廖汉中是朋友,这
在东江港和琊山矿并不是什么新闻,刚刚在码头上秦池见到廖汉中时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怎么刚过了一会儿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起来?
“秦局长,我觉得还是软处理为好。”沈奕巍看着秦池的眼睛:“不管怎么说,我们煤码头三分之二的煤是琊山煤矿供应的,人家是衣食父母,我们逞一时之快,把人家赶回去,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东江港还指着人家的煤扭亏为盈呢。”
沈奕巍这话,与其说是给秦池听的,不如说是给江河听的。现在港务局的领导格局已经变了,主持工作的是江河而不是秦池。港务局不是公安局,衡量一个企业成功与否的关键是经济效益。如果把这么大一个财神得罪了,江河以后还怎么干?别看秦池说得理直气壮,内心肯定是想看江河的笑话,要不然,他的眼神为什么游离不定,不敢和自己对视?
江河当然明白。不过,他换了一个思考问题的角度:自己上任,秦池肯定有想法,也是,熬了几十年,眼看有可能扶正了,却被一个局外人顶了缺,搁谁谁也不痛快,以后两人要搭班子,还是和为贵吧。于是扔了一根烟给秦池,同时冲卢茜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表示只抽一根,卢茜苦笑。江河给自己点燃烟,吸了一口,把打火机推给对面的秦池说:“将心比心,廖汉中老婆在我们裕泰号上出了事,总得
让他发泄发泄,只要不闹得太出格,就由他去吧。市里也焦头烂额,咱们就别再添乱了,我看廖汉中这一块就自我消化吧,你说呢老秦?”
众人皆无异议,秦池干咳了两声,也不好再坚持:“既然大家都赞成自我消化,我就舍着这张老脸再去找廖汉中谈谈,尽量劝他自重吧。”
江河亦无意让秦池难堪,话题一转说道:“多事之秋啊,老秦,你说这方秋萍是怎么回事?”
秦池说:“我也纳闷呐,她就是过江,也不该坐裕泰号,以前她来一向是坐十点钟那班豪华船过江。她这个女人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有五点钟起来坐过船。”
工会刘主席摇着头感叹了一句:“唉,真是死催的,那白衣女鬼的传说不是什么好兆头!”
郭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呸呸吐出两片茶叶:“白衣女鬼?你也信。”又像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对秦池说:“不过老秦,记得今年五一咱们请方秋萍吃饭,饭桌上闲聊,她好像说会水呀!”
秦池叹一口气,摇摇头说:“会水又能怎么样?裕泰号是顷刻之间被撞翻的,前后不到五分钟,就像个大锅盖一样倒扣在江上,在船舱里必死无疑,就是在甲板上也肯定被打蒙了。如果有点磕碰,不及时施救,会点水也难以逃生。”
郭川握着茶杯若有所思:“我瞎想啊,如果方秋萍会水,也许顺流而下了,说不定哪天又会冒出来。”
刘主席扔给郭川一支烟:“老郭,你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我看你不要在港务局当局长喽,转行当作家吧。”
郭川从桌上拿起烟,叼在嘴上:“我不过是假设,别当真。”
25
会后,江河去了港办医务室。
裕泰号上二十六人获救,三名船员当时都穿着救生衣,落水后均无大碍,就没去医院,送医院应为二十三人,但住院登记簿上却只有二十二人,连孟建荣都觉出异常,江河一个前公安局长岂能无所察觉?
察觉出异常又隐忍不发,江河自然有苦衷。和孟建荣一样,江河亦判断这位离开者很可能是搭顺风船的港务局内部职工,不过,善后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这个悄然离去的人有何隐情他无从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自曝家丑,惹火上身。在去医务室的路上,江河的心态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仍旧强烈企盼着那个神秘离开医院的人不是港务局内部职工,而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方秋萍。
医务室里,妻子刚吃过午饭,在水池旁刷饭盒,见到一脸焦虑的江河,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在公安局工作时没有白天黑夜,丈夫吃饭极不规律,工作紧张时常常忘了吃饭,早就落下严重的胃病。她为此没少和丈夫生气,只是江河我行我素,这也是导致两个人冷战的原因之一。江河不爱看病,轻易不进医务室,今天来了,徐小惠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虽然两人关系表面看不咸不淡,但内心深处,她还是异常牵挂着丈夫。
见妻子急切的样子,江河歉然一笑,说我没事。时值正午,透过白纱窗帘,太阳正把一抹柔光洒在妻子的头上和脸上,在阳光的映照下,江河发现妻子的眼睛虽然明亮,像早晨的曙光,却往里深陷,隐隐有了一道青黑色的眼圈。妻子本来睡眠不好,为了等自己又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他想和妻子说几句贴己话,不知如何开口,便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没打扰你工作吧?
徐小惠把洗好的饭盒放进柜子里,用毛巾擦了擦手,叹了一口气,说跟我还这么客气,我们越来越生分了。
江河尴尬地笑了笑,索性直奔主题:“是这么回事。你是第一个登上湘籍船的医务人员,看没看见湘籍船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挺时尚的,一米六五左右,不胖不瘦,梳一头披肩发,穿一件米黄色风衣?”
徐小惠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没这么个人。”
江河一脸失望:“你确定没这个人?”
徐小惠摇摇头:“真没什么印象,我当时忙得不可开交,哪记得住谁跟谁的模样。对了,昨天跟你一起去宾馆的不是卢茜吗,你问过她没有?我记得她当时也在船上。”
江河神色一变:“卢茜也在船上?”
徐小惠说:“是呀,浑身水淋淋的,我当时心里还想,这姑娘也太热心肠了,护理几个落水者,把自己弄得跟个水鸭子似的。”
江河闻言一惊:“怎么可能呢?”稍停,又问妻子:“你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
“这我可没注意。”徐小惠想了想,又说,“好像是抱了个什么东西,记不清了。”
江河意识到事情的复杂了,失踪的人如果是方秋萍,再冒出一个卢茜,裕泰号就超载了!一旦确认超载,东江港也就有了责任,这不但对善后工作极为不利,也将为东江港带来严重后果。再有,卢茜在船上为什么瞒而不报?都有谁知晓真相?江河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向自己张开,他必须控制住事态的进展,于是语气变得颇为郑重:“小惠,卢茜在船上这事,对任何人也不要去说!懂吗?”
“你当警察当出职业病了吧?”徐小惠嘟囔了一句:“知道了!”
从医务室出来,江河坐在走廊里的木制长椅上,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卢茜向刘希娅诉说陶然遇难时泪如泉涌的样子,原来她是因为内心纠结;接着又闪现出裕泰号沉船后卢子明瘫坐在栈桥上,任凭自己怒吼而一副木然呆滞的样子……
原来那时候卢茜生死未卜!
江河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时候,秦池拎着两瓶茅台走进了廖汉中下榻的金达饭店。他没
有去廖汉中房间,而是敲开了琊山煤矿副矿长赵达夫的房门。
东江港上下皆知秦池和廖汉中是铁哥们儿,其实这是秦池使的障眼法,他在琊山煤矿真正的铁哥们儿是主管生产的副矿长赵达夫。据秦池所知,赵达夫与方秋萍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这个主管生产的副矿长还兼着矿山总调度,方秋萍没遇难时,是矿山总会计师,两人沆瀣一气,基本上把廖汉中这个矿长给架空了。
琊山煤矿每年经赵达夫这个总调度之手,给东江港发来数以百万吨计的煤,秦池则按赵达夫的要求,返还他数以百万元计的现金回扣,赵达夫也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按道上的规矩,除了方秋萍的一份外,自然也不会亏待秦池,这笔钱是暗箱操作,廖汉中始终被蒙在鼓里。
方秋萍命丧大江,赵达夫悲切之情较之廖汉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用他自己的话说,方秋萍遇难,对廖汉中而言不过是十指伤其一指,对他而言则是断臂之痛,伤及股肱。他这个副矿长兼总调度若没有方秋萍这个矿长夫人兼矿山总会计师暗中给力,这些年搞的那些暗箱操作就有可能大白天下。不过最初的阵痛过后,赵达夫突然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到眼前,利用方秋萍之死大闹东江港,继而……
赵达夫如梦初醒,方秋萍命丧大江尚能对他如此“眷顾”,他若把握不住这千载难逢的机
会,岂不枉为人杰!
廖汉中最初奔丧时,只带了七八个人,开了三辆小轿车,算是轻车简从。走出十多公里,赵达夫追上来,声泪俱下说不能就这样把嫂子接回来,东江港欺人太甚,明知嫂子在裕泰号上遇难却不告知,若不是报上发了消息,他们至今还在苦等方秋萍归来。东江港忘恩负义,方秋萍走的不明不白,琊山煤矿要是连这口气都忍了,还不让两淮大大小小的煤老板看扁了?
廖汉中听赵达夫说得有理,当即返回矿山,聚起百十号人,一彪人马浩浩荡荡杀向东江港。
从殡仪馆回来时,江河陪廖汉中坐在一辆车上,秦池与赵达夫坐在另一辆车上。赵达夫亲自驾车,他对秦池说,不能让廖汉中就此收手,既然带着一百多号人来了,就要大闹,动静越大越好。秦池诡秘一笑,说老弟,你在码头上的戏演得不错,我看你是想把老廖放在火上烤呀!我告诉你,省里的程省长可在东江港坐镇指挥呢!赵达夫一听,用手一拍方向盘,那就更省事了,最好就地免职!
从后视镜里,赵达夫见秦池把头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一副悠然自得状,就说老秦啊,你是不是也偷着乐呢?廖汉中这个炸药包要是爆炸了,你们新来的那个江局长也难辞其咎,到最后,东江港还得是你秦局长说了算!
秦池抬起头,他眼泡臃肿,双眼陷在里面,像是暗堡下的枪眼:“所以嘛,我们两个要配合默契,同进同退。”
秦池实在没想到,从殡仪馆回来后江河否定了自己的建议,主张以安抚为主。秦池无奈,只得再与赵达夫商量,为廖汉中满肚子怒火寻找新的出口。
秦池在赵达夫房间里待了足足一小时,等拎着两瓶茅台走进廖汉中房间时已成竹在胸。一进门,秦池把两瓶茅台往桌上一墩,开口道:“老廖,弟妹到东江来,我照顾不周,出了这事,唉,痛心啊!”
廖汉中耷拉着脸,秦池进门,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秦局长,你们港务局做事未免太绝了,秋萍在你们船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也不能往江里掀啊!”
秦池拧开酒瓶盖子,斟了一杯酒洒在地毯上:“汉中,这杯酒算我祭奠弟妹。”
陈年茅台,满室飘香。廖汉中不领情,没好气地说:“人都没了,搞这套有屁用?”
秦池又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廖汉中,一杯给自己,满脸沉痛地说:“汉中,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是罚是打,你说咋办咱们就咋办。”
廖汉中一口干了杯中酒,放下酒杯说:“老秦,就你们那条破船,我也不是没见过,铁皮还没鸡蛋壳厚,扛得住撞吗?我就是没来,你们也不能把她整到那条船上去呀,好歹她也是我老婆嘛!”
秦池也一口干了杯中酒,说道:“汉中,你要这么说,可就冤死我
了!弟妹这次到东江来,压根没和我们打招呼,我还是从电厂李志民嘴里知道她来的消息,她行程全是发电厂安排的。要是我们安排,十点钟有班豪华船,我们能让她坐早上六点的裕泰号过江吗?这事就是你老弟不来,我们也得找发电厂讨个说法,没他们那么安排的嘛!”
廖汉中一听,果然怒了,他起身一拍桌子:“发电厂也真他妈够操蛋的,安排早上六点的船,早饭都没得吃!”
秦池见廖汉中上套了,忙给廖汉中又斟上酒:“电老虎嘛,谁惹得起,我看他们就是店大欺客。汉中,你是挖煤的,我是走水的,俗话说水火无情,撞船沉船瓦斯爆炸什么的,事故是难免的,全凭主管领导头脑里有没有安全意识。就像这次出事,你琊山煤矿这么重要的合作伙伴,又是弟妹亲自来签合同,发电厂方面稍微有点安全意识,也不应该安排她坐裕泰号过江嘛,还不是没把你老廖放在眼里。”
廖汉中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抹抹嘴,举起酒杯狠狠朝墙上砸去,啪一声,酒杯在墙上碎成几片,落在地毯上:“他妈的东江发电厂,我跟李志民那小子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