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4章:一份伤心画不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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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敲开副省长的办公室时,程志已经沏好茶在等他了
。见到江河,程志一指墙上的挂钟:“江河,你一向守时呀,怎么迟到了?”
江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在大门口碰到了东江师大的刘希娅。”
“噢?”程志有些惊讶,“这么巧。”
江河索性直截了当:“她说是来找您,言里言外,似乎和我还有些关系。”
“不错。”程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江河:“你看看吧,看是不是和你有关。”
江河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原来是一封信:
程省长并转民政厅:
我是“9·08”特大沉船事故中,东江师范大学8名同学中的唯一幸存者。沉船时我在舱里,本无从逃生,所以能够生还,是坐在我对面的一名解放军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出舱门,得以浮上水面。不久前我才得知,这位英雄被打捞上来时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他叫李水娃,是解放军某部八团一营三连上尉指导员。他是为救我而牺牲的,请求省领导和有关部门追认李水娃同志为烈士。
下面的落款是刘希娅。在她的名字后面,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江河看完,将证明放回桌子上,心中感慨,刘希娅在离开东江之前,没有忘记把这件事做一个了断,真是有情有义的一个姑娘!江河知道,水娃一旦被追认为烈士,干娘就可以享受烈属的待遇,这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江河越发感到亏欠了刘希娅,一时默然无语。
程志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又把烟盒扔给江河,说:“我这办公室里没有禁烟标志,想抽便抽。”
江河抽出一支烟,打火点燃。
程志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又在烟灰缸上轻轻蹭去烟灰,说:“正好你来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此事无误吧?”
江河回答:“准确无误。抗洪的时候,我和卢茜有一次聊天,偶然说起水娃的这个细节,卢茜想起刘希娅曾和她说过,自己所以能够幸免于难,是因为船翻之后有个人在她身后猛推了一把。据刘希娅回忆,开船时有一位军人就坐在她的对面,恍惚中她觉得应该是那个军人所为。当天遇难的乘客中只有一名现役军人,水娃直到火化前还一直保持着推人的姿势,殡仪馆的师傅费了很大劲才让他的两只手回归原状。去年,我去探望干娘,干娘说,水娃入伍前就曾两次在池塘里救过小孩。如果刘希娅确实是因为被人一推才有幸逃生,应该是李水娃,不会错!”
程副省长在烟灰缸里将刚抽了半截的烟摁灭,从桌上的笔筒里拿出了一支签字笔,在那封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推给江河:“你看如何?”
江河看到,信的空白处写下了程省长刚劲有力的批示:
此事我已向东江港港务局核实查证,事实无误,请民政厅按国家相关程序,从速追认李水娃同志为烈士。我们不能让英雄含冤于九泉。
江河看罢,激动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向程志敬了个军礼:“谢谢你,程省长。”
程志咳一声,说有什么可谢的,这是我们工作中的疏漏,应该检讨才是。说着拿起电话听筒,张秘书,请你过来一趟。放下电话,程志对江河说,东江港抗洪取得重大胜利,本来要给你小子记一功,可你坚辞不受,我一想也对,就在会上投了你的反对票,你抗洪有功,抗命有过,功过相抵,就不奖不罚了吧。
江河重新坐下,淡然一笑:“您没撤我的职,我就烧高香了,哪里还奢望记功呀。”
秘书推门进屋,程志拿起桌上的信装进信封:“速送民政厅。”
秘书答应一声,接过信转身离去。
程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说:“你小子是在发牢骚吧?知道我这是什么茶吗?武夷山的大红袍,难得的精品名茶,张书记从北京回来,也只给了我不到半两,我今天就拿出来犒劳你,还不知足呀?”
江河嘻嘻一笑:“哪能呀?您要这么说,我可要多喝几口了,还没有尝出滋味呢。”
程志又说:“江河啊,看你进来时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估计刘希娅没有给你好脸色吧?”
江河自嘲地一笑:“岂止是没有好脸色,简直就是排炮连发!”
程志用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同情地望着江河:“那也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你不守承诺,搞得人家很被动嘛
!”见江河一脸无辜,就转移了一个话题,“卢茜情绪怎么样?”
江河喝了一口茶,又从省长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续上:“老卢同志牺牲以后,像换了一个人,还没有从悲痛的阴影里走出来。”
程志的神色变得凝重,他想起了追悼会上卢茜悲痛欲绝的情景,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啊,作为旁观者,我们可以轻飘飘地说两句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要节哀顺变,但是对于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这种安慰就显得太廉价了。”程志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江河知道这是副省长开始思考问题了。果然,程志突然停下脚步,对江河说,“这个姑娘头脑清楚,见解不俗,而且公道正直,你们东江港要好好培养她,将来会是一块可用之材。”
江河点点头:“是,我们是这样打算的。”
程志重新坐回椅子上,神色更为庄重:“江河同志,这次洪水,教训太深刻了。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我们抢运电煤的能力严重不足,导致抗洪救灾处处掣肘。省防总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大堤运煤通道的封堵权下放给你们,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要保电煤,幸亏你们不辱使命,否则,经济损失难以估量啊!”
江河知道省长这只是开场白,如果仅仅是为了肯定一下东江港的贡献,没有必要将自己急召至省城,况且,拜年话在表彰大会上已经说过了,何需重复?
江河没有表态,只是专注地望着程志,静听下文。
“抗洪胜利以后,我一直在考虑,通过这次交的学费,我们总该有点什么收获吧?我有两个设想。”程志把自己的茶杯往前一推,“第一个,你们东江港和琊山煤矿要深度合作,争取把东江港建成国家级的战略储煤基地。”
江河不由一惊,双眸烁烁闪光:“国家级战略储煤基地?”
程志点头:“对,国家级战略储煤基地,一旦有事,要发挥更大作用。”言罢,他又把桌上的烟灰缸往前一推,“再一个就是进一步改造煤码头,要能停靠更大吨位运煤船。近几年国家对长江航道投资很大,已经使用了七十多项世界最新技术,沿江很多电厂都能停靠大吨位运煤船,你们现在最大的停靠能力不过两万吨,这远远不够,改造后要能停靠五万吨级的,当然,这是第二步设想。第一步,先把储煤基地建起来,还有你在抗洪前向我汇报的配煤中心,争取这两项同时上马。”
江河由衷地叹道:“程省长,这可是大手笔!有了这个平台,东江港可就真的要腾飞了。”转念一想,问程志,“不过,光是建设配煤中心,我们初步估算了一下,就得几个亿……”
程志一摆手:“打住,我只管给你介绍对象,可不管给你生孩子,资金问题免开尊口,省财政无法解决。”
江河露出一脸苦笑:“省长,您这不是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吗?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程志笑一笑说:“此言差矣!你这是企业行为,最好用市场化的方式解决。我虽然给你拨不了款,但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个重要信息。”
江河睁大眼,望着程省长。
“据我所知,企业上市将由指标制改为核准制。符合条件的国内企业都可以申请上市。江河呀,一个企业要做大做强,不利用资本的平台是不可想象的,资本运作是企业迅速实现低成本资本扩张的最有效途径。你已经当了一年多的港务局局长,这个道理无需我多说吧?”
江河一听,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盼了多久,他就盼着这一天呢!于是搓着双手说:“未雨绸缪。回去后,我马上成立一个筹备组,准备出完整齐备的上市材料和上市计划,一旦实行核准制,立即启动上市程序。”
程志含笑点头:“这符合你的双超原则:超前性思维,超常规发展,不过这是一个大的举措,中间有很复杂的关系要厘清,要经过局党委认真讨论,要取得大多数人的支持。”
江河笑言:“那是自然。”
程志拿起刚才掐灭的半截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话锋一转:“你最近和秦池配合得怎么样?”
江河一时无言。上任快两年了,对于秦池的种种做法他已了然于胸,想到两个人要一起工作,大多数情况下他都采取了忍让的态度,秦池却毫无收敛,特别是这次强行封堵闸口,更是想在背后狠狠捅上自己一刀。可是这一切一时能向副省长说清楚吗?背后汇报同僚的问题,也不符合江河做人的原则。
程志站起身,绕过写字台,拍拍江河的肩膀:“你不说我也知道。两个人搭帮共事,工作上有一些分歧和不同意见是很正常的,不过要是出于一己之私利,在背后总是搞小动作,性质就不一样了,一旦涉及贪腐,更为党纪国法所不容。你在第一线,在这个问题上比我更有发言权,我只提醒你一句话,与人为善是好的,但是一味迁就姑息,既贻误事业,也无益于个人,不知你以为然否?”
江河也站起身,心悦诚服地表态:“我明白。请程省长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见程志面露微笑,又说,“关于‘9·08’专案,我还有些情况要向您汇报。”
程志摆摆手,调侃道:“你还是直接向专案组汇报吧,我是铁路警察,管不着那一段喽!”又走回写字台,拉开抽屉,取出一小包茶叶,“这是张书记送我的大红袍,除了今天喝的,全在这儿了,我是一点儿没留,转送你吧,也算是代表大老板慰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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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池从卢茜那里回家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洪水退去后,煤码头防洪堤有两处塌陷,露出了里面的高碳螺纹钢。秦池亦喜亦忧,喜
的是幸亏抛石护堤,防洪堤才没有溃堤,若不是采取了这个补救措施,娄子可就捅大了。他心里暗暗感激老卢头,如果他没有亲自下水,发现了那两处险堤,抛石护堤也起不到应有的作用,算是上天佑我。忧的是,毕竟煤码头防洪堤有两处塌陷,自己当初对质量的承诺已不攻自破,怎么才能够自圆其说?
孟建荣是要保的,他和自己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海岩跑了,所有屎盆子都可以扣在他头上,这也算不上冤枉他,毕竟当初修建防洪堤时,他和孟建荣勾结,在购买材料时做了手脚。怎样把这个漏儿堵上,他需要和孟建荣商量,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他打电话叫来了孟建荣。
这些天,孟建荣也是惊魂初定。多亏构筑的子堤挡住了洪水,修在斜坡上的变电站才毫发无损,如若不然,现在自己八成已在铁窗之内了,想想真是步步惊心。现在,他开始正式考虑秦海涛的收购建议了,东江港真是是非之地,远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防洪堤这次也暴露出了质量问题,东江港上下颇有微词,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秦池叫他到家里坐坐,他颠颠儿地赶来,也是想探探秦池的口风。
两人落座,开门见山。秦池说:“从江河琊山嫖娼到最近的抛石护堤,都牵扯到海岩,此人必须安顿好,否则后患无穷。”
孟建荣回答
:“所有的事都是我单独向他安排的,牵扯不到秦局长,真出了事,有兄弟担着,您尽可放心。”
秦池又说:“防洪堤出现质量问题,现在上上下下问责的呼声很高,你要摆脱不了干系,我也无法全身而退,我准备让海岩来承担这个责任,就说是他在材料上做了手脚!”
孟建荣感激不尽:“这样最好,反正海岩也跑了,死无对证。”
秦池以左手轻轻连击前额,眯缝起眼睛:“问题就在这儿,如何才能死无对证?”
孟建荣见秦池如此神态,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您的意思是,找黑道上的朋友把他做掉,让他在地球上彻底消失?”
秦池睁开眼,盯着孟建荣看了足有十秒钟,才一字一顿地说:“建荣,我们做事总要有条底线,这条底线就是不能见血!一旦越过这条底线,就会万劫不复啊!”
孟建荣抹去鼻尖冒出的冷汗:“我说呢?您可吓着我了。”
秦池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一伸手示意孟建荣喝茶。看孟建荣端起茶杯,才继续说:“不过,海岩这个人我了解,势利小人,如果哪天他一旦落网,必会殃及无辜。”
孟建荣一听,又放下茶杯,不解地望着秦池:“杀又杀不了,留又留不得,那您的意思是?”
秦池没有回答孟建荣的问题,反问他:“你把海岩安排在哪儿了?”
孟建荣回答:“躲到我们公司一个民工的老家了,本打算等风头过了再让他回来。”
秦池摇摇头:“你想办法买个假护照,让他到国外去吧,越远越好。”
孟建荣有些疑惑:“他会走吗?再说他到了国外,国际刑警不会通缉他吗?如果抓回来了岂不更糟?”
秦池早已深思熟虑:“我分析,第一,他会走。前前后后,从你这里他拿了就不下一千万吧?加上其他所得,估计他的个人财产不会低于两千万,这笔钱足够他在国外逍遥快活一生了;如果一旦归案,至少是二十年铁窗生涯,孰轻孰重,他会权衡利弊做出选择。而且他婚后无子,因为经常出入夜总会、歌舞厅,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也没有什么牵挂。第二,据我所知,国内不义之财大量外流,贪污几个亿、几十个亿甚至几百亿跑到国外的公职人员大有人在,像他这样一两千万的实在是毛毛雨,算不了什么,国际刑警根本顾不过来,发通缉令下大力量缉拿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再到了一个和我国没有建立起引渡关系的国家,就更是安全了,这个道理要和他讲清楚。”
孟建荣一想到海岩一旦被捕,自己别说在东江港,就是跑到广州当个茶楼小老板的可能性也几乎断送,人生翻盘将彻底无望,就一咬牙道:“好,就按您说的办吧!无非是再出点血,这个家伙,贪得无厌,躲到深山老林里了,还让我一个月给他五千元生活费!
”
秦池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卡:“办护照、买机票、疏通关系总要花些费用,这个卡里有两百万,你拿去用吧!”
孟建荣有些诧异:“秦局长,这种事怎么好让您破费?”
秦池把卡塞到孟建荣手里:“如果你九眼天珠没有失手,我也犯不上这样做,你也看不上这点小钱。现在你正在低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谁让咱们是朋友呢!再者说,与生命和名节比起来,钱财总是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太重嘛!”
孟建荣接过卡,感动地说:“秦局长,您这个人就是仗义,兄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