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八章 脱险 · 三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而是药不然。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再怎么说,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何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现在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小。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绦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我冷静地说。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推了数步。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么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可龙王却纹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小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没对我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可是我们不后悔。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对了,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通信录?”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录是重要的证据,原本收缴在警方手里。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复印件,这是北京那边特别交代的。”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装订好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这时才有机会翻开这本通信录。里面内容其实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电话和无线电呼号。但这里面有柳成绦的上游供应商、下游分销商、合作伙伴、其他分厂以及上级管理者等联系方式,警方以此为据,可以拎出一整条盗卖文物制假贩假的产业链条。
到时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断一臂的事了,是整个产业都要覆没。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窑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录,然后要求给方震通个电话。方震说这起案子已经在公安部挂了号,肯定要搞出一场大地震来。他让我安心养伤,同时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为柳成绦和几个手下在逃,这些亡命之徒不知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问:“药不然呢?”
话筒对面沉默片刻,然后方震答道:“在逃。”
听到这个回答,我真是一阵失落,又一阵庆幸。失落的是,这家伙果然又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庆幸的是,终究还是得让我亲手把他逮住。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是要知会一声。”方震说。
“嗯?”
“柳成绦的背景,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里本来也是做古董这一行的,店铺名字叫作谟问斋。后来公私合营,谟问斋老板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干部,便把全家都迁到南方,从此与古董行业再无瓜葛。柳成绦从小罹患白化病,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就喜欢摆弄古董。至于他怎么与老朝奉勾结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听到谟问斋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这不是药来给药不是讲的四个故事之一么?那个孔雀双狮绣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谟问斋老板。
难怪柳成绦那次对药不然说了句奇怪的话,什么“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原来渊源在这里。谟问斋老板的去世,大部分责任要归于柳成绦祖父,还有一部分责任,可得是药来承担。
可往深里想,药来讲的四个故事里,已经有两个和五罐有着间接联系。郑家有“西厢记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如果另外两个故事里也有和青花盖罐的联系,加上药家的“刘备三顾茅庐”,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画,莫非还有我们没读懂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想赶紧赶回北京。我匆匆挂掉方震的电话,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星期,没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医生坚决不肯通融,说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贸然放走,万一出了事谁敢负责。
这儿的医生,比许家的人还固执。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养伤。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处于完全静养状态,没有会客,没有电话,一日三餐两次散步,晚上看看电视上的电视连续剧傻乐。门口有两个警察二十四小时执勤,安全什么的也不必担心。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过这样纯粹而平静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医院花园里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夜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古董铺子老板,过着纯粹而平静的生活,结果他一脚踏进门来,从此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也不知道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不过平心而论,这跟方震关系不大,甚至跟刘局、刘老爷子关系都不大。他们只是一个契机。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来自于许家血脉里存在的执拗。
若我爷爷不坚持东陵之事和佛头一案,则可以五脉族长的身份终老一生,名利双收;若我父亲不坚持赴西安查证,引来老朝奉灭口,则可以作为大学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坚持与老朝奉作对,现在也能在中华鉴古学会混口饭吃,衣食和性命都无忧。
可谁让我们姓许啊,许衡的许,许信的许,许一城的许。打从唐朝开始,我们这一家子人,就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坚持原则这件事,说来容易,只有亲身体验了才如手试井水,凉暖自知。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许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正在天上看着我。
好不容易过了七天,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笔录。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过五罐的事和背后的恩怨,只是约略一句,带过不提。这些事警方兴趣也不大,并没有详细追问。我问了下调查进展,对方说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里面涉案已经不是江西一省,恐怕会多省联办。
做完笔录之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处僻静疗养院里,我看到了尹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