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0章:老卢头之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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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茶楼。
 
  江北汛情告急,江东悠闲依旧。过道两旁的绿萝照样碧绿,白裙女子弹奏的古筝照样舒缓,门口侍立的迎宾小姐照样绽放着职业性的微笑,三五一聚的茶客照样嗑着瓜子,品着香茗,聊着一些不闲不淡的话题。
 
  孟建荣推开“云里望月”包间的房门时,秦池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抛石护堤需要20万方石料,海岩说,他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采石厂才答应至少先付半款,否则石料一方不发。秦池电话里和孟建荣一说,孟建荣就嘬牙花子,哭穷说他现在哪里拿得出200多万块钱,秦池不愿意在电话里和他纠缠,如果大堤没有偷工减料,真的如他所说“固若金汤”,自然可以省下这笔开销,只不过秦池不放心,就叫来孟建荣当面谈清楚。
 
  孟建荣气喘吁吁进来,秦池过去关严门,单刀直入道:“建荣,我今天只问你一个问题,防洪堤工程你黑了多少钱?”
 
  孟建荣一愣,屁股没敢沾椅子:“您这是哪里话?”
 
  秦池原本是使诈,但从孟建荣飘游不定的眼神中他捕捉到了几缕慌乱,尽管稍纵即逝,依然让秦池的心倏忽一沉:“孟建荣,今年的洪水不比往年,你我此生难得再见,如果你在工程上偷工减料了,防洪堤被洪水冲出破绽,我告诉你,你我就死定了!我已经快六十岁,尝尽人间苦辣酸甜,死不足惜,你可是三十多岁的大好年华,什么后果你不掂量掂量吗?”
 
  孟建荣有些傻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愣愣看着秦池:“秦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胆小,您可不要吓我!”
 
  秦池一声冷笑:“我问你,你用的钢筋都是20毫米圆儿的好钢筋吗?”
 
  孟建荣点点头,低声答:“是。”
 
  秦池又问:“水泥的标号是多少?”
 
  孟建荣支支吾吾地说:“500号。”
 
  秦池盯着孟建荣,目光冰冷:“孟建荣你要说实话!这时候你如果还不说实话,到时候,我想救你也来不及了!”
 
  孟建荣和秦池合作了好几年,印象中这老家伙对自己从来都是礼遇有加,像这样直呼其名,穷凶极恶的样子还从来没有过,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心想反正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就心一横,说:“也用了一些标号200的水泥,钢筋也有四分之一是高碳螺纹钢。”
 
  秦池悚然一惊,果然不出老卢头所料,这小子当初拍胸脯打包票完全是在演戏:“高碳螺纹钢?高碳螺纹钢往地上一摔不就两截了吗?比木头棍能硬多少?”
 
  孟建荣头上已冒出了汗:“只用了四分之一不到,如果不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秦池的血直往头上涌,这混蛋简直就是作死!本来防洪堤因造价过高就遭人诟病,洪水一冲再暴露出工程质量问题,自己的后半生就得到监狱里过了!他咬着牙,怒视着孟建荣:“不算正当利润,这工程你在材料上黑了多少钱?”
 
  孟建荣不敢抵赖,含含糊糊地说:“不到一千万吧!”
 
  “不到一千万?”秦池盯问。
 
  “是。”孟建荣点点头,有些忐忑地说,“老太太八十大寿,卡上送的500万就是从这里出的!”
 
  啪一声,秦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圆胳膊打了孟建荣一耳光:“你这个混蛋,自己作死不算,还要拉上我垫背!”
 
  孟建荣猝不及防,一下被打蒙了,眼前发黑,金花乱溅,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想到秦池会动手打他,而且出手如此之狠,他双手抱住嗡嗡作响的脑袋,愕然地看着秦池:“你,你打我?”
 
  秦池余怒未消:“我打你了,你还得谢我!听清楚了,今天我不让你吃耳光,明天你就会吃枪子儿!”
 
  孟建荣揉揉脑袋,又晃了几晃,神志清醒了一些。
 
  秦池一把拽过孟建荣,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听着,大堤闸口我原本不想封堵,那样很可能造成江河抗命,即使他不被杀头,也断无留任之理。可你以次充好,溪口大堤的闸口必须封堵了。防洪堤若因工程质量溃堤,影响到溪口大堤的安危,你十个脑袋不够砍,我也必定受到牵连!”
 
  孟建荣完全清醒了,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建在溪口大堤内侧的变电站也是偷工减料的劣质工程,根本经不住洪水冲击,一旦煤码头防洪堤告急,变电站被冲毁,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在变电站工程上扣出的上千万,连秦池也不知晓,秦池那一耳光无论主观动机如何,客观上确实是帮了自己,心中不由涌出几分感激,就用讨好的口气说:“秦局长,封了闸口的运煤通道,东江港半年也恢复不了元气,对您不是很有利吗?”
 
  秦池松开孟建荣的脖领,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叹一口气:“半年,那半年后呢!以江河的势头和手段,八成会东山再起,那时候我们不是依然要受制于人吗?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知道什么叫放虎归山吗?况且,如果是封堵运煤通道造成东江港一蹶不振,各方面都能谅解,江河个人会毫发无损呀!”
 
  孟建荣整理了一下被秦池拽皱的领口,赔着笑脸安慰秦池:“江河行事无情,伤人太重,他既然出来混,欠账总要还的,您也不必过于担心。”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东江港生产瘫痪不瘫痪和我有鸟关系?让他心疼的是为防止防洪堤工程质量露馅儿,抛石护堤扔进的那几百万元!
 
  秦池见孟建荣挨了一耳光,还向自己赔着笑脸,心里不免有些歉然,又想到以后有许多事还要和他联手,就缓和了一下语气,用手按按他的肩膀,说:“建荣啊,事关重大,老哥今天有些失态,但确是为你好,你要包涵呀!”
 
  孟建荣连忙摆手:“秦局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您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我,我感激您还感激不过来呢,哪里会怨您!您放心,您这样为兄弟考虑,兄弟心里明白着呢,以后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兄弟也会一人担着,不会连累您!”
 
  秦池知道孟建荣这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真要出了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还各自飞呢,遑论他人?不然这小子也不会在情急之中提到给母亲贺寿的礼卡。不过,挨了一耳光,还能有这样的表态,也算明事理,就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呸呸吐出两片茶叶道:“建荣,你能这样说,算老哥我没有看错人,不过,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你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孟建荣往前凑凑身子。他在东江港掘到的每一桶金,都要仰仗秦池,与秦池得到的那些相比,他赚到的毕竟是大头,他有什么理由不听命于秦池呢?于是脸上露出谄笑:“那是自然,秦局长,您怎么说我怎么做,没有二话。”
 
  秦池压低声音说:“抛石护堤工程不许马虎,不管你想什么法子,就是去当裤子,石料钱你必须先付一半,剩下的一半你什么时候周转开了什么时候给。”见孟建荣仍有些肝痛的样子,秦池恨铁不成钢地说,“抛石护堤可以减轻洪水对防洪堤的冲击,这是给你的工程加一道保险,不然,洪水一旦冲毁防洪堤,你用的劣质钢筋和水泥露了馅,再想补救也晚了,明白吗?”
 
  “我明白。”孟建荣应一声,“这二百万砸锅卖铁我也先付了,您放心。”见秦池脸色好了一些,又问,“秦局长,我那打了水漂的七千万怎么办?”
 
  秦池瞪一眼孟建荣:“怎么办?凉拌。什么事也得过了这个关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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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写意丹青,浓浓淡淡,平添几分奇妙。树木楼船,依远近,深浅各有不同。江水奔流,在黯然的月光下泛起的水波呈碳灰色,像是一江洒落的碎银。水位缓缓升高,如山之将倾;天气愈发闷热,令人窒息。只有草丛中蟋蟀时断时续的鸣唱,偶尔掠过耳畔的一两声汽笛,江面上忽隐忽现的航标灯,才使这沉闷中有了一缕生机。
 
  江河让沈奕巍在溪口大堤后面的空地上搭了几排简易房,一排正中三间是东江港防汛指挥部,刘黑子为队长的突击队二百多人集中住在指挥部两侧,除了江河住的简易房里有三部电话、两部传真、两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幅东江港防汛地形图以外,其他房间里除了各有一部电话,一水的大通铺。到了晚上,简易房里亮起一盏盏灯光,使江边的夜有些扑朔迷离。
 
  港口公安局的弟兄们提着微型冲锋枪昼夜在闸口守卫。闸口两边的长堤上,竖起了几十面迎风招展的彩旗。省防汛指挥部的巡逻车每隔半天就要沿长江大堤巡视一遍,江河这样做,就是要让省里看到他们枕戈待旦,严阵以待,同时,也让江北的老百姓看了心里踏实。
 
  晚饭是包子,煤码头职工食堂蒸熟了用三轮车送过来的,每人吃过两个包子,江河召开指挥部工作人员开会,对防汛工作做了进一步检查与布置。散会后已近子夜,他躺下却睡不着,又披衣起床,走出简易房向防洪堤走去,距防洪堤还有一百多米时他停住脚,放眼凝视着夜色中的堤坝。站在这里,可以听见江水撞击堤岸的声音,那声音像一阵阵龙吟,一声声虎啸,从浪飞涛涌的江面席卷而来,穿过黑沉沉的夜色,叩击着江河的心扉。
 
  今天午后,历时七天的抛石护堤工程结束,秦池联手孟建荣搞出这么大动作,有些出乎江河意料。一方石料几十元,二十万方石料至少要四五百万元,孟建荣投到长江里的可是真金白银,他说是为确保堤防无虞,可江河总觉得里面似乎暗藏玄机。心里这么想,江河嘴上说的都是肯定赞扬的话,无论如何,抛石护堤对抗洪有益无害。
 
  夜风骤起,江河打了一个冷战。他回过身放眼一望,溪口大堤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盘亘延伸,仿佛是一条蛰伏的巨蟒。
 
  江河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上游连降暴雨,汛情愈发危急,水位上升如果达到防洪堤警戒线,他作为溪口地区防汛抗洪总指挥,无疑要执行省防汛指挥部的命令,封堵运煤通道。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和警察,他自然懂得服从命令的道理。可是冥冥中,他似乎心有不甘。一旦封堵上运煤通道,不仅东江港半年多的努力毁于一旦,沿江的电力生产也要受到严重影响,而抗洪救灾,电力供应又是重中之重,这真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江河漫步走上运煤通道和煤码头运煤线之间的那面斜坡。斜坡有一千多米长,这几天江河一直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在斜坡上构筑一道子堤,即便洪水漫过煤码头防洪堤,也可以利用江水漫到闸底的时间差延迟封堵运煤通道。这就可以非万不得已,一直确保运煤通道畅通,还可以保护机械设备不被水淹。只不过,这个想法太大胆了,需要一系列科学的数据加以支撑,作为溪口地区防汛第一责任人,他不能轻易提出,一旦因此影响到省防汛指挥部的命令畅通,责任就大了。
 
  江河所以睡下又起来,也是因为这个想法如同午后拖在阳光里的身影,挥之不去,他来到实地想再做一番权衡。
 
  “老江,是你吗?”浓浓的夜色中,一个人影快步走来。
 
  江河看出,是秦池:“老秦,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不是省防总那边又有紧急通报?”
 
  “可不是。”秦池气喘吁吁地对江河说:“刚刚接到省防总紧急通报,长江上中游暴雨持续不断,目前已形成了一个特大洪峰,预计四十八小时后到达东江水域。”
 
  江河不由打了个冷颤,四十八小时,怎么可能!两个小时前,省防总通报的还是预计七十二小时后,长江特大洪峰到达东江水域。
 
  “没弄错吧,老秦,省防总不是说七十二小时后特大洪峰才能到达吗?”
 
  “没弄错。”秦池的声音很沉重,“长江上中游几大干流同时暴发洪水,加上持续暴雨,降水量惊人,省防总特别通报,这次形成的特大洪峰,尚无历史记录!”
 
  江河听了心头一沉:“老秦,省防总有什么具体指示。”
 
  “省防总提出两个确保:一是确保溪口大堤安全,二是确保这一特大洪峰安全通过东江水域。”秦池说道,“省水利厅王石山总工程师已连夜从省城出发,赶赴溪口具体指导抗洪工作,我已经安排港办派人到高速公路出口处去等了,你看我们两个是不是去一个人迎接一下?”
 
  江河摇了下头:“不必了,非常时期,我们不能离开溪口大堤,王总能理解。”
 
  秦池又说:“刚接到电话,还有两个人,已经到溪口镇了,天黑路滑,不少地方还打着防洪桩,我们要不去迎迎,可就该挨骂了。”
 
  “哦,哪两个人?”江河问道。
 
  “老廖和赵达夫,头半晌就从矿山出来了,路不好走,这会儿刚到。”秦池说着
 
  ,递给江河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点,当心脚下,坑坑洼洼的别绊着。”
 
  廖汉中到了溪口镇,让江河糟糕的心情略有好转,可即将到来的特大洪峰,又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他吁了口气说:“生旦净末丑,该来的都来了,东江港这台大戏开锣了。”
 
  秦池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大的水过来,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廖和赵达夫一起来,我看他们是急眼了,咱们这边要是把运煤通道堵上,他们就只能用一个鼻孔出气了。”
 
  江河看一眼夜色,轻柔似水,隐约如雾,茫茫苍苍,将天地万物罩住。如果不是即将到来的洪水,宁静深沉的春夜倒是令人神思遐想:“是呀,沿江其他码头已经停止生产了,咱们这边再一堵,他们就只能走铁路运输,运输量和航运没法比,用奕巍的话说,这叫得了肠梗阻,他们能不急吗?”
 
  秦池不无担忧地说:“老江,你分析分析,老廖这次来,会不会再搞出点惊天动地的事?”
 
  廖汉中到东江港来干什么,江河心里明镜似的,他相信秦池心里也清楚,与其自己点破,莫若秦池点破,于是淡淡说了一句:“抗洪非常时期,老廖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把赵达夫这个主管生产的副矿长也带来了,我看他们无非是要评估一下,洪水过后东江港还能不能正常生产。”
 
  秦池哂然道:“老江,这话要是
 
  八个月前你刚上任那会说,我信,你没搞过企业嘛,放在这会说,嘿嘿,老江,你可没说实话。”
 
  江河笑问秦池:“老秦,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池不与江河争辩,拿出手机拨通值班室电话,对赵小苏大声说:“马上把卢茜叫来听电话,十万火急,叫她跑步来!”
 
  秦池的举动,让江河有几分茫然,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一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卢茜气喘吁吁的声音:“秦局长,您有什么紧急指示?”
 
  秦池吩咐道:“卢茜,你听好,琊山煤矿的廖矿长和赵达夫已经到了溪口镇,你马上写一篇报道,内容为廖矿长和赵副矿长亲临东江港慰问煤码头抗洪职工,有一两百字就够了,要把两人的职务写清楚,尤其是赵达夫的职务,一定要写上他琊山煤矿主管生产的副矿长兼总调度这个头衔,写好后传真给省报,明早要见报。”
 
  电话里卢茜的声音仍旧气喘吁吁:“秦局长,省报又不是咱家开的,你说明早见报就见报呀?”
 
  秦池板着脸道:“你这丫头,你秦叔说话不好使是不是?江局长就在我身边,我让江局长跟你说。”秦池说着,把手机递给江河。
 
  这个面子江河当然要给秦池,他接过手机大声说:“卢茜,文章虽短,事关抗洪大局,你和省报好好沟通一下,一定要明早见报,你做了几年《东江港报》主编,和省市的新闻单位应该关系不错嘛!”
 
  挂上电话,江河不由对秦池刮目相看。人人皆知,省委省府领导每日必看省报。秦池显然是要用这条消息向身兼省防汛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的程志施加压力:“老秦,你这可是变相向省防总、向程省长施压。”
 
  秦池道:“不是我向程省长施压,是琊山煤矿向程省长施压。你廖汉中来了就来了,你把主管生产的副矿长兼矿山总调度赵达夫拉来做什么?一个企业,总经理可以四处跑动,总调度是可以四处跑动的吗?咱们东江港总调度什么时候出过差?总调度离岗生产还不乱了套?老廖他们这么做,摆明了是让上面知道,封堵溪口大堤运煤通道,琊山煤矿就只能停产。这不是吗,矿山总调度都和矿长一起出来搞慰问了。”
 
  “老秦呀,你可真是老谋深算。”江河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廖他们来溪口,是不是有意向上面施压只是你我的揣测之谈,你这一条二百字的消息发出去可就把他们做实了,即便是上面震怒,板子打下来,也是一头打在老廖屁股上,一头打在省报屁股上,没我们东江港什么事。”
 
  秦池嘿嘿一笑:“老江,你有不同意见吗?”
 
  江河其实很纠结,内心深处,他当然不愿意看到闸口被封堵,借此给省里提个醒也无不可,就说:“老秦,我要有不同意见,还能支持你让卢茜写这条消息吗?”
 
  秦池伸手向防洪堤一指:“老江,再过四十八小时,洪峰一过来,那就是生死立判!咱俩也别绕圈子了,你是整个溪口地区防汛抗洪第一责任人,省防总为什么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说白了,就是到了关键时刻,让你把大堤上这条运煤通道给堵上!你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该说的话你不能说,该表的态你不能表,我没你那么多顾忌,党委会上明确分工,由我负责东江港具体防汛工作,我的第一责任就是维护东江港的利益,至少我要保证东江港的重要设施不能被洪水淹没。要说起来,我让孟建荣抛石护堤,也可以理解为向省防总施压,我们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和资金,省防总也应该考虑考虑,除了封堵运煤通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江河听了秦池这番话,心中有些感动:“老秦,谢谢你的理解,江北几千万人的安危是第一位的,东江港的利益也要保证,要做到双赢很难啊!不过你让孟建荣抛石护堤,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你事先怎么没和我知会一声?”
 
  秦池解释道:“这事我是要和你打招呼,那天你发高烧,在医务室挂水,我看你烧得迷迷糊糊的,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有益无害的事,我想你也不会反对,就直接安排孟建荣去做了。”
 
  江河道:“老秦,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是琢磨着,这二十万
 
  石料抛下去,咱们煤码头防洪堤抵御洪水的能力,怎么也得增强百分之二十吧?”
 
  秦池道:“百分之二十可不止,我让工程处和老卢头都计算过,能增强百分之三十吧。”
 
  江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再采取其他一些防护措施,即使洪水超过警戒线,也可以确保洪水不漫到运煤通道闸底,老秦,有没有这种可能?”
 
  秦池沉吟了一下,说这种可能完全有,不过省防总那道命令束缚了我们手脚,我们做再多的努力,恐怕也是白用功。
 
  江河若有所思:“琊山煤矿真要停了产,关系到的可不是我们一个省几十个县市的事,整个华东地区的电煤都要断档,老廖和赵达夫跑到溪口来摆龙门阵,就是在将省防总的军。”
 
  秦池站住脚,意味深长说:“一将三慌,老江,你有想法?”
 
  江河道:“光有想法不行,关键是手里要有过硬的数据。老秦,走吧,我们还有四十八小时时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抢在时间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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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密布,若隐若现的一弯新月,早已不知隐藏到哪里去了。暴雨即将降临,苍穹就像传说中佛陀那对法力无边的金钹,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无际的黑暗中,透不出一丝光亮。
 
  省防总紧急通报下达不到一个小时,溪口的水位已逼近警戒线。按照溪口地区防洪预案,作为煤码头总经理、实施封堵运煤通道的现场
 
  总指挥,沈奕巍此时应当下令突击队上堤,一旦水位达到警戒线立刻实施封堵。沈奕巍却迟迟没有下令,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把突击队拉上去,恐怕就很难再撤下来了,他要把突击队攥在手里,做一次最后的拼搏!
 
  江河与秦池离开不久,沈奕巍一个人又来到了溪口大堤。夜的黑幕中,沈奕巍目光停留在煤码头卸煤线与溪口大堤运煤通道之间的斜坡上,沈奕巍也设想在斜坡上打一道子堤,他深夜再次来到这里,目的和江河竟惊人一致,就是想再做一番考量,以便必要时向局党委提出。
 
  卢茜打着强光手电筒来到闸底,老远就说:“沈大才子,你一个人站这干吗呢?我跟你说,廖汉中和赵达夫来了,你快回指挥部,有好戏看了。”
 
  沈奕巍有些意外:“老廖他们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卢茜走得气喘吁吁:“一刻钟前到的溪口镇,江局长和秦局长都去接了,这会儿可能已经接回指挥部了。”
 
  沈奕巍又问:“卢茜,你说有什么好戏看了?”
 
  卢茜神秘地笑笑:“刚才秦局长和江局长一起给我打电话,要我写一篇报道,内容为琊山煤矿廖汉中矿长和主管生产的副矿长兼矿山总调度赵达夫亲临东江港,慰问溪口煤码头战斗在抗洪一线的广大职工,让我写好后传真给省报,明早务必见报。”
 
  沈奕巍略一思索,惊喜地问道:“你写了吗?”
 
  卢茜道:“写了,已经传真给省报总编室了,他们夜班副总编辑够意思,已经承诺明早一定见报。”
 
  沈奕巍兴奋地说:“太好了!”
 
  卢茜又道:“一篇报道就一句话,不像个东西,我又胡乱加了几笔。”
 
  沈奕巍越发惊诧:“你加了什么?”
 
  “无非就是什么煤码头总经理沈奕巍代表广大职工深切感谢廖矿长和赵副矿长亲临我港慰问,云云了几句确保溪口堤防,确保华东地区电煤通畅什么的……哎,你瞪着我干吗,我这几句是不是画蛇添足了?”
 
  江风吹来,沈奕巍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了,他瞪着卢茜,叹一口气:“卢大编辑,你这几句岂止是画蛇添足,你直接把我扔洪水里算了,省防总的人要看到我这么说,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卢茜开心地笑道:“不至于吧,沈副局长,确保溪口堤防,确保华东地区电煤通畅,哪句话说错了?省防总的人和你又没仇,还能抓住这几句话打你的棍子?”
 
  沈奕巍苦笑道:“卢茜,你别拿我开心了,确保溪口堤防是要封堵运煤通道,确保华东地区电煤通畅是要在洪水期间坚持正常生产,两者是一对矛盾体,我们为了避免和省防总直接对抗,一直不提确保电煤通畅这个口号,你又不是不清楚?今天你既然把矛盾挑开了,一会儿见到江局长他们,我就直言不讳提出新方案,你可要支持我呀。”
 
  卢茜眼睛一亮:“你有什么新方案?”
 
  “卢茜你看——”沈奕巍伸手指着溪口大堤,“四十七小时后,长江特大洪峰就过来了,势头有多猛谁也说不好。从最坏角度考虑,我们煤码头那道防洪堤如果挡不住,江水就会从这里漫上来,沿着这面斜坡流向运煤通道。”
 
  卢茜点点头:“奕巍,你打算在这面斜坡上做文章?”
 
  “不错,这面斜坡能救我们的命。”沈奕巍说道,“江水再猛,也是自下而上,不可能一下子就冲到运煤通道,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时间差,只要我们准确计算出江水流速和上涨幅度,就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来自主决定什么时候封堵运煤通道!”
 
  卢茜道:“对呀,只要不封堵闸口,生产就可以照常进行,不仅保证了我们东江港的利益,对老廖也是个支持。”
 
  沈奕巍又道:“就算漫了堤,我们也不能任凭江水直接流向运煤通道,要尽量延缓这个过程,一是给我们封堵闸口留下充裕时间,二是……”沈奕巍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做个乐观的估计,二是我们利用这面斜坡构筑子堤,再建屏障,彻底把洪水挡住。”
 
  卢茜眨巴眨巴眼睛:“构筑子堤挡住洪水,这个想法不错!”
 
  沈奕巍笑了:“你别光嘴上说,我要的那些数据计算出来了吗?”
 
  卢茜一听沈奕巍要数据,眉头皱了起来:“还说呐,运算水文数据,那是银河机干的活,咱们局里那台计算机根本没这个能力,没日没夜地运算好几天了,也拿不出个结果。我下午给机房打电话,他们一个个叫苦连天,还要我过去给他们帮忙,一会儿你安排艘快艇送我过江,我再跟他们熬一夜。”
 
  沈奕巍有些心疼地说:“关键是江水漫堤后的流速和上涨幅度要计算出来,有了这些数据,才能最终确定封不封闸口。”
 
  卢茜用手撩了下头发:“我琢磨出一种新的计算方法,不知能不能有所突破,我尽量吧。”
 
  沈奕巍吁了口气:“再过四十七小时,特大洪峰就到了,我希望最迟明天下午,你能给我数据。”
 
  两人一路说着,走回溪口大堤后面的防汛指挥部,见江河、秦池、廖汉中和赵达夫围坐在一起正说着话,沈奕巍上前给廖汉中和赵达夫一人递了一支香烟:“两位老总,抗洪非常时期,我们江局长规定,少说多干,我先表个态,在这场特大洪水中,我们东江港和琊山煤矿唇齿相依、荣辱与共,我作为煤码头总经理,给你们一个承诺,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保证运煤通道通畅!”
 
  廖汉中一听就笑了:“小老弟,你胆量可不小,老江老秦还没发话,你就敢给我们承诺?”
 
  沈奕巍清楚,廖汉中这话是在试探江河和秦池的态度,他笑着望望江河。
 
  江河何尝不想保住运煤通道,刚才他到斜坡实地考查,也是想做最后一搏,又听卢茜说沈奕巍一直在督促他们计算出洪水流量流速的相关数据,就知道沈奕巍也在动这个脑子。但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表态,这个想法是否可行,他也没有十分把握,正想从不同角度论证一下,就板着脸道:“沈副局长,军中无戏言,你既然敢给两位矿长承诺,那就说说你的具体措施。”
 
  “沈副局长,升官了?”廖汉中有些惊诧。
 
  沈奕巍冲廖汉中羞涩一笑:“我建议在运煤通道和我们煤码头卸煤线之间的那面斜坡上,构筑一道子堤,那面斜坡有一千多米长,我让工程技术人员运算过,即使水漫堤坝,江水自下而上,一时也冲不到运煤通道那里。如果构筑子堤,增加一道屏障,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何时封堵运煤通道,由我们自主决定,只要子堤能挡住洪水,就可以正常生产。”
 
  沈奕巍说完,信心满满地注视着屋里的几个人,令他失望的是,江河沉吟不语,秦池也不表态,廖汉中和赵达夫更是不便贸然发表意见。
 
  沈奕巍又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的主要机械设备都在这道斜坡以北,江局长指示我们组织技术攻关,解决设备被水冲泡的问题,设备处多次试验,都没有找到好的方法,构筑子堤也可以把我们东江港的主要机械设备保护起来,免受水淹。”
 
  沈奕巍构筑子堤的想法和自己完全一致,这让江河陡然增加了信心,这两天他也问过设备处,知道问题一时解决无望,更觉得构筑子堤十分必要,所以内心充满了对沈奕巍的感激,但是他不愿把自己内心的情感表现出来,沉默了一两分钟,开了口,但不是和沈奕巍说话,而是侧过身去问秦池:“老秦,刚才我们在路上商量的几个防护措施,都不如打子堤来得直接,一举多得,你看奕巍这个设想可行吗?”
 
  秦池双眉紧锁,深深吸了几口烟说:“小沈这个设想不错,不过操作起来难度很大,仅凭东江港一己之力很难完成。老江,如果决定实施的话,恐怕还得你全面协调。”
 
  江河点点头,转身对沈奕巍说:“奕巍,你考虑过没有,构筑这样一条子堤,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我们先不要说这条子堤的高度和宽度,单说长度,至少得三公里吧,需要大量的防洪桩和沙袋,我们东江港是存放了一些,但远远不够,你到哪里去解决构筑子堤的材料缺口?”
 
  沈奕巍一时无语,他原本想与江河私下商讨这个问题,可江河当着众人面把话题挑明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茜只好硬着头皮替沈奕巍解围:“江局长,溪口大堤后面抗洪物资堆积如山,打一条子堤绰绰有余,材料不是问题。”
 
  江河黑着脸道:“卢茜,这话是沈副局长教你说的?”
 
  卢茜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琢磨的。”
 
  秦池苦笑道:“丫头,你可真是吃了豹子胆,擅自挪用溪口大堤抗洪物资,这当口上撤职查办都是轻的!”
 
  卢茜小声嘟囔:“反正那些物资堆着也是堆着。”
 
  江河板起脸:“省防总三令五申,这批抗洪物资只能用于溪口大堤,我们拿来构筑子堤,一旦溪口大堤出现险情,我们用什么抢险?那就是灾难性后果!奕巍、卢茜,我提醒你们,在这次抗洪中,任何时候溪口大堤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江河话音刚落,秦池接着说:“这次长江洪水是全流域性的,大半个中国都在抗洪,抗洪物资普遍吃紧,溪口大堤作为必保堤防,抗洪物资也只是相对充裕,用来构筑子堤可就捉襟见肘了。”
 
  江河又道:“现在距长江特大洪峰到来已不足四十七小时了,退一步讲,即便我们能够筹集到足够的构筑子堤的材料,把我们的职工队伍拉上去,至少要超高强度连续作业二三十个小时才能完成吧?奕巍,人的体能总是有极限的,洪峰到来时,我们的队伍经过二三十个小时超高强度的连续作业,是否还有战斗力,这也是你必须要考虑的。”
 
  沈奕巍低头不语,这些问题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特别是构筑子堤所需要的材料,如果江河不同意动用溪口大堤后面的物资,他确实没有办法解决,这也是他一直没有说出这个想法的原因之一。
 
  廖汉中突然一挥手,呵呵笑道:“老江,你和小沈别演苦肉计了,我们也不是一毛不拔,你们要能保证运煤通道通畅,构筑子堤的材料从矿山调拨,这点家底我们还是有的。人手不够的话,我再调三百矿工过来支援你们,你发句话,我们矿山的车队连夜出发,八个小时之内肯定赶到!”
 
  廖汉中此言一出,江河脸上的乌云顿时散去,站起身来握着廖汉中的手说:“老廖啊,不是演苦肉计,你要不拔刀相助,我们还真是没辙。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等抗洪胜利了,我们一醉方休!”
 
  沈奕巍也站起身,惊喜万分地说:“廖矿长,你雪中送炭,我无以为报,我就表个态吧,大堤上若出了问题,你把我砌进去,我也要竭尽全力保证运煤通道通畅!”
 
  廖汉中笑道:“小沈,言重了,把你砌进去,谁给我运煤?再者说,老江舍得吗?刚提你做副局长。”
 
  一阵笑声过后,江河对沈奕巍说:“奕巍,老廖雪中送炭,两大难题给你解决了,你是煤码头防汛抗洪第一责任人,构筑子堤在你职权范围之内,就不必上党委会讨论了。我这还有一个问题,老卢和我说过,那面斜坡上地质情况复杂,子堤怎么打安全系数最高,起到的防护作用最大,你们要好好研究一下。”
 
  听江河这样说,沈奕巍明白了,局长早有此念,点头道:“我前天专门过了趟江,去征求老卢叔的意见,老卢叔说斜坡上有几个塌陷地段,如果打子堤的话,要注意避开,在哪里打桩,在哪里开挖土方,在哪里置放钢筋笼,他都有指点。局长,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连夜把他接到江北,我们共同确定子堤的长度、高度和走向,再请他找找防汛上的薄弱环节,制定应对措施,你看可以吗?”
 
  廖汉中拍拍江河的肩膀:“老江,这儿的事我就不掺和了,我马上去安排矿山装车上路,你放心,琊山矿的援军和物资明天上午肯定到位,如有闪失,拿我问罪!”说完,拉着赵达夫走了。
 
  秦池见廖汉中、赵达夫消失在夜色中,转过脸对江河说:“老卢最近身体不好,连夜把他接到江北,可别出什么岔子。”
 
  江河也有几分犹豫,转过身来问卢茜:“卢茜,你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来江北吗?”
 
  卢茜亦是犹豫不决,她知道父亲十分想为溪口抗洪做出点贡献,长江一发水,父亲就主动请缨,给江河、给沈奕巍都打过电话,要求到江北来,可父亲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到了江北没日没夜很难吃得消。
 
  犹豫了一阵后,卢茜如实说:“局长,上次您让我带我父亲到人民医院去检查,医生给他做了心脏彩超,发现心脏主动脉堵塞了百分之七十五,当时就留他住院,要进行介入治疗,他死活不肯,一定要等洪水退了再住院。他自己很想到江北来,可我觉得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来。”
 
  秦池松了一口气,江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沈奕巍重重唉了一声。
 
  卢茜见状,迟疑了一下,又说:“局长,现在是不是特别需要我父亲到江北来?”
 
  江河坦率地说:“卢茜,你父亲在江北工作了三十多年,素有‘溪口活地图’之称,对这一带地质了如指掌,我早说过,关键时刻要请他出山,现在确实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过一切以他身体为重,你要觉得他身体状况不适合来,我们决不让他过江。”
 
  卢茜甚是为难,咬着嘴唇又犹豫了一阵,才下决心说:“局长,我父亲的脾气您也知道,我最担心的是勘测子堤地质时他执意下水,您要能保证不让他下水,我同意他过江。”
 
  江河面露欣喜之色,他郑重承诺:“卢茜,你父亲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我们怎么能让他下水?勘测子堤地形时,我亲自跟着他,保证不让他下水。”
 
  卢茜觉得踏实了一些,她看看阴沉沉的天,说:“趁没下雨,赶快接我父亲过江。”
 
  秦池瞪了一眼卢茜:“你是让你老爹玩命啊!”
 
  沈奕巍望望卢茜,见她没有说话,就对江河说:“江局长,天阴的紧,这雨点已经下来了,我马上安排快艇送卢茜过江,去接老卢叔。”
 
  江河又看了一眼卢茜,见她双唇紧闭,面色凝重就点点头说:“好,雨天行船,一定要注意安全。”
 
  嘱咐完沈奕巍,江河又打电话给廖汉中:“老廖,非常时期只好从简了,等会就在我们职工食堂吃顿便饭吧。住的地方……”
 
  廖汉中打断他的话:“就在你隔壁给我支张行军床,老赵娇贵让他去住招待所。”
 
  “那怎么行?我们招待所有空房嘛!”
 
  “你行,我怎么不行?就这么定了。老江,我老廖是来帮忙的,可不是给你来添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