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六个故事 平安夜 八
八
“所以,那一晚你变成了妖物。”白起放下手中的烟,淡淡地说。
阁楼里安静极了,就像是一个被封在海底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林夏和白起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阿莱的故事仿佛已经讲了一辈子。
“可以这么说吧,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妖物。”阿莱苦笑着说,“我只知道那一晚我死了,但是却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婉仪呢?她为什么没有去演出?”林夏揉着红眼圈儿问。
“据说那一晚她失声了……”阿莱的脸上充满了悔恨,“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怨恨的力量会那么可怕。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绝不会那么做!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晚过后,婉仪就永远地离开了北平,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却变成了这座剧院里的幽灵,在深夜里四处游荡着。
时代在改变,新中国诞生了。这座城市也从北平改为北京,而这座剧院却一直都还保留着。但后来每一个要在这里演出的女主角,都会在登台前失声。曾经的一切爱恨恩怨都已经远去了,只有这个诅咒还在。
人们开始对这座剧院心生恐惧,认为这里是不祥之地。他们想得没有错,可我能感受到这座剧院深夜里的悲鸣,它就像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宠物,期待着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在观众席上安静地坐下,欣赏一出让人感动的好戏,走之前只需要留下他们的掌声。这些悲鸣只有我能听到,只有我能安抚它,陪伴它。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才终于等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个剧组再次打开了这里的大门,他们扫清了舞台上的灰尘,让这座剧场焕然一新。他们要在这里演一出好戏,一出比我们当年还要宏大的戏剧,但这却不能将我已经死寂的心灵唤醒。因为我知道,那个诅咒依然还在,而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就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在阁楼里听到了一个让我热血沸腾的歌声。其实那个歌声很小,可是仿佛整座剧院都在和她共鸣。而且对我来说最致命的是,那像极了当年婉仪的声音,通透纯净,像是天使在鸣唱。
我像疯了似的循着那歌声追下楼,想要找到那个唱歌的女孩。
在我到达舞台之前,那个歌声停下来了,舞台上只有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正在安静地打扫着白天人们排练留下来的垃圾,打扫结束之后便关上场灯离开了。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安琪,是这个剧组里的一名最普通不过的龙套演员。
安琪是这里最不起眼的姑娘,只是来伴舞,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但她很认真,即便只是跑一个龙套也会细心地记住导演所有的要求。看得出来她很珍惜这个机会,所有龙套们都在休息的时候,她也会静静站在台边,听导演给当时的女主角讲戏。
当时的那位女主角是个电影演员出身,脾气大架子也大,会带着四五个助理来排练,而且在我听来唱功根本不过关,属于小学生合唱团的水准。导演老头子倒是还有点真材实学,但面对这么一位主角也是白搭,纯属对牛弹琴。
可这位女明星有名气,制作方当然也看中了她带来的明星效应。其实这么多年来,演艺圈没什么改变,只不过在我们当年,只有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会在这一行里混出名声来。
安琪从不跟导演攀谈,也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自己,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就像一株路边的野草似的,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但每当排练结束之后,演员们送走了主角们,导演和制作人也都上车走人了,她总是一个人留下来收拾残局。人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剧组里还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她仿佛很喜欢干这些杂活,做那些别人都嫌弃的工作。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安琪才会绑起头发,一个人在空荡无人的剧场中默默收拾着,先把饮料瓶、废纸这样的垃圾捡到一起装袋,然后把四处乱放的道具全都摆回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扫完台板上的灰尘还要用拖把拖上两遍才算结束。
这些工作全部做完之后,终于轮到我期待已久的时刻了。
她会先在舞台上坐一会,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轻轻歌唱。白天那位女明星试了无数次都无法完成的唱段,在她口中却轻松得如同捡起一片树叶。
她的长相其实并不算非常出色,但一旦唱起歌来,那个普通的女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绝世名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随着唱词在变化,时而性感妩媚,时而纯净无邪。
宋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世界上有三种好演员。
第一种,人比戏好,就是说一个演员个人的魅力要大于他塑造出的角色魅力。这种演员所有的角色其实都带着自己的烙印,观众们看他的戏之后,会忘掉那个角色,而记住他。
第二种,戏比人好,就是说一个演员个性上并不突出,但会把角色展现得活灵活现。这种演员是会让观众记住角色的,一般来说就是人们口中的演技派。
第三种人可遇而不可求,是这个行业里的天才,他们做到的只有一点,却是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就是人戏合一!
安琪就是第三种人,而且安琪还有另一个先天的优势——一条金子般珍贵的好嗓子!在婉仪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美的歌声了。虽然她的演唱还有瑕疵,但的确是一块难得的璞玉,让我不得不心动。她现在和一个伟大的演员之间的距离,只是差一个好的老师,而在当时看来,她根本不会得到那个机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能分辨出天才和庸才,就像让千里马去拉车一样,埋没天才其实等同于一种犯罪!
我终于忍不住在她面前现身,从帷幕背后走到了台前。
安琪吓了一跳,赶忙对我道歉:“对不起!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走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交谈,我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开口。
“您……是这里的场工?”安琪试图化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我收拾完舞台马上就走。”
“你会唱歌么?”
“您刚才听到了……”安琪看上去有些羞涩,“我只会一点,不太敢在其他人面前唱。”
“好。”我走到钢琴边,打开了琴键盖,“我来弹,你来唱。”
安琪有些不知所措,但听到我的琴声一起,她就再次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慢慢跟上了我的旋律。
一曲唱罢,她显得很兴奋,有观众欣赏的时候总归是要更有成就感。
“谢谢您,我从来没跟过伴奏。”她羞涩地笑着,“您琴弹得真好。”
“很值得兴奋么?”我冷着脸问,“你觉得刚才自己唱得很好么?”
安琪被我问住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刚才有两句唱词的音准完全不对!重新来,跟上我!”
她愣了一会,再次跟上了我的钢琴伴奏。
就这样,我们练习到深夜,每次我都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失误,甚至是讽刺挖苦,可她始终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根据我说的方法,一点点把自己的毛病改正过来。
“今天到这里了,你走吧,我今晚不想再见到你。”最后我合上了钢琴盖,一个人走向后台。
“那老师我们明天继续上课么?”安琪在我身后喊着。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老……老师。”她被我的眼神吓到了,向后退了两步,但语气依然恭敬。
“随你怎么叫吧……”
“老师再见!明天我还会在这等您的!”她像个被表扬的小学生一样开心,对着我的背影鞠躬后,捡起地上的垃圾袋,风一样地跑出剧场。
从那天开始,我们每个晚上都在上课。
她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婉仪,当年我就是这么教她的。她们不仅仅是嗓音相似,就连缺点都几乎是一样的,都是缺乏自信。于是我又重复了几十年前的课程,开始带领她做各种练习,让她不断打开自己的心。
她进步得越来越快,和婉仪一样,很快我就感觉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了。可随着她不断地成长,我却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让她能看到自己,为什么要重复几十年前犯下的错误。
安琪虽然是个很善良温和的女孩,可当年的婉仪不也是一样么?可她们都是天才,都需要更大的舞台,这里太小了,太破旧了,太微不足道了。而我也是,我就算现在被她们称为兄长,称为老师,可终究不是那个能陪她们走下去的人。我能拥有的,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剧院,它曾经是我的家,现在是我的唯一。
这么多年我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所有怨恨的根源都是爱,如果没有了爱,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怨恨。到头来,我还是宁愿自己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也不想再次活在孤独和怨恨中。
我选择了放弃。
在放弃之前,我为安琪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我稍稍施展了一些手段,让导演在排练结束后留在后台休息室里睡着了。我知道,安琪的歌声会把他叫醒的。
“你这么做已经够了。”我这样宽慰着自己,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阁楼。
果不其然,那一晚导演终于找到了他心中完美的女主角。而那一晚,我也再次回到了孤独的怀抱中。
孤独是孤独者最好的伙伴,它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东西,至少在我这一次生命用尽之前。
一切都像我计划的那样,安琪顺利地成为女主角,在媒体面前大放光彩,变成了戏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拥有了无比光明的前途。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从得到那个角色开始,就一直在剧场里寻找我。她向所有人讲,她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是这个剧场的某个夜班场工,教会了她所有东西。
可根本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人们因为她的美好而原谅了她的“疯狂”,纷纷开着善意的玩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她不相信,在剧院里一整晚一整晚地等着我出现,找遍了这里面每一个角落,却依然没有我的踪迹。
虽然我一直都在帷幕之后看着她,但她这辈子也无法再见到我了。
对不起安琪,请原谅我的自私!好在这个世界很大,你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路边的风景很精彩,很快你就会忘了我的……
“但是现在,这座剧院的诅咒再次应验了!”阿莱愧疚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头揉碎,“这一切的罪孽都起因于我,但我却无法自己打破它。白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明天就是平安夜,是《悲惨世界》首演的日子,只要能赎清我当年犯下的错误,就算现在你取走我的精魂,让我魂飞魄散,我也愿意。”
“怪不得呢!我说今天安琪为啥问我看到了什么没有,敢情你们俩还有这么段故事!”
林夏说着看向白起,他一直没有说话,神色悠闲得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帅哥,行不行给个话呀。”林夏还是憋不住说。
“白医生,您提条件吧!”看来阿莱是真的下了决心。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白起无情地摇头,“你是个孤独的可怜人,但你不是个病人。这件事情只能由病人自己向我提出,没有她的许可,我是不会给你们做手术的。”
阿莱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被一桶刺骨的冰水熄灭了。
“白医生!我的故事只能和你们讲,不能让她知道!”
“那就先把你的心病治好,这件事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白起冷冷地说完,径自起身离去,脚步不带起一点点灰尘。
“你先别着急。别看他那滚刀肉的德行,其实耳根子软极了,我去劝劝试试!”林夏拍了拍阿莱的肩膀,也追了出去。
阁楼的门猛地关上,墙上一幅挂了很久的油画摔到了地上,跌落在阿莱面前。阿莱无力地端详着那幅画,上面的油彩已经黯淡,但还是能看清画面上有三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亲密地抱在一起,幸福地笑着。
那年他十岁,他第一次拥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