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 三
许一城针锋相对:“偷抢也能发财,烟土赚得更多,你怎么不去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五脉为何能传承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么钱都能去挣的。”
沈默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咳了一声:“这个收购计划到底有多大?”
药慎行道:“他们有一本《支那骨董账》,里面有一个详细名单,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件,每一件都是好东西。”他又补充道,“慎行绝非贪财才跟他们接洽。如果您觉得不妥,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沈默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问道:“那本《支那骨董账》你看过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给我扫了一眼,不过没让我抄录。”
“我问你,你说实话。这份名单里,有没有阴货?”
出现在市面并且被人盘玩过一阵的古玩,叫作熟货;刚刚从墓里或地下挖出来的,叫生货;还有一种古玩,大家都知道搁在某一座墓里,但还没人挖开,这叫作阴货。阴货数量很少,但件件名气大,价值连城。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大家都知道唐太宗临终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阴货。
沈默问这份名单里有无阴货,实际上就是在问,日本人有没有打算在中国挖坟掘墓。要知道,帮日本人鉴定古董,这是一回事;带着日本人去盗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时“汉奸”一词尚未流行,如果帮日本人做这种事,传出去五脉名声不保。
药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单,大多是熟货,以汉唐宋明几代居多。慎行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楚的。”
许一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大多?这么说,你还是看见几件阴货了喽?”药慎行脸上露出一丝恼怒,但许一城紧抓不放,他只得无奈答道:“那本古董账是按年代排序的,我无意中翻到最后一页,只看到那么一件阴货,标明是清代的。”
“是什么?”
“乾隆皇帝的九龙宝剑。”药慎行回答。
听到这个词,许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陈维礼那信纸里潜藏的剑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处何在。在此前的调查中,大部分证据也跟这把剑没什么关联,许一城几乎已经要放弃这条线索,可没想到,现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账》找到了可对应的记载。
那柄形体模糊的长剑,突然之间从简略的素描里跳了出来,变成了鲜活可触及的物品。
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账》里,只有这么一件清代的东西?”药慎行说是,沈默摩挲着拐杖顶端,双眼带着疑惑:“清代去今不远,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对清古董没兴趣很正常,但他们为何对这一把九龙宝剑情有独钟呢?”
许一城连忙请教沈默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沈默捋髯一笑:“这玩意儿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见的人,却没几个。可巧咱们五脉与它有那么一点渊源,所以我还算知道一点。”
沈默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会参与,他却是会拼了命去阻止,头撞南墙也不回。”
药慎行听见他又拿两人比较,眉头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您更属意许一城,我甘愿让贤。”沈默“啧”了一声,摇摇头:“你这孩子,说几句你又闹起脾气来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执掌家业,他不如你。五脉这一大家子,还得有个稳当人来管才是。”
药慎行听到这一席话,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他偏过头去,想看看许一城什么反应,可视线一扫,整个人愣住了。许一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沈默眯着眼睛,神色有些复杂。刚才许一城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太了解许一城的秉性了,迈出去的步子,谁也别想给拽回来。其实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这种事,只能偶尔感怀了。
他自嘲地弹了弹手指,对药慎行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吧。”
药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犹豫问道:“东陵之事,真不用给一城什么支援?”他纵然性狭侵疑,可这终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见日本人也颇有些心虚。
沈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么事别由着自己性子。”
药慎行低头答应,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沈默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久久不曾动弹。
许一城心急如焚地离开五脉,九龙宝剑的现身,终于让他一直以来的调查有了个坚实的基础。可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如释重负,反而觉得整个局面更加诡异。
王绍义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馆里躺着陈维礼冰冷的尸体,而在平安城还陷着一个海兰珠。每一件都是惊天大事,每一桩都无法置之不理。千头万绪,饶是以许一城的头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黄包车了,他低头在路上一路疾行,脑子里在反复想着这些事情。一会儿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会酿成惊天盗案;一会儿又有些犹豫,因为面对的都是庞然大物,实在非自己所能敌。他就这么摇摆不定中,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协和医院门前。
协和医院此时也比平时混乱得多,医生护士行色匆匆,都在小声谈论着局势。医院正门口站着一排洋人士兵,荷枪实弹。这应该是各使馆凑出来的卫兵,以防止医院这种中立机构遭受冲击。
许一城走进医院,许夫人刚刚值完夜班,正躺在行军床上睡觉。许一城一走到房间门口,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唰地睁开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声。许一城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仍旧是那身收古董的长衫和小圆墨镜,一直没腾出工夫来换掉。
他说我来得匆忙,没买早点,正要迈进房间。许夫人却抬眼淡淡道:“你还是别进来了。”许一城一愣,许夫人从床上下来,挺着大肚子走到门口:“我怕你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了,会耽误你的正事。”
许一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好。许夫人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你这个人呐,心里有事没事,根本就藏不住。”许一城笨拙地搓着手:“哎,是这样……”许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释。你说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帮不上忙,干着急,还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协和医院有各国使馆保护,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许一城恋恋不舍地触了触她隆起的肚子,许夫人抿嘴笑道:“感觉到了吗?小东西踢了你一下。”许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倾听着。她弯着眉毛,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白手帕叠好,揣到许一城的怀里,轻轻一推:“你快走吧。”
“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带粉鱼儿过来,这回多放辣子。”
许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后转身离开。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仿佛所有的惶惑都被滤去。
许一城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宗室。东陵是清宗室所管,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绕过他们。虽然他已经派黄克武去通报,不过乾隆的九龙宝剑这个线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得亲自过去一趟。
“您说什么?日本人打算对裕陵下手?”毓方手里的盖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见一丝皱纹的白净胖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扭曲。
许一城点点头。
“好哇,难怪他们提出来去东陵考察,原来是没安好心。”毓方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摇头。
富老公在一旁冷声道:“我就说他们没安好心,你们却偏要答应。”
毓方急躁地拿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几位王爷答应的。咳,谁知道他们收了日本人多少好处!”他又走了几步,抬头对许一城道:“日本人什么时候动手?”
许一城道:“日本人只来了一个支那风土考察团,人手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原本我以为是王绍义,但现在看来不是。失踪的堺大辅,恐怕就是去寻找适当的人吧?”
“那王绍义什么时候动手?”毓方又问。比起日本人,说实话他对恶诸葛更为忌惮。许一城道:“他把海兰珠扣在平安城,催促着我回京城来找买主,说明他对东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动手恐怕就在这个月内。”
毓方想了想,说先顾一头吧,对富老公道:“跟阿和轩联系一下,让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加紧巡视,把精神都给我打好了。”
许一城这时却给扣下一盆冷水:“现在张大帅马上就离京了,无人管束,若我是王绍义,肯定是以移防或演习为名,率大军直接进驻东陵,明火执仗地挖墓。阿和轩那几十号人,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
毓方一琢磨,顿时面露愁容,许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看似沉稳,其实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机还凑合,真碰上大事一样发懵。毓方问许一城该怎么办,能不能设个局把他骗住。
“王绍义这个人太狡猾,手底下实力又强大。跟他玩小聪明,一枪就把你崩了。”许一城摇头否认。在平安城阴司间里的遭遇让他印象太深刻了,任凭他智计百出,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也无济于事。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对付王绍义只有一个办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够的人护陵,能把王绍义挡在东陵之外,不用长,一天就够了。盗墓东陵,毕竟是一件犯忌讳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准备,肯定就知难而退。你们宗室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这点人还是能凑出来吧?”
毓方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宗室这几年,钱是攒了点,人脉也还算广,可败家子更多。若是捐个款起个楼,还好说,这拉队伍去打仗就……”
许一城皱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来?”
毓方摇摇头,抬起指头:“钱的事姑且不说,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壮丁?就算找到了,会不会打仗?能不能挡住恶诸葛那伙悍匪?再说就算人齐了,枪从哪弄?弹药怎么补给?”说到这里,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许一城,“再者说,自从张勋以后,宗室一直被人猜忌,连马车上挂了二龙戏珠都被人怀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里拉出这么大的军队,这不是作死吗?”
发完这一通牢骚,毓方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开折扇,徒劳扇动,全没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劲头。富老公“哼”了一声,恨声道:“大不了把我这副老骨头填在那儿!”
许一城望着这位遗老,还不如一个老太监有血性,心想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满清不亡可真是没天理了。许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这些家伙,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三个人在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富老公突然想到什么,走到毓方面前耳语几句。毓方眼睛一亮,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对许一城道:“许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军队,跟王绍义硬抗一天就成了?”许一城说:“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不是拉不起来队伍吗?”
毓方这次脸上带了一点喜色:“宗室没兵,可咱们可以借嘛。富老公刚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此事就有着落了。”许一城“哦?”了一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