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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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桥本正三的情绪太过鲜明。他两个兄长看在眼里,又本来就歧视混了血的庶子,便背地里撺掇着桥本正三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聪明能干的侄子给他。
 
  桥本诗织偷听到了这段对话,又气又急,一晚上掉了不少头发。大哥都死了,二哥都还坐不稳继承人的位子。将来若真是过继了堂兄弟,他们这三个混血兄妹绝对是要被流放回东北农场赶羊的!
 
  于是桥本诗织趁着父亲独自在书房的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进去,道:“父亲,您听说了容家的事了吗?嘉上好可怜,被家族里那些叔伯欺负挤兑。他们都逼着他让出产业呢。这也是欺负嘉上年轻,没有长辈扶持,也没有亲戚帮衬。我有孝不方便去容家拜访,但是父亲能不能去和嘉上聊聊,看他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您帮个忙?”
 
  容家的事,桥本正三自然早就知道了。女儿这么一提醒,桥本正三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道光。
 
  如果能和容家结亲,他帮着容嘉上坐稳家业,不仅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还能给儿子寻找一个有力的岳家可以依仗。
 
  “你说你和容嘉上在重庆的时候交往过的。你觉得他现在对你情谊如何?”桥本正三问女儿。
 
  桥本诗织内心狂喜,面色羞赧道:“女儿对他自然还有感情的。他的话,上海花花世界,不变心的男人能有几个。不过我和他到底是相识于微时的情分,同别的那些冲着他名利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桥本正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这日恰好在俱乐部了见到容嘉上,便让经理送了酒过去,引他过来相谈。
 
  容嘉上进了包间,笑容温和有礼地欠身道:“多谢桥本社长请的酒。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
 
  桥本正三请他入座品茶,一边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公子最近处境有点艰难,诗织在家里也十分担心你。你家下面那几个叔伯,我也早有耳闻,可都是阎王修罗一般的人物。如今令尊受伤隐退,他们不服你,乘机欺压,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容嘉上接了茶杯欠身笑道:“晚辈也知道。自己资历浅薄,也怪不得叔伯们不服我。所以我也想着,不如干脆将运输和种植两块产业分封了诸侯算了。”
 
  桥本正三吃惊,“容少,这话可不能当玩笑来说。这两个产业占据了你们家少说六七成家产呢!你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一时挫折就干脆放弃了。令尊打下江山不易,你得好生守着呀。”
 
  “桥本社长放心。”容嘉上道,“之前同您签署的合作依旧有效,接手经营权的人也会履行合同的。那些都是有积年经验的长辈,同他们合作,可不比和我这样的新手要更可靠?”
 
  “我自然不担心这个。”桥本正三说,“我是不忍心看你就这样舍弃了家产。你要有难处,我愿意帮你呀。”
 
  “哦?”容嘉上问,“桥本社长是有什么看法?”
 
  桥本正三也不再绕圈,直接道:“你和我三女儿诗织曾曾有过一段缘分,只可惜当时你们年纪小,没能继续走下去。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又已经和杜家小姐订婚了,很是遗憾。可如今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可否有考虑和诗织再续前缘?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多年情分。”
 
  容嘉上端着茶杯,浅笑不语。
 
  桥本正三继续说:“诗织只可惜是庶出,不然论容貌才情,都不比我家两个嫡出的差。我们桥本家虽然不算日本的顶级豪门,但是也足够富贵,姻亲中也有不少高丽皇族,本国华族。你做了润二的舅子,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被元老们欺负而作壁上观?”
 
  容嘉上依旧笑而不语,俯身给桥本正三倒茶。
 
  “或者……”桥本正三目光闪烁着,“我那两个嫡女虽然不如诗织生得好看,人也愚钝了些,可都温顺贤惠,外家田中家在日本也甚是有权势的……”
 
  “桥本社长,”容嘉上客客气气地打断道,“我很感激您替我担心,愿意出手相助之情。只是我还年轻,还打算去学校念书,甚至出国进修。这个时候娶妻,有些太早了。”
 
  桥本正三不解,“你这是真的想把家业丢开了?令尊是怎么说的?”
 
  “容家的事,现在都由我做主。”容嘉上平静地说。
 
  桥本正三还是不甘心,“你现在一时冲动任性,作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将来后悔已为时晚矣。”
 
  “伯父此言差矣。”容嘉上摇头,也不因被指责而流露一丝不悦,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出去运输和南方的种植园,容家还有建筑和进出口公司,都是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清白产业。每年获利虽然不如运输和鸦片种植那么庞大,却是足够养活容家一家老小了。那些不义之财,又风险甚大,不赚也罢。尤其家父受伤后,也自觉自己早年作恶太多遭了报应。我把那些生意脱手,再多多做点善事,为家人行善积德吧。晚辈生性谨慎保守,让伯父见笑了。”
 
  容嘉上把善恶报应都说了出来,让桥本正三再寻不到反驳的词了。一个人不贪利,你就无法一利诱之、动之、胁迫之。容嘉上摆明了一副去财消灾的架势,又把残废的老父搬了出来,旁人再劝,倒是要陷他于不孝之地了。
 
  这事不成,桥本家是贪不了容家的便宜,但是也没亏损。所以桥本正三遗憾了一阵,就把这事放下了,依旧同容嘉上品茶听戏,闲话家常。#####
 
  一五六
 
  桥本诗织今日也跟着父亲来了俱乐部,只等父亲把婚事谈妥了,就叫她进去和容嘉上见一面。可是她坐在雅座里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听差来请她。她一担心容嘉上拒绝,二更担心父亲把这好机会让给了前头两个嫡姐,急得鼻尖冒汗。
 
  一个秀丽动人的年轻小姐孤单一人坐着,又面带焦虑之色,自然引得来俱乐部猎艳的男士们纷纷侧目。桥本诗织坐了半个小时,前后就有四五个男人过来搭讪,想替佳人分忧解劳,都被她不耐烦地打发了。
 
  可总有难缠的男人不怕桥本诗织的白眼,笑嘻嘻地非要请桥本诗织去跳舞。桥本诗织被他抓着了手,气得俏脸浮着红晕,眼角眉梢含羞带恨,反而更妩媚了几分。
 
  正寻思着是否要将桥本家搬出来之际,一只大手拽住那拆白党的衣领,轻轻一挥就将人丢下了舞池,惊得跳舞的人一阵惊呼抱怨。
 
  那男人被人扶起,怒气冲冲地想要冲回去,抬头一见站在上方的高大男人,立刻就萎了。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沿着舞池边缘灰溜溜地跑走了。
 
  桥本诗织拉了拉裙子,羞羞答答地站起来,朝着那出手相救之人躬身行礼。
 
  “多谢孟先生替我解围。不然我就要被那个登徒子拖走了。”
 
  孟绪安笑盈盈地朝她点了点头,“诗织小姐太客气。只是你这么一位漂亮小姐,怎么就没有一位护花使者呢?”
 
  桥本诗织脸颊羞红,道:“我跟着家父来的。家父和人在包房里谈事,让我在外间小坐。”
 
  “原来如此。”孟绪安道,“既然你一时没伴,孟某请你去吧台喝杯酒如何?不知道令尊是否允许你在外饮酒。”
 
  “不碍事的。”桥本诗织莞尔。
 
  孟绪安便把胳膊伸了出来,让她挽住,带着她朝吧台走。他身材高大健壮,气宇轩昂,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成熟男人的稳健和自信。桥本诗织之前只觉得容嘉上那样清贵高傲如白杨树的青年迷人,现在却发觉孟绪安这样的如松柏的男人更是别有一份震撼人心的雄性气质。
 
  孟绪安是社交场所的宠儿,风流潇洒,幽默诙谐,三言两语就哄得桥本诗织神魂颠倒。桥本诗织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见识有限的女孩子。孟绪安生动地说了些他早年在各国旅游的见闻,就逗得她不住惊呼轻笑,不自觉被孟绪安套了许多桥本家的隐私都没发觉。
 
  容嘉上辞了桥本正三出来,经过俱乐部大厅的时候,就见孟绪安正在和桥本诗织谈笑风生。桥本诗织一脸孺慕崇拜,两眼闪闪发光地凝视着孟绪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不远经过的容嘉上。
 
  容嘉上哪里看不出来孟绪安在套桥本诗织的话,可也懒得理会,笑笑便出了门。
 
  正值深夜,但是霞飞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容嘉上站在路边抽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两个保镖跟着他。
 
  “是你?”他注意到一个保镖就是之前挑中的阿文。
 
  阿文严肃拘谨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犀利地左右扫着。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有人靠容嘉上近了些,都要被他凶神恶煞地推开。
 
  “别紧张。”容嘉上虽然不信阿文,可看他这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以前做过保镖吗?”
 
  “没有。”阿文说,“但是张哥说过做保镖要做什么。首先不能让陌生人靠近大少爷。”
 
  容嘉上笑了笑,觉得这阿文紧张时的神情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因为和自己长得像的缘故。
 
  正思索着,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另外一个保镖拉开了车门,请容嘉上上车。
 
  容嘉上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窗外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了司机汗涔涔的脸上。
 
  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司机紧张地斜眼看过来,见容嘉上正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下意识放下手刹。
 
  “住手——”容嘉上大喝。
 
  千钧一发之际,阿文拽着容嘉上的后颈,连拖带推地将他扑倒在路边一个大邮筒背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同一时刻响起,车瞬间就被一只无形的打手被撕得粉碎,滚滚热浪四散,冲得近处的路人横飞跌倒,熊熊火焰窜起一丈多高。
 
  大邮筒替容嘉上和阿文挡住了爆炸的冲击和热浪,可其他人却没有他们这么好运。这样剧烈的爆炸下,车里的司机和站在车边的保镖显然已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更有好几个被爆炸波及的路人此刻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呻吟。
 
  身后的俱乐部临街的一面墙的窗玻璃都被全数震裂,碎玻璃纷纷扬扬散落一街。一只断手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一张桌子上。女客见状,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连男人都被吓得丢下女伴自顾逃跑。
 
  孟绪安倒是爆炸后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当即撇下了桥本诗织,带着保镖扶着枪冲了出去。
 
  外面的情景十分惨烈,被炸飞的车和人体碎片散落一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前就落了一只断脚。燃烧的车周围到处是鲜血和碎片,受伤的路人随处可见。
 
  “容大少爷?”孟绪安看到了容嘉上“你没事吧?是你家的车炸了?”
 
  这么狼狈的样子偏偏被情敌撞见了,真是个晦气的事。容嘉上没利孟绪安伸过来的手,自己和阿文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
 
  “多谢孟老板关心。只是我也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容嘉上并不打算把事情缘由告诉孟绪安,“阿文,去打电话让家里多开一辆车过来,帮忙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
 
  “我有车。”孟绪安说着,让司机开着自己的车,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大局当前,他和容嘉上都将恩怨暂且放在一边,一起帮着查看伤员。又有回过神来的人也走了过来,加入了他们。好在七八个受伤的路人当时隔得远,都是皮肉伤,只有一个跌断了胳膊,需要将养一些时日。
 
  容嘉上额角被邮筒上一枚钉子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流,满身灰尘,坐在路边,狼狈不堪。桥本诗织壮着胆子出门张望,一眼看到他这如修罗般的模样,大惊失色。
 
  “嘉上,你在流血!”桥本诗织拿手帕去擦容嘉上的脸,“怎么搞的?疼不疼?”
 
  “没事,只是小伤。”容嘉上冷淡地把头扭开了,对阿文道,“刚才头晕了忘了问,你没受伤吧?”
 
  “只有一点磕碰,大少爷不用担心。”阿文低声说,又补充了一句没,“不是赵叔干的。”
 
  “你对他倒忠心。”容嘉上哼笑,“放心,肯定不是他干的。他还需要我活着在文书上签字呢。”
 
  阿文面无表情,抱手而立,好似一尊清俊的雕像。
 
  桥本诗织被晾在了一边,尴尬之情难以言喻。恰好孟绪安回转了来,对容嘉上道:“巡捕房的人一会儿就要到了。容公子若是不想被询问,不如早些回家休息?”
 
  容嘉上知道孟绪安已经猜出来这次爆炸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这种家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厮杀危害了无辜路人,是社会相当忌讳抵触的。容嘉上虽然是受害者,却也不得不再次替家里那些不省事的叔伯们收拾烂摊子,吃个闷亏将此事瞒下来。那此事他假装不知情溜走是最好的。
 
  “今日受伤的人的医药费,全都应当由容家来出的。”容嘉上说。
 
  “那我就不同容公子抢功了。”孟绪安笑道,又朝沉默站在一边的阿文多看了两眼,“就是最近世道不太平,容公子出门还请多加小心。我看你这个保镖身手不错,今日多亏了他反应及时。”
 
  两个男人神色严肃冷峻地低声交流着。桥本诗织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好似花中蝴蝶一样忙碌。
 
  看容嘉上这态度,肯定是拒绝了父亲的联姻的提议。桥本诗织发觉自己并没想象中那么失望了。上帝关上了一扇窗,却又给她开了一扇门。孟绪安,美国华裔银行家,天之骄子,真正的诗礼世家的当家人,这出身可比倒卖鸦片出身的容家高贵到月亮上去了。
 
  况且孟绪安年长而成熟稳重,俊朗高大,知情识趣,对她又温柔又有耐心。桥本诗织知道孟绪安红颜知己不少,可他这样优秀的男人风流是正常的。也许正是见多了妩媚妖娆的交际花和大明星们,反而会更喜欢自己这种清雅秀颀、婉约书香的女孩子呢?
 
  天下男人这么多,满上海小开也不少,何必吊死在容嘉上一棵树上。桥本诗织心里有了盘算,等桥本三郎出来了,她挽着孟绪安,娇滴滴地对父亲道:“父亲,这位孟先生刚才救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