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二个故事 黄金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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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原来是这样……”林夏黯然道:“这么好的一个人儿,有才华又善良,怎么就……”
 
  “人非金石,天道无常。”白起永远都是那么冷静,冷静到不近人情,“又有什么好怪的呢?”
 
  紫弦长叹一声,欲哭无泪,却也无言以对。
 
  “没人性!谁不想把亲人爱人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谁像你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六亲不认!”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林夏还想再说,却被阿离悄悄拉住了,坏小子指了指躺在金山上的那个男人。青白色灯光照下来,他的脸毫无血色,像是停尸房里的尸体。
 
  “不对啊!按紫弦你这么说,真正的项伯言已经死了,那现在这个是谁?”
 
  “还是他。”白起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只是一具躯壳。”
 
  “什么?难道是僵尸?!”林夏忽然感到后背冒了股凉气,她听老爹讲过,当年湘西有一种神秘的赶尸人,会茅山道术,能驱赶着身死在外的尸体归乡,而那些尸体每晚排成一行,随着赶尸者的铃声穿山越岭……
 
  “那都是林建南哄你睡觉的封建迷信的鬼故事,骗人的。”白起不屑地说,“所谓湘西赶尸不过是一种障眼法,是赶尸者为了路途上运送方便、赚取死者家人钱财的一种手段。”
 
  你一个谜之身份的不明生物还有脸批判封建迷信?你自己就是封建迷信好不好!林夏心里暗骂。
 
  “是那块古玉?”白起忽然问紫弦。
 
  “正是!”紫弦点头,“白医生果然是前辈,恐怕今天在诊所时您已经识破了其中的玄机吧?”
 
  “到底是什么嘛!又跟那块古玉有什么关系?”林夏忍不住插嘴。
 
  “也对!要想让项伯言活蹦乱跳地再活上几十年,没有外力相帮是做不到的。”阿离频频点头。
 
  “我早就听闻有一种咒法可以让死者回魂,但需要蓬莱长生之力的加持。”紫弦眼中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雪的凄冷冬夜,“我当时悲痛欲绝,一心只想救回他,便想起了那个禁忌之法,再加上身边正好有蓬莱古玉,于是……”
 
  “原来是这样!”林夏恍然。
 
  “但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咒法会被列为禁忌么?”白起冷冷地说。
 
  “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救人心切。”紫弦懊悔道,“咒法果然如我所愿地成功了,我眼见情郎苏醒,又喜又悲扑了上去。可他却木然如同石像,已经记不得我了……”
 
  “为什么?!”林夏惊讶。
 
  “那个咒法本不是禁忌,但需要的条件太高没人能做到。一是要求在人死的一刻,将他的全部精魂收集聚拢不得溃散一分一毫,二是要有一具能承载精魂的肉体躯壳。”白起解释,“因为那具肉身其实已经死了,所以还要用极为稀有的蓬莱之力为他提供生气,以供他继续活下去。”
 
  “那项伯言为什么会失忆?”林夏奇怪,按理说这条件已经具备了呀。
 
  “因为现在那具肉身之中根本没有一点点项伯言自我的精魂。”白起摇摇头,“只剩一股临死前的执念而已。”
 
  “执念?”
 
  “他自从回魂之后就已经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件事——他要一刻不停地赚钱,直到拥有装满一间屋子的黄金。”
 
  “啊!”林夏轻轻惊叹,“他说过要东山再起,用一屋子黄金做聘礼来娶你的!”
 
  “可惜他已经记不得为何要这么做了。”紫弦黯然说,“他现在只记得自己要赚更多的钱,直到一间房子被填满之后,就造一间更大的来装钱。眼见着他从一位翩翩公子变成了守财奴,我的痛苦不亚于亲眼见到他死去!可我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帮他料理一切。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
 
  众人沉默了,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钞票被风腐蚀的声音。
 
  “好可怜……”林夏小声说。
 
  “他是很可怜的,外人都说他是疯子,是见钱眼开的奸商……”
 
  “不!我是说你很可怜。”林夏不忍地看着紫弦,“眼睁睁看自己最爱的人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还要继续抓着他不放手……”
 
  紫弦一怔,把脸扭了过去,她今晚一直没有掉下的泪水,终于越过坚强掉了下来。
 
  “有个很讨厌的人跟我说过一句话,人和妖物都会把自己困在心的围城里,勇敢的人开门走出去,脆弱的人只能打开门放别人进来。”林夏说着看了看白起,白大夫还是那样冷如冰山。
 
  “我想现在这样项伯言也不会开心的,他被困在钱的围城里,而你却被困在他的围城里……”
 
  “林小姐,谢谢你!”紫弦擦了擦眼泪,“可我除了继续现在的生活,又能做什么呢?”
 
  “我看未必能继续下去了。”白起忽然说,“白天时我已经做了诊断,项伯言的肉身支撑不下去了,他本是凡人,肉身能够经受蓬莱之力百多年的冲击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了。现在出现所谓‘感冒’的症状,就是肉身崩溃的前兆。一旦崩溃的话,那股残存的执念恐怕就要催生出真正的妖物了。”
 
  “啊!那该怎么办?”林夏也不知所措了。
 
  “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白起点燃了一支烟。
 
  紫弦认出了那支烟,她想起白起说的话,那种烟叫桃源乡,有某种神奇的麻醉效果。
 
  “需要我帮你做个了断么?”
 
  “请大人帮我!”紫弦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就算不要这千年修为,就算粉身碎骨,也请大人让他能够解脱!”
 
  “不需要粉身碎骨,只需要你现在看着我。”
 
  紫弦一愣,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起,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几乎是透明的,双眼之中一片万古不化的幽蓝!他口中的香烟忽然闪亮,紫弦看到一口纯白的浓雾扑面而来,鼻间只留下一股醇厚的烈酒香气。
 
  “去吧,去桃源乡里找到那个人,做出你该做的选择。”
 
  白起的话还在耳边,而紫弦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从云端坠落……
 
  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茂密的翠竹。
 
  这院落,这竹林……
 
  难道……
 
  紫弦颤抖着走上石阶,推开雕花的木门。房间里依然是当年的陈设,墙上悬着一把古琴,和几幅项伯言手把手教自己画的花鸟图,挽着紫幔的床头放着两件衣服。
 
  一件是男装,另一件就是那身猩红的纱裙,仿若嫁衣。
 
  换好衣服,来凉亭见我。
 
  素笺上依然还是那熟悉的字体,虽然有些慌乱,却还是那么清秀有力。
 
  做我该做的选择……
 
  猩红的裙摆拖过石板路面,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走过天井,走过荷花缸,走过戏台,走到花园的深处。
 
  这是梦境么?可自己经过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这又怎能复制?可这是真实么?过去的事情又怎么能重来?
 
  只有当那个凉亭中孤独清瘦的背影出现时,她才不再怀疑——因为她已经顾不上怀疑了。
 
  “你来了?”项伯言转过身,那双眸子清雅如兰,见到红衣的美人又惊又喜。
 
  “久违了……”
 
  久违了?为何是久违?可项伯言已经顾不上多想迎了上来。
 
  “你穿女装果然很美,我没看错。”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怜爱中带着些顽皮,“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
 
  “女娇娥,永远都是女娇娥。”紫弦点着头,泪水却早已止不住地流落。
 
  “哭什么……我又未曾欺负过你。”项伯言微微皱眉。
 
  紫弦扎进他的怀中,已经哭成了泪人:“你个傻子!为何不欺负我?为何早不欺负我呢?”
 
  项伯言一怔,却旋即欣然一笑,拍着她的肩头抚慰着。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亭子外有几个人还在张望,是汉青他们,去奉天的火车还在等着自己。
 
  “回他一声,让他不用等我了。”项伯言深情款款地望着紫弦,“今日我只爱美人,不爱江山!”
 
  紫弦红着眼问:“能不能跟我走?”
 
  “跟你走?”
 
  “对,舍弃这里的一切,不要黄金不要权力,我们走!”紫弦顿了顿,“你舍得么?”
 
  “让我放弃这一切的话,还有个条件。”项伯言皱眉,“你要为我弹琴,弹一辈子。”
 
  “一辈子够么?”
 
  “那就三千五百六十二辈子吧!”项伯言大笑着对门客们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开,“永生永世,你要为我弹琴!”
 
  一首古歌在两人耳边响起,声音低沉却悠远缥缈。随着那歌声,一只无人小舟从湖面远处的天际线缓缓驶来,所到之处冰封溶解、睡莲绽放,如梦如幻,仿佛是来接他们归去,眨眼间便到了凉亭前。
 
  二人携手登舟,歌声袅袅中,琴声顿起,小舟向那天际的一点光明驶去。
 
  船上的人击桨做歌应和着琴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好久没有弹过琴了,有人能听懂自己的琴声,真好!
 
  紫弦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那座堆满钞票的地下宫殿。林夏和阿离都向她点头示意,白起依然在那里冷冷地吸烟。
 
  她快步走上那座“金山”,来到项伯言的面前。
 
  那张曾经干瘪冷酷的脸上,此时却挂着释然的笑容。她明白了,刚才的一切既不是梦境也不是真实,而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东西。
 
  骤然间,整座“金山”从底部一点点消融。那些腐朽的钞票,连同项伯言一起全都化作了金色的尘埃,在空中飞散,将阴暗的地下室变得温暖明亮,宛如仙境。
 
  他解脱了……
 
  紫弦笑了,流着泪笑了。
 
  地上只剩下一块翠色的古玉,那是支撑项伯言肉身的力量来源。
 
  “白医生,这块古玉就当作今天的诊费吧。”
 
  林夏本来想拦住,可白起却毫不客气地接了下来。
 
  “你以后要怎么办?”林夏看着怅然的狐妖,心中有隐隐的不忍。
 
  “他已经放手了,我也该放手了。我想我会找到生活的目标的。”紫弦摆摆手,“毕竟还有这么大的公司留下来,我想总能为他找些意义吧?”
 
  “以后有空就来找我玩!咱们交个朋友吧!”林夏忍不住问,“以后你还会弹琴么?”
 
  “我想应该不会了……”
 
  是啊,没有了知音,又弹给谁听呢……
 
  已经走向电梯的白起此时去而复返,走到紫弦面前,冷冷地说:“放手未必是失去,你已经拥有他了。”
 
  “放手未必是失去……”紫弦喃喃着陷入沉思。
 
  “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听你弹琴。”白起微微欠身,转身走向电梯。
 
  天已经亮了。
 
  出租车行驶在回烟雨胡同十八号的路上,阿离在前面打盹,白起和林夏坐在后座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林夏忽然问。
 
  “没有。”白起手心里攥着那块古玉,从上车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它。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抽桃源乡?”林夏怀疑道,“这不是设套给人钻么?”
 
  “他的肉身就要崩坏了,桃源乡能把那股执念镇压一时,否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恶灵了。”
 
  “说到桃源乡……”林夏磨蹭了一会,问道,“在项伯言的梦境中,你唱的是什么歌呀?”
 
  之前紫弦进入桃源乡的时候,林夏和阿离也被白起用烟雾拉了进去,通过门客们的视角目睹了一切。而当时那首招来仙舟的古歌,就是白起唱的。
 
  白起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着实有些吓人……
 
  “算啦!不说拉倒!”林夏把头扭向窗外,气哼哼地道,“亏我还想夸你唱得好听呢!”
 
  过了许久,白起在她背后才幽幽开口。
 
  “那是一首引路的歌,很久以前唱过的。”
 
  林夏对着玻璃偷偷笑着。
 
  “司机,请停车。”白起忽然叫住了车。
 
  “干吗去?”
 
  “你们先走,我去喝杯咖啡。”他捏着那块古玉下了车。
 
  “我也去,我也去。”林夏也追了下来,“你请客!”
 
  白起眼见着出租车再次开走了,露出罕见的愁容。
 
  “抠门!一说请客就皱眉。”
 
  “不,我是在想阿离还在车上睡着呢。”
 
  “他呀……让他回去给我修屋顶!什么豆腐渣工程,一踩就坏!”
 
  “我在想……”白起冷冷地说,“他身上仿佛没有钱付车费……”
 
  尾声
 
  国贸三期顶层咖啡厅,这是城里的最高点,透过窗户,能俯瞰整个北京城。
 
  淡棕色的枫木桌上摆着两只洁白的骨瓷咖啡杯,银白的壶嘴向下倾泻着醇香的咖啡,袅袅的水汽蒸腾,在壶嘴上蒙上一层雾色。
 
  身材窈窕的女人端起两杯咖啡,走到角落靠窗的沙发座上坐下,一杯放在那个已经睡着了的女孩面前,另一杯是给自己的。
 
  睡着的女孩身边,白起正慢条斯理地往一杯冰咖啡里继续加着冰块。
 
  他从不喝热咖啡,至少在这里不喝。
 
  “我让人看过了,的确是蓬莱之舟上的东西。”女人把那块古玉递给白起,指甲油如凝固的血液一般暗红。
 
  “什么部位?”白起问。
 
  “只是船头的一块碎片。”女人的笑容如传说中的美杜莎般迷人妖冶,“传说那艘大船是由昆仑山腹中的玉核雕琢而成,长三千六百里,宽一千八百里,以五色之锦为帆,以鲲鹏拉纤。所到之处,天火遮盖了日光,万妖追随奔走,只可惜那征天巨舟才出发不久,就被人击落了。”
 
  “什么人干的?”白起望着那杯冰块出神。
 
  “不知道,我只听目睹它坠落的妖物们说过,大船坠落的那一刹那,天地翻转变色,海水沸腾喷流,整个世界充满了悲鸣和火焰。”女人指了指古玉边缘的那圈黑色,“相信这圈伤痕就是在那时候被烙上的。”
 
  “谢谢。”白起收起古玉,对睡着的林夏说,“我们该走了。”
 
  “讨厌……”林夏闭着眼嘟囔一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真是一副极美的皮囊啊!”女人端详着林夏,话中带着醋意,“她就是林夏么?真是个俗气的名字……”
 
  “离她远一点。”他的语气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威胁的意味。
 
  “别动怒,我只是在嫉妒她。”女人轻佻一笑,“一个能把你困在这里的女人,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呀?”
 
  白起轻轻搅动着冰咖啡,其中冰块占了绝大多数,让人感觉他只是在吃冰……
 
  “放手不是失去……”女人轻声笑着,“你真会骗人。”
 
  “放手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好事。”白起把杯中的咖啡和着冰一饮而尽,双眼映出一片冰蓝,“不肯放手的,就要承受得住代价!”
 
  女人眉间滑过一丝哀伤,她想起白起第一次见她时说过的那句话:
 
  你生命中最珍贵的,就是那个让你最执着不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