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坏来日纵使千千阕歌(一)
先从一个遗憾说起。
……
是的,和大部分那一代的拉漂一样,2008年之后我基本告别了藏地,此后就算回去,也只肯以游客的身份回去。
说是回去,回哪儿去?哪儿还回得去……
无他,和很多人一样,伤了心而已。
离开雪域高原后,彬子和雷子沿着滇藏线一路颠沛到云南,路上被人追砍过,饱受饥寒仓皇。
雷子在丽江停留了一段时间,卖唱和驻唱,之后远离那些炎凉,两手空空地撤回北京。
此后若干年里,他卧薪尝胆在他的小录音室,北京南城的一间小民房。
我每次路过北京都会去看看他,簋街的饭馆他总是嫌贵,他说哥啊你别乱花钱,咱去我住的那个小胡同口吃顿涮羊肉就好。
彬子一度模糊了方向,一度变成了我最难接纳的那类旅行者——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虚度时光,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
在巴基斯坦时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听听那边小朋友的歌唱,是浮游吧的吧歌,也不知道他教了多久。
他最远貌似几乎快骑到了阿富汗,后未遂,被遣返,盲流一样。
彬子终究不是个没志气的人,他后来重回拉萨,发誓要重开浮游,亚宾馆旁的旧址上重建是不可能了,他向东措老赵赊了半间小房,在东措院子里重新支起了新浮游吧的牌子。
他给我打电话说:新浮游吧还是有你的一半。
我笑,我不要……新的浮游吧怎么可能还是最初的浮游吧,我不要!抽刀断水水更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于是彬子把东措浮游吧改名为藏藏吧,我30岁生日的那天飞去的拉萨,他偷偷买了酸奶蛋糕,逼着我坐在藏藏吧的卡座里切了蛋糕吹了蜡烛。
我捧着蛋糕,哭得跟王八蛋似的。
我说彬子彬子,兄弟们呢,怎么都没了。
他说×!这不还有我吗。
我说×!只有你一个也不够啊。
第二年我再去拉萨时,连他也没了,他滚回北京生孩子去了。
那次同行的还有万晓利一家人,我和万总蹲在街头抽烟,彼时,拉萨的阳光灿烂和煦,一旁的流浪歌手在唱小小鸟……有人拿手机在拍。
半个下午万总和我怎么也摸不到打火机一直在蹭火。
我捕捉到一种很奇特的难受……难以言传。
睡觉到半夜时忽然明白该怎么去描述了,但该说给谁去听?
我去当个瓶子吧,让我当个瓶子去吧,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
是年冬末,我去广东看阿达,羊城冬雨,他下血本请我吃海鲜大餐,他和我聊股票聊对冲基金,半个字不聊拉萨。
我想和他喝顿大酒,像当年那样边喝边唱老歌,他打死不肯。
我要翻脸,他先翻了,攥碎了一只蟹壳,他说:今天只喝酒,不要难受。我不想让他难受。
我再没见过阿达。
阿达阿达,当年你赠我的那200个G音乐,后来一度畅响在南中国的无数古城,丽江、凤凰、阳朔……很多人靠着那些音乐开了淘碟店,养家糊口安身立命。
咱俩都有罪,各打五十大板。
阿达,我不联系你你就不联系我吗,丢!你个仆街仔!
……
YOYO呢?
YOYO已经变成了一个很遥远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北京的蒙古人餐厅,大局,很杂的一个局,她和别人换了位子悄悄坐在我右边。
我弹烟灰,她把烟灰缸悄悄推过来。
我抬头:YOYO……
她眼睛弯弯的,说:嗯……
大昭寺广场煨桑的烟气升腾在身畔,没有什么久别重逢,多年的别离仿佛只隔了一天一夜。
……温暖的YOYO,善意的YOYO,窝心的YOYO。
我醉意有七分,脑袋沉沉的没有地方放,放在她纤弱的肩头,扑鼻的香水味道,不是桂花……
有人过来敬酒,她扶正我,替我挡酒,杯子举得高高的,酒来杯干。
一片喧嚣里,我看见当年送她的铁戒指她还戴着,只不过被另一枚铂金戒指套在了里面,那枚戒指上闪闪亮,是钻石吧,是啊,是钻石,好大一颗。
我醉得快出溜到椅子底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她陪着我,就这么坐着吧挺好的,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到筵席结束,再没说一句话。
曲终人散时,门外下起了细雨,我陪她一起踩着积水打车。
我摇来晃去地走,横冲直撞地走,她扶着我,她帮我捡起掉在积水中的手套,然后轻轻关上车门。
我们互道再见了吗?
我醉了,我忘了。
车停在原地,没有启动,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车开走了,尾灯闪烁,红色的光芒晃动跳跃,越来越远。
好像一根长长的绳子绷紧了,拉着我拽着我朝着那辆车开走的方向小跑起来。怎么可能追得上,越来越远了。
我打了一辆车去追,追上一辆不是,再追上一辆还不是。
午夜的三环路凛冽,胎噪声清晰刺耳,我摇下车窗喊:YOYO!
我喊: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找到答案了!
她望着我,没有摇下车窗,只是望着我,就那么望着我。
飞驰的高楼大厦,石头一样沉的暮色,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从手机里找出那首《千千阕歌》,手伸出车窗外使劲使劲举高。
疾风如刀,把音符割得七零八落,又细又小。
我喊:YOYO,你听哦!
……
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
……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