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第四节
第四节
八月六号早上把武伯英吵醒的,不是义子而是汽车笛声。醒来自己还在躺椅上,身上多了件薄薄的驼毛毯子,应是王立半夜覆盖。毯子是美国军品,没有花纹,颜色灰中带褐,是吴卫华的遗物。日本女间谍菊剑吴卫华,死于武伯英之手,她在仁爱巷六号的物品,被东北军封存。后来物品被移交给省党部,吴卫华没有亲属,武伯英倒成了唯一故旧,接受了移交。除了张学良配给仁爱巷六号的物品,吴卫华的遗物统统装箱封存,两个木箱贴着封条,一件都未被私藏贪污。转到省党部,封条没有一点破损,原原本本转交给了调查处前任处长武伯英。吴卫华随身物品不多,除了一些梳子、手帕,最大的是这件驼毛军毯,最贵的就是那只镶五宝的纯金手镯。
王立坐在青石莲花呈露上,专候他醒来,见睁眼忙过来搀扶。武伯英患了肌肉僵直,向来起床困难,今天却不等帮忙,“腾”地站了起来。
“办成了?”
“办成了,主编当时在,加班。我亲手交给了他,来去路上都安全,没人跟踪。”
武伯英还是眼含疑问。
“可是《先锋报》今天没登,我早上去买菜,买了一份。”王立回身从呈露上取下报纸,递过来,“收礼不待客,没见过。”
武伯英听见没登,反倒放下心来,朝大门走去。“不看了,你都看了。当时他们可能把今天的版都排好了,挪到明天登。”
王立一直跟着:“那把加急的钱要退了。”
武伯英回身道:“那你上午去找主编,把加急的钱退了,路上小心。”
王立突然意识到话里的隐意,认真点点头。
汽车是蒋鼎文派来的,八成新美国通用公司的巴克汽车,只比他自己的座驾低一等。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身穿没有徽章标志的军装,见武伯英出来,连忙拉开车门。王立这才想起,忙大声提醒:“不吃早饭了,我都做好了?”
武伯英回头:“不吃了,早起没胃口。”
看他低头钻进汽车后座,王立失望地摇摇头,反身回院关上大门,低声嘟囔:“早上起来,都没胃口。”
司机关好车门坐进驾驶位,一脚油门车-屁-股冒烟,一阵风朝东开去。开了一小段,他突然侧头问:“武专员,去哪里?”
武伯英沉吟问:“我的办公室在哪里?”
“新城大院,黄楼二楼,在四科旁边。”
“去办公室。”
破反专署两个办公室,一大一小,都是四科腾出来的,大的原来是会议室。武伯英由司机带着,上楼梯沿着走廊朝东,走到东拐角。专员办公室的门四敞八开,西安行营第四科科长徐亦觉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手里夹着纸烟。张毅在西安时一身三职,军统西北区区长兼陕西站站长兼行营第四科科长。武汉会议后军统局落实编制,他被选调到局里任主任秘书,推荐了中校主任科员徐亦觉暂代科长职权,区长、站长的位子还空着。徐亦觉认为不管上面派谁来,就是一次两个,有区长、站长两块挡箭牌,科长这个位子十拿九稳。戴局长曾委派李果湛前来担任西北区区长,李是共党自新分子,高职既是奖励也是利用。李却迟迟不敢来,因为西安离延安太近,共产党的暗势力强大,怕殒了性命。戴笠认为他延行抗命,恼怒地撤销任命,降职到临澧特务训练班当教官。这对徐亦觉甚好,区长、站长虚位以待,实际给李果湛夸大西安凶险的正是他。徐亦觉七月下旬如愿当了科长,据说是蒋鼎文直接命令,嫌戴笠迟迟不肯落实四科科长正式人选,也属于行营编制序列,干脆委任了徐亦觉。这又是徐亦觉的手段,军统局虽然是陕西站的领导,但四科还在西安行营治下,戴笠也就默认了地方行政长官的命令。
徐亦觉能力出众长相平庸,穿着打扮却力求不平庸。粗俗的扫帚眉,鲁莽的连鬓胡根,胡子刮得非常干净,脸腮都成了淡青色。三角眼,肿眼泡,大嘴巴,厚嘴唇,为了遮盖眼泡,戴了一副眼镜,却没有一丝斯文之气,反倒更显狡诈。真丝衬衣真丝裤子,秃噜噜罩在身上,知道自己唇厚,总是收拢紧抿,整个脸都绷紧-了。他进入特务行日久,脸上自然带着暴虐之气,心情沉重起来五官都透着杀机,盯着报纸的样子,好像看到了扒灰乱伦毒夫食子等该挨天杀的新闻。
徐亦觉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见是武伯英,连忙站起来。“老武,欢迎,早都盼着和你共事呢!”
他说完扔掉报纸,把烟叼在嘴里,不管真话假话,异常热情地伸出双手。
“老徐,我也是。”武伯英僵硬地笑笑,伸出一手和他握了握。“真不知该称你区长、站长还是科长?”
“叫老徐就挺好。”徐亦觉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啥都不是。”
徐亦觉对武伯英的感觉复杂却不矛盾,皆是不愿他来行营任职。首先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会来,而且一来就是上校专员,职务在自己之上。其次没料到蒋鼎文会如此器重他,一下子超越了自己两年来煞费苦心培养的亲密。再次是对他的能力早有耳闻,竞争急剧增加,前途又变得未卜。最后是他与自己年纪相当,万一居上成了区长、站长,不知要当到何年何月,自己等不起。就算竞争失败,如果是个老家伙当区长,自己倒是可以服低可以等。他来任专员只有两种结局对自己有利,一是马到功成升职,二是一败涂地撤职。
武伯英接过烟卷,环顾办公室:“怎么啥都不是,站长、区长,把攥手拿。兵变时候,你是立了大功的,这个都清楚。”
“我那算个啥功?不过就是潜伏下来了,没有逃跑。不像你老武,立了大功的人,反倒被冷落到现在。我还正为你不平呢,你就当了破反专员,看来这老天还是公平的。不,应该说,总裁是公平的。”
武伯英把烟叼在唇间:“我也是离大功只有一点点。”
徐亦觉连忙让座,他讲话有个起手,喜欢用右手比划,手势一成不变,总是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来,无名指和小指蜷曲,就像比划着个“七”字,拿出拿进。“老马跑了,你中毒了,这还不算大功?你看张区长,区长兼着站长又是科长,戴老板为啥不给兰州的老马?西安兵变这事,估计总裁要记一辈子,所以老马脱逃那事,总裁也会记一辈子。反过来说,你舍生取义的事,总裁也会记一辈子,好人终有好报。”
武伯英赞同:“张毅为人正直,兵变前在西安当特派员时,就一直让着马志贤。听说后来,他要把西北区区长让给马志贤,但是报到总裁那里没批。”
徐亦觉掏出打火机,凑向他嘴边:“老马如今当着军统兰州站长,兼着警察局长,和在西安差不多,就是兰州比西安,可差得远了。不过对他已经够够的了,临阵脱逃,按律当斩,都该枪毙。让客是个礼,锅里没下米,老张能让,老马还不敢接呢。你看现在,老张一下子上调局里当了三把手。他是邓文仪系统出来的,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实属不易。”
武伯英扬扬手里的打火机,拨火点燃烟:“那你的意思,张毅让位是假?”
徐亦觉被话刺了一下,在烟缸里蹭灭烟头掩饰尴尬,又挥摆手里捏着的“七”字。“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不过老张在戴主任系统内,确实永远压着老马一头,不管压不压得住,马在西安当站长他是特派员,马在兰州当站长他是区长。”
西安事变之前,武伯英对张毅了解不深,一切事务都是与马志贤打交道,只是觉得他不简单,却没见有不简单的业绩。传闻他年轻时得过面瘫,病愈后其他器官恢复如常,只有鼻子歪了,再也正不过来。他为人诚恳,颇受上下信赖,敬业正直,不收受贿赂,不相互倾轧,不敛财废公,在整个特务界都有很好的声誉,是整个军统为数不多的好人。“鼻歪心正,是个福将,不参与过火的行动,不策划出格的事情,却也有不菲回报。”
徐亦觉点头,指头又捏成了“七”字,来回拉动:“主要还是在西安的功劳,事变时候没跑,就是大功一件,我也是这样,才有了一点功劳。张学良和杨虎城,被逼急了,可是什么人都敢杀。勇敢潜伏,很好听,不过那时候,留下来确实要勇气。话说白了,我实际就是腿脚不麻利,得到消息迟,跑不出去了。当时要是跟着马志贤在临潼,估计我早也跑了,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大兵,把城围个水泄不通,谁都认识我,还咋跑?”
武伯英的橡皮脸抽得很平,似乎在回忆当时。
徐亦觉叼烟站起:“老武,看看给你布置得怎么样,蒋主任昨天一安排,我就忙活到半晚上,腾房子,扫卫生。家具是总务处换的全新,核桃木,味道很好闻。”
武伯英再次环顾一周,点头满意道:“多谢徐兄,辛苦你了。”
“你是破反专员,当然不能马虎。”
武伯英捏下烟头笑说:“你当了科长,烟牌子都换了,三炮台改成大炮台了。”
徐亦觉知他故意玩笑,就装作俗人笑笑:“四科科长,抽包好烟,这财权还有。”
“你是科长,我是特派员,你可不要像当年的马志贤,对待张毅一样对待我,希望咱们能够合作愉快,精诚团结。”
“那不一样,你是军委特派员。破坏策反,反间谍,这名字听着都吓人。策反是敌人搞的,目标是自己人。那就说你这破反,既可以破敌人,也可以把我们破了。”
二人笑聊了一场,都有些好人终于熬出头的感慨。武伯英不解,像徐亦觉这样的能混到这个地步,究竟靠的是什么。对他的印象和听到的传闻几乎一样,自私、卑鄙、哈巴狗和随时变脸子,仅仅用势利小人难以概括。他讨好高级官员的伎俩,到了让人惊讶和佩服的地步,表面看他是靠蒋鼎文上来的,实质上他也是靠自己,靠自己的唯命是从,只要是蒋鼎文布置的事,无论巨细都快速、坚决、彻底地执行。不过理解起来也容易,戴笠就是这样伺候蒋介石的,有样子摆着。
徐亦觉带着武伯英,一起去看了大办公室,摆着六套办公桌椅。徐亦觉解释:“黄楼里机构太多,办公室紧张,暂时只能给你这两个。将来你的专署壮大了,这里面挤挤能坐十个人,如果再想要房子,给蒋主任张口。他对你非常器重,到时候,我们四科搬走也行。”
武伯英面带感激:“哪要得了那么多人。”
徐亦觉推测专署的发展,本来就不会超过四科。“到我办公室,去喝点茶。知道你喜欢茶叶,我有好茶。明前龙井,狮子峰顶。”
武伯英摆手推辞:“回头再喝,先去见见蒋主任。”
“不在,一早去东郊了,检查轰炸情况,东郊看完了还要去西郊。走之前打电话交代,让我在这里等你。”徐亦觉说着,继续张手请武伯英去自己办公室。
武伯英随着他走出来。“那我到刘天章那边去一下,回来再见主任。”
“有啥事?”
“领我八月份的薪水,也去告个别。”
“应该告个别,这边八月的薪水,也给你算上。”徐亦觉点头,“现在我是科长,这财权还是有。”
徐亦觉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两串钥匙,一串三把,递了过来。
武伯英没接,问:“哪个是我办公室的?”
徐亦觉捏出一串朝前递了递:“这个。”
武伯英接过来装进裤兜,过去拉上房门,用钥匙反锁了。“大办公室钥匙你留着,十七军团有几个人过来报到,是胡总指挥给我派遣的,你帮我安顿一下。”
徐亦觉点头答应,手还伸着:“你有照片没有?给你办证件,工作证、出入证、特别通行证,都由我管着。”
武伯英点头,从衬衣上口袋掏出一个小纸袋:“准备好了,这是五张,你看还有啥好证,都给我办了。”
“剩下的我先留着。”徐亦觉接过抽出一张端详,又抬头对比真人,“刚照的,我还以为你没准备。”
武伯英没再理他,沿着走廊朝西走去。司机连忙快步走在前面,准备早一步下去开车。徐亦觉又看了看照片,跟上来在身侧相送。经过一间半开着门的办公室,武伯英偏头朝里看了一下:“这是你办公室?”
“是的。”徐亦觉答应着,过去把门开大,武伯英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继续快步走着,等徐亦觉再看时,背影已经到了楼梯口。
中统西安调查室主任刘天章和徐亦觉同岁,也比武伯英小两岁。有志向,不贪腐,为人讲礼,办事讲理。刘的长相很有特点,五官集中于脸面下部,都很巧致,非常紧凑协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打发胶却根根顺从地朝后背着,显得额头鼓出。眼睛小,眉线高,给眼皮留下了巨大空间,总给人竭力圆睁的感觉,透射出敏锐犀利目光,带着睿智。他平素喜欢穿一身深灰色制服,就算热天也不过是换了凉爽布料,样式和颜色永远是一致的,左胸前别着一颗小巧党徽,黑色软牛皮皮鞋一尘不染,很有党棍的派头,是个抱定三民主义信仰的人。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手不大很有劲力,特别是把玩他最喜欢的美式柯尔特手枪时,巨大的钢枪和小巧的白手合而为一,具有特别的暴力美。也许武伯英喜欢他的真正原因,仅因为他充分尊重并照顾了自己这个西安中统的元老。
刘天章见武伯英进来,忙把办公桌上的文具和纸张收拾了一番,边打招呼边腾出了一小片地方,拿过烟灰缸摆在中间。他做事时手指不由自主跷揸,不显得扭捏倒显得灵巧麻利。“武处长,来了。”
“你才是处长。”武伯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是科长一级的,哪是什么处长。”刘天章寒暄着,招呼跟进来的勤务员倒凉茶。
看着勤务员把凉茶摆在烟灰缸两边,武伯英先掏出烟夹,给刘天章递去一根,刘天章停住去拿自己烟桶的手,转而拿了打火机,二人点燃纸烟。武伯英抽了一口,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主任这个官位,可大可小,蒋鼎文不也才是个主任嘛!西安中统发展好了,你下面还可以设处长。倒是当了处长,反倒把你捆住了。”
刘天章笑了笑,睁大眼睛,宽大的眼皮叠在一起突出了眼眶。他一直憋着,直到勤务员出去,才把答语说了出来。“先做事,后做官。但愿有这么一天,西安的中统,能够像你在位时一样强大。”
“现在中统调查室,已经比我那时的省党部调查处强大了,连徐亦觉也承认,在西安他们不如你们。”
得知武伯英被重新起用的消息,刘天章的心情无比复杂。他闲置着,替他惋惜,他重操旧业,心中难免忌妒。特别是他加入了军委序列,等于添了一个强劲的敌手,将来再在西安竞赛,无疑更难了一筹。但是假如他回中统工作,自己更不愿意,不是敌手却是对手,犹如一把椅子坐着两只-屁-股。这不愿,那不想,唯有他继续赋闲,才是最好的结果。可事实上,他已经被高调起用了。
刘天章-舔-了下嘴唇,把一根烟丝呸掉,眼皮垂下斜看桌面。“和他徐亦觉竞争,没有意义。和共产党,和日本人竞争,才有乐趣。如果徐亦觉学张毅的路子,继续贪图行营的便宜,不愿搬出来单干,那么军统陕西站就死了,完全成了四科,只能给蒋鼎文干些提鞋擦-屁-股的破事。”
武伯英欣赏地看了看他:“西安现在这个局势,还是要找一个靠山。徐老板远在武汉,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要不喜欢蒋鼎文,倒是可以找胡宗南。”
刘天章哼了一声,把烟雾从鼻孔里喷了出来:“靠山吃山,如果坐吃山空,没人愿意白做靠山。要我为靠山卖命,也不可能。就这样吧,多大的嘴烙多大的饼。”
“所以我的破反专署,给谁名下都不挂。”
“这点咱俩想法一致。”刘天章眼睛里露出钦佩,“就算不挂名,还是和四科在一起。为什么你的专署,不能到我这里办公?”
武伯英抽了口烟:“那倒不是,蒋主任兼着省党部主任委员,也管你,为什么你不去黄楼办公?”
刘天章也抽了口烟,二人随着笑把烟雾一起吐了出来。
武伯英自然有元老的见识:“一个机构,建立和打破的时候,最容易建功。张学良和杨虎城把咱们压垮了,我就是在那时候做了些事情。如今西安调查室重建了起来,你的功劳首屈一指,做了不少大事。”
刘天章边听边点头,谦虚笑笑:“我这点事情不算什么,暂时还牵扯不到生死。你那时候,差点就从虎口救出了总裁。”他说着竭力掩藏别有用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就近报告总裁,让他赶紧避难,而是要追到牙医诊所。救总裁和杀刘鼎,凭你的智慧,分量轻重立刻就能权衡出来。”
武伯英的反应很正常,似乎这个尖锐的问题已经有人问过百遍,实际才是第一次听到:“你听到的只是口耳相传,真相装在我这里,也烂在了我这里。”
看着他手点脑袋的动作,刘天章脑子飞快转了几圈,立即明白真相一定和蒋介石本人有关。“听说你有个孪生弟弟,曾经给共产党特科-干-过。”
“这是你来这一年,一直想问我的问题吧?”武伯英坦然应对,“是的,他是当时共党特科骨干,骨干分子。”
“我又听说他死了。”
“是的,早死了。”
“你们孪生兄弟,还真是与众不同,背道而驰。”
“怪我们在娘肚子离得太近了,从一生下来,就在努力拉大距离。”
武伯英滴水不漏,刘天章锲而不舍,两个人就像拉家常,却暗含着较量。刘天章把烟蒂在烟灰缸里蹭灭,然后从桌边的马口铁烟罐里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武伯英。武伯英接过烟卷,用自己的烟蒂续燃,然后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他没有像刘那样来回蹭,而是死死按在缸底,捏成了死圪塔,刘的烟-屁-股散成了一团,区别明显。
刘天章用打火机点燃自己的烟,又说:“我现在真是连老处长当年的一半都赶不上,你还夸我,真是-羞-愧。就说一件事,你除掉了共党卧底李直,这件功劳,老弟我这一年的小功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眼睛里的另一种意味似有似无,“据说那个李直,最近有人在一二零师见过。好像就是一个人,姿相一模一样,跟着彭德怀,骑马满战线跑。难道没死吗,我有些糊涂了?”
武伯英知道他的用意,既在试探又在逼近,实话实说:“胡汉良救了他,换了枪里的子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要徐老板不介意,我也不怕把这个秘密公开,反正都是中统的事儿。”
刘天章紧跟着出口:“你怎么看胡汉良这个人?”
武伯英从容答:“我对他没有看法,因为他是我的前任。很多事情,不是公私能够完全分明的。所以我不因私废公,也不因公废私。”
刘天章稍微有点失望:“武兄指点得极对,所以你我,永远都是兄弟。你是我的前任,我和你对他一样,也没有看法。”
武伯英哑笑了一声:“也不是。那时候,不光中统,军统也是。鱼龙混杂,东拼西凑,良莠不齐。不像你们现在这帮人,齐刷刷,受过特训,怀揣抱负,头顶理想,能成大事。不过,历史的东西,永远绕不过去。你们是新人,我们是老人,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你们的天下。”
“你才大我两岁,此话怎讲?”
“爱钱怕死没瞌睡,这是老人的特点。你看原来的特情系统,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贪财,惜命,因为内斗而睡不着。”
刘天章偏头喷出一股长烟:“但是气候变了。那时候,再怎么说,国共不是敌人也是仇人,可以生龙活虎去干。现如今,国共合作,全民抗战,红军成了八路,干什么都要放到桌面下头,太不好干了。”
武伯英撇撇嘴玩笑说:“该放在桌面下面就放在桌面下面吧,那才有意思,那才显手段。我就是来拿最后一个月的薪水,老弟说这些没必要吧!”
刘天章稍稍有些尴尬,却是装出来的,心里明镜似的:“你老兄是中统功臣,以后每月薪水,兄弟给你保留。”
“我可不想落吃双饷的罪名。”武伯英听着很受用,一样个话,徐亦觉把四科长的财权摆在前面,刘天章却把老处长功劳作为前提。
“那老弟还能给你帮什么忙,老兄尽管开口。”刘天章向来不喜欢称兄道弟,今天却一口一个。
“我就想要你那个司机,罗子春。”武伯英怕失去机会似的,一口说出目的,“他以前是我的司机,今天我又有了车,想起来还是他用着顺手。”
“这么长时间你也没提起他。”刘天章眉毛塌了下来,表情不舍。
“我都成了中统的乞丐,要他做什么,替我撵狗叫大爷?”
武伯英这句俏皮话,把刘天章惹笑了,一不小心烟呛了嗓子,好一阵子咳嗽。咳嗽终于停了,他也想好了:“我把他给你,我再物色一个。这会子不在,等他回来,我问问。只要他愿意,我没问题。”
武伯英的橡皮脸上泛起一层感激:“还有个小忙,得烦劳老弟。你手下弟兄里,跟踪宣侠父的人,我想见见。军委选我当专员,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密查宣侠父失踪案。我是老虎吃天,一筹莫展,想在你这里取点儿经文。”
刘天章听言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是两位老板共同选定的。那就是说,查宣案的使命,既有戴老板的意思,也有徐老板的意思。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信任兄弟,我替你保密,但是真帮不了你,爱莫能助。”
武伯英点头问:“爱莫能助,什么意思?”
刘天章一声冷笑:“哼,张毅在西安时,争着抢着,把监视八办的事全揽了过去,不让我插手。徐亦觉守着这个聚宝盆,也没发得了财,要是换我来做,宣侠父也不敢嚣张,必定寸步难行。要查失踪,你先问问徐亦觉,他有一个小组,专门伺候宣侠父。”
“我不问,你去问。”武伯英认真得有些过分。
刘天章知道冒犯了他,端起茶杯礼让:“喝点凉茶,解暑。”
武伯英端起喝了一口,随即吐在烟灰缸中:“你不知道铁观音不能凉喝吗?”
武伯英揣着八月的薪水,出了中统调查室的楼门,走到院子里,见了自己的司机,掏出那沓挺括的钞票,抽出三张大面额的递给他:“你回去报告行营总务处,就说我自己找了个新司机,叫他们给你重新安排车。车就留在这里,你坐洋车回去,把钥匙留给这里的警卫室。”
司机接过钞票,有些诧异:“武专员,我才给你开了一晌午。”
“你觉得钱不够吗?”武伯英又抽出了两张。
司机连连摆手,把钞票塞-入口袋,朝警卫室跑去。武伯英将钱夹子用皮线缠好,塞-进绸衫内袋,然后急急走出调查室的大门,朝远处树荫下的黄包车招手。黄包车还没跑近,司机也出来了,冲另一辆黄包车招手。武伯英偏头了一眼,他赶紧报以讨好的笑容。武伯英坐上黄包车,又回头看他一眼,他连忙再次讪笑。
司机刚要抬步登黄包车,武伯英叫了他一声:“嗨!”
司机赶忙放下脚,恭敬问:“武专员有什么吩咐?”
武伯英指指他的右脚:“你鞋带开了,当司机不兴穿系带的鞋,免得松开。要是缠在油门上,踩不了刹车,就危险了。”
司机低头看看右脚,脸“腾”地红了,连忙蹲下绑鞋带。“武专员批评得极是,我一定注意,以后不敢了。”
“走,后宰门。”武伯英冲黄包车夫命令,没再理他,要是罗子春绝对不会犯这个错,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武伯英和刘天章打交道,已经一年多了,他刚从南京过来重组党务特情力量,首先找的就是自己。正是武伯英帮他,把旧部重新拢在了一起,连同调查处的公产,整体交给了他。后来人被全部清除掉了,物全部留了下来,去人留物。刘天章当时很谦虚,说已经上报徐恩曾,申请武伯英重新出山担任处长,被坚决推辞。理由有三条,一是自己身\_体不好,二是西安时过境迁,三是调查处有了更合适更优秀的新领导。到底他真的向徐恩曾推荐了没有,现在不得而知,他也没当上处长。一切筹备停当,只等重新开张,武汉会议有了新的变动,中统局、军统局同时成立,中统西安组织被徐恩曾定成了调查室,刘天章只是当上了室主任。
自从筹备之日起,刘天章就只拿他当个未死的先烈,至于调查室的工作,从未提起过一丝一毫。今天却把三个敏感问题都问了出来,似乎装在心里已经很久。追刘鼎阻止兵变反被毒杀、有二弟曾是共党特工、杀共党卧底李直却不死,这三件事和武伯英息息相关,都已被遗忘忽略。到底他是想揭开心中谜团,还是暗含威胁,武伯英也猜不透。
武伯英回到后宰门,王立已经做好了午饭,酸浆水凉面。王立把面碗和从先锋报社拿回的信封一起递给他,说这是报社退的钱,眼睛里却另有一层意思,牛皮纸信封粘得严严实实,口上打的火漆没被破坏。武伯英把信封放在碗边,只顾吃面,早上没吃饭确实饿了。王立对信封的事很急切,饭也吃不下去,见不拆于是不停地盯着信封看。
武伯英终于吃完了凉面,用手帕擦擦嘴,掏出烟夹子,取出一根烟卷叼在唇间,这才拿起信封。王立看他动作,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眼睛盯着他的手指,嘴里胡乱吸面。武伯英撕开了信封,抽出来几张钞票,就是给王立那些,他记着钞票的面值和数量。钞票里夹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几个字:
下午三点,尔雅茶社。
武伯英出了口气,想不到经常光顾的茶社,居然可能是组织的秘密据点,再想想老板那张凡俗的脸,似乎和共产党沾不上边。他掏出汽油打火机,点着香烟又点着了纸,捏着一角直到它燃尽,把纸角扔在空中烧完,灰烬飘忽着落在了地上。武伯英把多出来的那枚铜板倒出来接在手心,花纹虽被磨平,此币是铸造而非压制,借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还是有淡淡的痕迹。这是一枚共产党中央苏区的五角铜币,虽未在西安流通过,武伯英却认识。武父开当铺兼做古董生意,共党苏区的铜币收了不少,期盼着能像太平天国的制钱一样,造反被扑灭,物以稀为贵。它的材质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红铜,这样特殊配比为了节省铜材造子弹。这枚铜角子上有五个孔,看起来是后冲上去的,大小不一,无规则排列。
武伯英看看座钟已经两点快到一刻,随即起身,把铜板装进裤兜。“我出去了。面很好吃。给我晚上留一碗。剩面肉不换。”
“我给你擦擦驳骨水吧,一天两次,昨天都没擦。”王立起身追出来,却见他头都不回,径直快步出了二道门,只好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