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第二章 清水育兰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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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然想起那年在暗宫,原非白这样分析道:他那个被仇恨蒙蔽了眼的姑姑原青舞,曾经设计想借原青江之手,杀了非白的娘亲谢夫人,那样不但可以一举除掉情敌,还能让自己畸恋的原青江永远生活在痛苦愧疚之中,生不如死。
 
  宋明磊果然是原青舞的儿子,他一定是想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定会去见非白,于是便不停派新研制的紫瞳人偶化装成我的模样行刺非白,而非白一定也曾吃过大亏,不然不会连见都不见,便命武士击杀所有前来认亲的“花西夫人”。
 
  宋明磊盘算好了一切,事实上根本不是我本人真正逃离了那个囚禁我的华丽竹屋,极有可能是他或是他背后的明家人故意放我走。我死在非白手中那刻,便是非白痛断肝肠、痛悔一生之时,而明家便能实现原青舞的理想,令原家所有的人不得好死,进而报那血海深仇。
 
  我心思百转间,头愈加昏沉,口中却依然大声唤着非白救我。
 
  非白,求你让我见见你,我之所以同宋明磊装疯卖傻地虚与委蛇,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我不知道我还能抵制那个该死的无忧散多久,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昏昏睡去,是否还会有意识清醒的一天,那时我即便活着,亦是行尸走肉的白痴一个,活着亦如死去。
 
  犹记我当时抱着撒鲁尔跳下山崖后,又见彼岸花的殷红。我在彼岸花香间醺醺然,似乎听到紫浮对我说,这一次我不能再逃,一定要看清我的内心。我看到胸前的紫殇闪耀着炽热的光芒,灼伤了我的灵魂,难以言喻的浑身剧痛中,那光芒引领着我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初时我随深涧漂流至弓月城外,便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明家人发现。我再一次醒来,却骇然看到那张看似无害的春风一般的笑脸,我那八年未见的二哥,宋明磊,亦是明家唯一的后人,明煦日。
 
  其时我伤重至极,口不能言,意识不清,终日在昏睡中度过。他派人在玉门关黄两镇,细心照料于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等我能起身之时,他便将我软禁到了清水寺中,在武安王以及原非白的眼皮子底下做起了文章,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敢去想,最是皇亲贵戚往来迎送之地,却暗中藏匿着花西夫人。
 
  然后他便逼我服用无忧散,变成个白痴好加以控制,那枚与我甚是有缘的紫殇这时帮了我大忙,竟然扛住了无忧散的药性,令我时而清醒。我便假意装疯卖傻,用金银珍玩做些小玩意儿,随意乱丢,引起那些守卫的贪婪之心。我乘他们不注意时,洒了迷药,逃出去熟悉地形,直到今天半夜,莫名其妙地看到那个小和尚在池边哭泣,而看守我的这条信犬居然还认得他。
 
  我看他虽然骨瘦如柴,但脚步轻健,认定他必不是一般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宋明磊的暗人,后来却惊喜地发现不是,便向他求救,然后渐渐疑惑,始终不明此人究竟是过分好运地逃过了张德茂,还是装疯卖傻,抑或是中了某种催眠的暗人。
 
  雨水灌进我的眼中,我分不清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看着那一点昏黄,使劲挥舞着酬情,但又不忍真正伤到那些忠诚的卫士,气苦至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听涛阁的琴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我精神一振,非白听到了!
 
  正要再唤非白,却听有人狂呼“小心”,我一回首,是那个被按倒在地的小和尚对我大叫着。只见迎面一支利箭穿来,我微侧身,险险地躲过那支铁箭,人却倏然滑倒,滚下屋脊,一头栽倒在放生池中。
 
  我欲浮上水面,却见那个小和尚不知何时,挣脱了那几个武士,随我跳了下来,正好压在我身上,将我压沉了下去。
 
  黑暗的水面再一次覆盖了我,冰冷的池水涌进我的鼻口,我依稀看到岸上有个白衣身影颤声惊呼:“木槿,是你吗?”
 
  是非白吗?我晕晕乎乎地想着。
 
  那白衣身影似乎也在往池子里跳。
 
  非白、非白……
 
  无忧散开始起作用了,同池水一起夺去了我的意识,我沉下水底。
 
  我浑身如置冰窖,好冷、好痛,浑身都痛,痛到我的骨髓、我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刚投胎时的那种新生命挣扎的痛苦。
 
  我渐渐恢复知觉,好像有人在剖开我的脑子,然后使劲对我喊着什么,“快醒来,莫要再睡了,你若是再不醒来,咱们俩就真得全完蛋,你快醒来,阿弥陀佛,求你不要再害我了……”
 
  是谁?鼻间飘来一股泥土的清香,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和人马的嘈杂之声,空气中流动着极为不安的气氛。
 
  我使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能看到一片绿色,耳边一片急切的马蹄之声,我到底是在哪里?
 
  “木槿、木槿,”大雨滂沱中却听有人凄厉地呼唤着,“对不起木槿,我刚刚没有认出你来,你生我的气了吗?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快出来呀。”
 
  “属下求请公子万万先息雷霆之怒,西营既然如此拼死一搏,必是夫人没有再落在他们手中。老夫和韦虎带人到前面引开西营追兵,素辉护着公子退回西安,速寻对策。如今之事,东西营皆无退路了,老夫必然为公子寻回夫人,只是公子千金之躯,若是有恙……”这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你且住口,快闪开!”那个声音再次斩钉截铁地喝道,“刚才一定是木槿,她一定是逃出来了。我居然会没有想到,这个宋明磊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她了,这是他最擅长的把戏。我真真糊涂,我等必须快些找到她,韩先生,你莫要拦我。”
 
  那个叫韩先生的带着哭腔苦求道:“老夫求公子三思。夫人这些年漂流在外,虽是坚贞节烈,然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便夫人此次侥幸逃出,如若得知公子有恙,必定痛断肝肠,安有活路兮……求公子再替这些年随侍的武士家臣多想想,有多少人已为了公子……”
 
  我想动弹一下,可是一人却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雨水顺着我眼上方的青叶倒流进我的眼中,然后沿着我的鼻,渗进我的嘴,一片咸腥……
 
  火,好大的火,我在火海中翻腾。我记起来了。这是永业三年的那一场大火,我在一线天用火攻击败了胡勇,打赢了第一仗。为什么我的战术不起作用了?那火全部回了过来,火舌卷起我和君家战士的衣角,一片嘶声呼唤,我在火中惨叫,胡勇的军队涌进君家寨,无数的士兵在杀戮淫掠,我眼睁睁地看着夕颜的小身子被砍成两段,血流了一地,眼前无数恶魔的脸,耳边是活捉花西夫人的喊叫声……
 
  一人高呼:“莫问快走!”
 
  我抬头却见一个长发飞扬的紫瞳战将飞奔而来,偃月刀一路披荆斩棘,还未到近前,却忽地被人从后面一劈两半,露出背后那个酒瞳红发的恶魔,乌黑的指甲拎着段月容血淋淋的人头,然后对我不断狞笑着……
 
  无数的过往在脑中风驰而过,然后随同一个白色的身影,渐渐地飘向遥远的角落里,仿佛一幅浓丽的画面渐渐在我脑中褪色。我依稀感到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万万不能离去。我伸出手,却只是抓住一片虚无。
 
  谁在用针扎着我的额头?好痛,我再次恢复了意识。我微一偏头,有样东西便扎到我的眼上,奇痛难忍,我轻叫出声,却发现喉咙如灼烧着一般。
 
  只听有人低咒:“该死的,老夫明明下了很重的麻药,她如何会醒?”
 
  “莫非是她胸前嵌着的紫物?”那人的声音充满了惊诧。
 
  我的身上陡然一凉,这才惊觉身上没有穿一件衣物。那个声音带上了无限惊恐,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最恐惧的魔鬼,“老天爷,这不是那块紫殇吗?已经二十年了,怎么可能?”
 
  “喂,老东西,你在看什么?”一人暴喝出声。我的身上又盖回了某种粗布被单。
 
  “放肆,我乃医者,岂如你这种恶俗之人所想的不堪?”那人的低咒声更大,“你这蠢和尚,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扎她的睡穴?”
 
  然后有人使劲摁着我的头,又有人抱住我,“夫人忍住,别哭啊,我找来的这位江湖郎中会救你的!”
 
  啊的一声,有人哀叫,那个“江湖郎中”鄙夷道:“蠢和尚,还不快同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那人立时唯唯诺诺地改口道:“对不住、对不住。夫人哪,这位神医大人,在给你缝伤口。你的这位夫君大人,还有那群手下,简直就是如狼似虎啊。那下手也忒狠了点,难怪你不回到他身边哪。哎,别动、别动,你刚刚掉水里时,眼角撕裂了,手是被那个昊天侯给拧的,可怜见儿的。咱们在水里浸了一阵,所以有点发炎哪。你莫要动了,放心吧,我们安全了。”
 
  一阵丁丁当当的器物碰撞声,那个神医叹了一声,“老夫已然尽了全力,接下来就看她的命数了。我这里穷乡僻壤,亦没有什么看护,更别提丫鬟了,你且看着你家夫人吧。”
 
  一阵阵谦卑的诺诺之声,然后是脚步走出屋子的声音。
 
  “老匹夫,等她好了,看兰爷我怎么治你。”有人在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了一句,然后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地缓解愤恨郁闷之情。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时,那声音又悄悄附在我耳边道:“喂,花木槿,你放心啊,这个江湖老郎中虽然脾气暴了点,但肯定不是坏人,他救了我们。而且有我在你身边,无论是那兔相公昊天侯,还是你那天仙外表、恶魔心肠的夫君,都不能伤害你了,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那个声音接着又信誓旦旦,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堆,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滑稽,让我又安下心来。
 
  我有些茫然地想着那个我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哦,想起来了,是余长安!那个出差的夜晚,我回到我们的小区里,我的丈夫还有那个同他肆意缠绵的雪白的身体。
 
  难道长安还想要杀我?是了,他不想离婚,不想我分掉他的一半财产,须知上海现在房价多贵啊!有多少人摧眉折腰事房产,终生为奴亦无憾!
 
  这样一来,不但不用分给我钱物,还能顺利得到我的保险费吧。我既惊且怒,不安地又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我想睁开眼睛,好疼。眼前是竹屋,白色的布幔,床的四角各挂着四个银熏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药的香味。
 
  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我是谁?
 
  我努力想着,胸口猛然一片灼热,仿佛启动了无数的往事,骤然间,两世的记忆如汹涌的海啸冲击着我的心灵,最后定格在一张天人之颜上。
 
  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
 
  原非白、原非白,这个名字好像是迷雾中的明灯,照亮了我的内心。是的,原非白,我是为了原非白才会想同撒鲁尔同归于尽的,我才会想方设法逃离宋明磊,我只想再看看原非白。
 
  如同每一次从无忧散的药性下侥幸清醒过来一样,心中的喜悦涨溢着我的心,感激的泪水奔流下来。
 
  曾几何时,我最最痛恨的紫殇变成了我最最喜欢的宝物了。我感激地想去摸摸那块紫殇,微动了一下手,这才感到眼角边一片刺骨的疼痛。为什么眼前的景物都是黑白的?还有我另一只眼睛为什么缠了纱布?我的两只手上夹着夹棍,也缠满了纱布,手边有一只圆滚滚的物体……好像是一个冬瓜……
 
  我定睛一看,这才意识到是一个光头正趴着甜睡,我微微动了一下手,惊醒了他。
 
  一个清秀的光头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叫道:“花木槿,哦,夫人,你可醒了。”
 
  是他?!是那个救了我的神秘小和尚。
 
  “这里是?”我刚一开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仿佛屋子里忽然飞进一只公鸭,然后我在奇痛难忍中一阵干咳。
 
  我动了一下身子,试着爬了起来。那个光头少年赶紧扶着我,给我的背后枕上一个枕靠。
 
  他好似同我甚是熟稔,口中叽叽呱呱地不停说道:“你可吓死我啦。渴不?饿不?”
 
  他端上来一个土碗,里面是黑油油的泛着腥味的液体,上面还浮着一层黑油。我先是想到早年碧莹当饭吃的药,然后联想起弓月城的原油,总之不愉快的记忆紧跟着翩翩而现,把关于没有忘记非白的喜悦一扫而光。
 
  于是,我瞪着那碗东西,而那个光头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细心地低头吹了一阵。我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戒疤。我的心中一动:看来此人还真是个和尚,联想起昨夜的对话,不禁称奇,这个神秘的小和尚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个小和尚满意地抬起头来,将土碗递到我的唇边,笑道:“不烫了,你快喝了吧,那老东西嘱咐你醒来后一定要喝了这碗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却见他双目清亮有神,满是期待之意,不由心中一暖。我动了一下手,却无力垂下,只得凑上嘴去,努力忍着恶心,浅抿了一口,立时五官皱在一起,差点没吐出来。哎妈,这什么东东呀?也太难喝了!
 
  小和尚似乎被我的吃相给逗乐了,咭地笑了一声,然后好奇地也学着我抿了一口,扑哧全吐了出来。他皱着眉,“老天爷,啥玩意啊,喝起来简直就是毒药啊。”
 
  然而就是那碗毒药,让我干涩的嗓子奇迹地润泽了一下。我嘶哑着开口道:“你是谁?”
 
  小和尚木然地瞪视着我有五分钟之久,笑容敛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弯下嘴角,“夫人,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啊?!他是哪位重要人物?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生死情分了吗?”
 
  哎,莫非我记错了,其实我结拜过小六义?
 
  他开始泪眼蒙眬,“小僧从未忘却与夫人患难与共的日日夜夜,不想夫人还是中了无忧散,将您与兰生之间的情分忘得一干二净。”
 
  呃?是这样的吗?看他说得情真意切,泫然欲泣,我疑惑起来。难道还真是因为无忧散,我还真忘了某些重要的记忆?
 
  这时有狗的低吠声传了过来,一条乌亮的黑犬蹿了进来,嗖地上了我的床,呜呜叫着对我甩着尾巴,用一双晶亮的狗眼睛看了我半天,然后就要往我身上趴,似要舔我。
 
  小和尚赶紧放下手中的碗,“小忠,不要淘气,快下来。”
 
  他想把黑犬抓住,可是那只黑狗却灵敏地绕过了他,跳到我的床内侧,圈趴在我身边,把狗脑袋枕在我的腿边,一副守定我的样子。我微低头,对上黑狗同样清亮的眼睛,心里一动:这宋明磊的狗怎么也跟着我?它好像一点也不怕我和这个兰生。
 
  “这只恶狗。”小和尚忙了一阵,可能怕触及我的伤口,便气喘吁吁地罢了手。
 
  “这个,”我咽了一口唾沫,再看了看狗,艰难道,“你是东营还是西营?”我试图举起我的两只绑满纱布的手,牵动脸上的伤口,不由痛得叫了起来。
 
  小和尚跳起来,扭头向屋外大叫:“江湖郎中、江湖郎中,不得了了,她的伤口复发了。”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脑袋大得就跟火柴棒顶着一颗大洋葱似的老人冲了进来,满脸的褶子随着跑动还一跳一跳的,一下子来到我的床前。
 
  “蠢和尚,你为什么不给她喂药?”那个老人过来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扎了几针,我的疼痛立时稍解,“她的麻药过了,自然会疼。”
 
  有人给我硬灌了一碗带着刺鼻腥味的液体,我又陷入了昏睡。
 
  以后几天,我时睡时醒,每次醒来眼前便是那叫兰生的小和尚焦急的眼神,还有那顶着大洋葱脑袋的老人。他是一个隐匿于世的神医,自称姓林,平时话并不多,对我态度甚是恭敬,而对那个叫兰生的小和尚倒甚是随便,每次两个人凑在一起便是斗嘴笑骂。他嘱咐兰生我一醒来必然要喂我那腥臭的液体,渐渐地我身上的疼痛减少了,人也精神了起来,可是左眼还是无法睁开。
 
  这一日我清醒了过来,无论眼睛还是身体都不那样疼了。果然大脑袋的老医生提溜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一堆纱布过来替我拆线,我自然疼得龇牙咧嘴了一番。老医生不停地温和道:“放松,夫人放松……夫人有神灵护佑保住了性命,现在受些磨难,吃些皮肉之苦亦算是喜事,且放松、且放松。”
 
  是这样的吗?我木然地用一只眼看了他一会儿。他继续扯着满脸褶子大叹我这个医学史上的奇迹半天,然后笑道:“伤筋动骨尚须百天,更何况夫人这么重的伤。”
 
  等他差不多结束工作了,我哑着嗓子道:“请问我的、我的左眼睛……”
 
  “现在尚不可知,”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本正经地用长满老人斑的手指,颤颤地指了指上面,但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切老天自有安排。”
 
  我默然低下头。
 
  兰生却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实用一只眼也挺好,能少看人间多少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