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龟记第47章 番外 藏刀
第47章(番外藏刀
米秋南家属于典型的八十年代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当同学们都在为吃了一顿肯德鸡雀跃的时候,她已经是厉家菜的常客。
尽管如此,母亲仍然把她打扮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让她骑一辆普普通通的自行车上学。她也知道人的天性是会仇富的,所以她从不对任何人炫耀她的家境。这令她安全,却也令她变成一个有秘密的人。
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是她的初中同学翟知未。
翟知未成绩一般,但长笛吹得很好,每次学校办联欢会她都会上台表演。她也是个有点儿内向的人,所以起先她们并不熟。直到有一天,米秋南跟父母在莫斯科餐厅遇见翟知未一家。两人的父亲聊生意、聊投资,颇为投机。这时米秋南才发现,原来同班同学里也有跟自己家境相若的人。
从那以后她和翟知未熟起来。她去过翟家几次,总能见到翟知未的二哥翟知今。他是一个很疼爱妹妹的哥哥,这让她很羡慕。此外就是他长得很帅。
初中的时候班里女生已经开始传看席娟琼瑶的言情小说,她也偷偷翻过几本。母亲对她一向管得严,阅读范围也实行管制,这类书在他们家属于禁书。但她发现,书是根本禁不了的。
看了这些小说,她的脑子里也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编织一些绯色的梦,有些时候,翟知今会成为她梦里的男主角。
读高中后,没过多久,翟知今便正式失去她绯色梦幻中男主角的地位。
高一,冬日的一天,她骑单车回家时,天色已晚。行到一个僻静处,遇上两个剪径的。他们拦下她,说是看上她的自行车了,要借来骑骑。
米秋南第一次遇上这种事,遵从爹妈的教诲,钱乃身外之物,便乖乖地把自行车奉上。
却在此时,身边一个人出了声:“这小妞儿是我朋友。弟兄们高抬贵手。”
米秋南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林致也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里。两个剪径的人似乎认识他,对望一眼,冲他挥了手,走了。
她看了林致一眼,身体微微有些紧崩。这家伙也算是个尖子生,自己一直把他当良民,但方才的事件分明告诉她,他是个与黑道有关联的人,是个危险人物。可他方才又确实帮了自己。
林致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连句谢谢也没有?”
米秋南便低声道:“谢谢。”
“怎么谢我?”
米秋南一愣,忽然脸红心跳起来,幸而周围很暗,别人看不见她的脸色。
林致笑道:“逗你玩儿呢。你家住哪儿?”
米秋南说了地址,林致道:“很顺路。以后放了学你跟我一块儿走吧。要不然这些人还得找上你。”
他的语气很自然,丝毫没把自己当成混黑道的危险分子,反倒有种人民警察的感觉。
米秋南只是微微地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在她看来,林致是危险的,神秘的,却又是吸引人的。
从那以后,米秋南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跟林致一同回家。
因为看了不少言情小说,她曾经怀疑那次在路上的遭遇是不是林致自导自演的,但她终于没有去深究。每天跟他一起在路上骑单车的时候,她会隐隐地感觉自己正被他“罩”着,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后来她才弄清楚,林致并不是混黑道的,他哥才是。
他哥觉得林家出一个黑道分子就够了,所以严令禁止林致参与他的工作。
但林致还是知道了很多黑道上的事。他告诉米秋南黑道都做些什么:开地下赌场、收保护费、帮人要债他告诉她自己见过哥哥手下的兄弟,基本上每个都有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混身纹满了青龙白虎。
尽管有这样的出身,林致的成绩却依然很好。可见他实在是很聪明的人。
他带她去过他们家。到那时她才知道,他和自己根本不顺路。他家位于西四一条小胡同里的一间四合院,一共住了四户人。地板是古老的方砖铺成的,已经变成深深的黑色。院子里有一棵大柿子树,还摆着一架煎饼果子的推车。
米秋南就这样一直跟林致在一起。
他们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夕阳,一起用walkman听流行歌曲,一起去林致家的院子里摘柿子,一起相约在周末偷偷地在某个公园或商场碰面
他们还经常一起骑着单车,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乱窜。林致总爱逛一家躲在胡同里的不起眼的小铺子,这家铺子的老板专卖西藏倒回来的东西。
每次林致去,都会问老板:“有藏刀吗?”
老板总是告诉他:“没有。不卖这个。”
“帮帮忙,下次进货顺便”
“说了不卖。小孩儿一边儿玩去,买得起吗你”
米秋南见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却又总是锲而不舍地去探问,觉得很奇怪。这人原来痴迷这种东西。
她问父亲:“爸,北京哪儿有卖藏刀的店?”
她父亲笑道:“管制刀具,你以为说卖就卖啊?你想要?下次要是有朋友去西藏旅游,我让他们寄一把回来。”
米秋南说好。她立刻开始想象,当某一天,自己把藏刀摆在林致面前时,他会有多欣喜。
但她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高三开学不久,林致死了。
他被反绑着双手,淹死在安定门外的护城河里的。
当米秋南知道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肺里的空气一瞬间被人抽光了。
她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她仿佛失去知觉。
过了两天,她偷偷地买了一张去拉萨的机票。
她知道父母可能会急得疯掉,但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然而她没有走成。在首都机场,她遇见了翟知今。
那时翟知今念大二,正跟一个经常在北京台电视剧里露脸的女明星交往。当时他们刚从周庄旅游回来,他没想到会在机场遇见米秋南。
翟知今问她:“秋南,今天礼拜一,你不用上课?”
米秋南骗他:“我请了假,跟我妈一块儿出去旅游。我妈去洗手间了。”
翟知今觉得她神色不对,行李又太少,便对身边的女孩儿道:“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跟在米秋南身边:“我正好有个事儿要跟你妈说。等她一会儿。”
米秋南没办法,跟着他在候机大厅坐下。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我妈可能没那么快回来。到底什么事儿?我帮你转告吧”
“你一个人离家出走?”
米秋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哭了。
这时林致死后,她第一次哭出来。
积攒了几天的泪水无休止地流淌,她用掉了整整一包纸巾。
翟知今不擅长对付这类型的女孩儿,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好,只得由着她哭。
哭完之后,米秋南恢复了常态,淡淡地告诉他:“我有个同学死了。他一直想弄一把藏刀,但一直没弄到。我想帮他去买一把。”
“你打算去西藏帮他买?”
“嗯。”
翟知今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悲伤而绝望。他感觉此刻的她,很像不久前的自己。
于是他对她说:“我家里有一把藏刀,送给你。”
第二天放学时,翟知今在她校门口等她。
他见到她推着自行车走过来,递上一个黑色塑料袋:“拿着。”
米秋南接过来,轻声道:“谢谢。”
翟知今正要走,米秋南喊住他:“知今哥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于是翟知今陪着她来到安定门外的护城河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一千多块钱的一把藏刀扔进了河里。
搞完了仪式,她在河边坐下,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泛着粼光的河水,好像完全不觉得晃眼似的。
翟知今觉得她精神仍然不大正常,只好陪着她。
“他们说”米秋南冷不防开了口,“人的灵魂只在这世界停留七天。今天是第五天了。”
说着,她转头对着他笑了笑:“谢谢你,要不然我真怕来不及。”
翟知今默默地陪着她坐在河边,直到夜幕降临。
他并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因为他完全明白状况。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总之,你失去了一个人。
高中毕业后,米秋南去了英国念大学。
英国的天很蓝,草坪很绿,空气很干净。她住在爱丁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她邻居的面孔却时常变换。她见到了很多人——有常常更换床伴的上海少爷,有不明年龄、身份的东北女生,有广东过来的博士夫妻,也有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老少组合
她与这些人和睦相处。他们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萍水相逢,随风而去,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直到有一天,她见到了西城直人。
在见到西城直人的那一刹那,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在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林致的影子。
如今,在这个年轻的日本人身上,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她与西城直人飞快地恋爱、同居。他很快退掉了刚租的房子,搬进了她的房间。
他是很喜欢她的,她漂亮,温柔,会做菜,家里还经常寄来上几千镑的汇款。
但他始终不能完全弄懂她。有时候,她对着他喃喃地说出一段一段他听不懂的中国话,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她谈话的对象,并不是他。
他跟她讨论过这个问题,她总是一笑了之。
终于,他开始接触其他女人。
但他们并没有分手。
米秋南需要他,因为他是林致的影子。
西城直人也需要她,因为可以省下房租和饭费。
这样的混沌状态一直持续着,直到某一天。
那天米秋南去了一个不远的地方参加party,本来不想当晚回。但搭她顺风车同去的人要在早晨六点之前赶回去,她只好在凌晨开车返回家中。
打开房间的门,开了灯,便看见西城直人和另一个女人趟在床上。
他一时不适应刺目的灯光,用手遮着眼睛,那女人似乎还在梦中,微微扭了扭身体,便再也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米秋南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才向他们说了声抱歉,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抱着双臂,走向湖边。空气异常的寒冷。晨曦微露,周围却仍是晦暗一片。
站在湖边的柳树下,她点着了一支烟,慢慢地烧着。
这是她第二次失去林致。
为了排遣心情,她打通了翟知未的电话,决定去她念书的萨尔茨堡游玩。翟知未很高兴。
但到了目的地她才知道,她的男朋友耿嘉旻和二哥翟知今也来看她了。
见到翟知未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粉嫩嫩的大衣,踩着白色的靴子,小鸟依人地偎在耿嘉旻身边。
米秋南羡慕地看着她,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幸福的人。
她也曾幸福过,但那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翟知今一见到米秋南,便在心里微微摇头。
她与上一次在护城河边时一样,神色惨淡。
因为不想打扰翟知未和耿嘉旻的二人世界,他陪着米秋南游览了萨尔茨堡。
他陪着她参观了莫扎特故居,一起跟门口扮成莫扎特的男子合影。他们欣赏了拉菲尔?多纳建造的天使阶梯,又乘坐缆车登上了僧侣山上的霍亨萨尔茨堡。
但她依然郁郁寡欢。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翟知今问她:“又出了什么事儿?”
米秋南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无论何时都能一眼看穿她。而每当自己跟他在一起,就有一种想要失态的冲动。
她一直拼尽全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坚强而出色的人。她用功地读书,有时通宵赶作业和论文。她这次恋爱又失恋,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将脆弱的一面深埋在三万英尺之下,不希望会有见到天日的一天。
但此刻,在他面前,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对他倾诉。跟林致之间的事,跟西城直人之间的事,细碎的点点滴滴
翟知今耐心地听她说完后,对她说:“都过去了。也差不多是时候忘掉他了。背着这么一个包袱,你以后怎么走下去?”
米秋南忍不住问他:“你呢?你忘记她了吗?你大学那个同学。”
她风闻过翟知今的做派,本以为他是个天生风流的人,后来才从翟知未口中偶然得知他大学时和那个叫张颐佳的女生之间发生的往事。
翟知今愣了一下,笑道:“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下一个人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忘掉一个人,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很无情的东西,可能未来的某一天,早晨醒来时,你会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米秋南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终于笑着端起啤酒:“那好,共勉。”
翟知今与她重重地碰杯。
吃完饭,他送她回酒店。
在门口分别时,她忽然问他:“知今哥,你的英文名是叫michael,对吧?”
“对。”
“那我以后叫你michael好吗?”
翟知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他终于点点头,笑道:“没问题。”
毕业回国后,米秋南进了北京一家知名外企工作。
狂蜂浪碟当然有几只,但并不合眼缘。而且她的工作很忙,使她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问题。她觉得这样很好。
翟知未在国内的时间少,但每次回国总会约她出来吃饭。
有一次,翟知未偶然提到,她二哥现在在广州。
“怎么去了广州?公司想在那边发展市场?”米秋南问。
翟知未点点头。
米秋南心里忽然有一丝失落。
过了几天,boss召集手下三个女孩子开会:
“我们部门要派一个人去广州分公司协助工作,为期半年。chelsea,rachel,lily,你们有谁愿意主动过去吗?”
正当另外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时,米秋南已经爽快地举手道:“我去。”
第48章在昏黄的路灯下(上
我已经不记得和翟知今失去联系有多少天了。
我只知道这么些日子,我都是在等待中度过。
每一通电话响起,每一个和他相似的身影经过,我的神经都会猛跳。
但每一次的响铃,都不是“鬼子进村”;每一个身影,也都不是他。
我鄙视我自己。极度鄙视。
莫名其妙的虚荣心。自己甩了别人还指望别人对你恋恋不舍,什么心态。
但人无完人,我就这德性。
生活就这样浑浑噩噩着,直到这一个晚上。
下班回家时天已黑透,到了楼下,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终于看见了那部熟悉的车子。
我的心狂跳起来,但我假装没看见,慢慢地向楼下的铁门走去。
我感觉到有人从车里钻出来,几步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小京。”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竟然有点想落泪。
我没有挣扎,回过头默默地看他。
他穿了一件酒红色衬衫,衬得皮肤很白。这颜色他以前没穿过。其实我心里一直暗暗希望他有天能穿这个颜色的衬衫,心想一定很好看。但毕竟这颜色太过舞台化,我一直没好意思提出来。想不到他今日竟然自己穿上了。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说着,打开车尾箱,里面堆满了火红的玫瑰花。
昏黄的路灯不知何故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照得那些玫瑰一朵朵熠熠生辉。
周围路过的街坊一个个驻了脚步,开始围观。
我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低头审视着满车尾厢的玫瑰花,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嘴上却道:“翟总,您有闲钱搞这些,还不如捐给希望工程。”
翟知今好像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从玫瑰花丛里变魔术似地掏出一个系着雪白缎带的天蓝色盒子。
有围观的女孩子低呼:“tiffany!”
我心说嚷什么,我知道。
他把盒子递给我,笑道:“那这个也捐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一个硕大的钻戒映入眼帘。
围观人群齐刷刷的一声惊呼——“哇!”。
翟知今没有夸张地单膝跪下,他只是握住我的手,深情地说:“嫁给我。”
我含泪凝望着他。周围围观的人们有节奏地一声声起哄:“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当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滑落时,我点了点头。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到了这一刻,我终于从梦中惊醒了。
我揉着脑袋爬起来,呆呆地坐在床上,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毛巾被,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没有理智的世界,真是可怕啊。
抓起手机,开了机一看时间,才六点四十,闹钟还没响。
然而做了这样一个梦,我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开路去上班。
今早的天气不是很好,黑云压城,眼看要有一场大雨来临。我趁着雨还没落下来,钻进了地铁。
在地铁上抓着拉环晃悠着,我试图解析我昨晚的梦。
按照中国古代传统解梦理论,当然没有问题——梦是反的,梦见有人求婚,意思就是不会有人求婚。
但按照弗洛伊德大爷的理论,就有点儿郁闷了——梦是被压抑欲望的变相满足。
如果抛开权威们,由我自己来解析这个梦,那么我至少可以推导出以下三点:
一、我终究是想结婚的。
二、我眼馋tiffany的钻戒。
三、我对当年siena汽车那个车尾箱里装满玫瑰的情人篇广告印象深刻。
出了地铁,天空仍然是黑云密布,雨仍是没落下来,让人继续提心吊胆。
万幸,公司写字楼大门离地铁口不过几十米远。我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跑进写字楼,心里很得意——外面再怎么暴风骤雨,也与我无关咯。
在电梯里,我遇见了同事小梅姐,由衷地向她微笑问好。
每当看到这位三十出头、身材娇小、性格温柔、笑容恬淡的姐姐,我就仿佛在阴云密布的天空里见到一缕明媚的阳光。谁说嫁人是女人的唯一归宿?看咱小梅姐姐,在佛学与气功的知识海洋中自由地徜徉着,不仅从没有将“剩女”二字放在心上,还修炼出一种世外高人出尘脱俗的气质。
我见她手上提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由好奇地问:“里边是什么啊?”
小梅姐忽然脸现羞涩,吃吃地笑了两下,把袋子打开给我看。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慢慢地低头一看,霎时间五雷轰顶。
喜糖。
我用力眨一眨眼睛,再仔细一看——没错,是喜糖,千真万确。
与此同时,小梅姐那轻柔的、温暖的、洋溢着幸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结婚了来,这一袋给你”
我用僵硬的手接过来,强作笑容地道了恭喜,假装在认真地欣赏喜糖的包装,努力掩饰着自己满腹的悲凉。
小梅姐你这个叛徒叛徒!!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叛逃到已婚阵营去了呢?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全公司最高龄的单身女性,就是我了
在办公桌边坐下,我揉揉僵硬的面部肌肉,打开电脑。
便在此时,写字楼外墙玻璃上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这一场憋了很久的大雨,终于畅快淋漓地倾泻下来。
真是内容丰富的一天。
翟知今求婚的怪梦、小梅姐的婚讯、一场大暴雨。
按照概率论,这一天剩下的时光,我大概可以波澜不惊地安然度过了吧。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我不是很了解概率论。
第49章在昏黄的路灯下(下
下班时分,一群同事喧嚣着一同往外走。我正在想是什么事,ivy和薇薇已经凑来了我身边:
“咱们公司那个酒店的方案中标了,叶工说请参与项目的弟兄们吃饭唱k,顺便也叫上咱们几个爱唱k的女生。走吧走吧,谁不知道你是麦霸,唱k怎么少得了你呢?”
我见小梅姐也在她们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便知道是不能拒绝的了。今天是她发糖的大喜日子,又是叶工的庆功腐败会,再郁闷也得憋着,不能给大伙儿添堵。悲哀,社会人的悲哀啊
于是我跟她们搭了同一辆的士前往ktv。一路上两个八卦女青年拼命问小梅姐恋爱结婚的细节。小梅姐倒也大方,有问必答:
“我跟他是半年前在一个气功论坛上认识的”
我暗暗看了她一眼。纳尼网恋半年就结婚了?小梅姐你也半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能不成熟到这步田地呢
“他比我大一岁,他说他跟我一样,从来没谈过恋爱”
我倒这你也信,三十多岁的男人要是真的还没谈过恋爱,别是有什么问题吧
“我本来也不是很信,但我妈在老家找一个算命先生按他的生辰八字帮他算了,结果跟他说的一模一样,说他这个人特别单纯”
服了。彻底服了。
我的耳畔响起“天灵灵地灵灵四海仙姑快来临”的配乐。ivy和薇薇似乎在忍着笑,但小梅姐的脸上,却依然带着那种恬淡幸福的笑容。
我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种信心,才能让她盲目地相信一个人到这种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这种信任就一定“盲目”吗?谁说网恋半年结婚就注定不会幸福?三十多岁的正常男人就非得谈过恋爱吗?算命先生的话就一定不会应验吗?
人,还是要有点儿信仰的。虽然小梅姐未来婚姻是否幸福还是未知数,但像我这样怀疑一切的人,却已注定了是不会幸福的。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痴痴地凝视着小梅姐,仿佛她脑后有光环悬浮着。我发现她这些年真没白修炼,她身上散发出的世外高人气息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思想。平时在论坛上大家都“气场”“气场”的,什么叫气场?这才叫气场!
进了ktv,觥筹交错群魔乱吼的时间正式开始。我环顾四周,发现前来的人都是小青年,没一个领导。叶工这人有点儿意思,这么喜欢跟基层群众打成一片啊。
大家在争抢点歌的触摸屏,我坐在她们旁边,挂着笑脸,很低调地灌着啤酒。
ivy一上来就跟叶工的助手小何合唱了一首《明天你要嫁给我》。我看着那满屏幕穿婚纱的男男女女,心里冷笑:“到mtv结尾你们就知道这是在做白日梦了。”
薇薇接着唱了一首她的成名曲《我知道你很难过》。啥也别说了,理解万岁
我决定今晚不唱情歌只唱儿歌,便让她们帮我点了几首《麦兜故事》里的插曲,什么《大包整多两笼》、《1234567多劳多得》吼完之后,房间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该如何拼的士回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振起来——我妈来电。
ktv里到处都很吵,就洗手间安静点儿。我快步跑到洗手间里接通电话。
妈跟我寒暄了几句,我听出她情绪不是很好,便问她怎么了。
“姥姥过世了。”
我周围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电话那头,妈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跟小翟最近还好吧?”
我知道姥姥去世这件事对她的打击,远大于对我的。我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挺好的。”我语气很轻松。
“他跟你提过结婚的事儿吗?”
我一愣,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提过。”
我妈叹了口气:“本来,我和你爸都觉得他们家的条件,不太适合你。但上次他和你一块儿过来看过姥姥,见过我们,我觉得他对你还是挺真心的。既然他都跟你提过结婚,你也考虑考虑吧,我跟你爸都希望你早点儿结婚。你要是生了小孩儿,我就不出去推销产品了,也不炒股了,专职帮你带孩子”
我默默地听她说着,等她的话告一段落,我问:“我爸呢?找他听电话。”
妈的话让我有点儿悲凉,越听越觉得是我一念之差断送了全家人的幸福。
跟我爸嘘寒问暖之后,我嘱咐他好好安慰我妈。
走回房间推门一看,吓了我一跳。房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叶工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中间,唱着《一剪梅》。
我心里一凉——我的人缘几时差到这等地步了?没一个人留下来等我?
叶工见我进来,把音量调低,解释道:“都走了,剩我买单。他们刚才商量了半天怎么拼车回家,说没人和你顺路,让我送你回去。”
没人和我顺路?不知道多少人和我顺路好不好。一定是那几位闲极无聊的小姑奶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想成就一番撮合单身中年男女的伟大事业。可她们哪知道如今的局势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指指屏幕:“会唱吗?”
“怎么不会?童年的经典啊。”
“那一起唱吧。”他说着,把另一支麦克风递给我。
一曲终了,他笑问我:“不急着走吗?不用跟男朋友约会?”
我木着脸,沉默了几秒,转头看他时,正对上他的目光。
我淡淡地道:“我们分了。”
他一愣:“对不起。”
“没事儿,”我仰倒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笑叹道:“有权有势果然并不是一切啊。”
这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我可能喝多了。
果然,他吃惊地看了我很久。我唯有傻笑着装什么都不知道。
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搜肠刮肚地说些不相干的话。
“叶工,你为什么总爱跟手下的小青年们混在一起?你要当心,老是跟弱势群体一起混,最后自己也会变成弱势群体的一分子哦。”
他终于露出笑脸。
我刚舒了一口气,就听他问:“你看过我的博客?”
我低下头,用手掩着半张脸:“不小心搜到的。”
他又不再说话。
到了我家楼下,我跟他道了再见,准备下车。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他忽然说。
我怔住,呆呆地看他。
“离婚以后这么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生日。挺没意思的。今天我想正好刚中了个标,就用这个借口找小朋友们一块儿出去热闹热闹,自己也不会觉得太冷清。”
车子里很静。我干咳了两声,笑道:“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没准备礼物。”
“呵呵,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
“啊,”我叫道,“我请您吃甜品吧。我们这儿附近也就这一间老字号甜品店算是拿得出手。”
“不用了”
“别客气,一碗甜品我还请得起。您听我的,把车停那边儿”
然而事实证明,吃甜品是个错误的决定。
用勺子搅着面前的花生糊,前尘往事又不听使唤地涌上心头,情绪便又低落了。偏偏叶工吃得很开心,赞不绝口,我只得打起精神,将强颜欢笑进行到底。
目送着叶工开车离去时,我扫了一眼停在他车后的那辆车,忽然瞪大了眼睛。
我死盯着车牌号,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比对,终于鉴定出,它千真万确就是我坐了无数次的那辆蓝鸟。
在昏黄的路灯下,它静静地停着。透过前门的车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淡淡的人影。
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
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昨夜梦境中那些耸动的画面。心中不由苦笑。
翟知今,这么些天,这么些天你跟我玩儿人间蒸发。现在你出现了。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是不是在怀疑我和叶老同志的关系?我告诉你我们是清白的!不过当然,我不介意你在那闷热的车厢里胡思乱想自我折磨。
我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车窗后的他,心里一句句默念着临时创作的内心独白。
几分钟了,敌不动,我也不动。
裸露的小腿忽然有一丝微痛。我弯下腰细看半晌,“啪”一声出手,将刚叮上去的蚊子毙于掌下。
抬头看时,他仍呆坐在车里。
我叹了口气,打开大铁门上的感应锁,走进了楼梯。
我有什么资格在内心独白中谴责他?
这世界上最爱胡思乱想自我折磨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第50章一个大门敞开的夏夜(上
若干天以后,一个平静的傍晚。
跟往常一样,我准时下班回到家,哼着小曲走到楼梯口,忽然发现楼下停着一辆警车。
出事了?
走到三楼时,发现有邻居在302房门口指指点点。我心里一惊,低声问他们:“怎么了?”
“被偷了,锁被撬了。”
“哦。”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
我看了一眼那被撬的一字锁,一边爬楼梯一边从包里摸出我的月牙防盗锁钥匙,沾沾自喜:“看吧看吧,警察叔叔们早就在楼下贴了告示,说如今一字锁十字锁都不保险,让咱换月牙防盗锁,你们不换,因小失大了吧”
我屁颠屁颠地爬到七楼,瞟了一眼我家大门,瞬间石化。
待回复神志后,我默默地跑回三楼,把脑袋探进302的大门:
“警察同志”
一个正在扫指纹的警察看了我一眼。
“我我家也被撬了。”
在302拍完照扫完指纹的两位警察同志,现在正在我家忙碌着。
我抱着双臂站在门口,门外围观群众的议论不断飞进我的耳朵:
“这也太夸张了。”
“这真的是防盗门?真的是铁做的?”
“来来,记着这个牌子,以后千万别买。”
是的。我家被撬的不是锁,是防盗门。而且盗贼的手法很艺术。
防盗门的左下部分被撬得翻起来,像一片迎风招展、波浪起伏的裙摆,飘在空中。
我到今天才看清这防盗门的结构——看似很厚,其实是空心的,前后各有一片薄薄的铁皮撑门面。
这是哪门子的防盗门!!!我那上一任房东大人啊,这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你怎么能省钱买次品呢?
房间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电脑还在。这会儿台式机的优越性就充分体现出来了。我打开电脑,搜了一间就近的防盗门铺子的电话打了过去,报了地址,请老板来帮忙装门。
“清点好了吗?丢了什么东西?”警察同志问我。
我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连电脑都没搬走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到一样东西,顿时浑身发冷。
我慌忙从被盗贼翻得乱糟糟的衣服堆里找出那件旧到掉色的羽绒背心,打开它隐蔽的内袋一看——
那镯子还在。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是我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警察同志们走后,防盗门店的老板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丈量了我的门框,收起卷尺:“明天一早我来帮你装。”
我一愣,向他讨好地笑道:“今晚装行吗?我这门这样,家里今晚怎么住人啊?”
“今晚不行,师傅都下班了。你找个朋友来陪你过一晚不就行了。”
老板说完,酷酷地走了。
我坐在门边,对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发呆。
平时你可能觉得你朋友很多,然而到了真正用的上朋友的时候,你才发现,朋友是分很多类的。
你难过时能来劝慰你的朋友,有几个?
你缺钱时能爽爽快快借几千给你的朋友,有几个?
而现在,能来陪我熬过这漫漫长夜的朋友,又有几个呢?
最终我仍是打给小皮。
“啊”小皮很为难,“真不巧,我老公出差了,我得在家带孩子”
“哦,那算了,我再找别人。”
“要实在不行我找个我们系的男老师过去”
“算了算了,我都不认识人家,不好意思。”
“你找翟知今嘛!”她忽然贼兮兮地地笑道,“你现在是他前女友,这人不是一向对前女友特别好吗?”
我笑了:“皮,我发现你逆向思维能力不弱啊。谢谢你提醒,我会考虑的。”
“真的,你试试,要最后真找不着人,我再帮你找我们男同事过去。”
我答应着收了线。要说男同事我也有,可人家都有各自的精彩生活,谁吃饱了没事儿来你这儿陪你熬一夜保卫你人身安全啊?
下一个电话,我打给叶工。
其实那天晚上吃完甜品以后,我们也没再怎么联系。但想想现在广州城里跟我比较熟的男人,除了翟知今就是他了。而且,一想起他手臂上那道沧桑的伤疤,我就觉得找他来特靠谱。
接到我的电话,他好像挺惊讶:“小京?”
“叶工,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忙什么呢?”
“呵呵,我现在在内蒙。”
“在哪儿?”
“内蒙古,呼和浩特。今天刚跟飞到这儿,谈个项目。怎么了?找我什么事儿?”
“呵呵,没什么大事儿本来想借你的车用用,既然你不在,那我找别人吧。”
我靠,今天什么日子?出差吉日
终于,终于,在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我打通了翟知今的电话。
面子诚可贵,自尊价更高。
若为小命故,二者皆可抛。
“什么事儿?”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深沉。
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握着手机,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在那边,也不说话,也不收线,等着我。
我留心听他的环境噪音,很静,似乎在家。
“我家大门被撬了”我跟他详细解释了事件的严重性(适当地夸张了一下,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他过来一下的意愿。
“我现在过去。”他说着,挂断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嘴角一扬——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哦。小皮说的对,做他的前女友果然比较幸福。
我冲了碗泡面塞进肚子,开始整理东西。
收拾床头柜上的书时,我打开前阵子刚买的《开车不用男人教》一看,里面赫然夹着我那张一万元日币的书签。
我对着这书签笑起来。这是我屋子里唯一的现金。我说今天光顾这里的盗贼兄弟,你们这一番不辞辛苦的折腾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你们不会是那位卖防盗门的老板派来的吧?
第51章一个大门敞开的夏夜(下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心生警惕,手握菜刀迎出去,却见到翟知今站在门口,面带笑容,前前后后仔细端详盗贼们用防盗门创作出的艺术品。
“欣赏够了吗?觉得怎么样?”我把菜刀放回厨房,问他。
“有点儿像达利的时钟。”
“您审美层次真高。来,先帮我把这个柜子推过去,把门挡上。”
我们合力推完柜子,我递了一杯水给他,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继续收拾东西。
“丢了什么?”他问。
“还真没丢什么。数码相机、mp3、mp4这些值钱玩意儿我一概没有。哦,”我从羽绒背心里摸出镯子递到他面前:“上帝保佑你们家东西没被偷。我求你了,拿回去吧。要是丢了我负不起这责。”
翟知今默默地看了一眼,道:“我们家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这个现在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这儿治安不好,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住?”
我只好把镯子放回去,苦笑道:“当初买这房子,贪它便宜。真没想到治安是个问题。不过刚才警察建议我装防盗报警器。”
他不再说话,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
我默默地收拾东西。等到屋子差不多恢复原状,再洗完澡,看看表,快十一点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有点儿紧张。
翟知今貌似很专心地看着电视。我慢吞吞地在他身边坐下,小声说:“谢谢你今天过来。”
“不客气。叶晞呢?你怎么不找他?”
我看他一眼,有一丝想跟他解释我和叶工关系的念头,却又觉得多余,便简洁地答道:“他去内蒙古了。”
“哦。”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电视。
“你洗洗澡睡吧,有情况我叫醒你。”
“你不用睡觉?”
“我明天肯定请假。到时候再补觉。你可是日理万机的翟总,要是一宿不合眼,第二天影响工作,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他便听话地洗澡睡觉去了。
我关了电视,把台灯搬到客厅,拿出新买的东野圭吾的小说翻看起来。然而即使是如此引人入胜的侦探小说,在周公他老人家的面前,也显得不堪一击。没过多久,我便昏昏睡去。
半夜,朦朦胧胧地醒来,听见我旁边有微微的响声。我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才看清楚原来是翟知今坐在台灯边上,翻看着我刚才看过的小说。
“接着睡吧。”他冲我笑,“就知道你撑不住。”
我此刻神志还不是很清醒,不知为什么就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他看我一眼:“怎么了?”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躺下继续睡。
我闭着眼睛,尝试着继续睡,结果却越来越清醒。
他在我耳边一页页地翻书。他离我这么近,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索性睁开眼睛,研究天花板上的花纹。
“睡不着?”他问。
“嗯。”
“灯太亮了吧?我进去看书。”
“不用。我不困。”
他便继续翻书。
“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很害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却仍是忍不住要问。
“没有啊。”
我乐了:“反正你还年轻,不着急。”
“你着急?”他笑问。
我笑叹:“年纪在这儿摆着呢。”
“叶晞这人怎么样?”
我微笑道:“你那天晚上都看见什么了?”
他不说话。
“我跟叶工是普通朋友。”我一时冲动,说了这么一句。
“嗯。”他淡淡答应一声,保持看书的姿态,也不知是完全不相信,还是根本不在乎。
我很后悔自己多嘴,羞愧地睡去了。
再醒来,天已微亮。
翟知今刚翻完整本书,点头道:“写得不错。”
我表扬他:“你可真能熬夜。”
他伸了个懒腰,趴在卧室向东的窗户边,看朝霞。
我走到他身边,也趴在窗户上,对着朝霞,感慨道:“翟总,你真是个好人。”
“打算怎么谢我?”
我脱口而出:“请你吃饭?”
“好。一言为定。”
虽然这么约了,但我一直拖着。
因为潜意识里,我将这顿饭想象为我与翟知今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仿佛吃完这顿散伙饭,我和他就要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叶工几天后回到广州,但没多久便再一次飞去了遥远的呼和浩特。因为项目谈成了,他要跟项目组在那边呆上至少半年。这是一个公建项目,叶工可以充分施展浑身解数,我想他一定很高兴。
后来我辗转得知,我们公司之所以能接下这个项目,正是翟知今牵的线。
这一发现,不免又让我浮想联翩。
第52章手术
时光就这样淡淡地流逝着。
对爱情而言,28岁的我,其实已经是个老年人。
对我这样的老年人,爱情这挡子事,显得特别磨叽。
虽然在我心灵深处的那块自留地里,翟知今这棵狗尾巴草,已然春风吹又生。
他总是失惊无神地跳进我的脑子里,让我纠结一番,导致我最近经常晃神,即使是在和小皮相聚腐败的欢乐时刻。
“我老公最近终于改邪归正了,我发现对付他这号人,就得以毒攻毒。他打剑侠三,我就打天下二,孩子扔给我妈带,他冲我抱怨,我就对他咆哮,我告诉他我也有工会,也要下副本。结果他终于体会了我的良苦用心,现在收敛了许多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连忙停止了胡思乱想,笑了笑,点点头。
小皮怜悯地看着我:“为情所困?”
我无力地狡辩:“哪有”
“真羡慕还是单身好啊感情世界多么滴丰富多彩。我和我老公连个婚外情都没有,闷死了。”
“你就炫耀吧。”
“你是不是又想起翟少爷的好来了?”
“没法子啊,这家伙老是让我感动有时候我觉得以后不会再有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小皮叹了口气:“你丫终于悟了。”
“可是——”
小皮忽然抬头正视我,双目射出两道精光,吓得我一个哆嗦。
她慢慢垂下眼帘,舀了一勺花旗参乌鸡汤,放在檀口边优雅地吹了几下,悠悠地道:“小京,记不记得,本科时候,我是有名的铁口直断?”
“哈?有这回事?”
“现在跟苏一彦在一起的那个林碧筠,本科时候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从初中就在一起了,多少人羡慕啊。我只见过他们一面,就觉得貌合神离,预言他们迟早散伙。结果怎么样?”
“对哦我想起来了”
“当年我同乡,外语系的系草,迷倒多少无知少女,我只跟他吃了几次饭,就觉得他很有问题,猜他是gay,结果怎么样?”
“哈哈我想起来了”
“小艺和光明左使也是啊,当年他们散伙的时候,我一见那俩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恶心样子,就说这俩人总有一天复合。结果怎么样?”
我已经呆住了。这家伙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我告诉你,”她邪恶地笑着,用勺子指着我,“你一定会嫁给姓翟的,我一定会有鸡犬升天的一天。”
听了她的话,我面无表情,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暗爽。
“高兴吗?”小皮笑着问我。
“那你觉得,我婚姻会不会幸福?”
她耸耸肩:“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就不属于我的预测范围了”
我咬牙道:“皮,有时候,真想掐死你”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你们这对怨偶死活都是要凑在一起的,那就早点儿把证领了吧,要闹什么矛盾以后慢慢再闹。我告诫你,他身边虎视眈眈的雌性动物肯定不少,你还是抓紧时间吧。照你这现在进度,煮熟的鸭子都忍不住要振翅高飞啊”
领证?拜托,我们还在分手期好不好。
虽然我还有一次跟他名正言顺见面的机会,但这也很可能成为我们最后一次名正言顺见面的机会。
万一他没有提出复合,怎么办?
我提?拉倒吧。自己甩了别人又自己提出复合,这张有28圈年轮的老脸可以扔进碎纸机了。
于是基本上我还是继续拖着
当然,我也有一点点积极的举动。
比如,每次用手机拨电话时,都尽可能地做到心不在焉,期望可以拨错用户,打到他的手机上。
但我遗憾地发现,心不在焉,也需要修炼。
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在我快要练成不看屏幕就能准确查找电话簿的神功时,翟知今终于选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主动联系我了。
我竭力掩饰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接通了电话:
“嗨~有事吗?”
电话那边说话的却并不是翟知今,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韩京冀韩小姐吗?”
“是我。请问您是”
“我是翟知今的朋友,我姓吴,是中山二院的医生。他嘱咐我等他的手术结束就打你的电话。他现在刚从手术室出来”
“手术他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儿事,我把病房地址和病床号发到你手机吧”
吴医生匆忙挂了电话。
我忽然有点儿灵魂出窍的感觉。
打了部的士赶到中山二院,按手机上的信息找到他的病房。
一见到他的样子,我就呆住了。
他身边放着一台电视剧里常见的生命迹象监视器,屏幕上正跳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和曲线。他正安静地睡着,鼻子下贴着氧气管。
我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我之前纠结的所有那些问题,其实,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第53章陪护
我静静地坐在翟知今的身边,看着静脉注射的液体一滴滴注入他的体内。
我总以为时间是无限的,明天过后还有明天。所以我要过最稳妥的生活,不愿做一丝一毫的冒险。有时候即使靠一时冲动踏出一步,接下来的任何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会让我在一瞬间放弃。要到什么时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
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真是受不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小京?”
听到他的声音,我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微睁开眼睛。
“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吐字很慢,还有点儿含糊,但我还是听清楚了。
“你怎么样?”我问他。
“还好,就是困。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微笑着看着他,这时才觉得眼睛有点儿痛,伸手揉了揉。他笑道:“哭什么。这么个小手术你就哭成这样。”
小手术?
我刚要问他时,护士走进来,看了看监视器的数据,向他笑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他虚弱地回答:“没什么,挺好的。”
“那我把这些撤啦。”
护士美眉说着,在我惊讶的双眼的注视下,很平淡地拆了他鼻子下的氧气管,拔掉他手指上的感应器,搬走了他身边的监测仪。
我震惊得呆滞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得的什么病?”
“急性盲肠炎啊。”护士在旁边代替他回答。
我张大了嘴,无力地指着监视仪,问道:“盲盲肠炎手术需要弄这些吗?”
“一般手术之后都是要用这些的啊。”护士看了我一眼,明显在鄙视我的少见多怪。
翟知今乐了:“你以为我得的什么病?”
我直直地瞪着他,进入了暂时性失语状态。
这时一个医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小翟,醒啦?啊,你就是韩小姐吧?”
我打量他几眼:“您是吴医生?”
“呵呵,小翟刚做完手术,今天晚上需要人陪护。辛苦你了。小翟有你这样的女朋友,真幸福。”
“其实我”
“哦,我们医院有折叠床出租,9点以后你问问护士吧,我还有事,失陪了。”吴医生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目送他离去,转回头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翟知今的脸。
“哎呦”翟知今忽然楚楚可怜地颤动着嘴唇,“还是困,我再睡会儿”
败给他了。
翟知今一直昏睡着。我看电视打发时间。到了十一点,我打着哈欠,关了电视想睡觉,他却忽然醒了。
“带毛巾来了吗?”他问。
我瞪他一眼:“我一听说你动手术就打车过来,吓得魂儿都没了,还记得带那些?”
“哎呦,”他笑,“你那么担心我?”
“吴医生在电话里也不告诉我是什么手术,我还以为是车祸了颅内出血、高位截瘫之类的。闹了半天就是一盲肠炎”
“你嫌我这病小了?”
我哼了一声:“浪费我感情。”
“不浪费,”翟知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全都感受到了。”
我脸上一热,笑着指指他床头的呼叫器:“有事儿按这个叫护士,我出去买东西。”
我到医院外边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日用品回来,把毛巾打湿了帮他擦脸。
他做感激涕零状:“小京,你对我真好不过你自己眼睛也敷敷吧,肿得挺厉害的。”
我只好面红耳赤地敷眼睛去了。
敷完眼睛回来,他又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趴在床头,想欣赏他熟睡时流口水的样子。他却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
“小京,”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
“嗯?”
他阖上眼皮,含含糊糊地道:“我是你的人。”
结果,我带着一脸花痴的笑,在旁边的折叠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很多他公司的人来探望他。
我避无可避,只好陪着他一起接待来宾。来宾中有个别八卦的询问我是何人,翟知今一概以“我女朋友”回答之。
窃喜之余,我也有点儿担心。关系已经公开了,以后要是玩儿分手,阻力可就大了
然后,米秋南也来了。
她一进病房,看见我也在,神情很微妙。
我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小果篮,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亲爱的秋南小姐啊,以你这的条件,找谁不行呢?干嘛非对我们小翟情有独衷呢?难道这一场持久战非打不可吗?很累人滴呀”
她和翟知今忆往昔谈未来,聊得似乎忘了时间的存在。最后还是翟知今以累了没精神为由,主动送客。
我把米秋南送进电梯,回来在他身边坐下,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一面削,一面故意地道:“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有你这么赶人的吗?”
“我这不怕你不高兴嘛。”
我扬起嘴角,削下一片苹果递到他嘴边:“乖,赏你口苹果吃,张嘴,啊——”
翟知今奇怪地看着我。
“哦,对哦,你暂时还不能吃东西。”我把苹果扔进自己嘴里,“嗯味道不错啊。你确定你真的不吃?”
第54章尾声
翟知今隔日便出院了。
他在家休养了几天,每日我好汤好水地伺候着,身体很快恢复了。
一天,他突然嚷嚷着要上街,说要添置衣服,还非要我陪他去。
我说一声好,便梳了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发型,穿了一件极少穿的衣服,又架了副浅色太阳镜。
他看见我的装束,呆了半晌。
我摊摊手:“不能让人认出来啊,咱们现在还是地下情。”
他便也不说什么。到了商场买完衣服,却不急着走,带我逛金铺。
我一见黄金钻石就两眼发光。他指着一堆钻戒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我看着他,问:“怎么,我看上了你买给我?”
“嗯。订婚戒指。”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的思维空白了几秒。等回过神来,我干咳了两声,笑问道:“你能保证像上次张颐佳那样的事儿,不会再发生?”
“不能。”
我死死地瞪着他:“你——牛啊。”
“那只是误会。我只能尽量避免。小京,如果让我事事跟你报备,那不现实。你对我也该有点儿起码的信任。”
我的表情缓慢地向失望的方向发展,我把头转向橱窗,用伤心欲绝的眼神看着里面的钻戒。
“小京”翟知今战战兢兢地轻声呼唤我。
我不理他。
他又小心地握住我的手:“小京”
他的手心带着冷汗。
我忽然笑了。
我再见到小皮的时候,无名指上已经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钻戒。
小皮一把抓过我的手,细看半天,问道:“tiffany吗?”
“不是,就是一普通牌子。”
“干嘛不买tiffany,你老公又不缺钱。”
我纠正她的错误:“还不是老公,未婚夫,fiance。”
“少跟我拽洋文哈,再拽你也拽不出法国腔来。”
我笑道:“我不买tiffany,主要是怕当铺不识货。”
“当铺?”
“说来话长,我小时候看过一小言,讲一灰姑娘嫁入豪门,后来不堪忍受精神虐待离家出走,一分钱没带,就靠着手上的结婚戒指,去当铺当了一大笔钱,出国留学,完了还风风光光地改头换面,荣归故里。”
“琼瑶,《庭院深深》。”
我立刻将心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叹描绘在脸上,与小皮深情地握手。
“所以”,我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坚定地认为,戒指的意义,就在于以后能当个好价钱。”
小皮笑道:“甭管怎么样吧,都收了订金了,这笔买卖应该能成了吧?”
我轻叹一声:“其实,我心里有点儿害怕”
小皮无力地扶额:“又来了又来了”
“感觉跟蹦极似的,脚上绑好绳子,到了悬崖边上了,你才终于体会到那种恐怖感。未来,卧槽,那真是无尽的深渊啊话说,你以前研究过的离婚分家产的那些资料还在吗?在的话发一份给我吧。”
“你还惦记着那些啊?”
“向你学习啊,消除对婚姻的恐惧。”
“呵呵,路漫漫其修远,你以后可以慢慢研究。说正经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摆酒?”
“不摆酒了,一来我怕那场面,二来我也不愿意昭告全天下我傍了个大款。我跟他说旅游结婚,他也同意。”
“那打算去哪儿?”
我大笑:“他这两天正郁闷呢,本来要参加他朋友单位组织的西藏无人区科考活动的,但因为刚做了手术要休养,去不成了。”
“人怎么一有钱就爱玩儿命啊,你让他悠着点儿,否则下次可能就带着你去登珠峰了。我可就你这么一个闺蜜,还指望以后在养老院里有个伴儿呢。”
我被感动了,泪眼盈盈地道:“小皮,你现在已经开始吃他的醋了?”
“少臭美。”
“嘿嘿嘿。”
“你又傻笑什么?”
“嘿嘿嘿,我这两天一直纠结一个问题,你说以后家里那么多钱,该怎么花啊”
我和翟知今,与其说告一段落,不如说刚刚开始。
很多事还有待安排——双方父母见面的时间地点、旅游结婚的线路日程我们甚至连婚纱照还没拍呢。
我现在的生活,跟原来也并没有太大不同。
我依然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之余写点儿文学作品抒发对生活的看法。不过收入方面倒是有一点儿改善,因为我把旧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银行卡上多了一千块钱的进帐。
至于以后,他会不会出演狗血的戏码来考验我的承受能力谁知道呢。
再过若干年,抱着孩子分家产的戏码会不会上演又有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现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年龄临近30大关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男人,而这男人也爱我。同志们,你们知道这事件发生的概率有多低吗?你们知道吗
所以,我得跟他结这个婚。谁不结谁傻冒儿。
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灰姑娘与金龟婿的故事。
但在我看来
好吧,在我看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