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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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绪安自胸腔里发出浑厚的笑声:“世真,我还是更喜欢你用这不客气的口气和我说话。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大概是贱吧。”冯世真没好气,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各怀所思,都没有再交谈。
 
  孟绪安把冯世真送回到了公寓门口,给了她一张酒店的名片,道:“我明天一早坐飞机回上海。你要改变主意了,来这里找我。”
 
  冯世真没接名片:“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掺和到你们那些豪门倾轧之中去了。”
 
  “拿着吧。”孟绪安把名片夹在文件夹里,把文件夹塞给了冯世真,“你和我很像,世真,你绝对不会是耽于所谓‘平静生活’的人。你将来的人生还会相当精彩。所以,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
 
  这夜北平下起了小雪。窗前的台灯照亮了一小片夜,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细盐一般的雪花在黑夜中飞舞。总有碎雪前赴后继地扑在窗上,遇热融化,又再凝结成了冰霜。
 
  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灯下,是摊开的文件夹。冯世真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飘雪和暗夜,思绪纷沓,难以入睡。
 
  容定坤初次见她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惊骇再度浮现眼前。她曾经对容定坤的反应起过疑心,却又因为找不到什么线索而放弃。现在想来,越发觉得诡异。
 
  容定坤为什么会害怕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清贫女孩?
 
  可是若真的是因为冯世真长得像生母,从而引起容定坤的恐惧,那他应该对冯世真采取行动才是。可是冯世真在容家的那几个月里,容定坤对她态度淡漠,却无什么失常之处。就算后来她同容嘉上纠缠不清时,容定坤虽然厌恶她,却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男人杀了妻儿之后,再见到同妻子相似的女孩,他还会这么镇定?还是容定坤已经冷血残酷到了一定境界,完全将自己的血债置于脑后了。
 
  孟绪安不是一个听风闻雨就信以为真的男人。能让他放下生意千里奔波的,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事。而容嘉上临别前那分明藏有心事的表现更令冯世真忍不住产生不详的联想。
 
  杨秀成都能弄到的情报,容嘉上没道理弄不到。嘉上他也害怕他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没有告诉她吗?
 
  容嘉上,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
 
  疑惑如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逐步将冯世真吞没。她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入进一个早就布置好的、注定无法挣脱的陷阱之中。#####
 
  一四一
 
  孟绪安的作息非常健康,哪怕是在异地,早上六点也准时起床,用了一杯黑咖啡后,下楼去饭店的温水游泳池游泳。
 
  清晨的泳池很清静,孟绪安是唯一的客人。他来回游了七八圈,潜在水里往上望时,就见岸边一双纤细匀称的穿着毛线袜的小腿。他呼地浮出水面,果然看见冯世真神色肃然地站在泳池边,眼底还带着青影,显然一夜没休息好。
 
  孟绪安抹去脸上的水珠,朝冯世真露齿一笑。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冯世真说。
 
  孟绪安从泳池里走上来,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他精悍结实的肌肉滑落。冯世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一边把手里的浴巾递了过去。
 
  孟绪安发觉了,饱含兴味地笑了起来。
 
  冯世真忽略了他的笑,说:“我来找你,并不意味着我会再帮你做任何事。我们之前就已经两清了。我只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知道真相后呢?”孟绪安一边擦着水珠,一边问,“不论容定坤是不是你生父,但是你生父确实杀了你生母,并且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做?”
 
  冯世真冷冷道:“等我行动了,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孟绪安笑着,把浴巾往腰上一围,朝浴室走去。
 
  “让飞机准备好,一个小时内我们要出发。”孟绪安吩咐着手下,又转头朝冯世真道,“我希望你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
 
  一个小时后,孟绪安和冯世真隔着餐桌坐在机舱里,下属正把热气腾腾的早餐摆上餐桌。
 
  飞机终于跃出云层。数日以来一直被乌云遮挡住的骄阳如金箭一般瞬间穿透整个机舱。碧蓝穹顶剔透如水晶笼罩着浩瀚云海,小小的私人飞机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孤鸟。
 
  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走神。
 
  孟绪安一边往烤吐司上抹果酱,一边说:“容定坤如今半身不遂,容家是大少爷掌权。唐玄宗做了太上皇,也只得对着白发宫女忆当年。而容家到底应该姓容还是姓秦呢?我想容嘉上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
 
  冯世真回过了神,捧着一杯黑咖啡,懒洋洋地脱了鞋缩在沙发里翻着上海的小报。报纸上全是容嘉上给闻春里剪彩的新闻,照片里的男人俊朗英挺,剑眉星目,别有一股冷峻拒人的傲慢。他成熟了许多,竟然一时找不到半年前那个矜贵而茫然的白衣少年的影子了。
 
  冯世真有些失望地掩了报纸,道:“姓秦是怎么回事?容家每年都要回乡祭祖。要是不姓容,那不是给是别家的祖宗磕头了?容定坤这样小气的人,怎么可能吃这个亏?”
 
  孟绪安说:“说是容定坤本来是容家外生子,十来岁才认祖归宗的,所以有两个名字。原先跟着外公家,叫秦水根。”
 
  “你信?”冯世真问。
 
  孟绪安嗤笑不答,又说:“要知道真相,除了问容定坤本人,就只有问赵华安了。”
 
  冯世真道:“赵华安是跟着容定坤一起打拼出来,肯定知道容定坤的老底。况且就我观察,他也许当初是容定坤忠心耿耿的小弟,可如今却对守活寡的容太太很是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容定坤如今成了废人,我可看好他和容太太这对呢。”
 
  孟绪安想着觉得有趣,也不禁笑了一声。
 
  “这事还有很多漏洞。”冯世真又说,“如何证明照片上这对夫妻是容定坤和我生母?如何证明我又是容定坤亲生女儿。如何证明现在这个容定坤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光是拿着照片,对着相似的面孔推论,做不得准。”
 
  孟绪安把玩着小巧的咖啡勺,点了点头,道:“那个钱氏手中应该还有一些可以作证的东西。是真是假,当面见了更好说。可惜我慢了一步,那女人已经被容嘉上派人接走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利于容定坤的东西,容嘉上怕是会毁掉以保全容家脸面的。不过放心,我也派了人去劫人了。能不能劫到,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冯世真忐忑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低头继续翻报纸。
 
  孟绪安望着冯世真带着愁绪的清丽面容,忽然说:“很巧合不是,容定坤放火烧闻春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过一个住户的女儿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世真蹙眉,抬头望向孟绪安:“七爷,你当初挑中了我,并不是偶然,是吗?”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冯世真片刻,眼底思绪翻涌一瞬,继而缓缓笑了。
 
  “我不是先知,怎么可能知道你和容家有这层关系?但是,我确实在一群受害人中选中了你来培养。你以为你当初只是走错了饭店的包房。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打听消息的那个饭店侍应生有意误导你?”
 
  冯世真愣住了,“你让人引导我误闯入了你的包房!”
 
  孟绪安勾唇一笑。
 
  冯世真明白过来,不禁哂笑:“原来七爷的棋比我早下了好几步。那我得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孟绪安抖了抖烟灰,凝视着冯世真,“你在我调查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我看到了你的特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坚毅、执着、聪慧,受过良好的教育……你注定会有所做为,而你也正好能为我所用。”
 
  “我还头一次被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呢。”冯世真轻轻嗤笑了一声。
 
  “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孟绪安说,“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所以你会被爱情瓦解了斗志。我曾经对你很失望,但是我现在也想通了。是人,总有弱点的。世真,你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相信我。”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孟绪安突然问。
 
  “什么?”冯世真看过来,“嘉上?”
 
  孟绪安说:“他那么稚嫩、天真,而且很迷茫。还是因为你习惯做老师了,所以碰到需要你指引和关爱的男人,就无法抵抗了?”
 
  冯世真并不习惯和一个异性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这就是坐私人飞机的坏处。他们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去。如果一个人不识趣,另外一个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对,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有怎么分析过我们的感情。”冯世真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总之,感情就这么来了。你看他天真稚嫩,我却觉得他那是一份极难得的赤子之心。你觉得他迷茫,我却觉得他正在勇敢积极地寻找着人生方向。他不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不像七爷您这样,你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成品了,而他并不完美。但是我也并不完美。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两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变成一个完美的新个体。”
 
  孟绪安看着她,沉默不语。
 
  冯世真浅笑着翻着报纸,说:“有些女人喜欢一蹴而就,直奔着成品而去。而我更享受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许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只要得到过,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七爷,你将来有一日,会爱上一个女人的。然后你就会明白,之前所有的条件、要求,全都是泡影。等你碰到她了,不论她怎么样,她在你心中都是最完美、最可爱的人。”
 
  孟绪安靠着窗,撑着头,似笑非笑。仿佛在联想着,又仿佛不屑。
 
  “容嘉上别的不说,对你倒是真的痴情。容家的二把手赵华安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容定坤互相有把柄握在对方受众,相互制约。而现在容定坤半废,新当家的容大少爷太年轻。赵华安有恃无恐,恐怕不会再安生太久。”
 
  孟绪安低沉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容嘉上还能丢下上海的事跑到北平来陪你风花雪月一场,真是情深意重。”
 
  “随你怎么讥笑他。”冯世真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毕生争夺的,其实并不是嘉上想要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也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他们之后没有怎么交谈。
 
  冯世真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看着报纸睡着了。许久后,飞机着陆的震动将她惊醒。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绒毯,而孟绪安正在拿着她的大衣,非常绅士地准备帮她穿上。
 
  上海才下过小雨,天还是阴沉沉的。冯世真的皮鞋踩着机场水泥汀地面的积水,跟着孟绪安下了飞机,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孟绪安带着她回到了孟府。而杨秀成正在孟府的书房里等着他们。
 
  “冯小姐,好久不见。”
 
  闻春里的大火有杨秀成的参与,虽然发号施令的是容定坤,但是杨秀成也跑了个腿。随意如今大家不再伪装后,冯世真也不用再对杨秀成客气。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多月没见,杨秀成瘦了一大圈,身影都有些佝偻了。冯世真看得出他有些局促和紧张,但是他掩饰得很好。如今纵然时运不济,面对孟绪安时也依旧不卑不亢。他这点倒是很对孟绪安的胃口。
 
  “你们俩先慢慢叙旧。”孟绪安简单吩咐了一句,就被一脸焦急的秘书催着走了。宽大的书房里,冯世真和杨秀成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一四二
 
  冯世真一脸冷淡,杨秀成只得尴尬道:“闻春里的事,我要向冯小姐和您的家人道歉。为虎作伥,再不是我本意,我也有罪。我这么一个小人,冯小姐你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只以后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一定车前马后效劳,不敢有半句怨言。”
 
  冯世真道:“杨先生发挥特长,帮着七爷扳倒容家,也就足够恕这一桩罪了。至于你其他的罪,就不是我可置喙的了。”
 
  杨秀成点头苦笑,又说:“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位熟人。冯小姐应当还记得孙少清吧?”
 
  “你见到孙小姐了?”冯世真意外道。
 
  杨秀成点头,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大学同学的弟弟。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凑巧碰见到了他们夫妻俩。世界真小,是不是?她起初十分惊骇,以为我是来抓她回去的。我好一番解释她才放下了心。”
 
  冯世真感叹一笑,道:“她走了也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似的。她过得还好吗?”
 
  “很好。”杨秀成说,“她丈夫对她也很好。她还问起了你。言谈之中,对你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冯世真说:“虽然当初确实是我协助她逃跑的,但是她也要自己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女人挣脱自幼禁锢自己的牢笼并不容易。被驯服了的鸟想要飞出去,并且生活得好,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杨秀成苦笑不语,大概是想起了余知惠。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道:“杨先生,请问一下,那个据说是我姨母的人,可信吗?”
 
  杨秀成说:“人是嘉上顺藤摸瓜找到的。那钱氏应当是你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当年郭家镇和大榕镇一地鼠疫弥漫,十室九空,容家和钱家——就是你生母娘家——都几乎死光了。这个钱氏当时因为已经远嫁广州,才逃过一劫。如今,也只有她能说清楚你父母的事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姨母呢。”冯世真不以为然,“她的话也空口无凭。”
 
  “冯小姐,”杨秀成认真地说,“你的生母在是白柳镇遇害,当年白柳镇上只出过这一桩惨案。而嫁到郭家镇容家的白氏也只有一位,也生了一儿一女,也恰巧在那个时间死了。如果不是你,冯小姐,也真找不到别人了。”
 
  书房壁炉里暖黄的火光照着冯世真苍白的面孔。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容定坤到底姓什么?”
 
  杨秀成低下头,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赵华安自容定坤刚出来闯荡时就跟着他了。他知道容定坤所有的秘密。前年,赵华安的女儿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大醉,拉着我说胡话。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容定坤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秦水根。”
 
  “这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冯世真说,“小报上也都说他原来是容家的私生子。”
 
  “是的。”杨秀成说,“但是就赵华安所说,容定坤不是什么私生子认祖归宗,他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的。”
 
  冯世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饱胀,却又感觉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定坤是假的,那他就不是自己的生父了!
 
  她和容嘉上,就不是姐弟!
 
  “赵华安的这个话有几分可信?”冯世真问。
 
  “都说酒后吐真言,还是很可信的。”杨秀成说,“容定坤的所有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两个姐妹,全都死于那一场疫病了。但是听当地老人说,容家本来住在镇外,又关门闭户躲疫,本来好端端的没事。是容定坤带着病死的发妻而儿女尸首返家,把病带进了家门,容家人才染病死了的。倒是容定坤,说是用了西洋的药,反而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