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锦绣第六章 幻游紫陵洞1
第六章 幻游紫陵洞
CHAPTER006
西安行宫原名“省亲别苑”,是当初轩辕淑琪下嫁原非清时,轩辕皇室专门下旨修筑的“公主苑”,七年之后德宗携家眷退居汉中,以洛阳为新都,但西安仍是庭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原家便将公主苑让渡出来,以作行宫,更名上阳宫。
而今德宗殁于上阳宫,这座行宫如一夜之间降下凝霜,夺走了宫墙内所有热闹的春之色彩,到处是白色的帷帘。我从关押我的小黑屋里向外看着,门口有一堆壮硕的宫人守候,龙禁卫明显比平日里增加了很多很多,那冰冷的铠甲摩擦着,和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不停地传入耳中,非常刺耳。
德宗忽然暴毙在我的怀中,那跟随德宗半生的长旺不思急救,却忽然放声说我谋害德宗,而我当时就抱着德宗,身着宫女服,手拿毒花蝎子物证,不是凶手也是凶手了。然后奇迹般地,龙禁卫就在太子妃及其兄的带领下闯了进来,时间掐得太好了,最后进来的是板着脸的太子。看到德宗死在我的怀中,他泪如雨下地哭着从我手上抢过德宗的遗体,领着群臣号啕大哭。群臣之中必然有众多原氏中流,自然不敢明着跟太子妃家族妄言我是弑君者,可是我依然被龙禁卫给圈禁起来。
可能是顾忌原氏,我还没有被下大理寺,只是被拘禁在这间小黑屋里留待审讯,我怀中的金如意被搜走了,可能认为我到底会一点功夫,便命人在我的手上和脚上加上沉沉的脚链。
许多的谜团在我心中翻滚,好在我也算有过些经历,想着原氏就在隔壁,没有理由就看着我遭受陷害,成为打击自家的把柄。青媚和法舟的伤势已复,小放也在不远处的君氏新商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开业大酬宾,应该很快会有人来营救我的,我便平静下来,静等救兵。
已经哺时了,两个冷着脸的太监提溜着一只金丝楠木的漆花八宝食盒来给我送吃的,其中一个长得眉目上挑,倒有几分媚态,拿汤时不小心洒了另一个黑脸太监,趁那个太监骂骂咧咧地一转身的一刹那,他便塞给我一把银箸,我拿到手里却发现是三支。那太监掐着嗓子,娇媚轻声道:“请夫人慢用。”
我听出来了,这应该是东营碧水堂堂主,青媚的手下,应该是叫银奔的吧。果然,他微笑地从袖中露出一朵银花,然后飞快地收进去。
我当下心领神会,便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有劳。”
二人退去,我把那第三支筷子细细研究一番,无意间一拔,那银筷便变成二段,一段正是一把极锋利的细针,另一段却似其刀鞘,既可用来防身又可作撬锁。
我打开食盒,共三层,的确全都是我爱吃的小菜,到最后一层时,我按了半天,果然发现有一个夹层,里面是几个火折子,还有一把华丽的匕首,正是我的酬情。
我心下大喜,便赶紧用细针插入手链脚链的锁眼中,努力一番,双手双脚便获得了自由,心想三支筷子,非白应当在三更时分派那银奔来救我。不知是青媚自己前来还是齐放过来。
正琢磨着,忽然烛光剧烈地跳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拉长的人影。我一惊,猛侧头,果然有个奇怪的变形的影子,像个胀着肚子的饿鬼,伸着弯弯的短肢,向我伸来。我的皮肤有些发冷,我的身后便是大炕,我握紧酬情转身向大炕刺去,却见上面空无一人,烛光里唯有一个黑油油的小不点,还对我吱吱叫着。它的小爪上还抓着一把金灿灿的金如意,我的酬情就对着它的长胡子——竟然是德宗养的那只大老鼠。它竟然一点也不怕我,还绕过刀锋跑到我的手腕处蹭蹭,以示友好。
“你怎么来了?”我压低嗓子问道。
老鼠不说话,把金如意放到我的手上,然后咬着我的袖子往炕上拉。我明白了,它是给我送金如意的。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神通给偷了出来。不过为什么还要我上炕?
真滑稽,一只大老鼠急吼吼地拉一个大活人上炕?
我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像陕北农民一般蹲坐在上面,看着大老鼠,没半秒钟,那炕板猛地一翻,我唰地往下掉。
这一掉可了不得,我直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不停地在黑暗中往下掉,倾城紧紧地抓着我的头皮,当时好像还死死咬住我的一撮头发。自由落体的时候,我的头皮被拉得生疼。我当时心里那个哭啊,真丢人,真真没想到经历过西安屠城、梅影山庄,就连弓月宫的我也死里逃生,平安活下来,最后却死在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老鼠手里……
果然轩辕家的一个也不可信,连老鼠也是!
我慌张地取出酬情,疯狂地戳着四周,希望能够钩住什么。不知道我往下掉了多久,利刃终于戳入一块坚硬所在,我停了下来。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胸膛里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一样,汗水早已打湿了我的后背心。我努力稳住心神,暗骂自己怎么会听一只老鼠的主意,极有可能是这只老鼠怕摔死而找一个垫背的。而那始作俑者好像也发现平安了,开始兴奋地吱吱叫,不安分地在我头顶动来动去。我伸出另一只手,努力摸去,却是一片岩壁。我一手挂着岩壁,一手抓住一块微凸起的又尖又圆的大石块定了定神。
我从怀里摸出火折点亮,久违的光芒从那支火折开始,向周围发散开来。我的酬情正戳在一块嶙峋的陡壁,火折的光芒太小了,只见陡壁上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植物,偶有些长相奇怪的昆虫在叶子里翻爬,看到火光,便慢慢向光爬过来。我弹开不停涌过来的昆虫,心想这样吊着也不是办法,可是我看不到脚下,估计我还吊在空中吧,不由暗惊,想不到这行宫之下亦别有天地。
我便将火折夹在手指中,想靠着酬情和粗大的藤蔓慢慢往下爬。倾城倒不以为意地在我头顶安坐着,偶尔抓住一些迷路的昆虫,两只小手握着美美地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它吃饱了,打了个充满臭气的饱嗝,在我头顶向四周用力嗅了嗅,跑到藤蔓上走了一圈,忽然又惊怕起来,复又躲回我的头顶。
我不敢大意,便放慢速度往下爬着,偶尔摸到一处柔软,拉过来一看,却是一朵巨大的紫色西番莲花盘,花蕊中心非常黏稠,还在微微抖动,那花蕊深处猛然伸出几支利爪似的柱头,向我扑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地甩开花盘,人也失去重心,啊地大叫一声,手一打滑,连酬情也没来得及拔,便又直线往下坠。等我掉在地上时,感觉屁股重重地掉在一块软软的“垫”上,我惊魂未定,那火折像萤火虫似的飘了下来,正好照见我的所在,我正对面似有一张狰狞的面目一闪而逝,然后那火折就灭了。
我忍着恐惧,抖着手探向怀中,又取出一支火折子点亮,发现我坐在一堆厚厚的西番莲藤蔓之上。想是几百年来缠积起来,极为厚软,故而我不曾受伤,只是屁股略疼。我慢慢地抬头,鼻间正对着一张巨大的狞笑的鬼脸,对我张着口露出尖牙和血红的大舌头。我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倒,大鼠也掉了下来,忽然过来咬走我的火折,向那只恶鬼脸跑去。顺着倾城指带的一路的微弱光影,我这才发现那只恶鬼青面獠牙,生着两只铜铃大的紫色鬼瞳,单腿跪卧在地上,一腿微曲起,双手撑在地上,头向前伸着,因年代久远,那身上的彩粉暗淡,有的甚至卷翘起皮了,那面目上的油粉皆已褪落,更显凶恶,但却仍能辨认。那略显斑驳的大紫眼中却满是虔诚的喜悦,仿佛满是愉悦而激动地仰头看着什么。
我暗想那恶鬼下跪的身形便同我身高一般大小,那如果站起来时想必十分高大,足有三米多高了。
一会儿,倾城便顺着那恶鬼撑在地上的双臂爬到他的头顶,不久,周围竟然渐渐亮了起来。
此时的我正身处一块宽阔的岩洞之中,我对面正是一只一人多高的跪倒的修罗石像,爬满西番莲藤蔓,青面上戴着高高的进贤冠,冠顶上顶着供奉佛祖所用的长明琉璃盏,里面放着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固体,可能是鲸膏,正中一根灯芯正被倾城所点燃,缓慢地燃放着幽幽的蓝光。
而我正坐在一堆堆纵横交错的西番莲上。可能是经年累月的生长,藤蔓粗壮如男子手臂,叶肥花艳,那花朵浓密处竟然惊现断脚残臂,不远处一朵花蕊深处正吞吐着半截壮汉,那人身穿黑甲,手臂强健,身材魁梧,脸部扭曲,可见死时极其痛苦,那腰部还挂着雕刻着牡丹花的腰牌,乃是轩辕家的神机营侍卫。
看来轩辕皇室也曾派人前来打探过此处。
我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所处之地甚是开阔。我的周边跪拜着成千上万个像眼前这样的巨型修罗或恶鬼石像,以我刚才所攀的大岩石为中心,呈发散状,他们的身后有三条巨大的甬道,黑暗幽深,不可目测。
每个修罗恶鬼看似皆相似,都长着奇形怪状的鬼面,但其实各个身形、衣着不同,跪拜的姿势都略异,根本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修罗存在,最有趣的是都长着一双紫眼睛。这可能是同属于一个修罗家族,他们的面部神情还有眼神中都透露着对前方无比虔诚和一种宣誓效忠的决心,仿佛他们看到了神圣主人的降临。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最后集中到十米多高的巨岩上,上面密密地裹着西番莲的绿藤,而那岩石正是我方才同倾城攀爬之处,上面正挂着我的酬情。
这些魔鬼在看什么?那块大岩石有什么好看的?
这把宝刃陪伴我多年,虽有恶咒相传,但是于飞燕所赠,每每伴我渡过艰险,实在舍不得,再说我往前寻出口,不定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物,还是放在身边防身要紧。
我便扯了几根粗藤,在藤梢缚了个结,然后使力向我的酬情掷去,挂到酬情的刀柄后便使力向外拉。酬情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物,没想到这一拉可不打紧,那刀身没入之处便起了裂痕,然后快速地四散扩去,最后轰然爆开。我吓得向前一扑,躲到一个修罗石像之后,紧闭眼睛,不停有小石向我溅来。我心想,莫非我又闯祸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听声音渐消,才站起来,抹去脸上的烟尘,慢慢睁开眼,却见眼前一片光明。
那岩石开裂之后竟露出一座巨大而完美的天神像,那天神身穿佛经中所见的天王光明铠甲,这些常年包裹的岩石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甫一现世,那神像竟色彩鲜艳逼真,一时绚丽夺目,摄人心魄。
也不知是哪些工匠所作,果然鬼斧神工,这作品是他们呕心沥血地累积经年而成,甚至可能是终其一生才完成这幅作品和这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修罗,足见技艺精湛。
我想那些工匠在工作之时必定满怀虔诚之意。只见那天神身材比例堪称完美,猿臂蜂腰,强健威武,充满了男性特有的阳刚魅力,一手按住一把戳向地面的锋利钢剑,另一手下垂,仿佛在向我伸手,要免去我同众修罗跪拜之礼一般。
天神那身光明铠甲上成千上万的银鳞片整齐排列,皆由琉璃石所嵌,反射着修罗头顶上的长明灯,把光明带到了岩洞的每一个角落,只觉那天神周身上下都闪耀着光明圣洁之光。
那天神头上绾髻,余发长垂肩膀,绝世天人之颜栩栩如生,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淡笑,凤目晶瞳由两块巨大的金刚石雕成,随烛火见其潋滟眸光,半开半闭地垂视下方,好似在极温柔慈和地看着脚下芸芸众生,满是对人间万物的慈悲怜爱之心。
距此几十米的岩顶有一个小洞,可能是我方才掉下来的地方,正好射下一弧亮光,如圣光显现,直照在那天神绝世俊朗的脸上,更显宝相庄严,不可亵渎,仿佛他就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对我柔笑一般。立时一种奇特的淡淡喜悦浮上心间,内心一片温柔平静。
其实,那天人之颜我真的认识,正是我夫踏雪公子。
我走近几步,这才发现天人神像的通身竟全用一整块汉白玉所制,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上好石材。我不由心思一动,拔下头上的东陵白玉簪,比对了一番。果然,这质地同非白送我的白玉簪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把巨剑下仰头望那天人,而他却对我一径微笑着,墨瞳闪烁着一种我所无法参透的光芒,远看似一种淡淡的嘲讽,待走近看时,却又像极了非白与我重逢时,凤目中满是静寂的喜悦,仿佛这个天人是为了等我打开他的天人之像,与他再一次重逢,等了近万年之久。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了好一阵,才将自己散乱的思绪拉回。我慢慢低下头,却见那历经千百年的精钢大剑,像一面镜子一样正映着我的紫瞳,还有身后一群巨大而虔诚的紫瞳修罗,随即便觉自己分外渺小,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卑微感。
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人,一堆不说话的古老石像竟能在几秒钟之内让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忽起忽落。我正要找倾城想办法离开,忽然发现那剑身上似还隐隐地刻着字,我呵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果然,上面竖刻着四行大大的篆体古字: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这不正是原家和明家的三十二字真言吗?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看刚才那岩石,绝非近十多年形成。
前世所读的历史书上总戏说道,汉高祖斩白蛇称赤帝之子而夺取天下,唐高祖体有三乳之异象称帝,那武则天自称是弥勤转世而被奉上帝位。古往今来,野心家们往往以神迹噱瞒世人,以求顺服人心,登上高位。可若以此神像推论,莫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际,真的会有神诏吗?这块岩石像被西番莲林埋葬有几百年之久,真的不像是人力所及。就算真是人力所及,难道说几百年前原氏就暗藏这收复天下之心吗?
不对!几百年之前的原氏如何能预言未来的天王会长得同原非白一模一样?除非原氏的先祖恰好长得同原非白相似。再大胆一点推论,也许那原非白就是天神的转世吗?
我依然痴痴看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在脑中极端地游走着,直到倾城的吱吱声把我惊醒。原来倾城正在我脚下反反复复地转圈,好像很着急。
我又看向那把大钢剑,那三十二字下好像还有几个小字。
正待细看,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四周阴冷了下来,修罗头上的长明灯随着风也快速地抖动了一下,岩洞里的光流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那天人的笑容弧度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渐渐收敛了起来,化为一抹严肃的紧绷,那墨瞳竟似斜眼向我看来,不止是天人,那些修罗的紫瞳也好似向我斜睨过来。
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感,好似所有的修罗和天人都在不悦地盯着我,因为有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几百年来的宁静祥和,此时此刻他们的心中正在慢慢地升腾着对我的恼怒。
倾城也开始不安起来,警觉地闻了闻四周,往修罗背后那三个黑洞走去,然后扭头向我吱了吱。我快速地提起酬情,就在我向倾城转身的一刹那,西番莲的花叶下忽地涌出无数的黑烟来,扑向天人的背影,在火光的摇曳下开始扭曲,然后在天人的背后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向我扑来。我定睛一看,那片黑影竟全是一堆花蝎子。
我的火折子全用完了,便提起那修罗脑门上的那盏长明灯,跟着倾城往中间那个洞拼命跑。无尽漫长的甬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眼前这一豆长明灯闪烁着。前方倾城的影子忽隐忽显,到后来倾城忽然不见了,我一回头,那群花蝎子好像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堆起一人多高。怎么了?我再一回头,眼前竟一大片黑幽幽的湖面,我来不及刹车,摔了下去。
我浮起来的时候,倾城正游在我四周,吱吱乱叫,拼命扒拉着我的衣衫。长明灯没有被水溅灭,幽幽地漂在水面上,照着我前方的水面。我这才发现这里的水道极浅,颜色亦是紫色,想必亦是紫川之水,但仅仅没到我腰间。但我实在害怕水中有可怕的生物,便使力游到对岸,回看彼岸,那群花蝎子在河水边爬来爬去。
刚松了一口气,不想那一只只花蝎子开始跳进水中,不一会儿那蝎子堵满了并不很宽的河道,对岸的花蝎子搭着同伴的身体游向我。我惊恐万状,就在我腿软之际,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一股紫色的巨浪卷滚着无数的金龙向蝎山扑来。金不离躲在浪花中,张口扑咬着花蝎子,一会儿“蝎子桥”被冲塌了。我跑得再快,也不免再一次被紫川水打湿,一只被紫浪冲上来的花蝎子蹦到我的面前,扭了几下,便不动了。我仔细一看,果然同谋害太子的一模一样。
我暗想,我就被关在倚霞阁,其实离太子住的元泰殿、德宗所住的清思殿都非常近,奇怪的是,偏偏在倚霞殿底下养着这么一堆杀人于无形的花蝎子,连德宗的大黑老鼠都能发现,那轩辕氏的龙禁卫就真的毫无所知吗?
倾城甩了甩毛发,又变成了一条油光乌亮的“好汉鼠”,若无其事地往前奔去。我只得湿漉漉地跟着它向前跑去。
甬道顶部的颜色变暗了,四周的岩壁开始渗水,眼前有一丝光明。倾城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奋力地向那光明跑去。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水滴的声音,还有我同倾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却见眼前一堵石壁。
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面透润的东陵白玉墙,墙上浮雕着一男一女的两个飞天。同以往我所见的飞天不同,墙上面没有任何西番莲缀饰浮雕,那男子飞天正微笑着抚琴,而那绝色的女子飞天却欢快地在梅花枫叶下踏歌飞舞,隐约在墙的另一端微有灯光,有一人影绰绰,还有轻微的流水声。
我正踌躇间,那扇玉墙却轰地打开,有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急闪到一边,倾城跃到我的肩上,看起来它也很害怕。我极慢极慢地走进墙内,玉墙轰然关闭。
黑暗再一次笼罩着我,我抖着手举起长明灯,却见正对着我的又是一个巨大的铜像,那铜像是一个长发裸身的紫瞳修罗,却呈跪倒状单膝着地,浸在紫色的水中,再往上看,他双手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刑具上,背后插满了各种武器。那修罗的面目俊美绝伦,雌雄难辨,只是满含痛苦地扭曲着,眉间微皱,一双紫琉璃瞳中不停地涌出紫色的泉水,好像眼中不停涌出的热泪,缓慢地流过面颊,再流到身上,落入脚边平静的深潭中,仿佛他一生所有的悲伤都被慢慢凝固在这深潭之中。
整个铜像线条流畅,修罗强壮的肌体贲张,骨骼健美,突现一种惊心动魄的暴虐美学,形成了一幅令人感到极度窒息的绝望,却又充满了一种奇美而诡异的艺术神品,同先前看到的天人及修罗像应都为同一神匠所作。我慢慢地倒退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因为这个修罗我也认识。
“这个天人为了救他的妻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谋,最后触犯了天条,反而被认作邪恶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为妖,并被许下恶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认,有缘无分,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殇。”
我记得那时他的声音颤抖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面上也带着这样永恒而绝望的痛苦,那时的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了。怎么回事?在这里看到原非白的天人雕像,到底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因为这是原家。也许是遗传基因,也许仅仅是巧合!
然而,在这里看到段月容的流泪铜像,我却再不能冷静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铜像痛苦的俊容面对着我,其实还是像方才所见的修罗像一样,隔着再远的距离,却依然对着那天人所跪。而他背后所插的兵器件件锋利,像是生生世世都在遭受严厉而痛苦的惩罚——可能这个铜修罗对那天人犯下大错,也可能是那天人的手下败将,所以被永远地封固在这里,累世接受残酷的惩罚。
我注意到铜像的胸口有一个十字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伤疤,又好像是一个锁孔。此时倾城正好从我的怀中蹦出,嘴里叼着那支金如意,一双墨瞳湛湛发光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以前兰生在张德茂面前提过一句,轩辕家里有二百七十七具金簋,是用来存储国家最机密的文件,而第二百七十七具里面放着四大家族的秘密,尤其是原家的致命秘密。莫非德宗说的二百七十七是指这个?而这金簋就在这铜像里面,这金如意是这二百七十七号金簋的钥匙?
我要不要试一下打开?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德宗要给我这样一把钥匙?
我的手慢慢将那把金如意随意取了悲伤的那一头,插进铜修罗胸前的锁孔上,果然契合。可是看到铜像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却是不忍,仿佛我亲手把一把小刃刺进他的心上一般,我本能地拔了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插入试试,忽然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气,我的汗毛渐坚,感觉被人点住了穴道。有人慢慢从我身后绕过来,白影一晃,那柄金如意,还有酬情早已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那人不似暗宫中人寻常的毫无花纹的白面具,戴着一面纯银面具,那面具额头点着两撇浓重的紫色,更显肃杀。玉指修长,指甲又极是干净,倒像个读书的儒生,一身破旧的麻袍子,还不及司马遽常穿的料子好,却恁是干净。
那人看了我三秒钟,身躯微颤,慢慢抚上我的脸。
我大骇,叫道:“我是原家人,认识司马宫主,请勿动手。”
那人收回了手,解了我的穴道。我后退三步,跌坐在地上。倾城又偷跑进我的衣袍里,瑟瑟发抖,似是非常害怕这个银面人。
“是你方才把圣石打开,露出天人神像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点点头。
“你同高昌紫瞳佛女有什么关系?”那人问道。
我一径望着他的白面具,就是不说话。
他提溜着酬情向我走了两步。
我立刻飞快说道:“依秀塔尔是我娘,暗宫宫主是我朋友,原非白是我夫,原氏主公锦妃是我亲妹妹,于大将军是我哥……”
他微一摆手,阻止了我进一步拉关系、套近乎,冷冷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便是非白心心念念的那个花木槿。听说你把上面的庄子闹得很是鸡犬不宁啊。”
此人提起非白倒很是熟悉,且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感觉,看来是友非敌了。不过真没想到啊,我的名声在暗宫里是这样子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啊……
我慢慢爬将起来,“晚辈正是花木槿,不过已离庄八年了,方才回来,实在不敢搅扰宗族。”
那个银面具男呵呵冷笑了几声,“无论是庄上还是暗宫里,人尽皆知,这八年来非白尽折腾怎么找你了。”
“敢问前辈,这里是何处?”
那人指了指上面。我抬头一看,上面是漆黑的嶙峋怪石,什么也没有。
那个面具人一挥掌,那团长明幽烛一下子灭了,周遭一片黑暗。
须臾,周围慢慢亮了起来,我的眼前全是一片紫莹莹的花海,巨大的铜像所在是一个直径五米的幽潭,周围布满了灿烂盛放的紫色西番莲花,而高高的顶上全是璀璨的紫晶石在闪闪发亮,映着冷艳的西番莲,为洞中带来一片浓重紫意的光明,只是异常的森冷幽野。那些紫光最耀眼处,来自于三个大块的紫晶石雕拼出来的古字:紫凌宫。
我骇然,我怎么来到了暗宫最深处的紫陵宫了?
“紫陵宫原名紫凌宫,凌霄的凌,而非陵寝的陵,是轩辕世祖赐给轩辕紫蠡公主和原理年的居所。轩辕紫蠡公主殉身后,莫名地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不但整个紫凌宫从此掩埋到了地下,就连紫栖山庄也毁于一旦,现在的庄子其实也是后来翻新的,所以后来就改成陵寝的陵了。”
那人的声音虽掩在面具下,但听上去甚是好听。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人在面具下思考了一两分钟,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我微微向他纳了个万福,“多谢前辈的不杀之恩。敢问前辈可否还我酬情和先帝所赐的金如意?”
那人随手一扔,把我的酬情扔在我的脚跟前,我赶紧收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应该把怀里的这只臭老鼠摔死,”那人指了指我的袖子,“然后将这把金如意献给原家主人,那你便为原氏立了大功,他必会即刻立你夫婿为原氏世子以示恩赏。这样吧,现任暗宫宫主马上就会到这里巡视,他同非白相交甚厚,定可保你平安到上面邀宠。你夫也快过来了吧,你只需静等原氏大军前来收拾这一乱局即可。”
他又把那把金如意扔到我跟前,我再把金如意给收了起来。
“敢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对倾城?”我对那人疑道。
那人再次点起一把火炬,那漫天紫晶又渐渐失去了光芒,只恢复平常山石岩洞的模样,只有一团晕黄的光,好似厚厚云层中包裹的月光,让人感到略微窒息。
那人的声音很严肃,“轩辕皇族,乃远古神族,极擅收集情报,查人隐私,其武器之一便是这信鼠。此鼠不似一般家鼠,极通人性,能识人语,又因体形巨大,乃是万鼠之王,可使其他鼠类对其效忠,自身又对主上忠心至极。可惜天不佑轩辕氏,传至这第十世,别说信鼠繁衍后代了,就连这训练信鼠的技艺都已难以继承,你手上的信鼠可能是最后一只。
“司马氏擅建地宫,偏偏这信鼠极其齿尖牙利,擅掘地洞,便是地宫的克星,故而毁去这最后一只,这紫陵宫便可万世无忧。
“这把如意匙乃是盘古开天的一件神器,可开任何实锁,这一头可用于开启紫陵宫,另一头却可打开轩辕氏金簋,里面盛放着他们平日收集的关乎朝代更替、天地变色的秘辛,然而那些绝不是你之流应该打开的秘密,”那人淡淡道,“至少现在不能,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和非白都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回去吧。”
暗宫中人,一般都是话唠,今天我再一次见证了这一点。
我之流?我暗想你又算是哪之流的?但是此人武功高强,还是先不要硬碰硬为妙。我便撇开倾城的生死问题,只是微欠身,“多谢前辈指点,敢问那神像可是原氏祖先?”
那人看了我两眼,没有理我,只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支略显长大的毛笔,自顾自地蘸了铜像下的紫川之水,在旁边的地上练起字来。
我不由有些尴尬,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了一个干净之所,离他远远地坐下。
倾城爬到我怀中,不安地吱吱叫了一声,身子发颤。我便轻轻抚摸它的皮毛,令它安静下来。其实我也很害怕。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开始研究西番莲的花瓣时,那人忽地开口问我:“听说你的胸前嵌有紫殇?”
我点点头,很害怕他要像那些大夫那般验身。
那人哦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练着字,练着练着,笔画一变,好像开始画画了。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可以看到他的画像,只是距离略远,那水痕一会儿便干了,我看不真切,依稀可辨,他好像在画一个女人。
为了看清楚一些,我不由自主地略略伸长脖子。
他却头也不回,忽地朗声道:“你难道没有听非白提起那四大家族起源的传说吗?原氏的祖先乃是尊贵的九天神祇,不只原氏,明氏、司马氏、轩辕氏亦皆为神将,皆为降妖伏魔才降临人世。平定凡间大乱后,四大家族共同在此地降伏紫瞳魔族。”他指了指那个铜像,“原氏天人宽厚,只处罚这个传说中的魔族首领,其余的紫瞳妖魔皆得宽恕,诚心顺服,于是四神决定永留人间,镇守这个大魔王。四神先祖曾对后世留下了那三十二字真言,你若是那身怀紫殇之人……”
他的话音未落,风铃声忽起,那人侧耳倾听一阵,我的眼前又一花,只觉他把我扔进一人多高的西番莲花丛中,我立刻几欲被花香熏死。倾城钻了出来,露出小眼,同我一起透过枝叶向外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面金光的人走了进来,严格说来是那人戴了一只金面具,那面具额上画着血红的枫叶。我暗想,原氏以梅花枫叶为族徽,这两人面具额上的记号加起来正是原氏的家族族徽。莫非他们是原氏的长辈,可为何待在这紫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