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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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嘉上解释说:“云驰觉得芳桦出事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再加上芳桦一直喜欢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芳桦负责。出事第二天他就带着伍伯父上门找我提了亲事。芳桦当时就有些动摇,也没当场答应。云驰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会上门探望芳桦,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的。芳桦显然是被他打动了。”
 
  冯世真说:“我对伍云驰不是很了解,你觉得他是个适合做你妹夫的人吗?”
 
  容嘉上眉头拧着,“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在女人问题上继承了他爹的风格,都是风流种。当然,冲着我,他不可能不对芳桦好。可是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是不是芳桦想要的。”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的顾虑,说:“他把芳桦当正妻,尊敬爱戴她,给她体面,重视她生的子女。但是他或许不会和她谈情说爱。可芳桦喜欢他,也许是抱着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梦想答应的求婚。”
 
  “是啊。”容嘉上苦恼地叹息,“所以当初我其实并不赞同这桩婚事的。但是既然承诺了让芳桦自己做主,现在也没法反悔了。我知道经过了那个事,芳桦对你很是崇敬,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谈一谈?”
 
  冯世真一口答应了下来。容嘉上替她拨通了电话,自觉起身,披着大衣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容芳桦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再也不会有当年那种欢脱活泼的热情了。
 
  “应该的。”冯世真说,“听说你答应了伍云驰的求婚。我有些担心你。”
 
  容芳桦静默了片刻,说:“我不是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的。我考虑了很久。最初他来求婚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我当时对他说,我不是他租来的花瓶,不小心磕碰坏了,就得掏钱买下来。我自己倒霉,没他什么错。我也没有悲惨到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你说的很对。”冯世真温柔地说,“你能意识到这点很好。我说过,你照样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的。”
 
  容芳桦抽了抽鼻子,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冯先生。我姨娘怪我糊涂,太太讥讽我不知道好歹,觉得有个男人肯要我这破鞋就不错了。芳林她也觉得我能嫁给我喜欢的男人,没什么不好的。外面有人说芳林命硬克死了桥本大少,她气得半死,最近也过得不容易。”
 
  冯世真叹气,“我支持你走出阴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伍云驰是否适合你。”
 
  容芳桦说:“我清楚他求婚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还包养过一个唱越剧的戏子。这些事本来都是瞒着我们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儿的,我是无意撞见他和朋友抽烟闲谈才偷听到的。先生,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那你还答应他的求婚?”冯世真眉头深锁,“你听我一句话,芳桦。男人婚前什么样,婚后往往也还是什么样,甚至会更加糟糕。不要指望结婚能把男人变好。当然,如今社会,离婚也是自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经历那些事。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幸福。”
 
  “谢谢你的关心。”容芳桦冷静地说,“但是我也没太大奢求。我想结婚,想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云驰对我有愧疚,他会一生都尊敬爱戴我。伍家的家势和容家相当,生意却比容家干净和稳固许多。我当初不是他伍云驰择偶的首选,估计连前十都没进去。先生你不知道,我爹对儿女的婚事有详细而精明的打算。他给我挑中的男人,说是非富即贵,可是论人品,连云驰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云驰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好的男人了。”
 
  冯世真想了又想,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容芳桦又说:“先生,你劝我往前看的,我就在往前看。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能做豪门大少奶奶,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和他一道去美国留学,念我喜欢的医科。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互相尊敬。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芳桦,”冯世真长叹,“你或许现在不在意,但是那没有爱情的日子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地切着你。你总有受不了的一天。”
 
  容芳桦说,“爱情本来就是豪赌。先生你如今和我大哥这样在一起,你不是也在赌吗?”
 
  冯世真笑了起来,“不。我和他的事比较简单。我们双方都没有想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那你爱他吗?”
 
  “爱。”冯世真说,“他也爱我。所以哪怕只相爱一日,我都很满足。”
 
  容芳桦沉默了片刻,说:“我羡慕你们,先生。你们是幸运的。如果要说这次的事件让我认识到了什么,那就是幸运这事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我要接受我是不幸运的那群人的事实,然后选择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那条路走。”
 
  冯世真无话可说,同她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三0
 
  “她怎么说?”容嘉上从阳台外回来。
 
  “她说了很多。”冯世真揉着眉心,“但是我始终觉得她心底还是很喜欢伍云驰,想着结婚赌一把。”
 
  “拿终身大事来赌博,太儿戏了。”容嘉上叹道:“我了解云驰。他一直都喜欢那种又机灵又跳脱,会玩儿又难掌控的女孩,最喜欢去征服她们。芳桦这丫头有些憨,实心眼,贴心巴巴地追着云驰跑,他反而不会回头多看一眼。将来结婚后,我这大舅子管得再多,也管不到他们夫妻俩卧室里去。”
 
  冯世真揉着他的肩,“那你要回去准备婚事吗?”
 
  容嘉上摇头,“太太是主母,这事有她打理就行了。我刚才和云驰通过了电话,考虑到我爹这样的情况,我是想早点办婚礼,当作冲喜。说白了,万一我爹过不了这关,芳桦要守孝,一拖少说要一年。不过云驰和芳桦都说不急,两人自己把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七,要举办一个教堂婚礼。云驰也是有心,为了芳桦,前日居然去教堂受洗了。”
 
  “这不挺好的么?”冯世真笑着,“也许他婚后真的能收心和芳桦好好过日子呢。”
 
  “希望了。”容嘉上一脸为妹妹们操碎了心的兄长模样,“不管这事了。我看外面天晴了,出去逛逛?明天又是周末,正好可以好好陪你。”
 
  冯世真自然高兴,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接连阴郁了数天,一场东风吹散了头顶浅灰色的积云,露出了水洗过的蓝天来。整个北平银装素裹,俩泥灰脱落的老城墙都在雪景下显出极具雅致的古韵来。
 
  颐和园一片冰天雪地,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们登高眺望园林,在寒风和阳光中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大清朝的皇帝也许曾经就站在我们这个位置,往着下面的景色。”冯世真感慨道。
 
  “沧海桑田,朝代更替。”容嘉上说,“他们建造这座园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都能进的公园?”
 
  “所以,没有什么荣华是永恒的。”冯世真说。
 
  他们下了山,手拉着手去湖上溜冰。偏偏两人都不会溜冰,穿着冰刀在冰面上东倒西歪,不住跌跤。倒是一群孩子们像疾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冯世真问。
 
  容嘉上朝她伸手,“达令,帮我一把。”
 
  冯世真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握住了容嘉上的手。容嘉上猛地将她一拽。冯世真惊叫一声跌在了容嘉上身上。
 
  容嘉上得意张狂地大笑着。冯世真恼羞成怒,抬手用力捶他。
 
  “别丢人现眼!”
 
  “没人看到。”容嘉上翻身把冯世真压住,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即坏笑着爬了起来。
 
  冯世真脱了冰刀鞋,追上容嘉上,从背后用力一推了他一把。
 
  “唉?唉?你干吗!”容嘉上滑了出去,一阵前俯后仰地挥舞手臂,最后还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冯世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过,笑道:“不是没人看到么?”
 
  容嘉上哎哟叫着揉着腰,一脸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一早就出了门,去游故宫。
 
  寒冬腊月,故宫里游人不多,警卫也十分懒散,大多都缩在值班室里烤火。太和殿的龙椅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因为没有点灯,殿内光线昏暗,天顶上的精美绘画全都隐在阴暗之中。殿外的石钻缝隙里,枯草在寒风各种摇曳,满地积雪无人清扫。
 
  容嘉上静静地望着龙椅,面色沉静,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冯世真走到他身边。
 
  容嘉上说:“我在想,一个帝国,不论过去再辉煌,当她气数尽时,那些荣光都会一闪而逝,再也无法亮起。”
 
  冯世真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纵观历史,每到末代,不论帝王和臣工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朝代终结的命运。”容嘉上侧头望着她,“我又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的话。这些王朝,就像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或者,每一艘船启航之日,就是她沉没的倒计时开始之时。”
 
  “可不是每艘船都要沉没的。”冯世真挽着容嘉上的胳膊,柔声说,“而且就算沉没,那些人也会回到岸上,建造新的船,继续他们没有完成的航行。人和船,从来不是绑定后一生不变的关系。”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忽然问:“你想坐龙椅吗?”
 
  “什么?”冯世真没反应过来。
 
  容嘉上趁着大殿里无人,拉着冯世真就朝龙椅而去。
 
  冯世真有些抗拒,道:“这样不好吧?龙椅怎么是普通人可以坐的?”
 
  “大清都亡了,龙椅有什么坐不得的?”容嘉上一把抱起冯世真,把她放在了龙椅上。
 
  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紧张地狂跳。龙椅坐上去,比看着还要显得宽大,四面都没有可以依靠的,只能正襟危坐。又因为撤去了软垫,椅子显得十分坚硬,坐着可并不舒服。
 
  容嘉上笑着打量她,“瞧,慈禧太后都没有坐过的龙椅,你却坐上了。”
 
  冯世真咬着下唇笑,“一点都不舒服呢。你要不要来试试?”
 
  容嘉上挤了上来,和冯世真并肩坐着,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厅。
 
  “感觉挺好的呀。”容嘉上笑着说,“尤其是和你一起坐这上面。以前的皇帝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和皇后一起坐?”
 
  “那可是乱了规矩。”冯世真说。
 
  “规矩也没能让他们守住龙椅,不是么?”容嘉上讥笑道,“要是我,就要和我心爱的女人分享我的宝座,让她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成就再大,如果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那又有什么意思?”
 
  冯世真感受着男人掌心的热度,望着他英俊而削瘦的侧脸,心中爱意涌动,仿佛能融化殿外满庭的冰雪。
 
  两人坐在龙椅上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警卫巡逻经过,将两人赶了下来。容嘉上丢了几枚大银儿过去,堵住了警卫的唠叨,好整以暇地拉着冯世真的手走了,去逛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颇大,里面各类商铺云集,尤其有大量买书画古玩的铺子。北平物价比上海低,连珠宝玉器都要便宜许多。冯世真用自己的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对玉镯子,又看中隔壁画店里出手的齐白石的画。
 
  齐白石的画时价每二尺一元,冯世真手头钱不足。容嘉上一听是冯老先生喜欢齐大家的画,当即慷慨解囊,一口气买了三幅小八尺的画,送给冯世真暖新宅。
 
  “我爹到时候肯定要问我哪里来的钱的。”冯世真抱怨。
 
  “说是学生家长送的礼呗。”容嘉上不以为然。
 
  两人在东安市场里一家生意极好的饭馆里用了午饭,又去逛琉璃厂。两人都对古玩没有什么兴趣,一路逛来也只是看个新奇。倒是走到了富晋书社门前,冯世真两眼发光,一头钻进了旧书堆里,连容嘉上都不搭理了。
 
  容嘉上知道冯世真爱书,也不打搅她,自己捡了一本最新流行的武侠小说翻着玩。他看几行小说,又扭头看冯世真一眼,像个在教堂里被坐隔壁的美貌女孩勾得蠢蠢欲动的少年一样。冯世真专注阅读时的表情有着稚气的认真,嘴巴会不自觉地轻轻撅着,教人看了忍不住想凑过去偷个吻。
 
  就在容嘉上抓耳挠腮,准备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去偷个香的时候,一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响起。
 
  “嘉……嘉上?”
 
  容嘉上循声把头转了过去。
 
  书架的尽头,七八步之遥,桥本诗织穿着一身黑色孝服,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了容嘉上的视线里。
 
  跑到这么远了都能碰到这个女人,容嘉上的眉毛不禁重重地皱做了一堆。
 
  一三一
 
  这可不是一个对待异地相逢该有的表情。桥本诗织本有的惊喜被容嘉上这么一闹,僵硬地挂在脸上,十分尴尬。
 
  “居然真的是你。”桥本诗织道,“我听二哥说你最近总往北平跑,忙得不可开交的。我有孝在身,也不方便上门拜访。令尊的病好些了吗?”
 
  “他病情很稳定。”容嘉上淡漠道,“你怎么来北平了?”
 
  桥本诗织说:“我们才回日本安葬了大哥,在北平歇一日,家父要办点事。明天就回上海。”
 
  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冷场了。
 
  桥本诗织看他这架势,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不知道自己和容定坤的约定,还是打算赖账,于是试探道:“杜小姐那事,我很替你难过。她不懂你的好,是她的损失。你会再寻到一个好女人的,嘉上。等回了上海,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谢谢。”容嘉上说,“不过你家也有白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桥本诗织悻悻,又说:“我大哥去世后,家父一直郁郁寡欢。我这次特意过来,想寻点古玩石料,哄他开心,却是不懂行。嘉上,你能给我做个参考吗?”
 
  容嘉上淡漠道:“懂古玩的是家父,我其实也对这行一窍不通,抱歉帮不上忙。”
 
  桥本诗织自讨了没趣,发挥了登峰造极的涵养功夫,大方一笑,“那我自己去转了,不打搅你独处。”
 
  若是寻常男士,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抽空陪着女士逛一番。可是容嘉上却拿定了主意尽量少和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相处,毫不挽留桥本诗织,冷淡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才走了过来,笑道:“你和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孽缘吧。”容嘉上苦笑,搂过她道,“选好书了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冯世真挑了三本书,让店员拿纸包了,同容嘉上返回酒店。
 
  可因为桥本诗织的突然出现,气氛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怎么交谈。直到用晚饭的时候,冯世真捏着筷子,终于问:“我一直有点不理解。你和桥本诗织好歹也算少年情侣,应该没有什么仇恨,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当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不是很开心。到了现在,甚至越来越厌恶她了?”
 
  容嘉上吃着冬笋,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早就好奇了。”冯世真说,“她确实挺虚伪做作的,但是……”
 
  “你都说她虚伪做作了,我为什么不能厌烦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容嘉上反问。
 
  冯世真更好奇了,“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嘉上放下筷子,拿餐巾抹了抹嘴,哂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太蠢,一心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我当时的身份只是容家族里的旁枝弟子。结果人家精明得很,一边吊着我这个忠狗,另外一边还勾着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我在这边发愁要怎么让我爹接纳她,她却已经决定放弃我而选择那个富家子了。我当日本是偷偷跑去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听到了她和她娘的话,才知道了真相。”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容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