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二个故事 黄金屋 四
四
那一年,我刚刚幻化出人形。
我本是一只山间野狐,得了天地造化中的灵气,修行千年才终于得以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我初入人世,就像个从小长在深深庭院中的少女,一下子打开了眼界,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人世间真是一个花花世界啊!狐本就活泼喜爱玩耍,这下就好似鱼儿归海一般痛快,尤其是在江南富庶之地,处处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在秦淮岸边凉亭里坐下,看着穿梭来往的船儿和游人,天边飞白鹭,转面杏花开,就如此待上一整天。
慢慢地我才知道,秦淮两岸那些贵客出入美人盈门的楼阁,都是青楼。我虽然涉世未深,在别人眼中只是个烂漫无知的少女,却也知道青楼做的是什么勾当。但这在我眼中也好玩得很,每天听着楼上的姑娘们丝竹弹唱,渐渐心里也痒痒了起来,便生了个鬼主意。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老鸨坐在我对面,嘴巴张大到能塞进个茶壶,就像是前两天渔夫们从江里网上的那条大鲶鱼!她张着大嘴发不出声音,只有脸上那层厚如靴底的胭脂在簌簌地往下掉。
老鸨喝了一整碗茶才倒过气来:“这位小姐,你不是在消遣老身吧?”
“怎么会!”我眯起眼睛笑,“我就是要自卖自身,心甘情愿进你这风暖阁为奴做娼呀!”
“那倒是极好……”老鸨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三遍,为难道,“可看小姐像是大宅门儿里出身的好女儿,也并未到走投无路的田地。妈妈我说句不中听的,我看小姐只是一时贪这个新鲜。可小姐若是当真进了我的院子,日后有人找寻上门,说老身逼良为娼,那就要惹出大事了呀!”
“逼良为娼的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放心吧!那些人不会找您老麻烦的。我家三姑六婆四姨八太都算上一个没有,连街坊都死绝了!小女子在世间飘落,不过是想找个依靠罢了。”
“也好!不知姑娘会些什么本领呢?老身院子里的姑娘们可都是色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必须精通两门以上才能见客,否则就只能做烧火上菜的丫头了。”
“色艺双绝小女倒是谈不上,不过这两日在门外听姐姐们弹琴有些心痒,情愿一试。”
老鸨儿咂着嘴,面露难色,却也拗不过我的那双媚眼,于是让茶房取来一张古琴。我轻轻一笑,葱葱玉指搭在那琴弦上的一刻起,老鸨儿的眼神就再也没错开过了。
琴弦拨动间,院子里人越聚越多,甚至连别的院子里的姑娘都跑过来听我的琴声。
一曲弹罢,四下寂静无声,众人脸上皆是一片迷醉。人类对音律的认识始终都是隔着一层,什么宫商角徵羽的限制实在太多。可对于我来说,那不过是山间清泉竹林晚风,自然造物而出的声音而已,信手拈来便是闻所未闻的天上之音。
“月钱五块银洋,客人们的赏钱咱们三七分账!”老鸨儿一拍大腿道,“老身捧你做花魁!”
“月钱一百块大洋,赏钱五五分账!”我莞尔一笑,“不嗑瓜子,不陪花酒,不过夜,只弹琴。”
“这——”老鸨仿佛割肉般疼,“月钱五十块,赏钱四六分,年节一封红包!”
“可以,不过我在这里只扮男装,不露女儿真面目。”我见老鸨频频摇头,起身打了个万福,“我去隔壁晴雨轩转转,妈妈再会。”
“我的姑奶奶!”老鸨哪里愿意让到手的摇钱树溜走,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就依你!就依你了!茶房快给姑娘收拾房子!”
从那天起,金陵城里的纨绔们都听说了,风暖阁里新来了一位花魁,不陪酒不过夜,总是以白衣公子的面目示人,而且每晚只在院子里弹上一曲,但却有着偷天的琴技。据说那琴声甚至能勾人魂魄,让年轻子弟们神魂颠倒几日几夜为之消瘦。
一时间,风暖阁成了金陵城里最热的青楼,名商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人们总说狐妖最会魅惑人心,可他们错了。狐妖未必真的想要去虏获那些男人的心,我们只不过是天生伶俐聪慧,再加上一张上好的皮囊,自然更是风情万种,男人们往往不请自来。我讨厌那些来院子里的男人们,油腻肥胖,个个都像是八月中秋顶盖肥的大闸蟹,庸碌世俗到眼中只有银子和顶子,让我连杀掉他们吃肉的欲望都没有。老鸨儿视我为摇钱树聚宝盆,平日里恨不得拿我当祖宗供起来,也就由着我的性子胡来了。
我本以为世上都是浑浊的男子,却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了一个清朗如明月秋风的异类。
那大概是我在风暖阁待了半年之后的某一天。
当时我正在自己房中梳洗,只听楼下乱成一团。我推开描金的窗子,看见老鸨和姑娘们吓得像群鹌鹑缩成一团,成队的大兵扛着枪跑步进了风暖阁,先把其他客人们都轰了出去,然后在每一个紧要的地方布好了岗哨,立正警戒着。
不过片刻,门外停下一辆锃亮的黑色汽车。那时候汽车还是个稀罕玩意,整个金陵城只有总督府里才有一辆。
车门打开,先下来了一个白发军官,真的是总督大人!他虽然从未来过风暖阁,可上个月士绅大会时我远远见过他,是个行伍出身的老油条。
“项老弟,请!”总督对车里招手。
能跟他称兄道弟的人我还以为是哪个省的军政大员,谁料想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穿着当时在中国人身上还很少见的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戴着阔檐的白丝葛礼帽、玳瑁的圆框墨镜,胸前露着怀表的金链,一手握着银头黑漆的手杖,一手揉着块翠色欲滴的玉佩。
他虽然不过二十几岁,但在封疆大吏身边却悠然自得,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在总督面前造次。
“大人,我们不是要去视察长江堤防么?为何来这烟花柳巷?”公子的口气听上去颇为不满。
“视察是大事,风月也是大事!”总督笑道,“老弟你只知道秦淮有八景,却不知这可是秦淮第九景啊!这间院子里新来了一位花魁,有偷天的琴技。我听闻伯言老弟你素来喜欢音律,古今中外无一不通。近日来为国为民操劳得很,今日就先歇一歇吧!”
“偷天的琴技……”名叫项伯言的年轻人轻轻一笑,知道总督是要拍自己的马屁,似乎颇有些不屑,“这倒要来听听了。”
总督一声令下,在天井中间摆下酒宴,把老鸨、茶房、姑娘们都赶到了后院,只在台子上留了一张给我弹琴的位子。项伯言和总督平起平坐,举杯共饮。这种人我那些日子也见了不少了,不过是个留洋归来的纨绔子弟而已,但今天既然是总督带来的,赏钱应该少不了。
该是我弹琴的时候了。
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我穿着那身白色长衫,头上顶着一顶宝蓝色礼帽,将满头青丝藏在帽子里面。指尖拂动琴弦之间,刚刚还要和总督碰杯的项伯言便愣住了。
“伯言老弟,喝酒——”总督频频让着酒菜,这位贵客虽然年轻,但却是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北京无论是政界还是军界都有极大的名望,此时正是结交的好时机,“再尝尝这道三套鸭,这可是金陵的名菜——”
“嘘!”项公子在唇边比了一根手指。
总督目瞪口呆地放下酒杯,没想到自己一腔热情竟然贴到冷屁股上,对方年纪轻轻竟如此无礼!可再看那位公子却闭着双目,手中不停揉搓着那块玉佩,看上去已经完全沉醉在乐曲中了。但总督自己却只能听到叮叮咚咚几声乱响,完全听不出头绪。
他在沉醉,我也在沉醉。
不是因为听曲的人,而是为了项公子手里那块玉佩。那是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翡翠,成色极佳,却没有经过任何的雕琢。翡翠中间有一只天然的小孔,用红丝绒穿过编好。说是玉佩,不过是个手把件儿,在普通人类眼中最多是一块成色好的料子而已,但在我的眼中,那块玉石却散发着一道道蓬勃生气,不是我的妖气所能比拟的气息,仿佛是天地间一股本源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被它所吸引。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力量叫作“蓬莱”。
“错了!错了!”就在我偷眼看那块玉石的时候,项伯言忽然睁开了眼,冲着台上摇头叹息。
“错了?”总督一怔,心说自己连对的都没听出来,怎么就错了?
我也是一愣,停了下来,款款起身一抱拳。
“这位公子,可否赐教我哪里弹错了?”
我弹琴只是由着天性,本来就没有谱子,何谈对错?
“哼!这位项大人说你错了,你还敢说自己对了?”总督就要发怒。
项伯言摘下墨镜,双眸清雅如深谷幽兰,这是我第一次在青楼之中见到如此不染俗尘的眼睛。
“大人也请息怒,这位琴师的技艺的确让我拜服,只不过刚才曲间的意味有些变换,让在下十分不解。总督大人,不知道您听出其中的奥妙了么?”
这位公子哥倒也够迂,总督老头分明在替他找面子,他却在跟总督聊曲子,你看看那位大人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样子,带粉头的艳曲他倒是能听懂,可想听懂我的琴声就得等到下辈子投个好胎了!这么一来,总督的面子可往哪里放?
总督果然脸红了:“这个……本督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跟你们这帮文人比起来可差远了。刚才听着倒是挺热闹,里面的意思嘛,无非就是卿卿我我的男女之事呗。”
果然还是《十八摸》最适合他。
“非也!非也!”项伯言频频摇头,“不过这曲子倒也不像大人您想的那么古雅,无非是些乡野趣事而已。”
我和总督都是一愣。总督愣住无非是因为听不懂项伯言的话,而我愣住,却是因为没想到他真的听懂了我的琴声。
“乡野趣事?”总督纳闷,“一把破琴还能弹出那么许多玩意儿?”
“老兄可不要小看了这简简单单一把古琴。”项公子指着那把古琴侃侃而谈,“昔日黄帝命伶伦造律,取竹调音,颛顼削桐为琴,作曲《承云》。这小小一把琴长三尺六寸五,对应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琴身依凤身仿制,有头、颈、肩、腰、尾、足,与凤身相对应。琴头之上为额,额下架弦之硬木成为‘岳山’,‘岳山’之侧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穿系琴弦对应天上七星。琴底两个音槽,大者名‘龙池’,小者名‘凤沼’,上山下泽,有龙有凤。还有很多很多的名头,我一时无法说清,不过也能看得出这古琴之内本就包含天地万象,可拟世间万物,风雨雷电、沧海桑田、鳞介虫豸……”
这句话说得倒是内行!我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位公子与众不同。
“而刚才这段曲子却是琴师跟你我兄弟开了个玩笑。”项伯言说完笑而不语。
“什么玩笑?”总督问。
“曲中弹奏的是山林之下两只野狗吃骨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鸡飞狗跳,岂不可笑!”项伯言说罢抚掌大笑,他的笑声与他的身份相比要放浪许多,就像个学堂里调皮捣蛋的顽童。
“野狗吃骨头?”总督纳闷了半晌,突然注意到这一桌的酒菜,脸露愠色,“这是在骂我们是狗?”
“正是!”项伯言笑得更加放肆了,捂住肚子喊疼。
“哼!来人,把那个小贱货给我绑出去!”总督大怒,一声令下,十几个大兵端着枪围住了台子。
我虽说刚刚幻化为人形,毕竟也是妖物,哪还会把这群丘八放在眼里,只可惜这个好玩的差事要黄了,以后还得寻些别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可就当我准备开溜,却听见项伯言朗声道:“且慢!”
他分开错愕的众人,缓步走上台子,来到我面前。
“刚才弹得好好的,可中间一转,意境缥缈好似仙山远岛,又是为何?”
“琴师抚琴,见到何物,弹何种曲子。一见公子清雅好似仙人,当然要弹些应景的调子了。”其实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块散发着蓬莱仙气的古玉之上,所以琴随心动才会转调。
“好个伶牙俐齿的琴师。”他用手杖的银柄端起我的下巴,含笑端详着,目光柔煦不带一丝怒意,用京韵京腔念了一句戏文,“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也回敬了一句念白给他。
“有些意思!”他含笑点头,“没想到这红粉窟里还有你这么一位人物,在这里弹琴可惜了!你愿意跟我回北京城么?”
我能感觉到总督脸上老大的不快,那也是自然的,这位项大少爷屡屡在部下面前驳自己的面子,要不是看在他背后庞大势力的分上,早就把这小子扔进步兵营里做苦力了!
“怎么,公子要为我赎身?”其实我本就没有真正卖身进青楼,谈不上赎身二字,不过这也恰好给了我个赚一笔的机会,“只怕公子付不起这个价钱。”
他朗声诵道:“古贤嵇康有云:‘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总督和大兵们当然是听得一脑袋糨糊,但我却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我知音。”项伯言揉着那块古玉皱眉,“谈钱就俗了!”
“不谈钱我就亏了!”
“既然如此,琴师就请开个价码吧。”他轻轻一叹。
“我要黄金百两!还有……”我转了转眼珠,“你这块玉佩挺好玩的,也送给我吧?”
项伯言一愣,看着手中的那块玉佩。这想必是他祖传下来的心爱之物,即使他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也不能随随便便送给一个青楼里的陌生琴师啊……我还是想个别的法子夜入公馆,把它偷过来就得了。
“就只是这些么?”没想到项伯言却忽然喜出望外,随手将那块玉佩丢给我,“这个小玩意儿你先收着,黄金百两明天一早送到风暖阁!”
“玩真的啊……”我吃了一惊,接过那块古玉时全身都为之一振,那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力量,像是生命本身。
如此珍贵的东西,他竟能轻易送人!
“总督大人,我们也该去看看堤防了吧?”项伯言已经下了台子,一步三摇地走到总督面前。
“这……”总督仿佛还没回过神来,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对对!都让这小娘们给弄迷糊了!”
大兵们簇拥着项伯言和总督出了楼门。
他在上汽车之前回头对我打了个招呼:“还没请教琴师的姓名?”
“紫弦。”我看了看身边的古琴,随口答道。
“紫袖红弦明月中……好名字。”项伯言笑着上车,“明早我派车来接你。”
汽车开走了,大兵们也走了。院子里的人们都从后院探出头,只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台子上,手中那块古玉仿佛带着他身体的气息,温润柔和。
那块古玉已经拿到手了,黄金百两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而我独身一人了无牵挂,量项伯言也不会为难青楼里的其他人,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那一夜,我有三次都走出了风暖阁的大门,却还是留了下来。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可能是因为这么久以来只有项伯言一个人听懂了我的琴声,也可能是因为那小子实在太过好骗了,让我没有任何成就感。
第二天清晨,总督府派来了汽车,项特派员的亲随果真送来了百两黄金。我把金子私下里散给了风暖阁的姑娘们,行囊中只有一把古琴和那块古玉。
汽车没有去总督府,而是直奔下关车站,孙中山先生北上和谈也是从这出发的。那时候的火车还是小窄轨的蒸汽机车,慢悠悠的,像是在坐船。在最后一列豪华车厢里,我又见到了项伯言。
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长衫马褂,书生气十足。
“你来啦,路上有没有晕?”他抬眼看我,目光如幽兰般清雅,转身吩咐身边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汉青,让他们开车吧。”
中年男人长着一张阴沉的脸,点点头出了车厢。
“去哪儿?”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发。
“北京城。”项伯言淡淡一笑,“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车头向着北方,天际苍茫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