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第十章 长是人千里
第十章 长是人千里
CHAPTER10
一个梳着总角的女孩儿从段月容的脚下钻了出来,疯狂地奔向我。我蹲下来一把紧紧抱住她。
那孩子哇哇大哭,“娘娘,夕颜可见到你了。”
然后那只黄金狻猊也扑过来,直起快有我一人高的狗身子,使劲舔着我的脸,似在感慨地呜呜叫了半天。
眼泪从眼中涌出,心中却平静下来,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者尴尬,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一切。
在场所有的燕子军石化地看着这一幕。
我曾经告诉过于飞燕我在大理有过一个女儿,而我也知道段月容是一定会来的,只是我与于飞燕都不知道的是他敢冒险把夕颜带在身边。
来到议事厅,珍珠把茶端来,看着段月容脸色有些发白,小虎自告奋勇地接下珍珠手中的茶盘上了正堂,正要放到段月容的桌几上,小玉立刻跳出来,板着脸接了过来。
小虎觑了眼小玉,黑黑的小脸难得红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小玉,差点连茶都忘了递过去。
小玉偷偷地往袖子里掏银簪镯欲试毒,我还没有开口,段月容早就淡淡开口道:“真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大将军乃是天下英雄,恁是光明磊落,哪里会用这等下流手段,你师父全白教你了。”
小玉的师父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齐放。当时我和齐放都觉得很冤,看着小玉干瞪眼。
小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惭愧地把茶端来,奉给段月容,段月容接过慢慢饮下。
夕颜早就乘窝在我怀中的机会把于飞燕偷偷看了个遍,乘大伙喝茶时,挣着下来,悄悄来到于飞燕跟前,扑到于飞燕的膝头,粉妆玉琢地仰头对他一个劲地甜笑,七夕慢慢跟在她后面,离于飞燕和夕颜不远处趴了下来,谨慎地看着。
于飞燕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七夕,倒并不十分在意,但很快发现他无法忽视眼前这样一种纯真而甜美的笑容,尤其他自己还是一个有六个孩子的父亲。
夕颜歪着头甜笑着,“大舅舅好威武,跟娘娘说的一样。”
小万人迷的一句话,于飞燕再严肃的脸也绷不住了,怜爱地摸摸夕颜的脑门,“乖孩子,你是叫夕颜吗?”
夕颜听了,立刻得寸进尺,用力点着头,跳上于飞燕的大腿,大声道:“夕颜要大舅抱。”
众人不觉莞尔。
于飞燕乐呵呵地抱着夕颜,夕颜摸着于飞燕的大胡子,咯咯乐了半天。气氛缓和了许多。
“娘娘说过,大舅舅力大无比,是天神下凡;二舅舅是诸葛再世;三姨妈身体不大好,但是弹得一手好琴;小姨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儿,就是不让人省心。”
于飞燕听了叹了一声,温然看向我,“四妹带夕颜坐一会儿吧,我同……”他看了看我,微笑道,“俺同夕颜她爹爹唠个嗑,你不必等我们用饭。”
我抱起夕颜。夕颜抬头看着我,又看看段月容,紧紧挂着我的细脖颈,单眼皮的大圆眼中藏住愁苦和惊慌。我心中一紧,现在的女儿真懂事。
段月容走到我跟前,安慰地摸摸夕颜挂满银饰的总角,又点了一下我的鼻尖,泰然地看着我道:“去吧,带女儿见见大舅公家的众位亲人,这迟早都是要见的。”
也许,段月容这次带上夕颜来是为了提醒我还有夕颜,也是为了历练她。
夕颜终身都将在汉家和白家之间挣扎,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
我抱着夕颜来到院子里,“动物园”正在练武,看到我便陆陆续续停了手,齐齐地叫了声四姑妈,然后一齐看向夕颜。
我把夕颜放下来,为她一个个介绍一下子多出来的表兄弟姐妹。我看到夕颜低眉顺目,难得的温顺,眼神认真,似在努力记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和长相。
孩子们一阵安静,我想可能是因为陌生,便让小玉和沿歌陪着夕颜,自己去厨房取些吃的。
等我拿着一堆烤红薯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众孩儿围着七夕,想摸它的毛,小忠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结果七夕低吠了几下,把孩子们吓跑了。夕颜想挽回有些尴尬的局面,就把手上的小银镯摘下来,递给小雀,小雀满眼欢喜地欲接过,被小狼一瞪,便悻悻地收回小手。
夕颜歪头想了一想,拔出腰间佩戴的小银刀、小银剑,一把把皆是大理顶尖的能工巧匠打制的,自然是耀眼夺目又称手。夕颜把小银刀递给小狼,小银剑递给小豹,小狼小豹只是看着夕颜不收,众孩儿僵持着,夕颜的手荡在空中,小脸垮了下来,眼看那泪珠儿就要掉下来,小兔子却蹒跚着扑到夕颜脚下,咧着小嘴紧紧抓住小银镯,“小兔要。”
小玉便顺水推舟地抱起小兔,笑道:“小兔乖,大公主这就给你戴上。”
小狼干瞪着眼,一向冲动的小豹忽然冲上去,推了一把夕颜,“俺们不要南诏狗的东西。”
夕颜练过武,但毕竟没有防备,退了三步,一屁股跌下来,幸好沿歌在一旁扶了一把才没摔着,可手里的小弓小箭还有银镯子还是撒了一地。我赶紧喝住欲扑上去的七夕。
我心痛地跑过去时,小虎也正端着茶从旁边跑过来,见状放下茶盘,跑过去也扶了一把夕颜,把小豹狠狠推了一把,对众弟妹瞪眼道:“你们几个怎么这般不懂礼数,忘记阿爹阿娘说过的啦?夕颜妹妹的爹爹虽是异族人,你们莫要忘记她娘亲可是咱们的四姑妈,哥几个忘记四姑妈救过咱们了?”
小豹噘着嘴,哼哼地走了。小狼和小雀低头不语。
小虎弯腰帮着掸掸夕颜的华袍,对夕颜抱歉道:“夕颜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小虎彻底窘在那里,因为他看到夕颜的小脸满面悲戚,泪珠儿成串成串地往下流。
“你们为什么老说我爹爹是异族人,是杀人魔,什么南诏狗。我们是大理人!不是前朝骄奢残暴的南诏……虎子哥哥,你知道吗?在大理,无论是对汉家、白家、苗家、布仲家,我爹爹和皇爷爷都是一视同仁的。爹爹还特别叫人善待他手下的汉将,齐放叔叔、小玉姐姐、沿歌哥哥、族长老爷爷,君家寨的叔伯阿姨、兄弟姐妹都是汉人,可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夕颜从来没想过汉家人和白家人是不一样的!”夕颜泪流满面,呛了好几声,“爹爹说大舅舅和你们还有娘娘都恨爹爹在夕颜很小的时候在西安做了错事。可是那是因为那年带兵的是个叫胡勇的大坏人,爹爹也很后悔。就在那一年,这个胡勇也杀了沿歌哥哥、小玉姐姐还有春来哥哥他们的爹娘。娘娘老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原来先朝的轩辕家人也曾经残害过我大理的百姓,这两年,爹爹和娘娘也为东庭的原叔叔做尽了好事,希望小学的同学们也都是汉人。可是原叔叔的弟弟,那个撒鲁尔是原家人,却害死了春来哥哥,还有那仙人一般的原叔叔让人用箭划破了娘娘的脸。”
于飞燕和段月容也走出房来,大家听着夕颜的哭诉都沉默不语。
段月容紧咬牙关,紫瞳一径地盯着我,而我只能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大哭的夕颜,离开了人群,走到我的房里,安慰地轻摇着她,“夕颜不哭。”自己的心中却疼得无法呼吸。
我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夕颜,夕颜该怎么办,我的学生们会怎么办?段月容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然后我感到有个高大的身影笼着我,似在细细看我。
我没有抬头,也知道是他。可是我不想看他,只想紧紧抱着夕颜。
他轻轻坐到我的身边,夕颜止住了哭,便挣开了我,爬到他的膝头。
我用袖子抹着眼泪,有人轻抬起我的脸,又端详了半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嗯,这脸是比上次好看多了,总算能拉出去见人了。”
我板着脸打掉他的手,转过身不理他,他便抱过夕颜笑嘻嘻地逗了我半天。我架不住他们爷俩,便倒了一点蜜花津给他们,夕颜直嚷嚷着好喝。
“看起来那林毕延医术了得,你大哥还真是个厚道人,把你照顾得挺好的。”他静静地抱着夕颜抿了一口蜜花津,“原家人把你大哥这样的良将忠臣名为流放在此,实为隐匿,养精蓄锐,着实棋高一着。”
我惊抬头,他歪头睨我,傲然道:“你真以为我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然这次潘正越带领的百万雄师,实在棘手,”他揽过我的肩膀,轻轻将我和夕颜搂在胸前,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前,一起沉默着,“只要攻下汝州,他便能取道鹰城,攻入西京(西安)和新都(洛阳),原家的天下便也坐到头了。”他扯出一丝冷笑,“锦官城、梁州、汝州、兴州连成一线,势不可挡也。我方才同你大哥商量,汝州离金州甚近,我大理愿以金州和巴州之羌兵五万,助其攻下汝州。”
我瞪了他半晌,也学他冷笑,“你、什么条件?”
“果然够了解我,相公大人啊。”他呵呵轻笑出声,乘我不注意,忽然凑过来啄了一口我的唇,逗得夕颜咯咯笑了半天。
“我答应你大哥,让你见他一面,只是见面之后我便让你选择,无论回大理还是附原氏,我决无怨言。”他凝着一双冰冷的紫瞳,“当着夕颜,你得答应我,只见一面,说了该说的话,然后随我回大理,不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须知缘分是不能强求的。”段月容对我淡淡地笑道,轻抚我的脸庞,“你和他的缘分在弓月宫下的无忧城中便尽了,强求来的,对你和他都没有好处。”
我噗地一下把口中的蜜花津喷了出来。他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当时心中很疼,对于自己浪费蜜花津的行为也感到很可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不想他却扳过我的脸,用袖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汁液,湛湛的紫瞳盯着我的,认真道:“相信我,你与他那个结局其实已算不错的了。”
九月初七,段月容把夕颜送回了金州,离别之际,小万人迷通过短短十几天时间,实现了大满贯,动物园竟然全体流着泪送别大理永烈公主,压根没有任何小朋友还记得敌人与异族人之分。夕颜终身的私人收藏中多了小雀自己绣的帕子,上面沾着小兔的口水,还有小狼的四书,和小豹做的弹弓,小虎把自己多年的挚友蜘蛛阿黑送给了沿歌,小玉把私人武器绿袖箭送了一把给小虎。
沿歌绿着眼睛接过阿黑后,便抓耳挠腮地琢磨了半天,一时舍不得怀中的毒蛇,又放不下袖中的金蟾,最后自己这里什么也没送出去,倒从小玉那里偷了一堆名贵的大理名茶,什么水仙、梅占、蒙耳月芽等,外加一套精美的贡瓷茶具送给小虎。八岁的小虎其实并不懂茶经,但还是出于礼貌,微笑着豁达收下,惹得小玉灰着张俏脸,一直唠叨沿歌小气,丢了大理人的脸。沿歌好像在小玉面前越来越没脾气,这回又没有同小玉回嘴,只是红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同我道离别。
临别之际,段月容以一国储君之尊对于飞燕躬身道别,作为花木槿的丈夫再次拜托于飞燕好生照顾他的家子婆。
于飞燕待他仍是冷淡而疏离,但因为对于紫月公子的军事天分的认可,以及对他四妹的认真劲,眼中已看不到深深的恨意。再恨他的燕子军士都相信了他对汉人的一片歉意,有人开始谅解了大理,而把仇恨留给了灭亡的南诏,甚至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新一辈燕子军开始遐想和平年代,前往大理旅游的念头。
珍珠曾和于飞燕单独召见过蒙诏,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偷看他们的小狼说,大理蒙久赞的眼睛通红,而他那一向冷静温婉的阿娘泪流失控,最后悲伤地昏厥在于飞燕的怀中。
蒙诏随段月容走时,本想把长年戴在腕上的红玛瑙手链替初画还给于飞燕,留个念想,那副手链的红丝线都已经磨破了好几丝,他却从未舍得换去。于飞燕叹了口气欲接下,没想到珍珠却沉默着伸出一只纤手挡住了于飞燕,然后又板着脸把蒙诏的手挡了回去。蒙诏一向冷然的脸出现了一丝激动,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夫人。”
我暗中感激地流泪,心想这正是九泉之下的初画所乐于见到的。
然而法舟却在暗中对着段月容身边的仇叔冷笑。他的左脚有些不自然地歪扭,我知道他一定暗中挑战过仇叔,果然他对我说,只恨如今学艺不精,终有一日他要为初信报仇。
离别之日,我站在半山腰望着含笑远去的段月容和夕颜,心中暗暗悲伤,忽然明白了段月容让小放转达的那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
这爱便如乌云蔽月,需得千般寻觅、万般供奉,有时要穷其一生以至诚之心方得雾中一瞥,而那仇恨却像野草,随意一个火星便能熊熊点燃,烧不尽。尤其是这残酷的乱世,更是折磨人心,至死不休。
元庆三年重阳之后,燕子军和百姓开始提前挖红苕(红薯)、收稻种、打草等来筹措打仗用的粮草。我同我的异人们也把手榴弹的研究工作进行到了秘密调试阶段,第一个踊跃报名参加试验的是法舟,也是众多体验者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个。我让他做投弹练习了很多遍,科学工作者郑品又反复解释可能会出现的反应,如巨响、飞弹片、烟雾等等。当时法舟可能仗着自己的武功卓绝也没有当回事,但是当他把手榴弹扔出后施轻功跃到空中时,仍然因为耳边那可怕的巨响惊恐万分,而从空中掉了下来,不仅满面黑烟,还摔断了一条腿,一不小心成为了最悲情的试验者。
寒露时分,伴着一片寒流,燕子军便收到了潘正越的战书:
请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君降得苟安,同袍享富贵,败为刍狗丧,天下寓目焉。
齐放很想为于飞燕写一封激情澎湃、义正词严的回信,好挫挫潘正越的锐气。我看得出来,兰生的桃花眼也燃烧着熊熊火苗。可是于飞燕只是淡淡一笑,亲自做了回信,就两个白话文大字:
来吧!
传潘正越读此信时大笑出声,笑曰:“无知竖子,老夫必使汝挫骨扬灰。”
而众人与我对于飞燕皆钦佩至极!可是当时的人们,即便是人中翘楚的宋明磊和原非白,都不敢想象,整个时代就因为于飞燕的这两个字而轰然改变!
元庆三年的霜降时分,寒气已是逼人。我们像是一头扎进了冰湖里,燕子军诸人都披上了厚厚的棉服,然而再寒冷的天气却不能阻止那庭周两军悄然潜布于蟒川之地。
潘正越以左中右三路布兵蟒川平原,有了尉志的前车之鉴,他自然不会轻敌。
于飞燕用我的千里望看了看,对我摇头道:“那中路军的主帅是假扮的,绝非潘正越。”
他冷笑道:“他同我们一样隐于军中,想诱我们到他的包围圈中。”
那一日宋明磊前来巡营,我等一众议事完毕,待于飞燕等众人走出帐后,只余我同宋明磊时,他轻叹道:“大哥的战法果然同潘正越肖似,不愧是亲生父子。”
我大惊,“你胡说什么?!”
“你可知大哥的生母是山东府的名妓于晚晴?她乃是被潘正越欺辱而生下于大哥的,”宋明磊对我淡淡地嘲讽道,“可还记得,元武十一年,我们几个一起进了原府?大哥那时说过,他没有爹爹。”
“你以为原青江那老匹夫会让陈玉娇去随随便便找五个孩子入原府吗?如果不是个个有着离奇的身世,又怎么会入了贵人爷的青眼?!”他的眼中一阵扭曲的恨意,左手修长的手指习惯地抚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我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原家固然可恶,想想可怜的碧莹,不过是个私生的孩子,却还不是因为你受了一辈子的罪!”
他冷冷地反击道:“我知你恨我害了碧莹,可至少我没有让我明家女子像你妹妹那样被人欺辱,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像你一样后悔终生。”
好像有一把利箭刺进我的胸口,我冲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竟然没有躲,默默地受了,然后无声无息地欺近我,击落我手中的酬情,将我按倒在地。
我恨恨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姐姐,可是我也不会把我的妹子往仇人的怀抱里推,把妹子当作筹码嫁给仇人的儿子,害她一辈子孤苦伶仃、故土难归!”
宋明磊的星眸闪烁着冰冷的怒火,嘴角忽地漾出一丝诡异的笑,猛然低头狠狠地吻上我的唇。
就在我挣扎不得几近窒息之时,兰生的长剑闪过,宋明磊放开了我,兰生将我护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宋明磊,“这里还是于大哥的地盘,小人劝侯爷发春之前要三思。”
宋明磊倒也不生气,站直了身体轻轻拂了一下前襟,翡翠扳指滑过明蓝青袍上的白貂羽领,笑得令人发颤,“废木头,她的情郎快要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她到几时。”他走出帐前,阴冷地瞪了我和兰生一眼。
兰生蹲下身子,替我拍拍身上的尘土,“他一进军中,我便同你讲过,别与疯狗单独待在一起,你就是不听。”
这是他自段月容来后第一次同我说话,又是满腹抱怨,我却惊魂未定,没往心里去。那时我只是在想:如果小五义个个都有着不一般的背景,所以才会先后落入原家,那我和锦绣呢,为什么原氏要我们姐妹?难道仅仅是所谓的紫瞳天女的后人,能生出平定天下的贵人吗?
他拉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我乘机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知道我同锦绣的身世吗?”
他的桃花眸良久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时,有人掀起厚重的帘子,眼前是林毕延和蔼的笑容,“今日夫人该诊脉了,兰生这个小鬼头也是。”
这个问题就这样失去了一个揭晓答案的机会,然后兰生忙于军中事务,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同兰生讨论这个问题。
暗流涌动中,迎来了没有星光的立冬之夜,阴霾的大雾悄悄降临。
于飞燕仰头看着晦暗的夜空,铜铃大眼中却暴出兴奋的精光,“诸位弟妹,今晚做好战斗的准备,今夜天降大雾,拂晓之前,潘正越必会偷袭。快快传信于二弟,天亮之际必要前后夹击。”
果然,三更时分,当战鼓响起的时候,装甲优良的潘军像潮水一样涌来,燕子军中猛然亮起火把。燕子军渐渐将潘军引入中心,逐渐扑杀,将近天亮之时,燕子军点齐兵马,乘胜追击。
我在马上提醒于飞燕,“大哥,穷寇莫追,这可能是诱兵之计,不如等会合二哥后再前去!”
“即便是诱兵之计,亦是战机稀罕,时不我待,四妹往左路同雪狼而去,老二会在右路接应。”于飞燕一声令下,一路同程东子随逃军而去,而赫雪狼则同我与兰生袭向潘军右路。
然而当我们到达潘军营地时,发现潘军早已做好准备,我们立时遭遇麾前大力士前锋的阻击,一时惨烈应战。而按原计划在右路接应的麟德军却没有来,以致燕子军情势危急。
此时我们已深陷潘正越的步兵阵法,想要撤退已是不行。身在敌兵中心更是不能让火药队使用火药,正在这时,有人惊呼有异族援军从右路而来,立时军心大振。赫雪狼与我杀出重围,听到于飞燕也吹出撤退的信号角,心中大喜,“雪狼,快令火药队准备。”
天将破晓,我同于飞燕会合后,向后撤退到鹿角沟,而潘军正占上风,因我们先中了计,又因对胜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尾随着我们来至鹿角沟。
于飞燕冷笑道:“向来只有他算计人,也该是我们狠狠算计他一回了。”
我亦对着涌来的潘军冷笑:潘正越,任你再强大的阵势,再狠毒的战法,也阻止不了热兵器的摧毁。
铁甲队站在前面竖起重重铁甲,锦绣百虎破阵箭射出第一拨弹药,霎时血肉横飞。潘军的追兵一阵大乱,几轮狂轰乱射后,法舟和齐放领着第一拨手榴弹队开始反攻。
辰时,我们借着火药队又返回战场,血雨腥风中,依稀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紫瞳悍将,骑着一匹高大的黝黑神骏,挥舞着百鬼偃月刀,熟练地避过火弹,飞驰而来。所到之处,片甲不留,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无人可近。
我心头一震,果然是段月容。话说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般毫无顾忌地杀戮了,一时之间不敢靠近,怕被他误杀。这时,一支飞箭射来,他侧头躲过,但头盔被射落在地,露出冷酷狰狞的俊脸来,头顶一丝血滑过鼻间,流到面上。他反手一摸,便满脸是血,更显恐怖,如地狱中的修罗恶鬼一般,紫瞳微闪,他似是也看到了我,向我侧头,举起沾满鲜血的百鬼偃月刀向我用力挥了一挥,叫我到他身边去。我便向他杀去,却忽见他脸色大变,大力地挥着马鞭,向我冲过来。
“木槿!”段月容的厉呼传来,却见他的紫瞳变得赤红,极度惊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哎,怎么了,我们不是好不容易占上风了吗?!
他向我奔来,嘴里咬牙切齿地喃喃着,他似在骂着两个我极为熟悉的字。
他为何骂这两个字?骂自己吗?
然后多年的默契告诉我,背后定有偷袭者!
我抬头看向地面,惊觉背后有人昂然站立,他的个头定然比我高大许多,高大的阴影在晨光中重重笼着我。看影子的姿势,他正向我挥出长剑,当时的我眼前唯有一片血腥,只是机械地蹲下,快速握紧手边有人遗落的长矛,然后狠狠向后刺去,长矛深深地刺入了那人的左胸肩,鲜血顺着长矛飞快地向下滴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抬头。
那久远的梅花树凋零破碎了,那一池盛放的荷花不知何时只是充满了刺鼻的鲜血,那坐在梅花树下对我柔笑的白衣少年,轻声唤着:“木槿。”
然而立时细雪般的天人变成了眼前万般痛苦的脸,而此时的我正亲手将武器刺进他的胸肩。他的凤目盯着我亦满是不信、悲哀,可是转瞬即逝,他依然挥剑向我劈来。我呆愣中只觉血溅满身,我身后的偷袭者颓然倒地,他只是在保护我。
我脑中所有一切的美好瞬间破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沙漠。
我无知无觉地抽出了长矛,他胸前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然后他的身形如玉山倾倒在我的怀中。
他的凤目还是牢牢地锁着我,双手颤颤地抚向我的脸,勉力道:“木槿?!”
他的血如泉涌喷在我的身上,那本光华四射的凤目满是悲凄和哀怜,最后渐渐散了开来,头慢慢地倚倒在我的肩头。我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拿起武器与人厮杀。
神啊,前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心?
难道原非白真的是天上的神祇,是我永远也无法触碰的圣人,所以每每我与他相见,便是对他无比的亵渎,让他与我受尽折磨吗?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呢?这是我一生最最深爱、最最想保护的人啊。
血色的余光中映着另一双阴鸷的紫瞳,他流星一般来到我们的身边。他飞身下马,阴着脸砍杀着我们周围的追兵。
“其实你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对吗?”我凄然道,“你早知道我是所谓的破运星吧?所以你不让我见他,因为你知道我一见他,我就会克死他的。”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他早就该死了,敢抢我的女人,格老子的,死上他妈的一千遍都不算数。”他恶声喝道,“乘现在潘正越没有注意,咱们快走。夕颜他们在关外等我们。”他猛地拖起我,决然往回走。
“不!”我恐惧地大叫着,奋力甩开他的手。
我的天地在旋转,依稀看到远处有一群黑点向我奔来,仿佛是狰狞的魔鬼。黑色的盔甲,恶龙盘旋在他的胸前,他满脸是血地对我们狞笑着,“活捉踏雪公子者,连升三级,金银万两,美女如云。”
在另一侧,一路举着“元”字旌旗的原家人马向我们这里涌来,跑在最前面的于飞燕满脸愤怒地向我喊道:“四妹快跑。”
那年冬天,他飘逸地坐在琉璃世界里,一身白衣竟比那紫园里的大雪都要高洁三分,映着瑰艳似血的红梅,对我冷淡地笑着,“你不用谢我,既然今儿个我救了你,你须心中有数,你这条贱命便是我的,终有一日我是要讨回来的。”
“你可是我那苦命的妻?”他拉着我的手颤声问着。
“原非白,你一定要等我。”我对着紧闭双眼的他含笑说道。我根本听不到段月容在对我说什么,只是用尽全力狠狠地推开他,拿起腰间的一颗手榴弹骑上绝影,向潘正越骑马飞奔过去。我奋力扔出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中,我同绝影一起落地,耳边一片宁静。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混沌地睁开眼睛,看到身边一堆潘军的尸体,压在我上面的是段月容。鲜血划过他的紫瞳流到我的脸上,那紫瞳似还看着我,半是恼怒,半是绝望。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身边的绝影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咬着段月容的袖子,似在拉他起来。我还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只好也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眼珠机械地一转,看到浑身是血的于飞燕骑着马向我们奔来,目眦欲裂,张着嘴似在嘶声狂叫。
黑暗向我涌来,我闭上了眼睛。非白,你一定要等我。
此役在后世的军事著作《武经要略》中又名汝州血战,为大元朝开国最著名的战役,燕子军、大理援兵,以及原家元德军诸将,近四十万人马,为拖住潘正越的百万雄师,所剩不足十万余人。等余部冲出战阵时,皆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惊破敌胆。
而本应接应右路的麟德军却在战争最惊心动魄时,将锋芒指向锦官城。后史的战史学家在评价汝州血战中昊天侯的奇诡行为时,有两种主流意见:一是认为宋侯用兵确实当世英才,暗度陈仓地使燕子军拖住潘正越,暗中传信给元德军代替他从宛城北上助燕子军抗击潘正越,然后以比花氏武德军更快的速度拿下锦官城,使得武德军保存实力,与奉德军有机会协助天德军攻下蒲州,掩护燕子军出其不意地攻下进入京畿的必争之地,减少人员的伤亡;另一种流派认为,宋侯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应该贸然背信地离开汝州,且其时宋侯同大将军感情甚好,应该有太祖皇帝的密诏,太祖担心“燕久离晚归,向来恃才擅行,且东营旧人,不服西营管教,恐中道谋逆倒戈,只可用之挡潘,不堪大任,密使往锦城助武德一支”,宋侯方才“忍痛离战,改攻锦城”。
最后亦有一种极少数派的言论,乃是根据宋侯同原非清,后来的贤王之间的信件揣摩而来。而在《金陀遗编》中亦这样分析道,宋侯明知汝州之战必损耗巨大,为保其羽翼,便改攻锦官城,拔得头筹,一方面羞辱了久攻锦城不下的武德军,成功打击原氏第三位继承人,原非流之母锦妃花氏一派的势力,另一方面密书踏雪公子,因为燕子军曾于永业三年随踏雪私盗鱼符而遭贬,于情于理皆不会拒绝燕子军的求救。且军中传言花西夫人正受燕子军的保护,踏雪公子必出兵相助,便可乘机耗尽元德军的力量,为一箭三雕之狠计也。
无论任何一种流言,对于“胜利便是一切”的原家而言,皆轻如鸿毛,宋侯事后只被武安王斥责了几句,紧接着便被皇上下旨大力封赏,并没有人认真也不敢去深究这胜利背后,有多少枉死的原氏将士累累白骨将封侯台垫起。直到元昌四年,第三种言论成为宋侯和太子的致命一击,当然这是后话。
然而,那时汝州血战却真真实实地改变了庭朝和周朝用兵以来的战争风向,这归功于燕子军的秘密火器“锦绣百虎破阵箭”,经过改良后的一次可发射百支的火箭,再次进入了那个时代的史学家视野,如平地一声惊雷,划时代地改变了当时三国南北朝格局。汝州血战中潘军只余炸去左臂的潘正越领五百精兵逃回平州,很快被原氏奉德军、武德军,以及后面追赶而至的燕子军会合元德军四面夹击,败退定州。
紧接着元庆四年,上谕燕子军战功奇伟,入元德军同献前锋,攻晋阳,克麟州,据定州,复伐州,战绩辉煌,次年腊月进驻桑干河,直奔京都的最后一个防线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