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番外一 燕子楼东人留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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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燕子楼东人留碧
 
  俺出生于元武元年五月,山东聊城一个叫牛头镇的小地方,然而俺生长的地方却是牛头镇这个小地方最热闹的,也是牛头镇各种各样的男人最向往的地方——丽春院。
 
  万德元年俺娘正是丽春院中的头牌花魁于晚晴,据说她的艳名曾一度令牛头镇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一夜之间在聊城乃至整个山东府,都十分的出名。而俺娘的恩客小到地方财主,大到某些不愿透露身份的大人物,应有尽有,于晚晴三个字,红得发紫,如日中天。
 
  直到有一天,县令为了讨好平鲁将军,说服俺娘进了将军府献舞。
 
  平鲁将军惊艳,因此俺娘被强留在将军府中三日。等俺娘被放出来的时候,人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浑身青紫,小腿被折弯了,从此无法再登台跳那曾经被无数骚人墨客、吟咏赞叹的宝和曼妮舞,连走路也成了问题,而最糟糕的是,那曾经号称山东第一美人的鼻梁骨,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一朝红颜尽,半生恩情绝。平时同俺娘日夜山盟海誓的骚人墨客们,大骂平鲁将军几句,便拂袖而去。在这武人专政的年代,那些所谓无所不能的恩客中,自然无人敢为俺娘出头,陆陆续续消失在俺娘的生命中,不再出现。俺娘也从头牌落到了任何一个满口黄牙的贩夫走卒都可以玩弄的下等贱妓。
 
  正当她准备了一根绳子,早早超生也好去见俺的外公外婆时,被她的姐妹、我未来的干娘们给救了下来,并且意外地发现腹中有了一条新生命。
 
  孩子,永远能不可思议地给女人无限的勇气活下去,哪怕那个女人甚至不知道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俺娘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熬到了临盆时分,却偏偏遇到难产。老鸨怕一尸两命,给丽春院带来晦气,狠心地将她扔在柴房里。幸好头牌花魁红翠,曾是俺娘的丫环,她为俺娘找了产婆。俺娘在最痛苦的时候,恍惚间看到了一群金燕子在她身边飞来飞去,然后其中领头最大的那只冲进她的肚子,然后俺猛地一下子钻出她的身体,落在她平时接客的破毯子上。
 
  俺的出生给俺娘和丽春院所有的姑娘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激情,她们纷纷拿出自己的体己给俺娘和俺买吃的穿的,争着来做干娘,轮流来看俺、抱俺。就连一直冷言冷语的老鸨也对俺的小黑脸爱不释手,因为俺老是呵呵傻笑着。
 
  于是俺在干娘们的脂粉堆里不时撒娇邀宠,在浪声淫语中一天天长大。在诸位干娘的照顾下,俺发育得奇快,比同龄男孩要高一个头。俺十岁时,个头就长得和俺娘的肩一样平了,这在平常人家是再好不过了,可对于一个在妓院长大的男孩,却有些尴尬,老鸨开始同俺娘商量俺的去留问题了,于是她们决定让俺成为一个琴师、厨子,或是学着唱戏。
 
  然而,丽春院里所有的古筝都被俺天生粗壮的手指弹断过,俺还是没有学会。
 
  丽春院的厨子委屈地向老鸨投诉,说是俺把厨房里的碗都敲破了。
 
  不过俺很得意地对老鸨说,俺对戏曲还是很有天赋的。这一日,红翠姨嗓子不舒服,便让俺前去给她的熟客唱一出。这是俺第一次登台,乐得俺屁颠屁颠的。俺精神抖擞地进去,斗志昂扬地那么一亮相,撒开嗓子这么一叫,红翠姨那位金主子——五十开外的赵员外,吓得一下子蹦得老高,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过。
 
  丽春院上上下下都很害怕,就怕赵家的人来闹,好在赵府的十几房姨太太和少爷小姐们为了争家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来理丽春院。
 
  但是,这件事还是让老鸨悲愤地意识到把俺培养成摇钱树是不可能了,俺便开始学另一门手艺,打手。
 
  岁月便在俺懵懵懂懂地听着打手们唾沫横飞地评论着姑娘们香艳的床上功夫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日,一个军爷进了俺娘的房,一会儿俺娘的惨叫之声便从屋中传出。因为是军人闹事,众打手不敢前往,俺娘又是个少有贵人来往的老妓,故而无人前去解救,只有俺不顾阻拦地冲进去,只见那直娘贼正狞笑着骑在俺娘身上,拿马鞭狠狠抽打俺娘。
 
  那一年俺十三岁,个头已经和一个十六岁少年一样高大了,俺第一次感到一种想要燃烧起来的愤怒。俺上前把那直娘贼打得牙齿崩裂,头破血流,一路淌着血逃出了丽春院,显示了那几个武师对俺的教导有方,然而却把丽春院前来找乐子的客人们吓得逃了大半。五个打手好不容易才把俺制住,不得不用绳子捆住俺,锁在柴院里好几天才放出来。
 
  可是俺娘看俺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恐惧。很多年以后,俺把这段埋在心底的往事只告诉了一个女孩。出乎俺的意料,她没有俺想象中的害怕,狡黠的眼中反而闪烁着兴奋,她说这叫热血沸腾,还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俺这么做就对了,俺绝对是最有血性的孝子。
 
  俺从柴房里出来的那一日,鸨母又令俺改行,让俺做了最最基本的工作——龟奴。俺娘眼中的恐惧也愈加深厚起来,因为俺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毁了她一生的平鲁将军。
 
  俺成了丽春院史上最年轻的龟奴,直到有一天,一个下巴长着大痦子的女人扭着腰肢来找老鸨叙旧。她便是最具传奇色彩的人贩子陈玉娇,据说她年轻时也曾是丽春院里的红妓,后来爱上了一个书生,她把本来用于赎身的所有积蓄拿出来,供他读书上京赶考,中了进士,然后一如所有风尘女子书生恋的故事结果,那书生自然而然地负心,想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不想陈玉娇辱没了他的门风,便着家人还了她借给他的钱。
 
  陈玉娇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淡地收下了银子,替自己赎了身,然后悄悄尾随那个家人到了京城,就在那个书生的婚礼上当面怒斥书生的不义,然后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取刀要抹脖子。
 
  她奇迹般地被一个原姓贵人救了下来,然后匪夷所思地成了一个人贩子。
 
  那陈玉娇同老鸨密谈了一会儿,又专门前来看了看蹲在墙角笼着袖子取暖的俺,便对俺娘说俺有贵相,而西安原家正在招少年做护院子弟兵,有吃有住,能习文练武,还有月钱,若是将俺送到原家,将来指不定能出人头地,必然好过讨个老妓,一辈子当个龟奴。
 
  俺娘被陈玉娇洗脑之后,怔怔地坐在屋里,流了一夜的泪,最后决定将俺交给了陈玉娇。那陈玉娇要给俺娘钱,她却反把这钱和平时积攒的几两碎银子,塞进了陈玉娇的手中,一定要她为俺在原家主子面前说些好话。陈玉娇怔怔地看着俺娘丑陋的泪容,摇头叹息道,又是一个苦命人哪。
 
  在那些丽春院的干娘们和俺娘的哭声中,陈玉娇领着俺上了牛车,里面空空如也,没想到俺是第一个。然后陆陆续续上来了好多孩子,那些小孩都比俺小,而且一个个毫无个性可言,总是不停地哭,尤其是那个叫齐放的,每次一有什么动静就带头哭,还要抱着俺,絮絮叨叨地问俺,为什么他爹娘不要他了。
 
  这俺哪里知道。每一次他们哭,俺都会想俺娘和俺的干娘们现在过得可好,是否还会有龟孙子的客人来欺侮她们。俺的心中好生难受后悔,在走以前没有再替俺娘揉揉腿,她的腿在阴雨天气总要发作,疼痛难忍的。可是那时俺只是忙着赌气,不理她流着泪和俺说话……
 
  可另一方面俺又很怨俺娘,她既然决意要送俺走,那为何当初还要千辛万苦地生下俺呢?
 
  到了江苏府,梅雨钻入牛车,让习惯北地的我感觉甚是难受,雨丝纷纷中,一个二道人贩子谄媚地送来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和一个美丽的小女孩。那个男孩看上去和俺差不多大吧,倒是万分镇定,不似一般孩子。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衣着破旧,但气质却十分高贵,不像是小户人家出身,只是左面脸上烙着一个狰狞的罪字,触目心惊。而那小女孩一脸冰冷,身上还穿着孝服,头上戴着白花。
 
  年轻女子面色冰冷地给他怀里塞了个包袱,那男孩站在牛车上,向那个美丽的小女孩伸出手,让她搭着他的手上了牛车。小女孩美丽的脸不易察觉地一红,原本死灰一般的美目也闪出一丝光芒,然后就在那个男孩钻入帘子的一刹那,年轻女子那冰冷的脸出现了一丝悲戚,她出声唤道:“石郎,你、你要多保重……俺们家就全靠你了。”
 
  那个男孩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女子,眼中沉痛森冷,像个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下了牛车,打开油伞,递给那女子,“姐姐快回去吧,莫要被雨淋湿生病了,石郎会照顾自己的。”
 
  然后他微微一点头,抱着包袱上了牛车,目光冷静地扫了一周,坐在美丽女孩的身边。
 
  俺的好奇心上来了,乘那牛车颠簸的时候,便乘机硬挤到那一男一女当中去,俺双手笼在袖中,想同那像大人似的男孩搭讪,可是他却惜字如金,死也不肯说半个字。回头又和小女孩说话,她却用异常防备的目光看俺,瑟缩着微推拒俺前倾的身子,吓得连名字也不肯说。
 
  嘿,俺这张干娘们、打手们、龟奴们、恩客们人见人爱的脸,何时变得如此不吃香啦?!
 
  俺讨了个没趣,郁闷地又颠回了他们的对面,睡得正迷糊的齐放又哼哼地挤过来,挽着俺的胳膊,甩都甩不掉,于是俺只能更郁闷了。
 
  俺们又颠了几个月,来到建州一个叫作花家村的地方。此时的建州刚刚经历水灾,别说花了,就连草也看不到几棵。
 
  俺正透过窗帘张望间,只听到外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老到地和陈大娘讨价还价,俺撩开门帘,偷偷往外看,只看到阳光下,一个紫瞳的绝世小美女正蹲在地上无助地抹着眼睛。俺暗叹一声,如此美女,若是在俺们丽春院,不出五年,成为烟海名妓,想必是指日可待。
 
  紫瞳小姑娘万般依赖地看着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小身影,那个小身影正仰着脸在同陈玉娇说着,陈玉娇的脸微微有些吃惊。
 
  那小身影忽然转过身来,阳光在她的身上笼着光芒,她灵动的墨瞳转向了俺,她的外貌比起她身边那个紫瞳女孩要逊色许多,然而那双清澈的妙目,无限狡黠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她在俺脸上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俺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这明明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为何她的眼中仿佛沉淀了几十年的世情,仿佛她的明眸比在丽春院里干娘们和俺娘的双目还要深沉明晰,于是这一日俺遇到了俺一生的冤家。
 
  俺的冤家拉着紫瞳小美女上了牛车,见俺傻傻地看着紫瞳小美女,大大方方地对俺唤了一声,告诉俺她姓花,名木槿,木槿花的木槿,而紫瞳小美女叫花锦绣,是她的孪生亲妹。
 
  自从花木槿上了牛车后,车上有了生气,俺也有了说话的对象,便大声告诉她俺的名字叫于飞燕,然后就看她的小脸呆在那里。俺有些心虚地缩回了胸脯,想起俺娘千叮万嘱叫俺不要说出俺是从丽春院出来的,免得惹人轻视,误了前程,谁叫俺于飞燕三个大字在牛头镇里也算是颇有“名望”了,莫非她听说过俺的名字?
 
  她的妹妹偷偷拧了她一把,把她拉回现实,然后她忽地笑逐颜开,开始给俺讲赵飞燕的故事,并说将来俺必能富贵加身,位极人臣。
 
  俺从来不知道俺的名字还能和一国之后联系起来,那些所谓肚子里颇有墨水的客人们都曾笑话过俺的名字太过脂粉气,而俺娘和干娘们便回说这个名字好养活,小鬼来收魂肯定不会注意之类的。
 
  真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么多,她笑着说话的时候,整张小脸瞬时飞扬起来,俺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就好像若干年以后,在一次重大蝗灾后,她严肃地对我说起,虫子天性喜欢阳光一般,飞蛾扑火不是因为它看着火光漂亮,而是本能才使它扑上去一般。
 
  于是俺像那蛾子似的,发自心底地感到她的笑容如此温暖,再也无法移开俺的目光。
 
  齐放早早地倒戈,爬到她身边,改抱着她不放,连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和胆怯的女孩看着她也开了口。直到此时俺才知道,那个男孩叫宋明磊,淮阴人,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是浙江淳安人,名唤姚碧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