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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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灵感的来源,还是感谢莫许愿。她曾经跟我说过,有电视台想采访尹银匠,结果被骂了出来。我昨晚让尹银匠重新去联系他们,主动爆料,说有民间企业家资助手艺人。媒体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一大早就派记者跑过来追新闻了。

柳成绦算定我们不会去报警,但没想到我会通知媒体,假戏真做。经过这么一番宣传曝光,尹银匠被摆在了明面上,成了大众关注的焦点,无形中多了一层保护。若是我和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用别人,媒体就会揪着柳成绦不放。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记者不知谁泄的密,还通知了几位老艺人。他们寂寞太久,听说有金主愿意资助,全都不辞辛苦跑过来了。我看到几个衣着朴素的老头老太太,主动在给柳成绦递名片,扯着袖子不放开,连哭带喊,诉说着自己的故事。甚至还有人带了各种民俗乐器,当场就要表演。在呜拉呜拉的喜庆交响乐中,柳成绦心里估计已经杀了我几百遍了。

老朝奉也罢,细柳营也罢,都是在黑暗中蝇营狗苟之辈,势力太大,也见不得光。如今媒体一关注,就把柳成绦最大的优势给废掉了。

这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柳成绦就算知道,也是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众人都上了车。柳成绦的头发被挤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掉了好几个扣子,那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我暗自一笑,看来恶人还得恶人来磨。

“开车。”柳成绦恨恨地说了一句,没再摆出那张温和的面孔。

究竟去哪,他没有告诉我们。刚才记者也问过,他只含含糊糊说去北京,不过这一听就是骗人的。

车子很快驶离绍兴城区,开上一条长途路线。我看看太阳的方向,大概是朝西南方向走。这一开,就是五六个钟头。中间车子停了几次,加油、吃饭、上厕所。柳成绦也不再献殷勤了,随便丢过来几包面包和水,除了上厕所不允许我们下车,上厕所也有人看着。

尹银匠有些晕车,脑袋后靠双目紧闭,他大概这辈子从来没离开绍兴这么远。我则把头靠在车窗上,反复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这次深入虎穴,风险十分之大。我有可能会被夺宝灭口,会被人识破真实身份,就算一切顺利,见到老朝奉,怎么逃出来也是个问题。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个尹银匠,我必须得保护他的安全,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

从前我不是没身陷险境过,但这次的局面最为复杂,我所能倚仗的,只有一个未经验证的想法。万一算错了,就完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面临的麻烦再大,也没有我爷爷许一城当初面对孙殿英那么危险。

许家的男人,总会坚持一些看上去很蠢的事情。

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这是刘老爷子的教诲。

我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路牌,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地名,应该已经进入安徽境内了,离黄山已经不远。不知不觉,桑塔纳偏离了主路,朝着一处偏僻镇子而去。进了镇子,柳成绦示意下车,然后带我们到了一个破旧的路边小饭店。

他们叫了简单的几样菜,曾经威胁过我的那个大个子龙王还想要瓶啤酒。柳成绦筷子一搁,沉脸说别误事,龙王只得讪讪给退了。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在柳成绦面前跟鹌鹑似的,一点都耍不起威风。但一转头,其他手下又对龙王毕恭毕敬。

这些细节,我在旁边不动声色地默默记住。我马上就要进入敌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战场,多知道一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我一命。为此,我得拿出鉴赏古董的细致劲来,去观察去记忆,去抠,小时候看的那些地下党连环画,这回全用上了。

吃罢了晚饭,我们出了饭店,发现桑塔纳换成了一辆大解放。车厢用苫布盖着,遮得严严实实。柳成绦把我俩带到车屁股,说:“两位请上去吧,接下来的路比较颠。”

我本以为已到地方了,看来只是个中转站。接下来的路,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见,于是换了一辆车。尹银匠有点犹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么,咱们现在是绍兴名人。”然后我在龙王的怒视下,从容爬上去,挑了个车厢最深处。这里靠近驾驶室车头,比较不颠。

龙王也爬上来,双手抱臂坐到对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车子轰鸣启动,抖动着巨大的身躯继续朝前开去。

接下来的路确实很颠,估计不是走省级公路,而是在山里钻来钻去。我靠在车厢,忽然冲对面的龙王开口道:“喂,你弟弟怎么样了?”

龙王勃然大怒:“你他妈还好意思提,我弟弟整个被毁容了,以后都没法找对象。”我扑哧乐了,原来他最担心的居然是这个。龙王伸开肥厚的巴掌,过来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车窗,坐在副驾的柳成绦回头看过来,龙王只得收回动作,改用眼神瞪我。

这时候他才知道,为啥我要往里坐。

“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泼那盆酸,就让你们给逮住了。总不能许你们抓人,不许我反抗吧?”我眯着眼睛,随着车子颠簸一晃一晃。

直到三楼的客房门打开,我才长舒一口气。这里的住宿条件还不错,标准宾馆配备,两张床,总算是人间的味道。我还真怕一开门,正中搁着一具棺椁让我睡进去呢。

房间里有电视,但没有电话,墙壁特别白,不知谁拍死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在墙上留了一个特别瘆人的血手印。房间的墙壁上钉着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陈列着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异,都是白瓷。不过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客房里。

“两位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这里是山区,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绦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开。

我们俩坐了整整一天车,腰酸背疼,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头就睡。这几年经历的事儿多了,我已经习惯在巨大的压力下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次日起床,周遭极其安静,只偶尔有鸟鸣。一耸鼻子,可以闻到极新鲜的空气味道。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三楼阳台上往外一看,发现这附近的地形应了《醉翁亭记》开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山峦叠嶂,触目皆绿,高高低低的山峰把这里围成一个小盆地,视野根本无法远望。唯见天空碧蓝一角,有丝丝缕缕的碎云点缀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这栋小楼。此时阳光斑斓,浓绿映衬,让小楼昨夜的诡异风格荡然无存,反而显得生机勃勃,透出几丝隐庐野趣。我记得一个导演朋友说过,拍电影最重要的其实是打光,同一个场景,打不同的光,风格迥异,诚哉斯言。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楼梯在正中,每层都向两侧延伸出去两条走廊,每一侧都有两个长屋子,里面很宽阔。唯独我们住的第三层,都是小房间,一侧三个。估计这楼从前是个乡村学校,一、二层是教室,三层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

小楼周围还有不少农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顶,大部分是砖屋,呈现出火红色与黑釉颜色,颇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过已荒废很久。一条陡峭的山路曲曲弯弯地伸了出去,一头扎进群山。我还看到一些瓷窑,正袅袅飘着黑烟。这些窑不算旧,样式很有特点,拱圆身长,纵向看有点像葫芦。二十多米高的窑囱高高竖起,外糊一层黄泥。这和时下流行的烤花炉、梭式窑不太一样。

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自然村,居民迁改之后搬到山外头去了,老房子都荒在这里。结果被细柳营看中,跑到这里来建了一个造假基地。这个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大。除去砖窑,我在远处还看到许多相关设施,甚至有两三个堆着瓷土、釉矿的堆料场。

判断一个作坊规模,一是看窑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随做随进,不存东西。若是有堆料场,就必然是有转运需求,规模一定小不了。

这里跟河南一马平川不一样,山路崎岖,一般不会有外人闯入。天高皇帝远,手脚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细柳营的气魄,果然不一样。

可这样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给我们送来早餐,五个馒头,一盘咸菜,两个煮鸡蛋,居然还有两份小瓦罐排骨汤。我注意到,从三楼到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出口,一道栅栏铁门给拦住了,上面挂了锁头,送饭的进出都得现开门。

等于说我们只能在三楼活动,无法离开,变相被软禁了。至于柳成绦,却一直没出现过。

既然不让出去,那就随遇而安吧。我和尹银匠就在屋子里待着,看看电视,聊聊天。说来也怪,尹银匠到了这里,情绪反而平复了。大概是周围没人,又安静,和他原来的生活环境差不多。

这家伙原来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流行话题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银器手艺和焗瓷。他一说起这个就双眼放光,话匣子停不下来。

我趁送饭的人过来,问他们要几件瓷器。这里既然是造假工坊,这类东西肯定很多。过了一阵,看守咣当咣当抬来一筐,不过里面残次居多,估计都是烧窑淘汰下来的。尹鸿连说带演示,让我学到了不少瓷器知识。

不过尹鸿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总会面露困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绦终于出现了,对我们说:“两位,跟我来吧。”我们跟着他走到一楼的一间教室里去。

教室的墙壁上还依稀可见一些标语痕迹,黑板和木制讲台尚在。但讲台下的摆设、风格却截然不同:地上铺着猩红地毯,正中一个乌木根雕大茶台,上头茶器一应俱全,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张云墩和木椅,旁边还竖着一扇檀木八扇屏风,屏风上缀着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风纹。

旁边一个小炉子,火焰腾腾,坐着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铁壶。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谈吗?现在他的人刚刚赶到。”柳成绦说。

我朝茶台那边望过去,一个人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茶碗,他一抬头,那张熟悉的笑脸让我心中一震——药不然?

这个变化,真是让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为柳成绦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没想到是药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绦,慢慢道:“柳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柳成绦以为我嫌年轻,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大老板派来的特使,可以全权代表他作出决断。您尽可以放心。”我敏锐地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不满。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药不然。”药不然演技不错,一点没看出破绽,热情地起身相迎,然后提起铁壶,亲手给我沏了杯热茶,“这是新下来的黄山银钩,尝尝,尝尝。”

我端着茶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新下来的黄山银钩?他是在暗示这里距离黄山不远?婺源?祁门?还是歙县?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给我消息,而且也没有更详细的暗示了。

药不然的意外出现,让我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变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混蛋是敌是友。

药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似乎我的错愕让他挺开心,就像是一个损友的恶作剧。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这儿,是代表我老板来跟你谈的。我听大柳说了,您手里掌握着西厢‘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卖个好价钱?”

“是。”我面无表情,尽可能少说话。

“价钱好谈,谁也不在乎这仨枣儿俩枣儿的,不过汪先生有顾虑,我们也有顾虑。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们没法判断。万一咱们达成了协议,您手一摊,说逗你玩,这不耽误大家工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