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十五
十五
外面起了风,云被吹得时聚时散,大地也跟着忽明忽暗。
年轻女子窈窕削瘦的身影在疾风之中微微有些摇摆,仿佛随时都能被大风刮跑一般。容嘉上紧追了几步,想要唤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略一犹豫,冯世真就又走到前面去了。
“喂!”容嘉上唤。
冯世真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你生什么气?”容嘉上迈着大步跟着,语气傲慢,“殷情是你献的,我调侃几句倒是有错了?”
“容大少爷怎么会错?”冯世真扭过头来,笑得又冷又锋利,“我自作多情,别说被调侃,就是被辱骂,也是我活该。我这人很识趣,既然已经让大少爷误会,那日后还是远着你一些的好。免得我哪日一不小心又‘殷情’了些,让你误会我要勾引你。”
容嘉上被冯世真这泼辣的劲儿一顶,胸膛里猛地泛开一团热意,反而忍不住嗤笑起来。
“你的‘一不小心’倒是多。上次请我跳舞,也是一不小心?”
冯世真扭头,狠狠地瞪了容嘉上一眼:“要是大少爷始终介意那个事,一会儿回去就和太太说明,让她辞了我就是。用不着钝刀子杀人,三天两头提这事来羞辱我!”
容嘉上在口舌上还真有点辩不过冯世真,被她这话一顶,半晌说不出来。冯世真也不再理他,甩头就朝马路对面冲。
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驶了过来。
冯世真吓了一跳,正要闪避之际,胳膊上一紧,被拽了回去,重重地跌进身后人的怀中——惯性使然,她的额头砰地撞在男人的脸上。
“啊——”两人齐声大叫。
司机按着喇叭,骂骂咧咧地从路边开过。
容嘉上捂着鼻子大骂:“你们女人为什么都不会看路?”
“这关全体女人什么事?”冯世真气道,“你不拉我,我自己也知道避开。”
“我还办错事了?”容嘉上冷声反问。
“啊……”冯世真怔了一下,低头翻手袋。
“不用谢我了。”容嘉上嘲道,“容家的家庭教师才上工一天就被车撞了,这样的小报新闻我也不想看到。”
冯世真翻出自己的手帕,嗤笑道:“容大少爷,你先省省力气,往窗子里看一眼吧。”
容嘉上莫名其妙,往街边的橱窗里看,就见自己鼻子底下拖着一道血红。
“你!”他扭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人。
“我可没主动撞你。”冯世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把手帕递了过去,“赶紧擦擦吧。容大少爷如此玉树临风,被小报记者拍到你鼻血糊了一脸可就不好了。”
容嘉上气急败坏地扯过了帕子,捂着鼻子仰头望天。
冯世真就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经过的路人纷纷回头。容嘉上被看得不自在,瓮声瓮气地冲冯世真道:“你看得开心吗?”
“看一个男人流鼻血有什么开心的?”冯世真笑着反问。
容嘉上无言以对。
冯世真把他戏弄够了,到底不敢让容嘉上就这样子回去见人。好在隔壁就有一家咖啡店,她哄着容嘉上进去坐下,又向女招待要了冰块和纸巾,让他覆在鼻子上。
街头的风愈发大了,吹得沙尘飞扬,行人都捂着口鼻赶路。
斜对面的路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这么大的风,车窗都没摇上去。坐在驾驶座的年轻男子频频往这边张望,也不知道在等着哪一位佳人莅临。
咖啡店里则清静得好似另外一个世界,咖啡的气息混合着外面飘进来的木樨花的芬芳,浸人心脾。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一张,男歌手唱起了缠绵悱恻的法语情歌。
冯世真就着室内柔和的视线打量着容嘉上。青年俊美白皙,唯独鼻子红肿,眼睛里有着一股急待发泄,又不得不压抑住的恼怒,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先前受的气,化作了她嘴边的一声叹息。
“大少爷,我将你当作弟弟一般。”
容嘉上漂亮的丹凤眼朝冯世真脸上一扫,锋锐得好似削铅笔的刀片似的。
“冯先生难道很缺弟弟么?”
冯世真有心讲和,话才开口就又被容嘉上气个半死。她现在总算是能体会容太太那种恨不得抓心挠肺的心情了。
她痛心疾首。
你好端端一个俊美贵公子,怎么偏偏要去做毒舌公?初见时那个清冷高洁如山顶白雪的少年,难道全是她的错觉?
冯世真低着头腹诽不休。
容嘉上胡乱搅拌着咖啡,咳了一声,“那个,冯先生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抬起眼皮扫了一下,淡淡道:“开药店的。后来遭了灾,什么都没了,我爹还落得一身的伤。”
所以她缺钱,才去舞厅跳舞?
“在上海长大的?”容嘉上又问。
冯世真摇头:“十岁的时候才迁来的,之前在绍兴住。三太爷去世,把上海的药店留给我爹。我爹便决定带着全家来上海。况且那时候我大哥考进了同文书院。妈妈不放心他独自求学,也想跟着来。”
“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姊妹?”
“就一个大哥。”冯世真眉毛一挑,“大少爷是在查底细呢?放心,我想杨先生早就已经将我查得很清楚了,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他。”
容嘉上撇了撇嘴:“谁教你学的拳?”
“我三叔公。”冯世真微笑起来,面上冰霜融化,露出温柔暖意,“他是个浪子,少年游侠,走遍大江南北,中年才回家来娶妻生子。他故事特别多,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他能把西游记的故事倒背如流,还会变戏法,从耳朵里变钱,给我们买糖吃。我大哥后来跟他学了这招,也常来逗我玩。”
容嘉上听着逐渐得趣,“你大哥在美国学什么?”
“学医。”提起兄长,冯世真脸上立刻浮现儒慕之色,“大哥优秀出色,从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又考取了公费留学。可惜家里出事,他肄业归国,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学位。”
容嘉上说:“也许对于他来说,一家人团圆,远比学位更重要。”
这么成熟体贴的话,简直不像是从容大少爷那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的。冯世真不禁多瞧了对方一眼。
“不说我了。大少爷你呢?”冯世真问,“军校里都学了些什么?”
容嘉上淡淡道,“不过是一所管教顽劣少年的寄宿制中学,能教点什么?不过学了点搏击术罢了。怎么,想和我切磋?”
冯世真忽而挑眉一笑,“军队里还教跳舞吗?”
容嘉上怔住,一股恼羞之色浮现脸上,令他白净的面颊都泛了一抹红。
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又问:“她漂亮么?”
容嘉上脸上的红晕转瞬褪去,干巴巴地说:“不记得了。”
夏日潮湿闷热如蒸笼的山城,少女穿着浅青色的衫裙,拉着他的手,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拾阶而上。山道窄长幽幽,只有少女一身清爽靓丽,麻花辫在后背轻快地扫来扫去。
他总爱去捉她的辫子。抓到了,惹得少女回首嗔笑,白生生的拳头轻捶在胸膛上。
冯世真眼眸闪着暗暗的光,道:“重庆山城,听说姑娘都肌肤洁白,笑容像露珠似的。而且性格泼辣,和咱们江浙的姑娘很不一样。”
容嘉上有些闷闷不乐,随口说:“她不是重庆人,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在重庆亲戚家借住。”
冯世真顺着容嘉上的话,同情地叹了一声:“寄人篱下,那想必过得不容易。”
容嘉上点了点头。
“大少爷真是个痴情人。”冯世真柔声笑着,“若真喜欢,怎么不去求娶呢?”
容嘉上哼笑了一声,脸上柔情褪去,恢复了以往的傲慢之态。
“我这样的出身,要娶什么人,多半也不由自主。就算是门当户对之中,都还有一番挑选,更何况是门户不当对的了。”
“那真遗憾。”冯世真同情道。
容嘉上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两句,警惕地看了冯世真一眼。
他们两人没有再交谈,各自喝着咖啡,吃着小点。
有个客人忽然吩咐侍应生将收音机的声音拧大了些,夹杂着电流音的浑厚男声传遍了咖啡店的每个角落。连那白俄酒保都放下了杯子,专心听了起来。
“……国民军联军,在冯玉祥总司令的住持下,于今日在五原城内举行了誓师授旗典礼……大会上举行了易旗仪式,将五色旗更换为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冯玉祥当场宣布,国民军忠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决心出师北伐,国民军全体将士加入中国国民党……”
角落里那桌的客人开始交头接耳。
“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了。”冯世真轻声说。
容嘉上面容晦涩,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容定坤多年来为军阀运输走私军火,战火就是他的生机。然而就冯世真从孟绪安处得知,容定坤背后最大的买家,其实还是奉系的军阀。北伐以来他一直观望,也有意另投靠山。冯玉祥的这一举动,应该会直接关系到容定坤的决策。
“走吧。”容嘉上倏然起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