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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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吴娘把梅大榕的遗腹子生下来,跟接生婆要水喝,接生婆走出睡房,来到灶间,揭开沉重的木头锅盖,舀了一瓢滚水。她知道梅吴娘把她支开要做什么。一句谎话很金贵,值二十块大洋。梅吴娘让她撒了三次谎,只要生男就告诉梅家人是死胎。接生婆用谎言买了二十棵桑树,盖了一爿蚕房。就在她舀起一瓢滚水的时候,梅家公公、婆婆进来,推了接生婆一把。接生婆的头在滚水里漂洗一遭,爬起来连头发带头皮都熟了,一拉撕下一大把。梅家公公婆婆抢下被掐哑了的梅家孙子。
 
    从此梅家多了个用小旦假嗓说话背书的梅亚农。梅亚农的声道给梅吴娘掐扁了。
 
    一天梅亚农用假嗓子细声细气地念叨,下一个从门口出来的是仔是囡,假如是仔,他就赢了。梅吴娘从楼上小窗望下去,看见儿子跟四五个同学坐在廊檐下,盯着对门杂货店。此刻从杂货店出来了个买灯油的后生,同学们哄了一声,恭喜梅亚农赢了。
 
    又一天梅吴娘听见儿子的假嗓说,大家剥开十个茧赌雌赌雄,雌蛹比雄蛹多,赌雌的人就赢,反过来,就是赌雄的人赢。赢家得什么,得十个熟蛹吃。
 
    那年梅亚农十二岁。梅吴娘卖了缫丝坊,带着儿女们到了上海虹口,投奔在那里做南货生意的娘家表兄。梅吴娘以为广东沿海地方刮赌风,到上海便避过风头了。到了上海她发现什么都能赌,赌马,赌狗,赌蟋蟀,孩子们用一把棒糖棍子、一沓洋画、一摞纸烟盒就在弄堂里赌。梅亚农赢了邻居男孩所有烟盒,假嗓子从弄堂一路响到家门口,戏台上小旦从后台一溜儿圆场唱到前台似的。梅吴娘已经等在门后,手里拿一根通煤炉的通条。儿子脸蛋红亮气喘不匀地向母亲报喜,褂子前襟兜装满赢来的烟盒。全是赢的?全是!以后还去赢?当然!梅吴娘把炉子通条往自己手心一搁,一股青烟连同一股肉香蹿起。
 
    梅亚农红脸蛋绿了,用假嗓子“老母老母”地喊。
 
    梅吴娘的右手仍然抓住炉子通条告诉儿子,怪只怪她这只手不好,不够快不够有力气,没在那个小赌鬼出娘胎时掐死他,只掐出个不男不女的嗓门来,代他跳海做水鬼的父亲来跟她梅吴娘讨债。
 
    梅亚农的嗓子突然变了,变成低沉嘶哑的野兽嗓子。他用这条嗓子继续“老母老母”地喊,央求老母再去烧一烧炉子通条,往他手上来,是他的手的罪过;他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是他跳海的父亲的。
 
    梅吴娘在突然变嗓的儿子面前慢慢松开炉子通条。几个月后,她养蚕缫丝的手便有了一张坚硬如核桃壳的手掌。皮肉变成了痂,直接结在骨头上。
 
    以后梅亚农成了学校的楷模学生,门门功课前三名。
 
    再以后梅亚农考上了北京的京师大学堂。
 
    辛亥革命成功了,梅亚农在北方做了几任官,这个总统上来,那个总统下去,他在革职复职之间跌宕,终于弃官经商,官和生意从未做大,三代人算是衣食无忧,但有一条让梅吴娘最中意这个不得意的儿子,就是他从不沾赌。
 
    梅晓鸥知道祖父母在东城的两间房还是曾祖父置下的。梅家一代代人都凡俗平庸,只把这个做过京官的祖先当传世光荣。
 
    第二次看着卢晋桐断指的梅晓鸥心那么冷那么硬,就是梅吴娘附体。梅吴娘似乎明白男人在此刻要唱的苦肉计,干脆她替他们唱,把她自己的手掌制成一块核桃壳,这一唱就唱绝了。晓鸥冷眼旁观卢晋桐第二次对着自己的手指头举起刀,她一动不动。她一动就会夺过刀朝卢的脑壳剁:祸从它起,跟手指无关,那里面装着疯了的脑筋,输钱输疯了,想钱想疯了,祖祖辈辈把穷疯了的苦楚和屈辱通过祖祖辈辈的父精母血灌输下来,灌输在那脑壳里,渐渐形成一句暗语:发财要快啊!
 
    晓鸥总是纳闷,中国男人们以别的方式发财之后,为什么还要到赌桌上来发财。赌桌上一翻手可以是一笔横财,难道是这横空出世般的快给他们其他发财形式所无法给予的满足?纸牌一模一样的后背组成的未知和无常太奥秘了,从那奥秘到输或赢的谜底揭示,也许只要半秒钟,假如翻开的是一笔财,那么这笔财发得就太快了。从古至今,改朝换代在中国是眨眼间的事,因此发财要更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兵荒马乱又该过来了。上一次兵荒马乱和下一次兵荒马乱之间,给人留下发财敛富的间隙是多么短促,过去得多么快!因此华夏苍生一代比一代焦虑,钱财落袋越快越好,正如庄稼入仓越快越好,慢了就赶上下一场兵燹之火、天灾人祸了。
 
    于是从北美大陆的东西南北向拉斯维加斯进发的“发财团”大客车上,满载万千华夏子孙。发财要快呀!
 
    梅晓鸥乘坐着万千发财团大巴中的一辆,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孕,依偎在她以为有望改邪归正的卢晋桐身边,卢那根断了又被接回去的手指搁在胸前,包着的绷带白得晃眼。那时她是个幸福的小女人,本来她觉得,只有卢晋桐离开他老婆整个属于她晓鸥才是幸福,而那一会儿幸福变简单了:他的不赌就是她的幸福。她宁可要不赌的半个丈夫,也不要一个赌棍做她完整的丈夫。原先没有多少美德的男人,由于戒掉一个巨大恶癖而在她眼里成了完人。而这个完人是她造就的,或说一大半是她造就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傻女孩没有料到自己造就的完人半年后就又回到赌桌旁。
 
    卢晋桐在她生命里是永不消逝的,她几乎每天会在儿子身上发现一点卢晋桐:那方方的脚丫,微翘的大脚趾,那一刷牙就一手叉腰的姿势,那剃了头便浮出后脑勺的浅浅的可爱肉槽,还有两颗上门齿之间细细的缝隙……当然还有手。手少见的大,手指是少见的长,儿童时就是少年的手,少年时已是青年卢晋桐的手。她居住的别墅区里户户钢琴声,一个女邻居上门说愿意让晓鸥的儿子跟自己女儿搭伙请一个钢琴老师,琴都不用晓鸥买,因为她看到男孩长了那么又大又长的手,老天给的钢琴家的手!晓鸥甜美地谢绝了女邻居。儿子一双长绝了的手不是老天给的,是儿子的赌棍父亲给的。这样的手不必弹钢琴,只要不搓纸牌就美到了极致。
 
    卢晋桐的第一次的断指之痛或许连通到当时还在胎里的儿子,虽然他当时还是一尾半透明的、浅红色的、雌雄暧昧的人鱼。晓鸥多年后一直记得刀刃和指骨相撞的闷响发生时,她腹内的奇特感应。巨大的恐惧和震惊在刹那间传导给子宫中的人鱼,它猛地打了个挺。那一尾细小的人鱼感到温暖昏暗的小空间天翻地覆了,它无比安全的温床几乎倾覆,它的打挺给了晓鸥一记钝痛,从腹部漫延到下肢,漫延向后背。这是她的神志断篇儿之前感受到的。
 
    每次她和儿子面对面坐在厨房小餐桌边,她看着儿子用大得几乎不太灵活的手剥开蛋壳或涂抹果酱时,她不时会看见卢晋桐永远失去的中指复活在男孩手上。儿子可以一无所成,只要这双手不去捻弄纸牌,就是一生大成。儿子抬起脸,阳光从母亲右侧的窗口进来,他看见母亲眼中有个噩梦正在淡去。他注视了两秒钟,又低下头。他从小就知道母亲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而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则是那些不可告人的故事的重要部分。
 
    “昨晚回来到你房间去看你,又是没关游戏机啊!”母亲说。
 
    “昨晚几点钟?”
 
    “十二点多。”
 
    儿子不作声了,让母亲去意识“十二点多”还能不能算“昨晚”。五月假期能把不赌的人变成赌徒,晓鸥伺候款待一批批赌客,昨夜十二点多算是最早一次归家。把儿子送上学,她洗了个澡,打电话叫来她的按摩师。在推油的一小时中,她睡着了。女按摩师把账单放在茶几上,又往她身上搭了条薄被,悄悄地走了。
 
    这是无梦的睡眠,像两小时的死亡。手机在十一点半响铃。阿专告诉她,段总正要上轮渡去香港,给晓鸥买了一包肉脯、一盒杏仁饼。晓鸥让阿专替她把肉脯和饼吃了,替她谢谢段总,也替她祝段总一路顺风。
 
    阿专明白他的女老板对段总已失去了崇拜和敬仰,于是来一句:“肉脯才多少钱一斤?我刚才差点替你扔给他,告诉他我老板从来不吃肉脯和杏仁饼。”
 
    晓鸥把手机的麦克打开,放在洗脸池台子上,开始往脸上贴面膜。晓鸥对每个客户的态度就是阿专的风,风向一变,他马上奋力使舵。只不过晓鸥的风刮一级,阿专的舵会转九十或一百八十度,晓鸥略微的失望、失敬,在阿专那里,就是横眉冷对。女老板的任何态度趋势都被他若干倍放大,并去除里面的微妙和复杂,落实成底层人痛快的非爱即恨。每一个奴才在执行主子意图时都会把意图夸大得走样,同时夸大自己的奋勇和忠心。
 
    “何必得罪他?维系一个客户不容易!”晓鸥的嘴唇被面膜制约了,吐出的字眼都有些变形。
 
    “什么烂仔客户,到处打地洞!把几个赌场下面都打通,你的钱搬到他家,他的钱再搬到下一家!怪不得托老刘找到了你,因为他在那两家欠太多钱,借不出钱了!老刘也是个老烂仔!丢!”
 
    她跟阿专再见之后,关了手机。
 
    晓鸥走进卧室,打开电视。假如她增长一点时事知识,那全得归功于面膜。面膜给面孔灌溉施肥的时间是二十分钟,晓鸥每天便多了二十分钟有关经济在美国复苏、伊拉克撤军在即、中国沿海台商逃跑、浙江小商品厂主潜逃之类的知识。这是个富人躲债的时代。
 
    二十分钟的时事讲堂关闭,晓鸥摸了摸面膜,干了的面膜像面孔穿小了的衣服,绷在皮肤上。她走到落地窗旁的梳妆台前坐下来,梳妆台是前卫式样,三面镜子都很大,可以折叠,同时照着她的各个角度。照着这个戴白色哑剧面具的女人。这是一个怪诞的瞬间,发式、浴袍、面具掩藏了作为梅晓鸥的一切证据,或说一切都不能说明面具后的人是梅晓鸥。于是一个更怪诞的想法产生了,她用指尖一点点撕开的面膜下,该是个陌生面孔,是个新鲜面孔:没有卢晋桐断指时留在她眼里的永恒恐惧,没有史奇澜欠债的灾难蚀进她眉间的浅浅笔画,也没有她慰问惨输的客户而推到双颧上的难堪笑容。这对颧骨被她越来越缺诚意的笑浇铸出来,高高地耸在脸上,强迫她向那个广东祖先梅大榕返祖。因而她总是坐在梳妆镜前磨蹭,让脸贪婪地吸食面膜最后一点养分,让脸容多一点自新的机会……这是厂主们、公司总裁们、银行行长们大逃亡的时代,异国他乡的彻底陌生就是他们的哑剧面具,一抹煞白上固定着傻笑,哑剧大师的喜剧都是悲剧。假如可能,段凯文们,史奇澜们,卢晋桐们都会像梅晓鸥此刻一样,躲藏到一抹煞白的面具后面,去赌,去劫,去造孽,甚至去爱。也像她此刻一样怀有一线无望的希望:揭开的面具下会露出个更好的脸庞,更好的自己。
 
    十天后段凯文果然逃亡到无形的面具后面去了。每次电话都是忙音,偶然接通说是正在开重要会议,半小时之后打回来。发过去的一条条短信都似乎在天上飞,从来不着陆。最近晓鸥得到的反应就是关机。她揪住老刘,要他去段总公司看看,公司是否关张了,如果开张,段总是否还活着,还坐在他大办公室的交椅上。老刘流露出轻微的愤慨,认为梅晓鸥被老妈阁弄坏了,对段总这样的实业家都不往好处想。好处用着想吗?赌场里的人只看到人的坏处。老刘最后答应去帮晓鸥催问一下段总,什么日子可以把两千四百万还上。并要代晓鸥提醒段总,两千四百万并不是梅晓鸥的钱(杀了她梅晓鸥她也不趁那么多钱),而是赌厅的钱,段总不开恩把这钱还给赌厅厅主,就把她梅晓鸥搁中间了,把梅晓鸥推到欠债人位置受窘受辱。受窘受辱还好受,不好受的是她跟赌厅生意做不下去了:她所有的客户都甭想再跟赌厅拿一毛钱筹码。
 
    第二天老刘用一条很长的短信向她报告走访段总的经过。段的公司当然没有关张,沙盘一个又一个,段总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筑成北京。段总不仅活着,并且一个人活十个人的时间,只有半分钟跟老刘说话。老刘便把这半分钟的谈话转告晓鸥:下星期一下午四点准时汇钱,请梅晓鸥收到款用短信告知。
 
    星期一下午,晓鸥等着老季钱庄收到段的汇款信息。五点整老季来的信息:“没钱到账。”
 
    晓鸥给段发的短信还是客气的:“段总,钱没有按预先说好的时间到账啊。是不是汇路出故障了?”同时发了个懵懂表情符号。
 
    段凯文这次倒是理会了一下她,回短信说,财务忙别的事去了,没忙完,延迟一两天再汇款。
 
    晓鸥等了三天,星期五给等来了。请她等一两天,她给的可是等三天的面子。所有电话线路照常地拥堵,晓鸥把电话打到段凯文公司前台,前台问她姓名。姓李,工商行的。半分钟之后,前台客气地替段总向“工商行的李女士”抱歉,段总正在接待客人,半小时之后请再打过来。
 
    半小时到了,晓鸥再次拨通那个前台小姐,小姐问她难道没有段总办公室的直拨号码?有的,不过一般都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空响。那就打他的手机呀!手机更不接。前台小姐闲着也是闲着,答应替晓鸥再试一次。
 
    段总沉稳的丈夫腔调出来了。
 
    “知道是你。”他没有理会晓鸥强装出的淘气笑声,“一般我是不接电话的。真接不过来!”他声音很昂扬。
 
    晓鸥赶紧恭维,这么忙的如今都是大人物,听说段总要把青海和新疆都建成北京了。
 
    “不是存心不承诺啊,是财务换了人。新的这一个什么头绪都抓不到,所以钱也就没给你汇过去。”段凯文截断晓鸥绕的圈子,直接把她想责问的告诉她。“下星期一下午下班前,钱一定汇出去。一分钱不会少你。”
 
    晓鸥谢了又谢,才挂上手机。段凯文的话听上去字字实在,日子、时间都实在,下星期一下班前,那就是四点五十九分之前,钱一定汇到。微热的手机在手心里凉下去,她觉得被段凯文的大气比得太小。催债催得太无情,太猴急,太不上流。她在十分钟之前把段想成什么人段清清楚楚。他连恭维寒暄都不要听,抓紧时间把你梅晓鸥要听的告诉你。你想听的就是日子、时间、钱数。她已经把段排列到老史和卢晋桐的队伍里了,现在为了段在她内心背的几周坏名声过意不去。拥有巨大资本的段凯文被小本经营的梅晓鸥当成个无赖催逼,多么地缺涵养,多么地怀疑成性,多么彻底地暴露她梅晓鸥一般只跟下三滥相处因此你不做下三滥就无法与她相处。
 
    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刘。把段总错怪了,老刘也许能从侧面替她讨到一点谅解。老刘很为她高兴,因为她这次的错误怀疑被驱散了,真正认识了一个汉子段凯文,应该是大好的事。老刘再次打是疼、骂是爱地责备她,怎么能怀疑一个年效益好几亿的段总呢?
 
    她不能不怀疑。她怀疑每个人欺诈、夸张财力、撒谎成性,怀疑每个人都会耍赖,背着债务逃亡。她靠怀疑保卫自己和儿子,保卫赌厅。她的怀疑早于对一个人的认识,早于一件事务的开始,她坚持怀疑直到疑云被“终究不出所料”的结局驱散,或被“没想到这人还挺守信用”的结局驱散。她不喜欢怀疑,明白人的快乐就是“不怀疑”,因此她明白,她是不快乐的。正如十多年前拉斯维加斯贫民医院急诊室那个护士一语道破:“哦,孩子,你多么不快乐!”
 
    从她应该幸福的第一次爱情,她就开始怀疑:怀疑卢晋桐实际上是离不开老婆的,怀疑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其实都在他老婆怀里。那时她不到二十岁,她的怀疑开始得多么早。其实开始得更早,六七岁就开始了。六七岁的她怀疑父母相互之间毫不相爱,怀疑她夜里听到的呜呜声是母亲在哭:被父亲打了之后在哭。后来她的怀疑跟着她的岁数成长、成熟和老到。她怀疑离异的母亲变得好看起来的那天是淡淡抹了口红,轻轻搽了粉。她怀疑母亲是为了一个无耻的目的好看的。母亲常常搂着她说,她只有两条命根子,就是晓鸥和弟弟晓鹰。但她怀疑母亲一定在外面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才这样紧搂她,母亲恰恰是有了另一条命根子才这样喋喋不休地称她和弟弟为命根子。
 
    她的怀疑往往被最不堪的结局驱散。母亲改嫁给一个比她小八岁的教授,长相比她父亲还要老十岁。教授是教中文的,从他娶了晓鸥母亲家里就没人可以用正确的中文说话,因为他时时提醒你造句的语病,你读错的字词。于是她又开始怀疑,怀疑雌性功能健全的母亲不是用他做男人,是用他做师爷。
 
    那是个十四岁的梅晓鸥,门门功课本来平平,可有了这个免费家庭教授却变得一无是处,他让她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她怀疑这个处处提高她、改进她的优秀中文教授会让她丧失对中文的最后一点胃口。正因为他升任大学的教务主任,大学对于她便成了一个可怖的去处。她考不上大学,是为了教训他,从此她想把中文说成什么样就说成什么样,从此她的中文和她都活过来了。
 
    这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混北京的男孩女孩多的是,其中有个混北京的北京女孩,就是十八岁的梅晓鸥。她和所有混北京的年轻人一样,工作朝不保夕,饭食饥一顿饱一顿,不断跳槽,不断换室友、搬家。她怀疑所有的室友都编造背景、杜撰简历,怀疑所有室友都偷一点别人的东西,怀疑所有女室友都在外挣一份不太干净的钱。
 
    一次她回到母亲家,看出母亲的眼睛有些异样。她怀疑母亲刚跟继父吵过架,又是一场哭闹。她的怀疑很快被逐散,只问了一句“你哭了”,母亲就不再撑出她“老妇少夫”的幸福矜持笑容了。比她年少八岁的老夫子克扣她就罢了,克扣他自己更凶残,做得好好的饭不吃,从邻居家捡回鱼杂碎来爆炒!邻居眼里她这个大媳妇是个什么夜叉,饿得小女婿拾人家扔在垃圾箱里的鱼下水吃?!就说他从小受苦吃惯鱼下水,又是江南水边长大,这么跌份儿的事他怎么干得出?虽说那是八斤重一条鱼的肥下水……
 
    十八岁的晓鸥又一大怀疑被驱散,继父只是个口头夫子,口头高贵考究,行动却是个叫花子。因而她怀疑母亲和继父也不相爱,他们走到一起是由于一个丑陋的根源。她顺着怀疑摸索下去,这怀疑一直伸向她的童年,父亲和母亲让她不得安宁的那些深夜……六七岁的晓鸥见过一个二十岁的男子,瘦弱得佝偻,永远一身发白的蓝衣服,肘部膝部打着新蓝补丁。她看见母亲的针线簸箩里放着一模一样的簇新蓝布,两个椭圆窟窿可与那肘部两个补丁拼七巧板,天衣无缝。
 
    幼年时的朦胧怀疑到青年时清晰了:十多年里母亲就像供养她的儿女一样,含辛茹苦供养晓鸥将来的继父。继父在暗地分食她和弟弟本来不多的伙食,完成了他最后的发育,从痨病里重生,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怀疑被一种可怕的想象驱散:母亲自己养大的小牲口最后自己杀了吃。她不想再见到跟继父在一起的母亲,这是她跟上卢晋桐的最重要原因。
 
    她在混北京的第一年就碰上了卢晋桐。在跟上卢的初期,晓鸥是快乐的,因为她在那个阶段停止了怀疑。卢的出处那么可靠,父亲好朋友的儿子,所以她就犯懒了,懒得怀疑。到十八岁,她怀疑了十二三年,怀疑累了。刚认识一个年轻的电子企业老板,她想歇一歇再怀疑。年轻的卢老板要让她一辈子都歇下来,什么也别做,就踏踏实实做他的爱人。
 
    她跟疏远的父亲恢复热线联络是鱼下水事件之后。过年过节,她是父亲家的一个远亲,一个客人,受着继母一视同仁的招待,只是在出门时手心里被父亲偷偷塞入一沓钱。父亲塞给她的钱不论多少,都是一个年节到下一个年节的全部父爱。偶尔父亲送她去汽车站,路上问起她和母亲的日子。她提到母亲和继父有关鱼下水的口角,父亲的眼睛亮了,眉毛飞扬起来。从此她怀疑,凡是有关母亲和继父的坏消息,都能改善父亲的心情。母亲和继父为电费吵了,为母亲参加音乐猜谜缴的费用吵了,母亲为了继父吃发霉的花生米大哭了……所有坏消息都让父亲振奋,憋都憋不住看笑话的阴暗快乐。因此晓鸥又开始大胆展开新的怀疑:父亲其实是爱母亲的,爱得像生大病。在和继父十多年的情场角力中,他对母亲的爱用妒忌做肥料,滋养得深奥曲折,在他内心盘根错节,离异只是截断表层的躯干,根须却从未停止向灵魂方向伸延。早知他前妻把知识人物当神敬,再把敬意当雌激素催化她发情,他从云南建设兵团回北京就会拼死考大学,而不贪图现成的工资到旅游局当导游。旅游局的外语人才太匮乏了,父亲在云南自学的两册“许国璋”通过熟人关系,就成了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外语国宝。
 
    成了父亲家一位常客的晓鸥发现父亲开始主动打听“教授夫人和教授”的近况。晓鸥这种时候会逗父亲开心一番,讲到教授继父和母亲的一些荒诞事件,比如一次母亲下班回来找不到自己的球鞋,后来发现它们被穿在继父脚上。母亲惊讶她三十六号的鞋怎么能穿在一双男人的脚上。继父说他童年少年都穿小鞋,因为他节俭的长辈总让他跟弟弟搭伙穿鞋,如果两双鞋坏了一对,另外两只同样尺码的鞋可以凑成完好的一双,因此他的脚在十五六岁就停止生长,并且穿小两号的鞋毫不受罪。晓鸥看着父亲仰脸大笑,从此她找到让父亲开怀的方式。很快她怀疑父亲这样仰脸大笑并不是开怀的表示。看起来他笑那位教授的失败,失败地保持住一个女人的心火,因为女人的心对一个男人上火时是看不见那些怪诞细节的。其实他是笑自己的失败:他与之角力十多年的,原来是这么个病夫怪胎。父亲败给了这个怪胎,因此这场多角关系中,他是所有失败者手下的失败者。他曾以自己的失败做牺牲,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赢,让女人所爱的男人赢,但他发现到头来他白白牺牲了,他的牺牲让所有人都失败。晓鸥怀疑父亲是为此仰脸大笑。
 
    一个星期过了一半,晓鸥的怀疑又回来了。段凯文讲定是下星期一:不容置疑的日子、时间、钱数,那他二月三月间的澳门密行是怎么回事呢?他在其他赌场的账户怎么解释呢?明明是无法偿还其他债主的债务,才结识她梅晓鸥的,换个露骨说法就是梅晓鸥成了他的东墙,被他拆了去补西墙或南墙的。在他眼里多姿多情的梅晓鸥无非是潜在的一堆残砖碎瓦!怀疑使晓鸥站到段的角度和立场,回顾她梅晓鸥的所有言行:这堵正被拆毁的砖瓦还在无望地扮俏装媚,无望地拿色相诱引他践诺。
 
    怀疑了三十年的梅晓鸥决定不再做被动的怀疑者。她马上订机票,打算乘下午四点的飞机飞北京。这天是星期四,如果星期五老季的钱庄还收不到段凯文的电汇,梅晓鸥会在他的豪华办公室突然现身。
 
    到达北京已是晚间九点多,妈阁飞回内地的飞机照常误点。她先拨了个电话给史奇澜,电话关机。当然关机。继续堕落还是挽救工厂和他自己,老史都必须依靠关闭的手机屏蔽掉外部世界。老史的外部世界现在没什么好山水了,满是讨债人的嘴脸:杀气腾腾的、愤慨的、绝情的、惨兮兮的……
 
    第二个电话是给老刘打的。她说澳门最近生意清淡了一些,正好偷闲在家抓抓儿子的功课。老刘说他们部里派人去西非几个国家考察,要在那里开大型电厂和农作物加工厂,教非洲人务农。晓鸥了解老刘,他在手机上风马牛的答话证明他老婆正和他紧密厮守。他们可以尽管各说各的。她有什么要跟老刘说?无非是段凯文。段总的项目上了《北京日报》和晚报,标题叫“让边疆人民住上北京的人”,老刘热烈推荐晓鸥读一读。可她人在澳门,怎么读呢,上网读啊!老刘说自己五十多一把岁数却已经上网读报读惯了,何况年纪轻轻的梅小姐!老刘不笨,知道晓鸥想听什么,题外话其实很点题:段总正在大展宏图,亮相率这么高,会是区区的赖账小人吗?他若赖账连藏身之地都没有。
 
    晓鸥跟老刘道了“拜拜”,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北京日报》的网站登出三张照片:段凯文和段太太站在沙盘前微笑(段太太一副世俗笑脸,腰围富态,油光光的妆容)。沙盘上林立着大群的迷你高层住宅楼。另外一张是戴安全盔的段总,挨着设计师们,向远方伸出指点江山的领袖手臂。最后一张是和一群建筑民工合影的,看上去民工们和段笑得都有些傻,像哑剧面具,但愿段没有欠发民工的工资。
 
    她进入自己的邮箱。第一封邮件是个匿名者来的,她的防火墙提醒她,可以拒绝这位陌生访者。
 
    晓鸥却让陌生访者进来了。原来访者不陌生,是改头换面的史奇澜。老史躲在关闭的手机、停业的工厂、密封的门窗后面运作了个新网站,出售硬木家具和雕刻。一件件作品配上解说词和音乐,未语先声,异国风情的乐器奏出单纯的海洋岛国土著的旋律,接着一片南国土地淡入,解说员告诉你,小叶紫檀的故乡南洋群岛在七十年前的模样,画面渐出现泥沼中的树林,画面淡出又淡入,树林稀疏了。解说员又告诉你,这是五十年前的紫檀树们,多少年才能长一毫米,画面淡出再淡入,树林不见了,只剩一些癞痢枝干,似乎沼泽地原先种下的是一片林子,而收获的却是一片拐棍。解说员于是告诉你,小叶紫檀被伐得差不多了,这些还没长成树的幼苗其实已是老寿星,岁数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岁之间。因而这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昂贵木材。画面再次淡出淡入,那片“拐杖”被收藏之后,正被一双手打磨,木质在这双手下渐渐闪动灵光,镜头再一切,木料已经圆熟润泽,看上去微带体温,如同活物的肌肤,画面展开,那双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笔筒的半成品。
 
    晓鸥太认识这双把玩珍贵木料的手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发黄,因为老史抽烟一般都抽到过滤嘴快着起来,出于俭省或是专注。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同样也能化神奇为腐朽。在赌台的绿毡子上随便动一动,成百上千件神奇作品都粪土一般不值一文地被整车地拉走。
 
    但晓鸥还是爱这双手,爱得想把自己横陈到这双手下面,让它们打磨抛光,抛掉所有其他男人的指纹。这双手是怎么长的?每根手指都是流线体,就像没长关节。那一颗颗指甲都是完好饱满的椭圆,更合适一个闲散无聊的女人去拥有。
 
    夜深了,晓鸥敢于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对老史的感情,不纯粹是感情,还有情欲。老史的浪荡、老史的消极、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种老史才有的风流。晓鸥暗暗地相信,这是她一个人认识的老史,而所有人认识的都是很不同的老史。她甚至觉得,老史只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老史,而在所有人面前做人们共识的老史。晓鸥这样认为,是因为她只在老史面前做那个敏感、多忧,却又成熟得像老史的小母亲的梅晓鸥。她憎恶老史的沦落,可她自己早已是个沦落的人,沦落是老史和她所独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独有的情调。而她和他独有的境界是没有陈小小的份儿的。
 
    她用MSN给老史回了几句话。
 
    “看到新网站了,很美。这些天常想到你。”
 
    老史的邮件在十分钟之后过来,是一张他信手划拉的速写,寥寥数笔,勾勒出他忧愁的苦笑,题字为“断肠人在天涯”。五十岁的一个男人,这种时候总玩得很年轻。
 
    晓鸥又回了几个字:“传神!你是个宝!”
 
    老史沉默了。晓鸥觉得自己抛了个球过去,没被抛回来,这一夜就要寂寞地结束了。再说,她抛过去的球有点像绣球,于是她又写了一句话。
 
    “法院的事进展如何?”
 
    “有点进展。”
 
    “什么样的进展?”
 
    “找到了一个熟人,跟法官沟通了两回。不过对手们也都在法院有熟人。这年头同一个熟人吃双方是常见的,还有吃三方、四方的呢。”
 
    “法官应该比你的债主们英明啊,应该劝阻债主们把你往死里逼,因为逼到死你充其量就是一条命和一库房存货,不逼你的话,他们就等于在你厂里存了一笔整存零取的巨款,几年后结算连本带息,就远不止他们存进的数目了!”
 
    老史那边沉默了。沉默长达五分钟。
 
    晓鸥发了一个“?”过去。又是三分钟哑谜。
 
    然后老史发过来一张漫画:一只母鸡蹲在草窝里,旁边放着三四只蛋,从各方向伸过来抓蛋的手起码有几十只,一只手直接伸进母鸡屁股,去抠那个即将临盆的蛋,血顺着那手流出来。母鸡头上长着史奇澜式的半长中分头。
 
    晓鸥明白那意思:怎样频繁产蛋也来不及,产一个蛋有十只手等着来收,没产出的蛋已经被拥有,这是他老史目前的悲惨现状。未来也许更悲惨,那些伸入母鸡产道抠蛋的手最终会掏空它,掏尽它最后一滴血。
 
    老史或许是没错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扛不过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穷尽一生产蛋量也许还远远不顶那些手的需求量。他毕竟是个比赤贫线还要贫穷一亿几千万的穷光蛋,需要产多少金蛋才能从负数值的身家回到正数值?五十岁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见自己东山再起的一天了。
 
    晓鸥看着“产蛋图”,凄然得很,她也是那众多抢蛋的手之一。老史这只高产蛋量的母鸡产下的蛋有十分之一会由她收走。那只伸进母鸡产道、抠出血淋淋的早产蛋的,或许正是她梅晓鸥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闲步,刹那间她抓住自己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老史,只要他再不上赌台,她就勾销他欠她的债务。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万,她孤儿寡母,这世上有谁会白给她一千三百万?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万有谁会饶她一个子儿吗?十多年前,那个姓尚的给了她十万美金,说是礼金,是赠她的赌资,几年后找到她家门口,一点亏都没有吃,按零售价嫖的话,他的花销早就超出了十万。因此他预付的是超值批发价,批发了整整一年的梅晓鸥的青春。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的晓鸥,弹指欲破的晓鸥。那时候,谁会白给她一毛钱?
 
    好险!她在窗前顿住。差点事情就成了另一个性质:史奇澜当然清楚他和晓鸥一直以来心底的情感暗流,他会明白梅晓鸥用一千三百万交换什么,一千三百万,她梅晓鸥也给自己批发了一个情夫,只不过相当昂贵。太昂贵了。
 
    她像从悬崖边回头一样,离开窗口,走回写字台。老史没有再发邮件给她。她关闭了“产蛋图”,回到先前的视频:老史那流线型的手指爱抚着温润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肤舒适得微颤……这是她所见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抚摸木头,木头都舒适,何况人非草木。她爱乌及屋地从那手爱上那人,尽管是一种缺乏灵魂和诗意的爱,很生物的一种爱。
 
    她洗澡出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询问儿子放学之后的琐琐碎碎,作业写完了?饭吃的是什么?几点睡觉的?从保姆的报喜不报忧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确的答案,比如保姆说:“九点钟睡觉的,睡前玩了一会儿游戏。”那就是说:“九点开始洗漱,十点上床,十一点多入睡。”
 
    然后她发现两条短信,是她洗澡时阿专发来的。史奇澜在澳门出现了!第二条短信是阿专请示晓鸥,要不要跟老史接触。
 
    刚才的“产蛋图”竟是从澳门发过来的!视频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里送达晓鸥的!
 
    晓鸥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她按下阿专的电话号码。老史那多情风流的手把一块乌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体温了,险些摸得她梅晓鸥醉过去,一笔勾销掉那一千三百万!
 
    阿专在《献给艾丽丝》急急忙忙的第四个乐句之后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这里。”阿专知道女老板所指的“他”是谁。“我现在正看着他。他一进赌场,就让我一个小兄弟看见了。小兄弟第一次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就是他跳楼那次。”
 
    “他看见你没有?”
 
    “没有。我藏起来监视他的。”
 
    “他在赌吗?”
 
    “他在看人家赌。”
 
    晓鸥奇怪刚才那一会儿自己怎么可能爱老史这么个混账。对这么个浪荡破落户,她明明只感觉一腔恶心。不仅恶心老史,也恶心爱老史的那个梅晓鸥。怒气上头,冲得她眼睛发黑,耳鸣一片。这一刻她怒得能杀人。她不仅能杀了死不改悔的老史,也会杀了死不改悔地怜爱老史的梅晓鸥。
 
    “你现在走到他跟前,跟他打个招呼。”晓鸥远程导演阿专。
 
    阿专照办了,一手仍擎着手机,带着手机里的晓鸥穿过黑压压的赌客,赌客的哄闹声浪冲出晓鸥手机的听筒。这种小赌场的气味尤其浑厚,从手机穿过来,直达晓鸥的嗅觉。晓鸥总是惊异众人在聚赌时散发的气息为什么那么浓。不仅仅是赌客们的消化不良、不洗不漱气味,而是某种荷尔蒙的气味。猪、牛、羊在看见屠刀时身体内会飞速分泌一种荷尔蒙,这种生命在极度绝望和恐怖时分泌的荷尔蒙等于毒素,假如有嗅觉探测器,一定能探测出这种毒素的不佳气味。牲畜和人在死到临头的一瞬会突然发出难闻的气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赌徒们聚在一块发臭一样。他们每人都在临危一搏。
 
    阿专把手机上的麦克打开,于是晓鸥隔着三千公里旁听以下对话——
 
    “史总!”
 
    “哟,阿专啊!你老板呢?”
 
    “……她没来。”
 
    “陪别的客人,还是在家呢?”
 
    阿专没声音,或许他支吾回应了一声,但隔着三千公里和赌客们的吵闹晓鸥没听见。
 
    “我在香港办一个展销会,顺便过来看看晓鸥和你。”
 
    你是不是办展销会很快可以核查出来。晓鸥的手脚顿时凉透了,捉奸捉双捉弄到自己和男人也不会比这更让她心凉。她觉得自己体验到某种思维休克。她不知道这阵休克持续了多久,意识回来时,她听见阿专在呼叫她。是阿专把她叫醒的,真的在叫一个休克的人似的那样惶恐。她缓过一口气,发出苏醒般的第一声呻吟。阿专的急救却还不松懈,口吃地问她怎么了,没事吧?
 
    “他人呢?”孱弱的晓鸥问道。跟这混账真成难分难解的一对儿了,醒了不顾自己死活的,先担心他。
 
    阿专跟她是默契的,马上安慰她,要她别急,别气。混账还坐在那里看人玩,自己没动静。阿专已经离开了史奇澜,在史的侧后方找了个更佳的观察位置。
 
    十分钟过去了,晓鸥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这一夜的睡眠被老史糟践了,她在三千公里之外监视这个混账。手机响起来,段凯文的号码。十二点多钟他想和她漫谈,可是她已经睡了。睡这么早?淡季嘛,抓紧时间补觉。抱歉吵醒了她。给段总吵醒是造化!这个时分谁有福分让伟大的段总想起来做漫谈的谈手啊?
 
    她的调情很放肆,太放肆了,因此就不是调情了。段被她打发掉了。临近子夜,离段还款大限不到十六个小时,这十六个小时她可不能让他把两人关系弄乱,她要把他锁定在欠债人的位置上。
 
    她给阿专拨号,《献给艾丽丝》惶惶不可终日地奏了一遍又一遍。贝多芬暗恋过的明恋过的调过情的女人无数,偏偏这个莫名其妙的某艾丽丝通过二十一世纪上亿人的手机彩铃得以永垂不朽。农民工们、小保姆们、小区保安们,成千上万迁徙中惊魂未定、居无定所的人们听着《献给艾丽丝》寻找老乡、熟人、住处、工作。贝多芬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在三个世纪后拥有成千上万蒙昧而赤诚的中国粉丝。那首随兴而作的小品在三个世纪后如此被中国大众推广,成了他们音乐教育的启蒙。他那几句神来之笔的乐句原来可以如此被庸俗化、廉价化,并潜藏着催促感,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米拉西,米拉西多……把中国人的生活节奏催得风驰电闪,听上去像扭紧两腿夹着一泡尿找厕所。当手机里奏出毛焦火辣的“米来米来米西来多拉……”的时候,你看看人们那一双双魂飞魄散的眼睛!
 
    晓鸥听着阿专手机奏出的《献给艾丽丝》,感觉到这些音符在跟她贫嘴,像只饶舌鹦鹉。如果阿专再不接电话,她就会把手机里这只贫嘴鹦鹉掼到对面墙上,摔死它。
 
    “喂?”音符的饶舌终于停止。阿专在晓鸥第三次给他拨号时接听了。
 
    “怎么不接电话?”
 
    “没……没听见!”
 
    “马上换一种手机铃!”晓鸥太阳穴乱蹦。她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听见那铃声就讨厌!”
 
    你是讨厌贝多芬还是讨厌艾丽丝?你有权利讨厌他们吗?永垂不朽的贝多芬和艾丽丝在这支旋律中有着至高无上的音乐地位,早就把你梅晓鸥的“讨厌”否了。哪怕你喜欢也无济于事,好恶的权利都在三百多年前被免去了,或说被强迫无条件弃权了。
 
    现在你梅晓鸥对它的好恶更得弃权,它被听得烂熟于心,它是人们在一片陌生中可抓得到的一点熟悉,它是人们从一个点走向下一个点的连线,最后把所有陌生的点连成一盘棋。所以你梅晓鸥不能把贝多芬和艾丽丝从亿万粉丝心里拔出去,至于你喜欢还是讨厌,完全彻底无所谓。这大概也是阿专刹那间想说却不敢说的,或说阿专直觉到的却想不到的。
 
    “为什么……”女老板的火气确实让阿专觉得她没有道理。
 
    “反正你换一种铃声就是了!”
 
    “……好的。换哪一种?”
 
    “老老实实的电话铃怎么不好呢?你就不能让我舒服一点吗?每天给你打几十通电话,要我听几十遍那个鬼音乐吗?”
 
    阿专碰到过晓鸥不讲道理的时候,但很少这么不讲道理。
 
    “你要再让我听一次那个鬼音乐,你就给我结账,走人!”
 
    “好的!马上换!”
 
    阿专是很难被谁气走的,他的忍受极限很大,此刻他一声不吭,晓鸥几乎能看见他在三千公里之外俯首帖耳。一分钟就这么过去了。静默让晓鸥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老史的罪过,让她失控到这种程度。若是把忠心耿耿的阿专气跑,老史该全权负责。叹息之后,她让阿专把他的手机递给老史。
 
    “哟!你大小姐给惊动了?”老史逗她玩的口气。“阿专!我叫你不要惊动梅大小姐的大驾呀!”
 
    “还用阿专惊动?史老板现在是澳门的名人,看了史老板落网记的电视新闻的人都记住您的尊容了。”晓鸥阴阳怪气地回答。
 
    “我是去香港参加一个展销会,顺便来看看你。”老史不在乎晓鸥的揶揄。
 
    “什么展销会啊?”
 
    “是一个贵重木材艺术品和家具展销会。”
 
    “在哪里啊?”
 
    “在中国领事馆旁边的文化艺术中心。”
 
    说假话比说真话流利自信的人不少,可像老史这样流利自信的,大概不多。
 
    “陈小小和你一块来的吗?”
 
    “没有。厂里、法院里的事那么多,她哪儿走得开?孩子也需要照顾。”
 
    “你住在哪家酒店?”
 
    “凑合住,住在离泗蜢钢不远,离大大龙凤茶楼很近,叫什么来着……对了,富都!”
 
    “你答应过小小和我,不会再进赌场了。”
 
    “我没玩,看看还不行?”老史的嗓音扬上去,骂街的嗓门。
 
    晓鸥看着手机,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恼羞成怒的赖子。会羞会恼就还不是地道赖子,给他台阶下吧。有阿专的瞭望哨,老史不会出大动作。等北京这头的事务结束,确保段凯文的还款到位,她再去招架老史。
 
    她躺回床上。这一夜已所剩不多。
 
    后来她听说老史给各个赌徒当了一夜免费参谋。一张赌台轰走他,他会在赌厅盘旋一阵,盯好一张台的路数,再朝那张台俯冲。一夜之间,老史不辞辛苦,使一些人赢了,一些人输了,他也间接输输赢赢。那些赢了的人,老史参谋或不参谋都注定会赢,因为他们的赢是一次次的输铺垫起来的。那些输了的人也是注定要输,但是有个自充参谋的老史,他们的责怪便有了去处:他们的运气是由于误导而转向的。老史从而被联合起来的赢者和输者一同憎恶,一同驱赶。不过他在最初没有引起公愤之前,还是从几个赢者手里搜刮到几笔“抽头”,无非一千多块钱。
 
    第二天早上六点,阿专跟着老史向金沙走去。小赌厅的低端客人多,气度也就小,心也就黑,赢的概率也就低。这是老史听人说的。他要玩就跟金沙这个级别的庄家玩。往金沙的路上,老史被阿专贴得难受,叫他离远点。阿专稍远一点,可还是一块上乘狗皮膏,甩不下去他。老史发了大脾气,自己给晓鸥打了个电话。
 
    晓鸥就是这个时刻被吵醒的。北京灰白的早晨刚上窗台。老史的嗓音和调门都不像老史,像某个年代久远的电影中的人物:由于当年录制条件和胶片闲置太久,速度有些偏差,因而声音失真而接近卡通。他大致是骂阿专死不识趣,狗一条,真是条狗也该被打走了。
 
    “你慢点说。”晓鸥厌烦地打断他。
 
    他慢不了,在赌场一夜不寐的人都有种病态的速度。此刻的老史比《献给艾丽丝》还饶舌烦人,从骂阿专转过来骂晓鸥了。一串一串的丑话持续加速,意思是梅晓鸥拿她自己当谁呀,上次是关,这次是看,他史奇澜的老婆也不敢这么过分吧?
 
    “嚷嚷什么?再嚷嚷我让赌场保安直接把你推出澳门海关。”晓鸥的牙关使着一股力,咬出的字眼气大音小。
 
    史奇澜没听过梅晓鸥如此险恶的腔调,被吓住了,继而因为自己被一个女人吓住而窘住了。
 
    “办什么展销?满嘴谎话!一查就查清楚了,哪儿来的什么贵重木制品展销?”
 
    “你跟小小联系了?”史奇澜把一切希望建筑在小小和晓鸥翻脸的现实上。自上次的“跳楼”事件,陈小小跟梅晓鸥就断绝了关系,老史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我不用跟她联系。一个展销会还不好打听?网络是干什么的?”晓鸥无情揭露,“一个展销会不需要做广告?除了是一帮白痴,不想让人买他们的东西!”
 
    史奇澜又不说话了。其实梅晓鸥什么都没打听,并且广告做不到位的展销会也多的是。她就凭一点稳准狠地识破这位老史,那就是:他声称的事物反面一定是真相,他撒谎倒过来听就是实话。他声称去香港办展销,这句谎言的反面便是根本不存在什么展销会,他也没因此去香港。
 
    “那展销会是十二月份开,我先去打探路子……”
 
    老史现在的谎是为面子撒的。谎现在是他的衣裳,你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把人剥得赤裸裸的。而晓鸥就是要剥得他赤裸裸的,赤裸裸一个垃圾男人,看你梅晓鸥还为不为他心痒痒。
 
    “那我问你,”她压低声,几乎压成了女低音,一种危险的声音,天边滚动的雷一样。“你老实回答我,你从香港怎么过来的?澳门海关怎么会让你过来?”
 
    晓鸥把史奇澜的护照信息在澳门挂号已经两年多了,海关不可能让他进关而不通知晓鸥。倘若妈阁有一百个海关官员,晓鸥起码跟二十个做了半熟人,跟五个做了朋友。否则她梅晓鸥早已被十个史奇澜害死或逼疯了。
 
    老史之所以能发挥才华就因为他对某些事物的大意。他的大聪明是他无数细小愚蠢的反面。没有诸如忘记护照之类的小愚蠢,他就不会有雕刻传世之作的大智慧。他的大智慧和小蠢笨是他人格、气质的拼镶,紧紧叉在一起,天作之合。他把进澳门需要用护照通海关这桩致命细节忘了!
 
    无地自容的老史挂了手机。
 
    晓鸥也挂了手机,随手把它往枕头上一扔。似乎老史通过它跟她说话,跟她撒谎狡辩把它都弄脏了似的,她不要它搁在自己手里。她的眼泪慢慢从面颊上流下,这个不成器、扶不起的老史。这个知道他扶不起还在锲而不舍地硬扶他的梅晓鸥。她恨透了老史,因为老史已成了一堆污秽,可他对晓鸥还是一味药,虽然是早先吃下去的,但功效一直在作用她。而每次见他、听他、想他,功效都会扩大一会儿,扩大到差一点勾销他一千三百万的债务!她也在混账的作用下成了混账,在澳门和香港这样的地方,做个慷慨的混账,稀里糊涂勾销欠债人一大笔债务是没人赞誉的,做个精明敬业的生意人,一横一竖地记账讨债才是本分。本分人是为自己和家人把自己的活儿干漂亮。一个社会人人都做本分人就稳定发达……
 
    两小时之后,晓鸥在吃早餐看晨间新闻时接到阿专电话,老史反跟踪成功,现在各个赌场的小兄弟都向阿专报道老史失踪的消息。
 
    中午了,老史继续失踪。
 
    下午一点,钱庄的短信来了,一笔款子从北京汇到老季账户。晓鸥正在试衣间试冬季裙装,马上脱下新衣,换上自己的衣服。不用做无聊的事来消磨时间排遣焦虑了。她系好纽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把一套套新裙装端正地挂回衣架。差点买下一套她以后肯定不会穿的衣服,只有焦虑能让她走进昂贵无比的“香奈尔”、“迪奥”、“普拉达”,把一堆不合意的甚至设计荒唐的衣服往身上套,当着自己一个人的面出自己一个人的丑,看看这些衣服究竟能把你打扮成什么怪物!其间还让胆怯的怀有希望的导购小姐一次次烦扰她:“号码不大吧?”“我们还有另一个样式也特适合您!”“您气质那么好,试试这一套!”这些导购小姐用“气质好”来骂她不漂亮,“好气质”是“青春已逝”、“红颜渐老”、“不够漂亮”的同义词。
 
    她理好头发,看着“气质好”的自己。钱终于到位,段总,谢谢您阻挡了几乎在我心里垮塌的段凯文形象。从镜子里看到衣钩上几件贵得惊人的裙装挂得隆重端庄,每件衣服的价值都能让老史在赌台上玩一把,快活一会儿。因此她觉得它们跟老史的玩上一把、快活一会儿相比,更不值当,更无聊。她一开门出去,就要让导购小姐失望了。她知道小姐刚才在门外等她试衣时有多焦虑,她马上就要平息小姐的焦虑,用失望。不到三十七岁的梅晓鸥认为,失望比焦虑好。
 
    一件重要的事她忽略了,钱数。与钱庄老季的约定是手机短信中不提具体数目,为三方的安全。出了“迪奥”的大门,站在被各种国际品牌店筑起的宽阔走廊里,她给老季拨了个电话。汇数是多少?三百万。不对吧?不对是什么意思,钱庄跟她梅小姐做了十年生意,不对过吗?
 
    焦虑扼住了晓鸥的喉管,使她艰难地向黑帮腔调毕露的老季解释,不是说他不对,是钱数不对,汇款方不对。然后她挂断老季,连“拜拜”都省略了。她马上拨通老刘的办公室电话。老刘是遵守上下班时间的好干部,不然他上哪儿找八个小时读完日报、晚报、参考消息的每一条新闻,上哪儿去找到办公室那么安静的地方去看股市行情,顺便吃进、抛出?
 
    “喂!”老刘在他的副司长办公室电话上的声调跟在手机上略有不同,拖出一点官腔,“哪里呀?”
 
    “你那位朋友跟厅里借钱是有整有零,现在还钱就有零没整了。零头都不够。两千四,他还个三百,什么意思?”赌徒们都习惯把大数目后面拖泥带水的一系列零去掉,尤其在电话上,两千四百万在这里就是两千四。
 
    “……谁,谁呀?”
 
    晓鸥不理他。老刘当然明白她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其实老刘对自己拉给晓鸥的每个客人输赢数目都记得很清。他不愿带祸害给晓鸥,也在乎晓鸥挣了大数后给他个小数。
 
    “你现在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在不在他的公司。别说是我让你打的。”晓鸥指示道。
 
    “那我给他打电话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段凯文这样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此刻一定要有大事才能给他打电话。找借口也得找个大借口。
 
    “你就说,梅晓鸥问他,剩下的两千一是不是汇出了,收款人没收到。两千一不是小数,值当问一声。”
 
    “那他会纳闷,梅小姐怎么不亲自问……”
 
    “放心,他不会纳闷。”
 
    老刘就像脊梁上被抵着刺刀尖似的,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他把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搁在一边,让晓鸥听他用手机跟段凯文通话。拨通了号,老刘的手机打开了麦克,晓鸥马上听见段的手机彩铃变了,变成了《献给艾丽丝》。堂堂段总,音乐教育启蒙比农民工还晚。
 
    手机没人接。还欠款不足零头的人一般都不会接手机。晓鸥“拜拜”了老刘,跑下楼,奔了几条街。两台插卡电话落着北京的沙尘,背靠背站在街上。很久没人理会它们了,拥进城市的村民农夫们对着自己的廉价手机大叫大喊,从它们身边来去,似乎都不认识它们了。它们一副知趣的站相,自己都嫌自己多余。
 
    晓鸥皮包里备有一百元一张的电话卡。她的行当要求她随时保持通讯畅通,并备有替代通讯方式。卡被插入卡口,手指开始按拨号键,她用心做着每个动作,这种老式通讯方式对于她成了新式的。她不能让对方识辨梅晓鸥的手机号,于是这么麻烦她自己。因为用心,马路上的喧嚣归于沉寂,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
 
    段凯文是个让人畏惧的人。欠了这么一大笔债也不妨碍别人畏惧他。
 
    电话接通。前台小姐背诵着礼貌辞藻,那些从没爬过她的大脑的辞藻。她说段总不在办公室,去某个大饭店开会了。哪家大饭店?不好意思,不知道。还回办公室吗?不好意思,不清楚。能帮着打听一下吗?比如问问段总的秘书或者助理什么的……不好意思,不让打听。
 
    晓鸥挂上插卡电话。再听一个“不好意思”她就会精神错乱。“不好意思”舶来二十多年,村姑们变成了售货员、前台小姐、餐馆服务员都对你“不好意思”。二十多年来“不好意思”把中国人的廉耻心和责任感都“不好意思”光了。藏在“不好意思”后面的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厚颜和不在乎,出了纰漏,一声“不好意思”,全然既往不咎,自己给自己的仲裁早于你的责备,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还有什么可怪罪的?电视剧里的清朝人、民国人都一口一个“不好意思”。
 
    她发现自己在马路上快步地走,跟着心里训斥那个左一个右一个“不好意思”的前台小姐的句子节奏。她自己也常常“不好意思”,这就更让她仇恨这句舶来的词句。如今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才会在中国社会高度流行,网络和手机中流通着多少似是而非的语言!
 
    假如前台小姐尖叫着“不好意思”阻拦她冲进公司大门,她就高喊“不好意思”给她两个耳光。声称段总不在公司说明他就在公司。躲债者往往把你从他确实的藏身处引开。
 
    到了段凯文的公司大门口,从玻璃门看见那个前台小姐正在阅读面前的空白。晓鸥推了推玻璃门,推不动。这是为了防御逼债者新添置的安全措施?她站在玻璃这一面,相信自己进入了小姐正阅读的空白,使之有了可读内容,不再虚无,然而小姐依然瞪着白日梦的大眼——她们来做前台小姐唯一的功课准备是一副假睫毛。
 
    她拍了拍玻璃,然后手掌就那样紧贴在玻璃上,让冷漠的光滑去去她的火气。手掌发黏了,从小姐的位置看,它被玻璃挤得扁平,略呈青白色。看来她的手比脸更有表现力,或说可读性,前台小姐按了一下前台上的键钮,玻璃门的锁开了。晓鸥刚推开沉重浑厚的玻璃门,小姐已从前台的椅子上下来,要挡驾了。
 
    “怎么不开门呀?”晓鸥先发制人地说。“在门口站半天了,你没看见?”
 
    “看见了,可您没按门铃啊!”
 
    这是晓鸥的不对。她来势汹汹,把门铃都漠视了。
 
    “那你也不能不开门吧?”晓鸥也笑眯眯的。她厉害的时候也可以笑眯眯。
 
    “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