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第二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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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节
 
  九月四日的早餐,胡宗南没按惯常的七点开饭,推到八点等着客人武伯英。他没有女眷也不用女佣,伺候起居的全是男勤务兵,有十几个之多。勤务兵都是满军中挑出来的机灵青年,长相秀气,性格腼腆。他虽不用女佣,但男勤务兵个个细致入微,都多少带着些女-人气。
 
  胡宗南边吃早餐,边看武伯英的一脸倦容:“昨晚没睡好?”
 
  “昨晚就没睡。”
 
  “嗯,今天休息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你睡吧。我下午就回来,你不用跟我去司令部。”
 
  “好。下雨天睡觉,最舒服。听着单调的雨声,人能睡沉。”
 
  武伯英重新躺回床-上,又把昨晚想到的各种情况,想了三四种可能,每种可能又找了一个最佳办法。唯一没有想出最佳办法的,就是和蒋宝珍将来的关系。男女情人之间的可能,只有两个,聚或散。但是聚散都不好过,伤人伤心,没有好的办法。只好暂时不管,走一步行一动,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好的办法,没办法的办法。
 
  勤务兵知他昨夜未眠,不敢打搅瞌睡,中午时都没叫饭。武伯英睡到半下午,罗子春来了,才被叫醒。罗子春此来只为一件事,上午听说蒋宝珍从高冠行馆回来,先去蒋公馆打探,但门卫不放他进去。发生过蒋公馆大门对枪事件,蒋家警卫故意刁难,不给蒋宝珍通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罗子春无法去了岳父家,得知玲子并未回来,于是连忙赶来。武伯英听完叙述,二话不说决定亲自去见蒋宝珍,装作小别之后急着见面,探探玲子的下落安危。胡公馆静思庐的院门是旧式青砖门楼,胡宗南不愿破坏,汽车进不来,武伯英的座车停在隔壁的董子祠,院子里驻扎着胡公馆贴身卫队。
 
  雨淅淅沥沥下着,阴得重下得少,初秋连阴雨就这么开始了。武伯英没有打伞,出了胡公馆的大门,朝旁边卫队的院门走去。罗子春跟在他身后,两个门都有哨兵,静思庐三个,董子祠一个。武伯英想着心事,对哨兵的敬礼视若无睹,如能确保玲子平安,安慰罗子春的情绪,也是保证自己的平安。董子祠的大门就开在前殿正中,武伯英快步走完门道,罗子春才跟进来。
 
  罗子春很犹豫,故意落在后面,进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武伯英对他不放心,虽然走在前面,却对举动有所觉察,于是也停下脚步,微侧脑袋用眼角瞄他的身影。罗子春却没有跟上,从西服领口内掏出一把手枪,端起来对准他的背影。武伯英没有回头,保持身形不动,此时无法去想他的动机,脑袋一片空白。
 
  罗子春端起枪来,头垂了下去,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已经哽咽,竭力控制着不哭,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词语。
 
  武伯英反应过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化解,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躲避或者还击。
 
  罗子春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不敢看他只敢看着枪口上的准星,眼中涌出泪水,目标身影和瞄准缺口都模糊了。
 
  武伯英见他这样,知道受人胁迫来刺杀自己,决不会是本意,要不然早都开了枪,不容许自己有机会看到枪口。
 
  罗子春又垂下头去,把眼睛挤紧,似乎要下决心开枪,肩膀耸了两下,却把力道传不到食指去扣动扳机。
 
  武伯英想改变被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趁他犹豫转身过来,动作尽可能轻柔,不敢有一丝剧烈,更不敢说话。
 
  罗子春尽了最大努力,还是下不去手,含着热泪抬起头来看他,头在难过中痉挛似的微摇,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枪口。
 
  武伯英已经正面对着他,眼神既茫然又犀利,眉目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可以宽容一切,但又凝结着万千疑问。
 
  罗子春见他这样,为了看清似的抬抬眉毛,又把手枪举了起来,却被更大的悲痛控制,偏头看着地上,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武伯英没有说话,缓缓伸出了右手,满脸都是怜悯和悲伤,向他讨要武器,表达自己能化解一切的诚意。
 
  罗子春又下了一次决心,眉毛、眼睛、嘴角、鼻子凑了一下,还是没有积蓄到可以开枪的勇气和决心,泪水已经顺着鼻子流了出来,沾在唇上。
 
  武伯英轻叹了一下,有气无声,保持着要枪的姿势,朝前缓缓迈了一步,似乎大人在安慰调皮的孩子,似乎主人在爱抚撒欢的宠物。
 
  罗子春的眼睛被泪水掩盖,已经不能看清东西,只感觉到他绵绵不绝的威势,朝自己逼近了一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武伯英见他退避,坚定了劝阻的决心,于是保持目光对视,又迈前了一步,突然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之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罗子春继续朝后退,一直退出董子祠门道之外,把自己暴露在自卫哨的余光之下,然后才停住脚步,继续保持着举枪的姿势。
 
  武伯英想,如果自己假装没有发觉呢,如果自己不转身呢,如果自己一直走到车边呢,罗子春是不是就会收起手枪,乖乖随着坐进车内,而不至于这么绝望呢?可这想法已经迟了,董子祠的哨兵惊呼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端起了步枪,指着罗子春随即打开保险。静思庐那边的三个哨兵,绷紧的神经瞬间被拨动,原地未动先端起了步枪,齐齐瞄准了罗子春。举枪动作哨兵已经演练了无数遍,职责所系,性命攸关,不容一丝怠慢。
 
  武伯英刚张开嘴,枪声响了,四个哨兵同时开火,把罗子春打倒在地。巨大激烈的枪声,把他的叫声盖了下去,连自己都没听清在喊什么。他合不拢嘴唇,如同一个傻子,眼睁睁看着罗子春扭曲身-子,跌倒在董子祠门前--湿--地。他突然意识到,罗子春不是要暗杀,他是在寻求自杀。他的瞄准线,就没有真正对准自己,开枪射击也只会打入身后的院中,或地面,或树干,或门窗!
 
  枪声刚停,武伯英已经扑了过来,先拿下罗子春的手枪,扔在泥水里。然后双手掬起他的头看生死,轻声叫着外号——骡子,骡子。罗子春眼睛还睁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十几颗子弹射穿了身\_体,鲜血汩汩从嘴中朝外涌着。几秒钟之后,罗子春眼中残存的一丝光亮,瞬间消失,身-子一松,脖子变软,脑袋瘫在他手中。哨兵们还不放心,久久端着枪杆,瞄准尸首不放。
 
  董子祠里没睡雨觉的十几个人,听见枪声冲了出来,直朝门口扑。卫队长提着手枪,第一个跑到门口,惊讶地看着一切。手下们也都到了门口,训练有素,自动将整个街道封了起来,围成一个大圈,将枪口朝外对向三面。卫队长过去捡起罗子春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凑过来看了看说:“武专员,这不是你的人吗?”
 
  武伯英的脑筋此刻停转,被突然的变故打蒙,这是昨晚没想到的可能,也是最可怕、最伤心的可能。这种可能现在发生了,手中就端着罗子春的脑袋,人已经死了。他满心悲悯,宁愿被打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个对幸福充满幻想,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年。
 
  “枪里没有子弹。”卫队长把拉开的空枪交给一个手下。
 
  武伯英抬头看看他,满眼都是悲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怪哨兵,他们救了自己,除了罗子春,谁都不知枪里无弹。胡公馆和蒋公馆一样,都是森严戒备不可动武的禁地,掏枪就是找死。武伯英低头看看罗子春,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人死气散,眼皮没有一丝回力,遮住了眼睛。
 
  武伯英脑子很乱,想不到罗子春为何这样,却对引发他举动的原因,和此举造成的后果,疑惑重重。他明知必死还是掏枪,拿着空枪寻死,枪口虽然对着自己,却根本就不想置人死地,那么他的死就是一种表演。武伯英意识到,只因为没有惊动哨兵,他才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把这个剧情继续下去。那么他表演给谁看,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警卫,应该还另有观众。被十几发子弹击中身\_体,他有很多种不受控制的姿势,可以前扑,可以侧倒,可以后跌,可以原地委顿。他偏偏在倒地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转体,面对南边不远的城墙倒下。曲终人散,主角谢幕,面对的就是观众。
 
  “快,守住城墙,上面有人!”武伯英大声命令卫队长,撂下罗子春的尸体,顺手掏出柯尔特手枪,举着朝城墙跑去。
 
  不用卫队长指挥,十几名卫士都把枪口掉转,瞄准城墙内侧女儿墙一线。又有更多的卫兵携枪出来,也都用枪指着城墙。卫队长跟着武伯英朝城墙跑,一些卫兵保持枪口斜上的姿势,朝城墙围了过来,而其他人继续用枪口看护城墙顶部。跑得太近,反倒看到城墙上更少,武伯英离城墙十丈左右停下来,这是最佳喊话距离。卫队长和手下也跟着停下,远远近近,用几十杆枪压制。
 
  “下来,我看见你了!”武伯英声嘶力竭喊,悲愤焦急,音调非常难听。
 
  墙顶没有动静,无人一般,但是武伯英坚信,一定有人在上面。他有直觉,刚从静思庐出来,他就有种直觉,似乎城墙上面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时还说想得太多,现在看来就是事实。“下来,你跑不了!”
 
  等了几分钟,墙顶还是没有一丝反应,武伯英不再喊话,举枪死死盯着女儿墙,随时准备射击。卫队长相信判断,以为他看见有人在上面,吩咐手下去拿梯子,准备登墙捉人,故意把命令大声发出,恐吓隐藏的刺客。这一招果然奏效,一把手枪从女儿墙后被扔了下来,接着一个穿着胶皮雨衣的男子举着双手,缓缓站起来。男子是丁一,武伯英、卫队长都认识,他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显得有些可怜,看看墙下的人,既无奈又无畏:“拿梯子,把我放下来!”
 
  丁一被关进了警卫队羁押室,陪着问话的只有卫队长一个,两人已经达成共识,先不给在司令部的胡总指挥汇报,问完了缘由再说。罗子春的尸体,就停在董子祠原来的供桌上,两条军被铺一条盖一条。武伯英鼻子又充斥着血腥味,和王立遇害时一模一样,叫人几近发狂。他找了根牛皮腰带,抽打被捆绑结实的丁一几下,还不解恨,把腰带交到左手,右手握紧拳头狠劲捣他的胸口,直到手指关节擦破了皮才停手,又把腰带交回右手,伸左手扇耳光。丁一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瘦脸上肌肉筋纹明显,任凭皮带印摞掌印。武伯英终于打累了,也被气累了,停下手来,喘着粗气。
 
  “碎皮,我的两个人,都叫你害死了!”
 
  丁一遭了饱打,似乎知道了私刑的可怕,看到了糊涂的结果,没有了刚才的气焰,只剩下沉默。
 
  “说,为啥唆使骡子拿枪打我!”
 
  丁一不敢看武伯英,也不敢看卫队长,拿眼盯着脚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本来,先放你两天,你自己急着蹦到锅里来了!”
 
  武伯英因悲愤致使血液循环加速,又打了人,觉得浑身-燥-热。把腰带扔在椅子上,把西服脱-了扔在腰带上,将衬衣从裤腰里提出来,挽起两只袖子,双手叉腰,狠狠盯着丁一。“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啥都知道,这一回,你甭想活了,你早都活不成了!”
 
  丁一身-子扭了几下,徒劳无功,被绑得动弹不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卫队长,眼睛怨毒却含着乞求。
 
  卫队长看看丁一,坐得有些不自然,请示道:“武专员,怎么办?”
 
  “关到一师禁闭室,你亲自带人,押过去,给谁都不能说。一师的要问,就说抓了个共党,交代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武伯英恶狠狠说。
 
  “他是军统的。”卫队长提醒,也有些为难。
 
  武伯英的口气不容置疑:“我知道,这你不管,都有我。你这就押他走,我这就去司令部,给总指挥汇报。”
 
  “尸首怎么办?”卫队长还有疑问。
 
  “你给一军野战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来,先拉过去停在太平间。我和总指挥商量之后,再处理一切事务,在这之前,谁泄密,军法从事。你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执行命令,其他不要问。”
 
  胡宗南本就要回来休礼拜,听报公馆门口击毙刺客,抓住了主使,把手头所有事情推开回了静思庐。安全起见,他从小雁塔带了一个连的警卫随行,回来刻意到董子祠下车,却发现一切如常,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武伯英听说赶紧出来,给他汇报情况已经完全控制,然后才进了静思庐密谈。
 
  “你的人为什么听丁一的?”胡宗南有些吃惊,“说曹操,曹操到,你昨天刚说过,他今天就趴在了城墙上。”
 
  “罗子春的未婚妻,被蒋主任的人绑架了,他不听,就有危险。我看他不是真想杀我,表演给丁一看。枪里没子弹,做个射杀我不成功的假相。没料想,你的哨兵,把他拿枪打了。丁一想亲眼验看我死,才被抓住了。”
 
  “你手下不明智,作假不先商量好。就算拿女-人要挟,我也可以把人要回来。不就没这回事了,不用给丁一表演,他也不用死了。”
 
  武伯英想起门道里的情景,非常后悔。“唉,他想给我说,不敢说。丁一对于您来说,算个小蚂蚁。对于他算是大象,绕不过去。他这一死,我很伤心,却也不用担心了。他那未婚妻,是用来威胁他的。他一死没威胁的了,女-人反倒安全。就是我给人家,怎么交代,又死了一个。”
 
  “哼,他要不死,你就得死。你手下和你一样,亲疏不分,你有很多事对我隐瞒。你要对我开诚布公,很多难办的事情,实际是很容易的。”
 
  “是,他用死,换我活,换他女-人活。我昨天给您汇报过,丁一后头,势力太大。要是明天,武汉那边传不来消息,我就决定放弃。放弃一切调查,解决一切难题,没想到今天,他就死了。既然不能两全,那个最后的结果,我也不要了。现在就放弃,总指挥你给戴局长打电话,告诉他侯文选秘密去了武汉。把原因全部告诉他,立刻下令各要道口检查站,堵住侯文选,不要把事情闹出来。”
 
  “你舍得?”
 
  “我没办法,您也知道,背后的势力是谁。你说过,戴局长早都知道了,却不敢动人家。我还闹腾什么,一个小人物,又为的什么。没意义了,就算把整个迷局揭穿,也没有意义。”
 
  “你不报仇了?”
 
  “不报了,我想明白了,报的实际是自己。你给总裁报告,就说宣案业已经我查明。丁一是幕后主使,侯文选是幕前元凶,主使已经落网,元凶逃去武汉。两统和葛寿芝,由我来说,他们虽然怀疑,断然不再让我查下去了。大家就都解脱-了,连共产党那边,也解脱-了。”
 
  胡宗南生气冷笑:“我看错了你,以为你是个有大人物之心的小人物,现在才发现,你不但小气,还孬种。所谓背后势力,你不说我说,就是蒋铭三。你不报仇我要报,报曾经想把责任推给我的仇,报宣尧火死得不明不白的仇。再说你骑虎难下,还有一个骑虎难下的人你没考虑,就是蒋总裁。你现在要下老虎,虎背上就剩校长一个了,都叫我天子第一门生,首先不答应。不就是蒋铭三吗,我承认他资格老,势力广,功劳大。但是我不怕他,这件事由我接下,你要怕事,就钻在公馆不要露面,一切由我处理。现在多好的局面,马上就能见底,你却突然放弃。如果把蒋铭三搞住,解了校长的一片骂声,想他不会怪我。他不好明说,戴笠不好插手,我就把此事完成,完全出于公心,搞个水落石出。”
 
  武伯英以进为退激胡宗南插手更深,暗中充满信心,面上带着灰心:“好吧,有总指挥做主,我就再等两天。”
 
  武伯英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照丁一咬碎钢牙的表现来看,到他那里就截止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朝上供出任何人,这个平素整人的人,挨整时也带种。至于沈兰提出的结果扩大化,不但困难而且不合理。就算丁一配合,朝上再翻出徐亦觉,也意义不大。翻出蒋鼎文就有了点意思,但要翻出蒋介石,根本不可能。蒋鼎文一定会顶住压力,最不行自己承担便罢。丁一也知道只要自己不吐口,同伙的一定会设法解救,吐口反倒丧命。要丁一的命,这是武伯英的起码底线,不管他害多少人,起码害死了王立、罗子春。就算情势所迫被人保住,也要设法将他暗杀,以解心头之恨。但现在必须留他一命,存着放烟花的可能。侯文选的作用现在上升为第一,就看在武汉如何折腾,万一借机跑了,那么计划整体泡汤。唯一能推动此事的就是胡宗南,就算他主持公道,责任也追不到蒋介石那里,他断不会得罪自己的靠山。他现在插手,不过是借机整肃西安特务机构,以便今后介入西安各项事宜。不确定因素太多,只能看一步算一步,算一步走一步,随机应变,趁火候蒸饭,望水汽揭锅。
 
  蒋宝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知看中什么,完全倾了芳心。武伯英也有些明白,实际之于她来说,倒没有优秀之处,有的只是与众不同。像她这种背景这种性情的女-子,最不喜欢平常普通的男子,就算有官位也大不过自己的叔父,就算有钱财也多不过自己的父亲。她不可能喜欢普通人了,就算有人官高位显、家财万贯、前途无量,之于她也是普通人。她要的就是特别,不能俗得如芸芸众生,不能雅得不食烟火,武伯英恰好是这样的人。她的感情还带着女-人特有的怜悯,可怜的武伯英,仕途有过起伏,身\_体遭过毒害,感情受过挫折,需要怜惜关心。蒋宝珍欢爱中夹杂着怜悯,这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她高高在上施舍感情,隐藏着对回报的诉求。武伯英摸摸身上的西服,单面华达呢,她的这种好意,回报要的不是实物,而是更汹涌的热爱。而自己因为沈兰,怎么也迸发不了对她的爱意,绵绵爱恨根本没有结束的尽头。结束不了旧的一段,新的一段也难以开始,蒋宝珍的出身和性情,正是现实的障碍,非虚无爱情能够覆盖。
 
  尽管她的感情有杂质,但十足真实,不像出售瑕疵古玉的古董商人,故意在上面盖上油污。尽管两个人存在各种不合适,但她尽力弥补,不像兜售断裂檀木如意的木匠,粘起来在裂纹处绑个丝带。她的特殊身份和自己的秘密身份,差别是个硬伤,必将没有归宿。蒋宝珍很真实,自己却不能对以真实,只能虚与委蛇,反倒越来越亏欠。必须结束,不能再纠缠下去,恩断义绝是最好结局,自己也少些惭愧和不安。利用罗子春的死,武伯英有些不忍,但是没办法,不管真是她故意诱骗玲子去行馆,或者被利用,都要借此以到绝情。必须有个了断,必须和她分手,结束她真我假的恋爱状态。
 
  想起罗子春,武伯英就觉得浑身发冷,原本打算发展他进入组织体系,把坏事变为好事,成为自己明暗两面的得力助手,却就这样一声不吭,迅疾去了阴曹地府。
 
  九月五日早餐,胡宗南还是等着武伯英。他从信阳前线回来,忙着处理完紧急公务,决定休养几天。恰好发生刺客事件,就借口在家中避险,昨晚给各部下了命令,一切军务公事移到静思庐决断,各级都到官邸汇报办理。武伯英密查宣案到了最紧要关头,自己一定要坐镇中军,不图能击败对手,只求不被陷害,在最后揭底时刻,必须寸步不离,紧盯不放。好在武伯英仰仗依赖自己,不管发展到哪一步,都可以掌握主动,但这主动权不可轻视,一旦放松就可能失控。
 
  胡宗南是讲究人,嚼完咽净食物,喝了口果汁才说话:“我去信阳意义重大,现在虽不在前线,但是只要打下来,都说是我胡宗南占领的信阳。也让小日本看看,咱们中国军队的战斗力,他们怕被断了后路,北方面军必然不敢全部投入武汉会战。根据战局发展,不久我可能还要去,如果近期你能出结果,我就在西安给你做主。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就不用害怕,再大的压力也不要害怕。”
 
  “究竟哪一天出结果,出个什么结果,我也难以预计。”武伯英咽完东西,用果汁漱了下,“总指挥,我想今天,约见一下蒋宝珍。”
 
  “什么事?”
 
  “罗子春被击毙,丁一被逮捕,这个消息他们一定得到了。现在唯一能限制我的,就是罗子春未婚妻的安危,我想落实一下,去掉这个牵扯精力的因素。”
 
  “很好,也牵扯你的胆量,关键时候,必须大胆。”
 
  “我想九点以后,再给蒋公馆打电话,约见蒋宝珍。那时候,蒋主任已经去了新城署理公务,可以避开他。”
 
  “见面地点准备放在何处?”
 
  “就放在浙江会馆,以吃饭为理由约会,十二点钟。”
 
  胡宗南拧眉思量了一下:“可以,让罗子春刺杀你,我看不纯粹是丁一的主意。你此行非常危险,我派几个卫队的人,贴身保护你。”
 
  武伯英眼中感激,口中拒绝:“男女约会,带着保镖,总是显得不妥。我想蒋宝珍还没有无情到那个地步,我准备好武器,随机应变,不会出什么问题。”
 
  胡宗南是个不容拒绝的人:“不行,必须保护你,就怕有些事情,你随机应变也应付不过来。我也是浙江人,和会馆上下熟稔,从饭店经理到会馆董事长,不见得就没有蒋铭三亲密。不搞贴身警卫,不打搅你的风月场面,我派几个卫队的人,化装成吃客,提前过去,暗中保护。这次约会,不讲绅士风度,你必须迟到。浙江会馆传来蒋宝珍到达的消息,你才能前往,他们投鼠忌器,也不敢把你怎样。”
 
  武伯英觉得这样安排确实严密妥当,面露感激笑笑,点头表达谢意。不光为自己高兴,更为查案走到今天,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强有力支持。
 
  武伯英等到十一点半,浙江会馆传来蒋宝珍已经到达的消息,他给胡宗南汇报后到董子祠取了汽车。一路没有跟踪,浙江会馆外面也没有异样,进了厅堂,却大不一样。十几个食客分为两派,虽都穿着便装,却很容易分辨,一派是胡公馆卫士,一派是蒋公馆卫士,此外再没有闲人。似乎两家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明着各自吃饭,实际暗中对峙。武伯英来过几次,会馆老板已经认识,赶忙迎上来导引到雅间。老板先一步推开-房门,先看到一桌佳肴,再看到蒋宝珍,独坐在窗前,满脸忧郁。
 
  武伯英进去关上房门,开门见山问:“罗子春想要枪杀我,已经被胡公馆卫队打死了,你知道吗?”
 
  蒋宝珍看了他一眼,见他非常严肃,没有一点温和之气,有些不适应。几天之前,二人还在城中寻欢作乐,如胶似漆般形影不离,他去了趟渭南,自己去了趟高冠,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我刚知道,吃早餐时,叔父告诉我的。”
 
  武伯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蒋宝珍眼睛眯了起来:“他还说,罗子春杀你,是丁一指使的。而丁一威胁罗子春,用的是小玲,他已经被胡宗南抓了起来。”
 
  “小玲现在人呢?”
 
  “我昨天回来,留她在公馆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下,晚饭前就送她回去了。今天早上一听此事,就知道你要误解我,一看你的样子,果然误解了我。”
 
  “在此之前,你真不知道此事?”
 
  “你要相信我,我说了有意义,你不相信我,我说了就没意义。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实际我去高冠,因为你去了渭南,我无事可做。带小玲去,也是因为罗子春跟你走了,她也无事可做。我们俩都觉着在西安没意思,所以我一叫她,一拍即合。我们回来,也是听说你们回来了,赶紧就回来了。没想到被丁一利用,做下这样一场事情,把什么都破坏了。”
 
  “在此之前,你叔父真不知道此事?”
 
  “我就知道,你必定会这样问,我也问过,根本与他无关。你调查宣案,总要找个幕后主使,就误解他。实际他不过是保护手下,帮着做了一些遮掩,就被你当成了幕后主使。他身为行营主任,身兼四职,因为地位身份不能给你解释。可是你还是不明白,非要暗中与他为敌,现在又倒向了胡宗南,开始明着作对。他不可能用这种卑劣手段,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这么肯定。密裁宣侠父,刺杀王立,逼死罗子春,都是丁一所为,也许和徐亦觉有关,断不会跟他有关。”
 
  武伯英的神情稍微缓和,不管心里信不信,面上相信了。“小玲现在知道罗子春的死讯吗?”
 
  蒋宝珍见他神情放松,说话没有先前紧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你不用为难,我来给她解释。我真羡慕她,尽管威胁是丁一捏造出来的,但罗子春为了爱人,宁愿对你动手。不知你何时才能对我有这份感情,为了保护我,去做任何事情。你总是那么聪明,把什么事都看透,也许这一辈子,我也等不来你的情感。不过你放心,我是女-人,自有劝慰她的方法。我们这几日相处,也有了些交情,她还听我的。我会在西安的年轻才俊里面,给她再物色一个好男人,绝对比你的那个小兵出色。治疗丧失爱人苦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另觅新欢。不像有的人,总是沉浸在旧感情中难以自拔,人家另觅了新欢,还在自怨自艾。”
 
  蒋宝珍过于自信,以为化解了心结,又露出冷漠高傲的本色。特别她提起沈兰和罗子春,蔑视的意味跃然言情之间,深深刺痛了武伯英。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蒋宝珍才停嘴,这是所怕也最不愿怕的,偏偏就无法挣脱。
 
  武伯英脸上能拧下水来:“你没有权利这样说别人,没人给你这样的权利,乱做评价只是自认为有这样的权利,实际你没有。”
 
  蒋宝珍也感觉失言,却停不下来这样说话,也知道作为女-人应该怎样去对心爱的男人,但偏偏做不出来,心中已经后悔,但说出来却只剩顶气。“你就有权利这样说我了,我也没给你这样的权利,你以为有资格爱我,实际你没有,你不够格。”
 
  武伯英苦笑加冷笑:“那我们还浪费什么时间,追求这虚无的情感,不如好聚好散。你另觅你的欢颜,我自沉我的旧情,互不打扰,岂不更好?”
 
  蒋宝珍说的是气话,要一点欺头,没想到他当真,而且这么绝情,并且这么认真,一时没了主意。沉默了一会儿,把头发拉下来,在手指里玩弄,非常有见地的蒋大小姐,也没了主见。而他却一直看着自己,非要一个答复不可,不愿沉默更不愿示弱,于是道:
 
  “好吧,既然你也痛苦,我们不如分手,以后互不相恋,也就互不相欠了。”
 
  蒋宝珍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强力压制着言不由衷的苦痛。武伯英明白她难过,却硬下心来苦笑道:“以后我可能要去胡宗南那边供职,见面的机会也少了,真心祝你能够幸福。”
 
  蒋宝珍抿紧-了嘴唇,竭力不露出悲伤,也就是不露出柔弱。“这样挺好,你我这段感情,开始得快,也结束得快,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希望能成为朋友,那种不见面却互相关心的朋友。”武伯英弥补似的说着废话。
 
  蒋宝珍不看他,冷冷道:“你不缺朋友,我也不缺朋友,志趣又不同。不必了,不必这么虚假,只要不做仇人就很好。”
 
  “那好吧,我告辞了,先走一步。”武伯英起身要走。
 
  蒋宝珍突然半转身,拽住他的袖子:“你现在和我决裂,是不是为了更好向他下手?是不是和胡宗南联合起来,借着宣侠父事件,要把他整倒?你去胡那里供职,是不是给你许诺的回报?”
 
  武伯英站住认真道:“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把我想得太卑劣,我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
 
  蒋宝珍点点头:“也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把我想得太无情了。既然我们已经这样,也不用深入了解了。不过我现在求你一件事,希望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答应我。如果在宣侠父案件中,他有什么错失,能替他隐瞒一下。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把他整翻了,这个时候如果被打倒,就再也起不来了。”
 
  武伯英盯了她片刻,默默点头算是答应。
 
  蒋宝珍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你实话实说,有没有过一点要和我结婚的念头?或者说,有没有过一点爱我的念头?”
 
  武伯英不敢看她的眼神,默默点了点头,又突然摇头。
 
  蒋宝珍咬着嘴唇道:“我把什么都给了你,没想到,你却这样对我。”
 
  “你倒把什么给了我,你倒给了我什么?”武伯英因罗子春之死,气还未消,反唇相讥。然后趁她愣怔,挣脱-了衣袖,走了出去。
 
  武伯英没理会暗中保护自己的人,上了车直接开走。胡公馆的便衣警卫们,急急跑到远处去登车,然后顺着巴克轿车的去向跟来,却已不见踪影。他们只好在城中转了一圈,也没找见武伯英,更谈不起暗中保护,只好开车回胡公馆。武伯英开车去了省立四中,给沈兰汇报最新进展。如果策略成功,就要大闹西安城,就再没时间也没机会。如果策略不成功,自己必死无疑,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因为雨天,正在上课,操场空无一人,武伯英停车后,在大门左右观察了片刻,没有见特务警察监视。沈兰的改嫁,自己捕杀郝连秀,所谓决裂还是起了作用,迷惑了无形中的对手。不然四中必定被人监视,或许沈兰已被扣为人质,这种坏结果是有可能发生的。再朝前想,沈兰和郝连秀假结合,正是为了保护自己。不然离婚再复合,必然引起疑心,乃至挖出西安事变之前的事情。而她再嫁郝连秀,就能解决这个难题,如今终于全部想明白了,心中对蒋宝珍怀有的惭愧,顷刻被一扫而空。
 
  沈兰正在房檐下看雨,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武伯英朝这边走来,自然而然起身朝屋内走去。武伯英的毛料西装不太吸水,落了一层细密亮白的水珠,在房檐下把水珠拍掉,趁机观察了周围,见没有异样于是走进房子,沈兰站在当场直勾勾看着他。
 
  “你不是武伯英,你说了谎。”
 
  武伯英不知为何旧事重提,不愿反驳而是反问:“你没对我说过谎?”
 
  “我从不对你说谎,当然,除了那件事。”
 
  武伯英不愿再争执,再争论也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那个假武伯英的判定。沈兰见他罢战,不好继续追问,咬着嘴唇不语。两人都不说透,想要看透对方心底。武伯英先败下阵来,把眼睛挪向别处,看着桌子上一堆东西。
 
  沈兰顺着他的眼神努嘴道:“蒋宝珍昨天下午又来了,带着罗子春的未婚妻小玲。说她们出去玩耍了几天,回来看看我。”
 
  武伯英想起罗子春就百感交集,眼睛不由得潮--湿----了。
 
  沈兰盯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武伯英不好意思笑笑,简要叙述了罗子春之死的前后,沈兰听完后也很吃惊,实在是想不到的事情。武伯英吸了一下鼻子,把泪水朝上提了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给玲子说。估计她还不知道,我一直在封锁消息。她和骡子感情太深,说不好恐怕要出问题。你多照看照看她,找机会说明了。”
 
  沈兰为难道:“你托蒋宝珍去说,她和玲子,现在好得像姐妹。”
 
  武伯英凛目看看前妻:“叫你照看她,不光是你个人照顾,也想通过你,找组织来照顾。现在形势太凶险了,免得玲子再出不测,必须动用你背后的力量。你能来当深谷,一定有地下配置,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仅你的小组,还不能确保你们的安全,必须依靠老花的力量。你向组织汇报,罗子春死之前,已经被我发展成组织成员。罗子春为了保护我,自寻死路属于牺牲。玲子现在是烈士遗孀,必须得到妥善照顾,起码要确保安全。同时你也要注意安全,必要时要求组织,在你周围暗中保护。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沈兰接受关心想了一下:“我一定向组织请求,尽能力办到。你要给组织汇报的事情,现在也一并给我说了。”
 
  武伯英简明扼要,轻声叙说了目前的情况,说了抓捕侯文选,说了遇见秦岭大队,说了鼓动侯文选去武汉闹事,又把罗子春之死说了一遍,加上丁一在城墙上被擒获的经过。沈兰咀嚼他的话,边记忆边思考。“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也是你最凶险的时刻,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危险,也要万分注意人身安全。还好你和蒋宝珍发展了关系,她的身份地位,和她叔叔的职权,能够在有意无意间保护你。”
 
  武伯英见她没有一丝妒嫉,摇头苦笑道:“我在半个小时前,刚跟蒋宝珍决裂了,把一切都说清楚了。正是因为罗子春,虽然她是被利用的,我也不原谅,就此分手,了断一切恩怨。”
 
  沈兰吃惊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你舍得?”
 
  武伯英非常敏感,察觉到那丝惊喜:“怎么舍不得,我和她,纯粹是逢场作戏。宣案完结之后,我打算和你复婚,现在必须和她断绝关系,给将来做打算。”
 
  沈兰隐藏得很好,冷脸道:“当时,提出离婚的是你,现在提出复婚的也是你,什么都是你主动。为什么我们的婚姻这么糟糕,就是因为你在什么事上,都总要占据主动。我们一复婚,必定暴露身份,必定会有人找后账。不说我个人愿不愿意,难道你不想再为组织工作了,难道你想让我也放弃给组织工作?”
 
  武伯英被话呛住,回味过来垂头喃喃道:“是呀,我们俩,只有分开,才能安全。”
 
  沈兰看着他的头顶道:“为了罗子春的死,你生了很大的气。之前为了王立的死,你就很愤怒。为了宣侠父之死,你也难以控制自己。我能理解你,你有最真切的体会,就有最刻骨的仇恨,你要报仇,你要报复。但组织密查宣案,不是为了报复,而是要遏制反共潮流。不是为了纯粹揪出幕后主使,而是要揭露丑恶嘴脸,达到团结抗日的目的。西安事变你亲历过,党的态度和目标你也清楚,这次事件也是个小西安事变,可以作为你行动的指导和参照。”
 
  武伯英默默点头:“我现在更加明白,密查的真正意义。这次死的人再多,也比不过日寇杀的中国人万分之一。以斗争促团结,这是最终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