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7章:出其不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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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沉船事故时威风八面的江河,在送走最后一位遇难者亲属后却沉寂下来。如同一条鱼,罩在网里时活蹦乱跳;放归大海后,悄无声息,水波不兴,没了一点动静。
这让秦池很是意外。以他的揣度,风光占尽的江河本该借风给力,召开党委会、中层以上干部会甚至全局职工大会,以总结经验教训为由,为自己评功摆好,确立其强势领导地位。真要是那样,自己也只能装怂认栽,天佑斯人,奈何与天抗之?不过,秦池也给自己确立了一条防守底线:在沉船事故处理过程中引发的所有矛盾,皆为意见分歧,与阴谋无关。如果江河选择这个角度发起攻击,他必拼死一搏,以自己在港务局的根基和影响力,组织起一波像样的反击还是不难的。况且,我已示弱,你再得寸进尺,难免不引起人们的普遍反感,毕竟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老码头,江河不过是个屁股还没坐热的外来户,运势转圜,也许就在不经意间。
有了对策,心中惶惶的秦池踏实了一些。
可是几天过去了,江河除了让赵小苏通知在办公楼里“安营扎寨”的住户在十天内搬出外,再无政令。不是一个人在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独坐,间或找一两个人了解一下情况,就是打一辆黑摩的到港口的地界四处乱转。对此,秦池只摇头一笑。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港口即便是粗放式管理,池浅水薄,没有太高深的技术含量,但凭你一个只知道冲冲杀杀的前公安局局长,也不是三转两转便可悟出其中三昧的。在沉船事件中江河所以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因为撞船属突发事件,用公安局那一套办法处理起来轻车熟路;再加上江河手里有程志这柄尚方宝剑,非常时期,谁敢不听号令?连廖汉中这样雄霸一方的煤老大,不是也灰头土脸地回了琊山吗?现在非常时期已经结束,港口工作转入正轨,东江港这一亩三分地上谁主沉浮,可就得另说了。不问计于自己,他还有什么真经可念吗?
一个礼拜后,秦池坐不住了。因为江河一直没有正经搭理过自己,早晨上班时照个面,叫声老秦,说一句我到下面去转悠转悠就不见了踪影。秦池觉得江河说这话时眉宇间的神态和语气透着那么踏实、自得,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傲慢与跋扈。秦池不明白,他凭什么如此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几千人的港口,先不说创利,光是运行一天的挑费,没有几十万也下不来呀!作为党政一把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祥之感是突然间在心里闪现的,如同荒野上的磷火,让秦池心惊肉跳:江河搞港口管理是门外汉,搜集线索,顺藤摸瓜,玩声东击西,各个击破那一套却是老本行啊!自己在东江港经营多年,根基不浅,但难保没有破绽;处理沉船事故时暗中使的一些手脚,也并非无踪可寻。江河闷声不响,四处转悠,该不是琢磨着如何断自己后路吧?
他忽然想起两天前把孟建荣那个改建方案交给江河时,江河看他的眼神,像冬夜划过天际的流星,寒光一闪。他本以为江河会说,我也不懂基建,老秦你斟酌着处理吧!如果不是江河硬把善后工作的处置权要到港务局,他也不会背个处分,江河欠他的,本该投桃报李,这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想江河接过方案,装模作样翻了翻,然后塞进抽屉,说不急吧,有时间我好好看看。言毕,钥匙一转,吧嗒一声,抽屉上了锁。当时,秦池只是觉得江河怕别人把他当成棒槌,故作姿态,猪鼻子插大葱装装相(象),现在一想,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秦池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他起身推开办公室的房门,他要去找孟建荣,让他帮着梳理一下思绪,看看是不是有危险临近。本来可以打电话让孟建荣过来,只是上班时间,办公室难免有人进出,谈这样的事还是找个相对封闭的场所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楼道里一片繁忙。有人洗菜,有人淘米,有人炝锅,有人煎鱼。油爆葱花的香味,江鱼过油的鲜味,加上小孩的哭闹、老人的絮叨、掌勺人之间的嘻笑,灌满了一个楼道。
秦池不由蹙蹙眉头。楼里的住户,不是分公司或各处室的头头,就是码头上的硬茬口,以家里住房不够为由搬进了办公楼。七拐八拐或与秦池有些关系,或经秦池首肯,见秦池出来,纷纷主动打招呼——“秦局长,您这是去哪啊?”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问。
“秦局长,中午到我家搭伙吧?红烧江鱼,我再开瓶陈年茅台。”商务处副处长海岩手握铲子,侧身为秦池让路。
秦池摆摆手:“你自己享用吧!不过,海岩啊,我看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没有接到办公室的通知吗?”
秦池走过去后,海岩把一条收拾好的江鱼放进锅里,吱一声响,冒起一股油烟。他把煤气开关拧得小了点,说哪能呢,咱们港务局上下,谁不知道您秦局长最体恤职工生活啊!
秦池面露苦笑:“你们也就是欺负我心肠软,这回好了,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硬茬口!我估计,这回不会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喽!你们好自为之吧。”
下楼梯的时候秦池想,江河要清理办公楼,成败都是好事。成了,这些人能不恨他吗?恨他能不发泄吗?江河刚来,立足未稳,如果搞得民怨沸腾,于己而言当然是好事。没成就更好了,这么点小事江河都不能搞定,想在东江港发号施令,岂非笑谈?所以,前些天江河为此事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磕巴也没打就表态说,赞成!这是些刁民,不整治整治,真不知道什么是王法了!
出了办公楼,秦池找了一个僻静处,拨通了孟建荣的手机,传出的却是嘟嘟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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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孟建荣正陪刘希娅走在丽江的青石小道上。
陶然在丽江工作生活了两年,每次回东江,都说要带刘希娅到丽江玩,始终没有成行,不是陶然的问题,是刘希娅没有安排好,一到寒暑假杂事缠身,时间像捧在手里的水,不知不觉顺着手指的缝隙流走了。刘希娅总觉得日子还长呢,机会就像长江里的浪花,会一个接一个,不急。不想,陶然命丧大江,从此阴阳相隔。
料理完陶然的后事,孟建荣说他要完成陶然的遗愿,刘希娅正好情绪低落,也想到男友工作过的地方凭吊缅怀,就答应了。
在丽江,刘希娅不仅爬了玉龙雪山,吃了丽江粑粑,走了四方街的五彩石板路,还去了虎跳峡和长江第一湾。虎跳峡在丽江城北五十五公里处。两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南北紧夹着奔腾翻滚的大江,两岸绝壁悬崖如刀切斧劈,最大落差高达三千七百米,江流最窄处仅二十多米,两岸壁立,奇险万状,数十里外便能闻得惊涛骇浪之声,置身峡中,顿感自身之渺小,就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去年陶然回来,曾绘声绘色地向她形容玉龙雪山的美丽和虎跳峡的壮观,感叹他们的生活就像牛郎织女,天各一方,枉有美景不能共赏,不想一语成谶!现在想起来,心里酸酸的就忍不住流泪。
离开虎跳峡,又去了长江第一湾。长江第一湾在丽江城西北四十五公里的石鼓镇,当年中国工农红军二、六军团便是在这段江面上渡过金沙江北上,留下“贺龙擂石鼓,红旗江上舞”一段传奇。金沙江在这里转向一百八十度,掉头北上又东去,形成著名的万里长江第一湾,江流开阔平缓,江边柳林如带。陶然曾给她念过纳西族一位老先生写的对联:山连云岭几千叠,家住长江第一湾。念完之后陶然感慨,站在长江第一湾,就可以领悟何谓“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最高境界了,她当时觉得陶然的情绪灰灰的,现在刘希娅相信了,人的生命在发生重大事件之前,总会有些冥冥中的预感,陶然是渴望有一处可以安憩的港湾。可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陶然什么都没有说,他把那么多东西埋藏在心里,一定很苦。
晚上,刘希娅和孟建荣去了一家酒吧,坐在这家酒吧二楼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玉龙雪山终年不化的皑皑山顶。啜着红酒,眺望中国最美的雪山,实在不失为一件浪漫的事。刘希娅陶醉之余,转头看到的是孟建荣而不是陶然,心中不免悲凉。也许是多喝了两杯红酒的缘故,刘希娅觉得头有些晕,灯光也朦胧起来,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张小桌上,有一个女人,身着宽腰大袖的纳西族民族服装,在朦胧的灯光下独自小酌。
女人的脸上,似乎挂着一抹微笑。
朦胧的灯光让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刘希娅忽然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头只是有些晕,灯光也只是有些朦胧,刘希娅并没有喝醉,她竭力挖掘着记忆角落里的每一处痕迹,但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那么一点点酒精,会让她的眼睛、抑或是大脑出现问题吗?直到那个女人离开酒吧,刘希娅看着她的背影才有所醒悟,如果将她那一身宽腰大袖的纳西服装换成现代时尚服饰,莫非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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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隔千里,东江市的一家酒吧里,秦海涛情绪低落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自饮自酌。
往事如同小时候看过的拉洋片,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五年前,吃过那顿饭的第二天,廖汉中就带方秋萍回琊山了。一个月后,方秋萍打来电话,告诉秦海涛她要去北京办事,于是,在东江没有找到机会的两个人,在北京相聚了。
见面后,秦海涛带方秋萍去了一家闻名遐迩的酒吧,典型的清代建筑风格,迈进大门,就能感受到浓浓的复古韵味。
酒吧里挂着两幅油画,背景是淮南古居,画面表现的是身着华丽古装的宫女。一幅画的宫女手中,静静地躺着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另一幅画的宫女手里,持着一把古琴。
小姐送来酒单。
方秋萍第一次领略到大都市的夜店生活。
幽暗的灯光、昏黄的蜡烛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酒精味道,轻而易举就让进入到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产生情感错位,让女人变得感性,让男人丧失理智。
方秋萍脸上挂着一抹动人的微笑:“喝什么,你点吧。”
歌里唱,“走了这么久,你累了没有?”酒吧里不乏寻梦的男人,秦海涛忽然觉得自己累了,这一抹微笑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港湾,让疲惫的情感在这里落下风帆。
秦海涛要了“黑方”和“杰克·丹妮”。
秦海涛点酒的时候,方秋萍的眼睛一直在那两幅油画上。宫女华丽的宫廷装束与古朴的民居结合得很到位,这是两幅非常吸引人眼球的油画。
秦海涛点完酒问方秋萍:“你喜欢油画?”
方秋萍点点头:“喜欢,画得挺好看的。海涛,你看这画上画的不是宫女吗,为什么不在宫殿里待着,偏要待在又破又旧的民房里?这种房子淮南多得很,我看不懂。”
秦海涛表现的机会来了,在方秋萍面前,他要好好卖弄:“这种题材的东西,表现的多是一种忧怨的情绪,谈不上岁月沧桑,也谈不上情感诱惑,更谈不上具有地域文化批判色彩。直白地说,就是把某种已经消失的东西和现在仍旧存在的东西做一个构成罢了。”
方秋萍笑笑,不过她听不明白秦海涛这几句话的意思。
“海涛,你真有学问。”方秋萍说,“不像我们,一头扎在矿山里,两眼一抹黑,除了煤什么都不认得,哪看得懂这样的画啊。”
秦海涛借题发挥:“秋萍,其实这是画家故弄玄虚,这两幅画表现的内容很简单,你看手里拿着翡翠镯子的这个宫女,无非就是表现深宫忧怨、朱门似海这类东西。你再看看手里拿着古琴的这个女子,她的身份可以被界定为乐伎,眉宇间充满哀怨,画家所要表现的不过是一种弃妾情怀。”
方秋萍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不知是画画的人故弄玄虚,还是秦海涛故弄玄虚,方秋萍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两幅画到底要表现什么。不过弃妾情怀她是明白的,她自己就常常有这种心态。
方秋萍眼角含悲地说:“淮南的老房,永远是幽暗的,只有天井里透出那么一缕阳光,淮南的女人,是中国最寂寞的女人,年复一年地企盼着有一缕阳光能照亮她的生命。海涛,我好想离开那个活棺材。”
秦海涛没有搭话,他接近方秋萍,绝非是让方秋萍离开琊山煤矿。
酒吧小乐队开始演奏。
其实酒吧里最催情的是音乐,音乐的诱惑比酒精的诱惑更直接,更让人眩晕也更让人疯狂。当一位男歌手抱着吉他劲歌一曲时,方秋萍就再没有心思去想那两幅画到底要表现什么,歌手略带沙
哑的声线让她埋藏在心底已久的一种情愫缓慢地舒展,像杯中的美酒浸湿双唇,干燥的心田也一下变得湿润起来,在幽暗的烛光中,她情不自禁地就依偎在秦海涛的怀里。
造梦的酒吧,令人惆怅的音乐。
……
五年一晃就过去了,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浓睡不消残酒。翌晨,秦海涛尚在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敲门,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揉揉太阳穴,穿着拖鞋开门。
门开处,站着秦池,他没有找到孟建荣,就过江来找侄儿。
秦池知道秦海涛与方秋萍关系密切,她每年给秦海涛发来二百万吨煤,以溪口煤码头为中转站,由秦海涛的船队运往长江沿线各省市,这里面有多大的利润空间,秦池心知肚明。
方秋萍与秦家,可以说有着太多瓜葛。秦池从江河嘴里得知方秋萍是接到一个电话后,才将十点钟的船票改为六点,立刻猜测这个电话是不是秦海涛打的?这次过江也是想当面问清楚,见秦海涛这般模样,就申斥道,看看几点了,怎么还在睡觉?
秦海涛昨天下半夜才从夜店回家,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他没有搭话,转过身去厨房烧水。
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秦海涛泡的西湖龙井,秦池没心思拉家常,直截了当问:“方秋萍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秦海涛眼角眉梢都是悲切,耷拉着脑袋。
秦池看不惯秦海涛这副样子,没好气地说:“我听说方秋萍临时改签船票,是因为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是。”事到了这份儿上,秦海涛只得老老实实承认。
秦池越发没好气,他拍着太师椅的扶手,瞪着秦海涛责问:“你这不是催命吗?你叫她六点钟过江干什么,你陪她吃早茶还是逛江景?”
“叔,秋萍人都没了,你就别刨根问底了。”秦海涛不愿再提方秋萍的事,他并没有要求方秋萍六点钟过江,是方秋萍说想他想到心疼,能早见一分钟也好。这些,他做晚辈的怎么向叔叔开口?那天从江边回来,他的心头一直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不知道,方秋萍的遇难对他来说是悲还是喜。那个秘密,原本是他和方秋萍一起守护的,曾令他执迷和兴奋;如今却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按说他应该庆幸,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不仅仅是情感上对方秋萍命丧大江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预感,某种危险正向他一步步逼近。
秦海涛愿不愿讲秦池无所谓,方秋萍遇难了,每年两百万吨煤的生意恐怕没得做了,秦海涛手里的船队何以为继,这才是他要和秦海涛商讨的主要问题,毕竟,秦海涛是他亲侄子。
秦池道明来意,秦海涛愁眉苦脸说:“琊山煤矿这条线肯定是完了,以后怎么办我现在也没心思想。船队这边上百张嘴等着吃饭,
也不能总让他们闲着,叔,要不以后就给你们煤码头运煤吧?”
秦池摇头道:“这个不好操作,港口运煤船是大航局统一安排的,你走上几趟问题不大,长期下去可就难了。”
秦海涛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哪能管那么死?叔,没找着新货源前,我可全指望你了。”
秦池皱着眉头说:“我这来了个新局长,是个狠角色,搞公安的出身,办事六亲不认,刘黑子这样的主见了他都认,以后我也很难罩着你了。今年我还可以再安排你走几趟煤,明年你得自己找出路。”
秦海涛给秦池点上支烟,说:“叔,都过午饭点了,我去拿瓶酒,冰箱里有现成的金华火腿、五香牛肉,咱爷俩慢慢喝着聊,这事得从长计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长江黄金航道,我琢磨着怎么也还得吃码头。”
秦池没搭话,话是这么说,可东江港现在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从哪下嘴能咬到肉,费思量,他得好好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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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号沉船,卢茜受了惊吓,又不分昼夜地跟着江河善后,身体一直没有彻底复员。晚饭时卢子明给卢茜炖了一只鸡,热气腾腾的大砂锅端上桌,卢茜笑逐颜开:“您心情不错呀,今天什么日子,有砂锅炖鸡吃?”
“犒劳你的。”卢子明摆着碗筷,慈爱地说。
“无功受禄啊,惭愧!”卢茜用汤匙喝了一口汤,啧啧嘴,“
嗯,真鲜!”
卢子明说:“那是,这汤是用老姜慢火煨出来的,最能散风驱寒,强身健体,要说起来,还是你秦叔家的偏方呐。”
提到秦池,卢子明想起自己被撤职,于情于理秦池都应该到家里来看看,可秦池始终没露面,不免心中有所失落。
卢茜见父亲脸色不好看,知道老爸心中所想,劝慰道:“爸,你别来不来就自己生闷气,撤职这事没啥了不起的,东江港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咱们这是顾全大局做出的政策性牺牲。再说你这身体状况,继续干下去还不够让我操心呢,等你提前退休的决定公布了,每天打打太极、遛遛鸟,再种几盆花、养几缸鱼,多好哇,神仙都没你过得舒坦!”
卢子明给逗笑了:“神仙就这么点追求?”
“可不是嘛,”卢茜一本正经说,“你以为神仙有多大的追求,孙猴子到了天上,不也就是养养马、管管桃园吗?”
“我可比不了孙猴子,人家养的是玉皇大帝的御马,管的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那得多大能耐呀,我连个小小的客运站都没管好,唉……”卢子明说着说着又绕回来。
卢子明说的确是实情。裕泰号沉船,虽然只有一个人超载,但毕竟是他管理不善。二十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丧身江底,他每每想起来都心如刀绞,夜里几次被噩梦惊醒。他总想为港口再做点什么以弥补心中的歉疚,但一纸命令,自己成了赋闲在家的闲人,虽然心甘情愿领受处分,却也徒生了一种报国无门的惆怅。
卢茜知道父亲的心结,又心疼父亲,就劝他:“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们把港口的工作做好了,就是对亡者最好的交待了!”
听了女儿的话,卢子明点点头,又忍不住说:“要还是你秦叔主事,我也就啥念想都没有了,踏踏实实在家养老。”
“爸,这话咋讲?”卢茜似乎没听明白。
卢子明给女儿撕了一块鸡肉,长吁一口气:“按说我不该在背后嘀咕你秦叔,可现在东江港哪个老人心里不跟明镜似的,你秦叔要还是主事啊,东江港的前景那就是死不了也活不成,大家伙一天天混日子。”
“爸,你说得太形象了,一针见血。那你怎么看江局长,他能带东江港走出低谷吗?”卢茜放下饭碗,笑着问,“是不是江局长主政,你还想再干几年?”
卢子明苦笑道:“老啦,想干也干不动了,你们跟着他好好干吧!”说着话锋一转,“他的长笛吹得可真好,那天晚上在江边,别说客运站的女孩子,连我们这些老家伙听得都掉泪了,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一手。”
卢茜嘴一撇:“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喜欢听长笛?”
卢子明瞪一眼女儿:“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好东西大家都欣赏嘛!”
卢茜乐了:“好,好。哪天我告诉江局长,您还是他的铁杆粉丝呢,
叫他专门给你吹一首!”
“什么,铁杆粉丝?”卢子明困惑地看了一眼女儿,叨咕了一句:“这丫头,说话疯疯疯癫癫的!”
卢茜正想给爸爸解释,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开门一看,是江河。
江河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卢子明提前退休的决定市里批复了,他来告知一声,办好交接手续,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顺便也想看看老人。
看到江河手里的正式文件,卢子明沉默无语,虽然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退休决定这么快就批复下来,还是让他感到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背着个撤职处分提前退休,总是有些憋屈。
看着卢子明沉闷发呆的样子,江河心里也有些酸楚,他拍拍老人的肩膀,强装笑颜道:“老卢啊,我知道你心里憋屈,我跟工会刘主席说了,等办完交接手续,搞个茶话会,局里的领导全部参加,热热闹闹地欢送你退休。处分你老卢背了,港务局要有个明确的态度,你这是为港务局背的,是为顾全大局做出的个人牺牲,这一点要向港务局全体同志讲清楚,我亲自讲,咱们得退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
卢子明一下老泪纵横,他一把攥住江河的手:“江局长,撞船责任虽然在湘籍船,毕竟咱们有一个人超载。二十条命一转眼就没了,枪毙了我也不为过,我不委屈。不过有你这句话
,就什么都有啦!”
卢茜拉着卢子明胳膊说:“爸,你心脏不好,别那么激动。这些话我跟你说了,你就是不信,非得江局长说才算数。”
江河也说:“对,老卢,咱们坐下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调养身体,你刚五十八岁嘛,等把身体调理好了,我还等着你发挥余热呐。”
卢子明松开握住江河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只要你江局长用得着我老卢头,没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