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一个故事 天元局 4
四
中国棋院就在天坛公园以南不远的地方,是国家棋类项目的最高机构。这里不仅仅会聚了这个国家中顶尖的围棋选手,还包括了中国象棋、国际象棋等项目。对于一个热爱围棋的少年来讲,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圣地。数不清的名家高手,都是从这里迈向世界棋坛的。
棋院中有一栋风格古朴的建筑,按中国古代建筑法设计,全木结构搭建而成。大厅内部围着一圈宽大的木阶,可以作为观众席使用,正中央深棕色木地板上,摆着一张整块木料雕成的棋桌,左右两侧分别刻着黑白阴阳的图案,托起一张光洁如镜的棋盘。
这里作为围棋的比赛场地再合适不过,既充满了围棋的古韵,又不失现代感,观众们可以随时从棋盘背后的大屏幕上看到棋局的进展。
今天这里正在进行一场选拔赛,从选拔赛中胜出的人,将有资格向围棋大师龙秀行发起挑战,从而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说起龙秀行来,在围棋界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这个人又偏偏十分神秘。无人不晓是因为近十年来,中国围棋界的新星无不出自他的门下,神秘则是因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从何处来,又师承于谁。
大家只知道十年前有一个年轻人从业余赛一路杀到了职业赛,升段的速度仿佛火箭一般。但他却在事业即将迎来最辉煌一刻的前夕选择了退隐,专心致志开办了一家私人围棋学校。他对门下弟子的选拔极其严格,一千个报名的棋手之中,都未必有一个能够入选,但只要被他稍加点拨,其棋力就会像雨季的洪水一样迅速增长。所以很多已经成名的棋手,为了提高棋技,不惜重金也要成为他的记名弟子,想要成为入室弟子,更是难比登天。
所谓的记名弟子和入室弟子的区别其实很大。记名弟子只是在师父那里挂了一个名,师父也只是偶尔点拨他一下;而入室弟子从字面上理解,也就是能登堂入室,传承师父真正的衣钵,得到正统的传授。
所以当龙秀行放出消息将要收一名关门弟子的时候,整个围棋界都轰动了。关门弟子也就是师父的最后一个徒弟,教完这个学生之后,师父也就不再收徒了。所以关门弟子是所有弟子之中实际地位最高的那一个,往往也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只要拜在龙秀行门下就一定能成为顶尖高手,何况是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呢?甚至有媒体已经开始放话,中国围棋未来三十年的辉煌,全都取决于这一场简单的选拔赛。
今天的规则很简单,不限年龄性别,只要能在中心的棋盘上胜出五场比赛就能获得一个去挑战龙秀行的机会。
可是比赛已经进行了三天,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这个入门条件!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第一个入围者的出现,因为台上那个黑发少年马上就要赢下第四场比赛了!
那个少年只有十二岁,身材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了一头,脸色也比那些在公交车上疯跑吵闹的熊孩子苍白了不少,眉间隐隐带着一些病态。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很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专注,脸上没有一点稚气,双眼紧紧盯着棋盘,仿佛整个人全都置身于棋局之中。
有些时候他身上的气质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感觉他并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久经战阵的老棋手。
到场的观众里面除了一小部分围棋爱好者之外,大多数都是已经入段的棋手。围棋是以段位来对选手们进行分级的,这是日本围棋界很久之前的发明。最高的段位是九段,这个级别在当年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虽然现在段位提升的规则比一百年前要宽松了很多,但那个叫文昊天的黑发少年却也是最年轻的入段棋手之一。
两年前,文昊天还在学校的课外班里学围棋,在同龄人中资质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可忽然有一天,这孩子像是突然开了窍,棋力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很快课外班的老师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年时间之内,他从业余三十二级,一路升到了业余七段,那是业余棋手中最高的段位。要知道有些爱好围棋的人一辈子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也只是业余七段。转过年来,在全国定段赛上他连胜强敌,一路杀成了真正的职业棋手。
十一岁的职业棋手还只是个娃娃,却在一年内拿到了各种冠军,将有些比他大上两轮的职业选手打到羞愤离场。
可即便他赢得再多,也从没有人见这孩子笑过,也从未见过他有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他就像是一个为棋而生的机器,一个天生的棋痴,一个只为了胜利而强行封闭自我的棋痴。
但是就在一个月之前的比赛上,这个孩子忽然退赛了。虽然棋院极力封锁了消息,可还是有内幕人士传出了话,说是那天他在比赛中突然流了鼻血,怎么都止不住,他坚持要完成比赛,但最终还是晕倒在棋盘上。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今天是文昊天在那件事情之后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眼前。
“我输了……”对面的棋手无奈地说。
少年木讷地起身鞠躬将对手送走,自己却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脸色越发苍白。
趁着收拾棋盘的时间,下一位选手随即登台,到了他面前犹豫了片刻,回头低声问后面的比赛工作人员:“要不让他再休息一下?”
“我不用。”文昊天听到了他的话,起身坚定地说。
“那好吧……”工作人员对他点点头,“请开始比赛吧。”
少年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两口气,用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夹起一枚棋子,如同完成一场仪式般郑重地扬起手腕,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回荡在大厅之内,最关键的第五局较量终于开始了!
观众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屏幕的直播上,大家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表情也随着紧张的棋局不断变化着。
还穿着那身黑西装的白起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那里既偏僻又照不到灯光,适合匿藏一些禁止带入的东西。
“就是他?”白起看似在自言自语,但其实是在问黑色诊疗箱里的天元。现代围棋即便制度改良再多,也不可能允许野猫进入。
“怎么样?底子不错吧?”箱子里探出一个眼神鬼鬼祟祟的猫头。
“果然如此……”白起幽幽地说,“他和你一样,都是天生的棋痴。”
“没错!”天元龇牙一笑,“见到那孩子之前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棋了,你也知道,主要是因为没有对手,我人生最大的敌人就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啊!”
白起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妖物里面你也算棋下得不错的,可还是不够看。凡人嘛,又根本无法和我这个被困在猫身体里的老鬼交流。和蠢货们下棋还不如去追小母猫快活。”天元叹息着说,“在遇到这个孩子之前,我已经有一百年没跟凡人说过话了。”
“他能看到你的本尊?”白起有些惊讶,“我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通灵的体质。”
“我也有些纳闷,那孩子的祖上我也查了,父母往上八辈子都是读书人,和咱们一点都不沾边。他的爹妈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德,生出这么个天生的棋才!可能这就是缘分,我为了追一只落单的麻雀跳到了他家的窗外,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的本尊,而且他眼中只能看到我的本尊,根本看不到我这个猫身。”
“所以他眼中的你一直都是人形的?”
“嗯。”白猫点头,“我也是惊讶无比,而且见他正在棋盘上打谱,所以一时兴起跟他玩了一局。”
“结果怎样?”
“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天元伸出爪尖当作牙签,剔着牙说,“虽然离赢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在棋里表现出来的悟性已经超过了十岁时的我!这种人天上地下,十万年可能都出不了一个。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教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你就成了他的老师。”
“我当时哪有这种闲心?!不过我看他这个孩子还算有趣,就答应他每天晚上来和他下一盘棋。条件嘛,就是我能借用他的电脑上网去虐那群菜瓜找找乐子。和他下棋我当然是每战必胜,不过这小子也的确是个人才,输掉一局棋就能马上从里面总结出经验,是个实战型的天才,而且每次都把输赢胜负看得极重。我就喜欢跟这种对手下棋。如果他连胜负都看淡了,你赢了他又有什么快感?越是看重胜负的人,调戏起来越有乐趣。这个孩子也是,每次输了都要哭鼻子、生闷气,但是第二天就会越发地努力想赢我。光凭这点就比当年那些个自称国手的家伙强多了!”
“你一个大宗师还要去欺负一个少年,真是好恶的趣味。”白起冷冷地说。
“我已经独孤求败了,还不能苦中作乐一下么?”天元横了他一眼,看白起忽然冷冷一笑,心里有些发毛。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嘴硬!”白起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你对玉奴百般折辱,今天对这个孩子也是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人非草木,这其中的苦心,他们是很难理解的。”
白猫一愣,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嘴角抽了抽,不屑地说:“老子就是爱看别人输了棋哭鼻子尿裤子,当场吐血是最好的了,有个屁的苦心!”
白起点头,仿佛接受了他说的话,转过头去看大厅中央的棋局。
“血!”观众席里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整个大厅陷入了混乱。
大屏幕直播的棋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点点血红,如同一朵朵黑暗丛林中绽放的血蔷薇。
大家惊讶之下发现文昊天坐在那里捂住了鼻子,鲜血从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中央棋盘边刹那间围了一群人,刚才和少年对决的棋手正在跟工作人员解释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无缘无故就流鼻血了……”
拿着医药箱的工作人员跑上台,想要去给少年止血。那孩子扬手制止了,转身跑向后面的洗手间……
“又发病了!”白猫戳了戳白起,“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没有任何征兆。轻则流鼻血,重则昏迷。他的父母已经带他查遍了全身,可是一点异常都检查不出来。我想了很久,这个病也只有你能治了!”
白起默不作声地起身,拎起诊疗箱,轻轻按下天元的头,下了阶梯向后门走去。
贴满白色瓷砖的墙壁间回荡着水流的撞击声,洗手池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文昊天抬起脸,木然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鼻子之下挂着两条依稀可见的血痕。他抽出两张面纸正要擦脸,两行暗红色的血又从鼻孔间缓缓流下……
少年正要继续去洗,身后忽然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这样是没有用的。”
他捂住鼻子转过头,一个皮肤比他还要苍白的英俊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皮箱,双眼中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把这个含在舌头下面。”他从皮箱里取出一枚血红色的玉石递给少年。
那枚玉石仿佛一颗水滴的形状,光滑无比,通体血红,透过薄如宣纸的外壳仿佛能看到一个个细小的旋涡,里面像是有血液在流动。
少年愣愣地把那块血玉接到手里,手心忽地一凉,仿佛正握着一块冰。
“龙黄石,巨龙肝脏上生长的寄生体,能够止血。”那人点了一支烟倚在墙边,身体显得更加修长。
“含着。”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白袍高冠,依然捏着一把细长的纸扇,看了一眼那个苍白英俊的年轻人说,“这是个值得把命托付给他的家伙,相信他。”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少年也就没有了疑虑,将那块龙黄石放入口中,刹那间神清目明,仿佛炎炎夏日洗了个痛快的凉水澡,鼻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谢谢先生。”文昊天脸上依然没有一丝喜色,这孩子仿佛天生就没有其他表情,只有下棋时的那种专注严肃。
“我会赢的。今天这五盘,还有明天那一盘残局,都会赢!”
少年向两个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即风一般推门出去了。
“棋痴啊!比我还要痴!我只是跟他说了一句那是我曾经没下完的棋,这小子就打鸡血了!”白猫啧啧摇头,抬眼再看白起眉头深锁,有些意外地说,“怎么了?连你也治不了他的病吗?有那么严重?”
“倒也不严重,只需要我一针就能扎好。”白起说。
“那就去扎啊,老大!你不是一直都随身携带着贯髓针么?”白猫诧异地问。
“在这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白起关好了门,幽幽看着老猫,“这个孩子对你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你说的都是废话!这两年来我已经把那盘残局化在几百盘对决中教给他了,虽然是无心插柳,但是现在凭他的棋力和对那盘棋的熟悉度,已经可以和那个小贱人抗衡了。”白猫激动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在围棋上的一切都来自于我,只要他能赢下来,那就证明我当年没有输过!你说他有多重要?!”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他这个人。”白起强调了最后一个“人”字,“如果有一天,你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你能接受么?”
“你什么意思?”
“我是你的朋友,这不假。但在你一直追寻的棋道之上,那个孩子是你唯一的朋友吧?”白起面无表情地说,“就像你说的,你一直都很孤独,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你也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成为你对手的学生,这从我们相识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在那个孩子身边两年时间,陪他下了几百盘棋,这里面的缘由我们两个心里都清楚。他对你来说很珍贵,算是你现在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对不对?”
“你说是就是吧……”白猫有些不情愿地承认。
“那现在我问你,为了你一生所追求的胜利,付出你最珍贵的东西,你愿意么?”白起冷眼看着对方。
“你不是说一针就能够治好的么?”白猫急眼了,恨不得跳起来去抓白起的脸。
“他的大脑里长了一颗微小的肿瘤,再过一些日子的话,用人类的科学仪器也能检查出来。而且这颗肿瘤存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很有可能是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在最近两年之内,肿瘤突然加速生长。现在情况很不稳定,再拖下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你是什么样的医生?这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啊!”
“对!治好他不是问题,但后遗症很严重。”
“后遗症?”
“我本来就对这个孩子能够通灵这件事很好奇,现在已经有了答案。”白起淡淡地说,“他之所以能看到你,之所以能听懂你说的话,都是因为这颗肿瘤。”
“你说什么?!”天元竖起了一对猫耳。
“人体的结构很奇妙,他们虽然没有我们那么长的寿命,身体机能也不如妖物强大,但人体究竟蕴含了多大的潜能,谁都不能知晓。比如有人会因为一次车祸意外创伤了脑部,但醒来后却能熟练地掌握一门从未学习过的语言。”白起熄灭了香烟,“我推测就是因为那颗肿瘤压迫到了脑神经,他才能够看到凡人看不到的被困在猫体内的你的灵魂。”
“如果摘掉这颗肿瘤呢?”天元轻轻跳上洗手间的窗台,一双猫眼呆滞地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
“如果用人类医生的手术办法,摘除之后一定会损伤到大脑神经,有可能通灵能力还在,但大脑的思考技能会受到很大影响,以后就不能再下棋了,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白起望着它寂寥的背影,“如果用我的办法摘除,就可以恢复所有的受损神经,依然能继续下棋,但是——”
“他会再也见不到我了……”天元幽幽地说。
“不仅如此……”白起说,“他还会忘记你的存在,从此你只是一只路过他窗台的白猫,而他再也不会记得那些深夜里的棋局了。”
狂风从玻璃窗外吹过,在窗子的缝隙中婉转呼啸,像是失去了族群的野兽在对着荒原的夜空哭泣。老式水龙头口上漏着水,滴落在还遗留着血痕的洗手池底,仿佛催促的时钟,让人把心底的那根发条越拧越紧。
过了很久,天元才开口说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下完明天那盘棋么?”
“可以试试,不过我不敢保证。”白起口中的现实依然是那样冰冷无情。
就在天元沉思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欢快的脚步声。
门是被撞开的,文昊天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就像他同龄的孩子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游戏机一样,可他看见白起依然有些拘谨,深深鞠了一躬,将那块龙黄石还给他。
“多谢您的帮助。”
“别告诉我你输了。”天元挑了挑眉毛,“我之前说过,想跟我继续下棋,就不能轻易输给外面那种家伙。”
“我赢了!明天就挑战龙秀行!”少年挺起稚嫩的胸脯。
“我看你这种家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龙秀行就算今晚脑子被河马咬了也比你强,想赢他,你还不如指望今晚落一颗陨石把他砸死算了。”天元还是那副嘲笑的口气,“我劝你明天多带上点纸巾,别到时候把裤子都哭湿了。”
“现在我已经对你这些话都免疫了,能换一套词激励我么,老师?”文昊天很认真地说。
“我可从没说过你是我的徒弟,我没有这么蠢的徒弟。”
“老师你当年不也是输给自己的蠢徒弟了吗?”
“混账!为师我只是没有下完就嗝屁了,我会输给他?!”
天元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贱话,一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白起一眼。
白起默默点燃了桃源乡,看着少年和白猫并排着走出门外,嘴里轻轻吐出一口缥缈的白烟。
窗外狂风正紧,雪从极北的天际线上倾泻而下,今夜这大雪之后不知道能否迎来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