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一个故事 烟雨胡同十八号诊所 二
二
林夏气势汹汹地推开书房门,正想给白起一个下马威,结果却被一个神色惊慌的男人撞了个趔趄。
“鬼!女鬼!全是鬼!”没等林夏缓过神,田勇就像中了邪似的自言自语着落荒而逃了。
林夏被他说蒙了,掏出化妆镜照了照。今天她没化烟熏妆,唇彩也是淡雅的丝绒玫瑰色,一支就要300多块。白色风衣和长靴是普拉达和周仰杰的当季新款。虽是山寨货也花了她几千大洋,要是女鬼穿得这么漂亮也能死而无憾了啊!
“没品位!”她撇撇嘴,转向白起,“这人来治什么病?精神病么?”
白起抿了一口古爵中的金黄酒液:“腿伤确实有可能导致植物性神经失调,从而引发神经性的疾病,但我想在这个病例上还是受惊吓的程度更大一些。你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白起提醒,林夏险些忘了今天的正事。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靴子,像把全世界踩在脚下一样,咔嗒嗒踩过红木地板,把香奈儿手袋往桌上一甩,在田勇留下的轮椅上大大咧咧坐下,气势汹汹:“你问我我还问你呢!这个月的房租和工资呢?”
林夏,林大小姐,今年二十岁,某三流明星学校表演系大二学生,同时也是金刀林氏通灵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最重要的,她是这间小诊所的邻居、房东兼代班护士,就住在白起的楼上。
金刀林家的历史要追溯到清朝中期,徽班进京的时候,林家的祖上就在京城里卖跌打药和练武了。基本的路数就是耍一路金丝大环刀,打一趟拳,卖一圈药,如此循环。这江湖卖艺的生涯直到林家某位祖上看好了一位贵妇的不孕不育症才结束,靠着那笔不菲的诊金,林家开始置业开药店和武馆,最终成了北京城里有名的跌打医馆。
但根据老爹林建南的推测,所谓治好了不孕不育症,其实是自家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祖上和那位老也怀不上的贵妇生了个孩子。所以林家没准还有一支在某位王爷的府里悄无声息地繁衍,只等着大家将来认亲。
这栋三层高的意式洋楼是林家的祖产,改革开放之后还给了林家。此时的林家虽然极不靠谱,倒也女慈父孝……意思是说林大小姐对父亲很慈爱,父亲对林大小姐很孝顺,总之父女两个在祖传的老宅子里相依为命,过着穷开心的日子。
直到林夏十八岁那年,老爹忽然号称自己要出门打个酱油,结果竟一去不回……这类事情林夏已经习惯了,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老爹已经不知道失踪过多少次了。每次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醉醺醺地出现在门口,可这次一等就等了一年,而且等回来的还不是老爹,而是冰霜般寒冷的少年人。
“我叫白起,今后我们一起住。”
白起上门时拿着林建南亲手签署的租房初步意向书,据称已经付了定金。林夏其实一直想给楼下找个房客的,这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住着浪费,而且老爹当年留下的那点存款也快要花光了,白起的出现可算救了她。
但什么叫“今后我们一起住”?你是来租房的还是来泡本姑娘的?
林夏怒气冲冲地指着白起的鼻尖:“你有女朋友么?”
她心说要是白起有女朋友就允许他搬进来,这种小白脸没准内心里非常禽兽呢?有女朋友才比较安全,没有女朋友的话,谁能肯定他不对姐这火爆的身材动念头?
“我不是来住的,我是来开诊所的。”白起冷冷地说,“还有我对三线女明星没什么兴趣。”
林夏更怒了!三线女明星?她林大小姐是三线女明星?!
她分明连五线都算不上!
虽然是金刀林家的继承人,可林夏没有任何要女承父业的想法。自从十八岁那年被星探挖掘拍了一支广告之后,林夏就一直抱着要当女明星的梦想。
当年艺术类招生已经近在眼前。她来不及准备就踏上了电影学院的考场,虽然身材高挑长相漂亮,可这样的姑娘在电影学院遍地都是。林夏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表演嘛更是一窍不通,唯一的才艺是祖传的五虎断门刀法,一柄十八斤的金丝大环刀耍得那是虎虎生风……结果可想而知。
反正现在交钱就能上的表演学院多得是,林夏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心里觉着自己这长相这身材简直可以拳打范冰冰、脚踢全智贤,还愁没有出头之日?可等真正进了表演学院才知道,光靠天生丽质是不够用的。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身边一群本来相貌平平的女孩只要稍稍打扮打扮就能压过自己的光芒。
林夏着急了,用心地跟着这群白富美学怎么穿衣服、如何化妆,一下子从烟雨胡同著名假小子变成了美妆达人。买不起正牌可以买山寨货嘛,可山寨货的花费也不低啊!
所以尽管白起很讨厌,林夏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房客,后来更是因为诊所人员短缺而当上了代班护士。虽然林夏没有任何医疗背景,但这个护士的职位也只相当于诊所的前台,林夏没课的时候来站站台就好了。
而且白大夫确实不像对女孩子有什么兴趣的模样……
林夏也觉得白起有点古怪,但金刀林家混迹于江湖,林夏小时候也听过林建南讲江湖中各种灵异的传闻。江湖偌大,好比一个平行世界,里面的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如果你不想混江湖,那么最好别过问江湖里的事。”林建南是这么说的。
林夏并不关心白起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只要白起每个月准时交租。她就指着白起的房租买包包买衣服,把自己武装起来,好参加各种选秀活动呢。
田勇进门的时候,她正在网上候着,准备抢一只限时一折的正品香奈儿包包。学校里的女孩可是人手一只普拉达或者香奈儿手袋,可林大小姐直至今日还挎着山寨货,这怎么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也会影响到林大小姐的坦荡星路啊!
虽然有人说香奈儿女士在她那个年代也是个普通人,但在当今,你挎着正品的香奈儿去面试,面试官都会多看你两眼!
香奈儿的包包,林大小姐你值得拥有!
所以林夏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一折的香奈儿包包抢到了购物车里,刚想付款,却被提醒账户余额不足,眼看着到嘴边的鸭子要飞走了。她气呼呼打开账户一看,才想起是白起还没给她交房租,这才披挂整齐杀下楼来,要跟白起理论理论。
“合同上约定的交租时限是每个月月底下午五时,现在才刚刚一点钟。”白起云淡风轻地说,“而且你的发薪日是下周二。”
林夏一愣。
那份史上最长的租房合同是白起亲自草拟的,足足五十几页,里面不仅规定了每月交租的具体时间,还细致地附上了公共厨房、卫生间、起居室、花园的使用细则,林夏看了两眼就头昏脑涨,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上了名字,所以现在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白起遵守规则的程度,跟机器人没什么区别,这点林夏倒是不怀疑。
“我等着用钱,你让阿离用网银赶紧转账吧。”林夏扶着额头。
阿离是这家诊所唯一的员工,看起来比白起还要古怪,他担任牙科医生和助产士。本是个纯美系少年的长相,笑起来也甜甜的,像个邻家小弟,可打扮得却像个摇滚少年,耳环、鼻环、唇环,一应俱全。
但林夏喜欢阿离胜于喜欢白起,至少阿离可以跟她讨论时尚潮流,白起只会看《随园食单》。
“他今天去望京给某位病人接生,等一会儿我去银行给你转账。”
林夏心中一凉。她知道白起在治病方面近乎无所不能,可就是不会用电脑,更别提网上银行了。这个时间去银行排队,非得跟退休老大妈们挤上两个小时不可。看来到手的正品包包是就此飞走了。
“你平时就不准备点现金么?”
“钱乃身外之物。”白起回答得很淡然。
“得了!大家都是一样的穷鬼!拜托你以后交租能不能积极点!非得等到时限么?我给你的租金已经很低了好吗?最近每天还有熊孩子砸玻璃,都得我掏钱一块块给你装啊!”想起这几天接连被砸玻璃,林夏心里痛得滴血。
“按照合同规定,不是我造成的房屋损坏由你负责修理。”
“拜托别提你那合同了,我头疼!”林夏抚额,她知道自己跟白起辩论是必输无疑,“我今天下午还有试镜,要是我回来发现钱没到账,你就给我搬出去!”
白起举起那只古雅的酒爵。
林夏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拎起山寨手袋咔嗒嗒地走到房门口,想起一件事又冲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白起挑眉。
“刚才出去那家伙挺面熟的,是谁啊?”
“运动员,得过世界冠军,名字……”白起思索了片刻,“好像是田勇。”
“奥运冠军田勇?”
“应该是他。”
“怎么早不说?”林夏瞪圆了眼睛,“他可红了,长得又帅,好多导演巴结着他让他演戏!他认识好多娱乐圈的人!我们混演艺圈的,就是要认识贵人!”
“这跟我有关系么?”白起淡然地说,“如果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明年重新修订合同时你可以加进去。”
哼!明年老娘就让你滚蛋!
林夏转头飞奔出房子,穿过花圃和锈迹斑斑的铁门,大声呼唤着田勇的名字。
“勇哥……勇哥……”
胡同里早就没有人影了。田勇逃得太慌乱了,不仅抛下了轮椅,还跑掉了一只鞋子。
林夏在心里抱怨着白起,可此时此刻也没办法了,来过烟雨胡同十八号这间诊所的病人,都给治好了,可是都像受了惊吓似的,罕有拎盒月饼回来感谢感谢白大夫的。照此推断,田勇除非再度断了腿,否则是打死也不会回这间诊所的。贵人就跟她的香奈儿包包一样,飞走啦。
下午还有试镜,现在不出发恐怕就晚了,林夏郁闷地往外走……忽然身后响起一声脆响,她一个趔趄,高跟鞋一扭差点崴脚,猛地回头,只见自己家的玻璃窗上多了个窟窿。
这次终于叫她瞅见了那个捣蛋的小家伙。铁栅栏外,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他刚把左手的半块砖头砸出去,正抡圆了要把右手里的半块砖头也砸出去。
刚才还跟白起说玻璃的事,没想到肇事者这么快就打上门来了。一连三天都有人上门砸玻璃,统共坏了六块。老宅的玻璃也都是一百年历史的老物件,上面布满了云水般的纹路,把林夏给心疼的。
“给我站住!”她风衣一抖追了上去。
男孩掉头就跑,灵巧地在胡同里钻来钻去。他跑得确实不慢,可落在林夏手里,他全无胜算!别看林大小姐穿着十厘米的系带高跟鞋,但金刀林家的女性后人能是那种不能跑不能跳的小女人么?给她拎把金刀她立马就能变成女将军!
她从小就在烟雨胡同里混,这里蛛网般的小道,砸窗户的小贼哪有她清楚?追着追着林夏就看见男孩钻进了旁边的死胡同。
“傻了吧?小屁孩儿,跟姐姐我赛跑,你可知道我金刀林家……”林夏叉着腰堵在胡同口,气势汹汹。
林夏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想起形体老师反复叮嘱她说再不准叉腰说话,除非将来的志向是去《水浒》里演孙二娘,于是她急忙收敛起来,变作斜斜倚在青石墙脚的姿态,长发一甩媚眼一飞,继续说道:“世世代代都是靠力气吃饭的?”
男孩紧攥着半块砖头,猫腰弓背,目光凶狠地瞄着林夏,眼神却让人看着心里发瘆。
“还抡砖?跟个女孩子一样!”林夏不屑地看着他,“真男人打架靠的都是拳头!”
男孩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应该是没想明白为什么男人打架都靠拳头,但还是赌气把砖头摔在地上,攥紧了瘦瘦的一对小拳头。
还是个倔种!林夏心里冷笑,唬他几句他就把凶器给放下了,没了凶器,林大小姐怕他个屁啊!
林夏脱掉大衣拿在手里,慢慢走向男孩,就像猎人张开了大网。男孩则像只受惊的小野猫,眼神警觉地盯着她,呼吸急促。身高差太明显了,他的短拳根本打不着林夏,林大小姐身高170厘米,舞起金刀的时候虎虎生风,等闲三四个男人不得近身的。
男孩往前一扑,却不是进攻,而是要从林夏双腿下钻过去逃跑。林夏那双长腿,还踩着高跟鞋,于是在下三路留出了空当。
“喂!还带耍流氓的?”林夏嚷嚷了一声。
林家金刀空手术——“太公摆旗”!
林夏风一般绕到男孩背后,将他一把抱住。这是林家老祖宗从某个大擒拿手名家那里偷学的,一旦抓住,毫无逃跑余地。林建南曾经感慨地说可惜林家没有男孩,传不得这招的精髓……泡妞一样好使。
“以大欺小,你有什么出息!”男孩咬牙切齿地挣扎,忽然觉得身上一暖,低头再看自己被一件大衣裹上了,白得像雪却带着温柔的暖意。
林夏上身只剩了一件薄薄的打底衫,光滑白皙的肩头暴露在瑟瑟冷风中,犹自捏着男孩的脸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不会养就不要生!你什么爹妈呀?大冷天的就让你穿这身衣服出门。”
林夏早就注意到男孩穿得很少,现在是早春,天气还没有真正转暖,护城河里的冰还没化冻,林夏自己穿呢子大衣都觉得冷,可男孩身上除了那件脏兮兮的校服之外,竟然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
“我没有父母。”男孩强硬地昂起头。
林夏一怔,心里有点酸楚。
她没有妈妈,老爹也靠不住,经常忘记参加家长会,学校里不知何时起就有了林夏是捡来的孩子的传言。虽然林夏在拳头上可以完爆那群坏小子,但心里还是很害怕,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岂不是天地间谁都能欺负自己?林夏回家问林建南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孩子,林建南倒是很好地化解了她的疑虑,林建南一声长啸道:“可笑!你若不是我金刀林家的亲生女儿,焉有资格传我林家六十四路金刀三十二路空手术?当年郭靖大侠若不是洪七公的私生子,洪七公又怎么会传他全套的降龙十八掌?”
多年以后读了《射雕英雄传》,林夏才知道郭靖跟洪七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也不怀疑林建南是从垃圾堆里把她捡来的了。
“原来是个野孩子。”林夏叹气。
“不要你管!”男孩把脸扭开,目光凶狠而孤独,像只从窝里走丢的小野猫,刚刚对过路的人龇完牙,又要躲回树洞里一个人舔伤口。
“还跟本小姐耍横!”林夏再来一个小缠丝手,拖着男孩走过狭长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