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六个故事 平安夜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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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宋小姐出生在一个外交官之家,她父亲曾经做过中国驻美国大使,母亲也是中国最早一批留学海外的女学生。她自小在欧美长大,受西洋文化熏陶极大,是那个陈腐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新女性。她从小对各类艺术均有涉猎,后来却对戏剧情有独钟,尤其是喜爱刚刚在美国迎来黄金时代的音乐剧。
 
  不同于古典主义的芭蕾舞剧和意大利歌剧,音乐剧在表现形式上要轻松许多,音乐、剧情、演唱、舞蹈、幽默种种元素都要兼顾。在刚刚兴起的时候,人们往往认为音乐剧的调子太偏近于闹剧,而事实并非如此。音乐剧也能表现很多严肃的主题,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可以说是情节与音乐并重的一种戏剧形式。
 
  宋小姐的父母送她出国,本来是去念医科的,父母期望她能用医术救治更多的国民。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私自改掉了自己的专业,从最被人看好的医学院,转到了戏剧科,一头扎进音乐剧这个崭新的世界中。
 
  像她这样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富家千金,每天和演员、乐手们混在后台,即便是在美国也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她不仅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甚至还为此和自己的未婚夫解除了婚约,自此再也没有提起过婚姻二字。
 
  如果把我们的世界比作一列不断前进的火车,那驱动着车轮的熊熊烈火,往往就是被这些离经叛道的人所点燃的。
 
  她在我眼中是个很独特的女性。父母病逝之后,她一个人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在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音乐剧为何物的时候,她用自己所有的财产致力于兴建中国第一座音乐剧剧院,试图用它来改变更多国人的思维,让这个国家更加开化,更加了解现在这个世界。
 
  她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收养我们那天开始,就从未强迫过我和婉仪做任何事情。可她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而是教我们不要去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各自的苦衷,原谅这个世界,要比抱着憎恨去生活更加从容快乐。我们遵循她的心意,在妈妈前面加上她的姓,叫她宋妈妈。
 
  我们和她一起住进了这座刚刚建成的剧院里。她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给我和婉仪准备好早餐,用向阳花般温暖的笑脸迎接我们。除了剧院的事情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们身上。以当时我和婉仪的知识水平,无论是去公立还是私立学堂,都无法跟上里面的课程。她索性就让我们在家中学习,自己亲自上阵,教我们中文、算术、音乐、舞蹈,既是母亲,又是家庭教师。
 
  宋妈妈说我们都很有天赋,有成为大演员的潜质,但也希望我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当我们见到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要成为像她那样的音乐剧演员。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一种我们从未品尝过的魔力。
 
  一座剧场在物理层面上,只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是只要宋妈妈站在那里,那就是整个世界,有悲欢离合,有爱恨情仇,能让人大笑着流泪。
 
  从头学习音乐剧表演是很艰难的事情。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下没下到,观众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和婉仪每天都起得很早,先练声,再练形体。宋妈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并不拘泥于西洋的表演教学,还会请京剧界的大角儿来指导我们。虽然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两门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艺术的共通之处,但日后却真的受益匪浅。不论是演员还是导演,舞美还是场工,剧场里的所有人都是宋妈妈的朋友,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他们像看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看待我们,时不时也会点出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大家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的年纪比婉仪要大两岁,进步得很快,不过三年时间,就能上台客串一些小角色了。记得我第一次登场那天,守在侧幕条边等着上场,整个人紧张到全身发抖。
 
  这跟以前在育婴堂唱诗班时完全不同,虽然偷偷从幕布缝隙看过去时,整个台下黑漆漆一片,但你知道那里有上千双眼睛,正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是那些你自认为很微小的动作,都会暴露在他们的审视之中。
 
  虽然唱词只有三句,也不需要加上舞蹈,但万一唱错了怎么办?万一刚上场就滑倒了呢?万一观众不喜欢我的表演呢?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眼看就要到我上场的时间了,我却连自己要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就当他们是南瓜。”身后有人低声说。
 
  我僵硬地回身,发现不只是宋妈妈和婉仪,整个后台所有的演员、场工都站在我身后,大家都用目光在鼓励着我,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就当台下的人脑袋都是南瓜。我每次上场都这么想。”宋妈妈微笑着说。
 
  “对对对,一群听不懂你说话的南瓜,爱怎么演怎么演!”大家也纷纷起哄。
 
  南瓜?一千多个顶着南瓜头的观众,就像我们万圣节做的彩灯一样……我笑了,心里的紧张就像被大风吹过,消散一空。
 
  “加油!”婉仪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看着像根稻草一样瘦弱的婉仪都为我担心,我不禁感到可笑。阿莱啊阿莱,什么时候轮到婉仪替你紧张了?她才是那个在生人面前都不敢说话的孩子呀!
 
  我转过头看着舞台,重新调整了呼吸,把台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问题!这都是我练习过几百次几千次的东西了。宋妈妈说过,只有苦功不会辜负一个演员。一定没问题的!
 
  “去吧。”宋妈妈在我背上轻轻一推,从她掌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让我无所畏惧。
 
  我迈向了那个灯火辉煌的舞台,那个世界终于为我所有!下场的时候,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首演成功后,宋妈妈特意带我和婉仪去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吃西餐。
 
  我和婉仪都是第一次去那种高档的地方吃饭,据说在巴黎都很难吃到那么嫩滑的烤乳鸽,眼前全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侍者们在桌面间往来如流水,让我眼花缭乱。
 
  宋妈妈说这是他们当年在美国时的一个传统,演员第一次登台之后,都要好好地庆祝一下。那一晚她一杯杯地喝红酒,脸色红润地笑着,甚至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大声讲话。婉仪也比平时更爱笑了,她整晚都围着桌子飞奔,像一只穿梭在花丛里的蝴蝶。
 
  她们脸上的笑容,比观众们的掌声更让我开心。亲生父母虽然抛弃了我,可我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和全心全意爱着我的家人。
 
  之后的日子里,我在舞台上的戏份越来越多,等到十八岁那年,我就已经是整个剧院顶梁柱般的男一号了。各大报纸上都在报道同一个消息:东单剧院里的小生阿莱,横扫北平伶界,当成为新晋男伶之首。
 
  宋妈妈却很不喜欢他们对我的称呼,她认为“伶人”这个词,带着旧时代人们对演员的偏见。
 
  “我们是艺术家,在欧洲,在美国,艺术家是最被人们尊重的。”她气愤地和记者们说。
 
  我倒是毫不在意,毕竟这还是在中国,偏见和旧习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消亡的。而且我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叫我什么,或是怎样看我,我只在乎自己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那种天地之间唯我独鸣的感觉。
 
  我太享受那种感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为我角色的人生欢笑流泪,就像一个世界的主宰。在剧院这个空间里,我不再卑微,不再被人忘记,我就是王。
 
  但有一点始终都让我有些遗憾,婉仪一直都无法登台演出。
 
  那年她十六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她的嗓音更胜于我,甚至比当时所有的女演员都要优秀。如果论独唱的话,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厉害。但音乐剧并不是只有演唱,还要加上戏剧的表演。只要加上表演,婉仪身上那股灵性便消失了,整个人笨拙得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
 
  宋妈妈对她的状态也很担心,倒不是因为她不能上台,主要是担心她整个人生活的状态。宋妈妈也私下里跟我谈过,说她并不要求我们都登台,因为我们现在的收入足够养活整个剧场的人了,她想让婉仪能放松下来,走出一条真正适合自己的路。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她和我一样都是在育婴堂里的长大的。那里的孩子经常会为了争夺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打架,因为我们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即便是一个汽水瓶盖,也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财产。
 
  抓住唯一的拥有,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每每深夜我经过琴房时,都能听到婉仪练习的歌声。她比任何人都要刻苦,可却比任何人都要缺少自信。自信需要慢慢培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婉仪,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担心她。
 
  可还轮不到我担心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之前有段时间,剧院的生意并不景气,主要原因是当时整个北平的政局都在动荡,打着不同旗号的大兵轮番进城,整个城市人心惶惶,没什么人有心情来看音乐剧。
 
  剧院的舞台停一天,整个剧场几十口人吃饭就是问题。宋妈妈为此憔悴了不少,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贴补大家的家用,可依然落下了很大的赤字。
 
  好不容易等到时局稳定,剧院重新开始演出了。我们准备排演一出大戏,一出能重振整个剧院的作品。
 
  我作为剧院的顶梁柱,又是宋妈妈的养子,当然是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很不好,开始以为是得了普通的伤风,也没有太在意,还继续在排练演出。可是后来咳嗽得越来越重,重到我需要调整好几次气息才能唱完一小段台词的地步。
 
  我不敢告诉宋妈妈。她只要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强迫我好好休养,然后把我从主角的位置上换下来。可整个剧院都在指望着我,临近演出前要再换角色会让这些平时疼爱我的家人无比绝望。
 
  我找了一些伤风药自己吃了,继续强撑着排练,实在忍不住要咳嗽了,就找个借口,独自躲进化妆间咳上一阵,然后再出来继续唱,但慢慢地我整个人越来越虚弱,经常会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水。
 
  终于撑到了首演那天。
 
  宋妈妈在演出前和每一位剧院成员紧紧拥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排戏,却没发现不知不觉间她老了很多,曾经光洁的眼角布满了细纹,鬓角的发丝也多了几根银白。
 
  “加油,就当他们是南瓜。”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拥抱我,没有多说什么。
 
  舞台的钟声敲响了,该我上场了……
 
  可能是我之前太过忽略自己的病情,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肺里就像在燃烧一样灼痛,有几句唱词险些就因为咳嗽被打断了。
 
  趁着换场的工夫,宋妈妈抓住了想要冲向化妆间咳嗽的我。
 
  “今天身子不舒服?”她最近都在忙着给大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没怎么来看排练,我也刻意让自己避开她,以免被她发觉,所以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察觉。
 
  “没事!我能行!”
 
  我躲开她,冲进了化妆间,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一会,重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已经是血红的了。
 
  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你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你曾经在护城河边发过誓,如果有一天上天能给你一个家,你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
 
  再次走出化妆间的门,门外已经站了长长的两列人。剧院里所有人都来了,那些守护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正神色焦虑地看着我。他们一直都很疼爱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没事,有点小伤风。”我安慰着大家,咬紧牙关走向台口。
 
  婉仪站在那里等着我,她手里托着一杯川贝雪梨茶,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忧。
 
  这么多人,唯独瞒不过的就是她,可唯一不会劝我的,也只有她,因为她太了解我了。
 
  “加油。”她低声说着,把杯子递给我。
 
  我一饮而尽,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像对巨人发起冲锋前豪饮的骑士那样,重新登上属于我的战场。
 
  骑士冲向巨人,却发现它其实是一座风车。我凭自己的勇气登上那个战场,最终却被人抬了下来。
 
  意识模糊之前,我只记得自己正在完成最后一段独唱,之后便要为心爱的人坠楼殉情。蒙上滤镜的光筒打出一道蓝色的追光,我孤独地站在钢铁搭成的高楼之上,在提琴的独奏中诉说着心中的悲凉。一曲唱罢,整个人从高楼上坠落,消失在观众的眼中。
 
  观众席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人们打着呼哨,欢呼着万岁,等待着我重新登台谢幕。可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能登上那个舞台。
 
  再度醒来时,我身边环绕着一片白色,有两个身影正在门廊上低声交谈着。
 
  “他其实自小就有痨病,现在复发之后病情更加重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该早一些发现的!”一个声音抽泣着责备自己。
 
  “也不怪你,痨病本来就是慢性发作的病症,我想他自己也试图瞒了你很久了。”医生宽慰着宋妈妈,“以后他不能再做费神费气的工作了,像登台演出就更加不可以……”
 
  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判处了我舞台生涯的死刑。
 
  我曾以为自己是那个世界的王,可是现在我失去了自己的王国。滚烫的泪水如同地心的熔岩一般涌出,烫伤了我。我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哭泣的声音被门外的人听到。
 
  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我才终于出院,但这也只是暂时缓和了病情。
 
  痨病,现在人们叫它肺结核,以现代科学来看是种很容易控制的病症。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想要根除这个病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慢慢的调养来延长病人的寿命。
 
  出院那天,剧院里所有人都在门口等我。他们并没有责备我搞砸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只是拥抱我,给我讲着我离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笑话。可我完全笑不出来……
 
  婉仪在人群中看着我,并没有讲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虽然宋妈妈一直坚持,但我依然还是决定从之前的房间里搬出来,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我独自住进了这间舞台正上方的阁楼。
 
  从那时候开始,我很少见人,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般远离人群。每天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间阁楼里发呆,拒绝给任何人开门,食物也只让他们放在门口。渐渐地,我想他们已经忘记我了……
 
  我只想一个人封闭在这里,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台下的歌声会不断地飘向上空,无孔不入地穿透地板,进入我的耳朵。那些欢快的歌声,对此时的我而言如同丧钟般可怖。我疯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听不到那些歌声。可这都无济于事。因为有些歌声早就已经埋进我的心里了,这些歌声就像恶鬼一般在深夜里追逐着我,让我无法入眠。
 
  直到一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正在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就此结束生命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段歌声,缥缈如我不曾见识过的江南烟雨,像是幽林深处鸣唱的夜莺般将我从死亡的期许中唤醒。
 
  我不得不承认,是那个歌声让我坚信了造物之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类无法攀登的。
 
  我被那个歌声所吸引,缓缓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中听了很久。这个时候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难道是来收割我灵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哪怕死又能怎样?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么?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开那扇很久没有打开的门,沿着曲折的木板楼梯走下去,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没有开电灯,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女孩站在灯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云朵般洁白,仿佛是来迎接我进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个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平时登上舞台之后,连说话都有问题的女孩。
 
  她是婉仪啊!那个曾经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祈祷的婉仪啊!
 
  她仿佛发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走上去拥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她肩头上所压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还去找了宋妈妈。她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滚落一地的酒瓶,她伏在灯前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空杯。她的脸又沧桑了许多,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美丽。
 
  我艰难地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轻轻地给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个儿子你知道么?”她在醉梦中忽然喃喃低语。
 
  “知道……”我心里猛地痛了一下,轻轻抚着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很想告诉她,那个迷路的儿子现在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虽然没有从阁楼里搬走,但心已经从那座牢笼里走了出来。
 
  那个时候剧院的情况很糟糕,宋妈妈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我开始重新召集当年的那些老人,让大家忙碌起来,准备再次振兴这座剧院。
 
  这个行业其实和京剧、相声没什么区别,观众是来看角儿的,只不过我们把角儿称为名伶罢了。自从我离开舞台之后,剧院里已经没有人能撑起一场大戏了。情况虽然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个希望——婉仪。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问题所在,只是从未想过要强求她走上这条路。但那天晚上她坚定地告诉我,就算再难,也一定要用自己的这双手守护这个家。
 
  我虽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还有积攒下来的经验,还有对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传授。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仪身上。
 
  我知道婉仪最缺少的是自信,所以我对症下药地带着她游遍了北平城的每个角落,让她给这个城市里所有阶层的人歌唱。刚刚开始时,她依然放不开自己的手脚,我让她先闭上眼睛,用想象让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上。她慢慢开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点点进步着。
 
  我用各种练习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打开自己。这种练习外人看上去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像什么动物模仿,扮丑扮怪,为的就是让演员放开自己,乃至忘记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把自己这几年来在舞台上演唱的经验全都教给婉仪。婉仪之前的唱法所表现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体会角色。这些东西是教科书上没有的,只有一点点口传心授。
 
  新的剧本写出来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剧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练。有事儿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脸上都喜滋滋的。宋妈妈身体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没让她多操心这些事,一直等到联排结束之后,才让她来验收成果。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得出,这事儿成了。
 
  首演的那天终于来临了。
 
  我作为这部戏的导演,也是这座剧院现在的管理者,一一拥抱了所有人,就像当年宋妈妈做的一样。
 
  剧院里老早就挤满了观众,大家热切地等待着久违的新剧上演。舞台上空响起一声钟鸣,全场熄灯,掌声此时就已经响起来了。
 
  婉仪独自站在台边候场,被她紧紧抓住的侧幕条像只畏缩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我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既有些担心,也有些欣慰,仿佛一个即将送自己妹妹出嫁的兄长。
 
  “紧张了?”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她转过头发现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阿莱哥,我有点怕。”
 
  钟鸣再次响起,大幕缓缓拉动,台下台上都是一片漆黑,观众们和演员们都在等待着第一束灯光亮起。
 
  “别怕,就当他们都是南瓜。”
 
  她笑了,重重点头,转回身再次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第三声钟鸣响起,沉睡的灯光被唤醒,上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去吧……”我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跟她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当年的宋妈妈,她也是这么把我推向舞台的。
 
  我从宋妈妈的手上感受的温暖,在那一刻全部传递给了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