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三个故事 爱别离 三
三
黎明破晓,薄雾久久不肯散去,初升的太阳懒洋洋地露了个面,便又躲在乌云后面不肯出来了。
但这并不能打消这个城市对于节日的热情。因为已经临近春节,学校和大部分公司单位都已经放假,城市从清晨开始便喧闹起来,迎接一年中最浪漫日子的到来。
在这个城市里大部分年轻人都美滋滋地筹划着如何和自己的爱人相聚时,林小姐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夏姐……”门外响起敲门声。
林夏翻了个身,没有理睬阿离的呼唤。
“小夏姐起床啦……”阿离敲着门甜甜地说,“小夏姐,下楼吃早餐啦!”
“放门口吧。”林夏把被子蒙过了头。
“小夏姐……”阿离依旧站在门口,“你今天就要走了么?”
林夏腾地从床上翻起来,披头散发地爬下床,冲过去开门。
“你怎么知道的?”林夏瞪着眼问。
她昨晚想了一晚上该怎么跟白起和阿离说这件事,没想到先被他们识破了!虽然白起这人冷得冻手,但好歹也是这么长时间的邻居了,而且阿离一直跟她关系很好,大家最终还是要好聚好散嘛。
“大姐,你打电话那么大声,谁听不到啊?”阿离托着松饼倚在门框上,荡着腿晃来晃去。
“我先过去看看,要是适应不了,我就回来。”林夏面对这孩子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好啊!”阿离眯着眼笑,没有任何要离别的伤感。
“嘶……”林夏纳闷地看着他,“我说,你小子这时候不是应该劝劝我留下来么?表现出一点革命友谊可以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呀。”阿离脸色深沉地拍了拍林夏的肩膀,“有一种爱叫作放手!”
“怎么说得跟我爹似的?”
“客气了!”阿离坏笑着下楼,“一会下来吃饭啊。”
林夏站在原地愣了三秒,莫名其妙地关上了门。
洗漱完毕,林夏换好衣服,再次打开房门。
楼下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动静。那两个家伙不是在吃饭么?白起也就算了,怎么阿离这个碎嘴子今天也这么安静?
林夏从楼梯上探出脑袋,餐厅和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影,只有窗外的树影随着北风摇动。
“搞什么呢?”林夏纳闷着下楼。
正在此时,林夏忽然听到身边两声爆响,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爆出一片彩纸礼花的碎屑。
“Surprise!”
一阵响亮的欢呼,吓得林夏脚下一滑,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她惊慌失措地愣在原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房间,忽然多出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笑笑、穆媄姐姐、紫弦、陆雨岚……你们怎么来了?!”林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阿莱!怎么这里面还有你?!”
这里面除了自己的闺密,还有自己曾经和白起一起帮助过的人和妖物,去年的圣诞节大家就是一起过的。
“还有我呢。”穿着露背礼服的成熟美女从楼梯后面也转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林夏。
“玲珑……”这不是国贸三期顶层咖啡厅的老板娘么?也是白起的好朋友。
“还有我们呢!”黑发少年在人群后面使劲往上探头,还拉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小女孩。
“阿秀,阿盈!”林夏更是惊呆了,“你们这是要干吗?”
“自己抬头看呀!”阿离站在人群里坏笑着。
林夏懵懵地抬头,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条硕大的红色横幅:欢送林夏小姐惊喜派对。
桌子上摆着各种派对零食、各种各样的酒水饮料,甚至他们还准备了一台卡拉OK机。
“这都是白医生准备的。”穆媄依然穿着那身旗袍,温婉古雅,“我们一是来凑个热闹,二是来送别我们的朋友,三嘛,就是一起过个情人节!”
“主意是我出的,跑腿的事都是我干的。”阿离撇了撇嘴,“老板只负责打电话。”
林夏眼窝里有些潮湿,他们能来,她已经很感动了……
人群外的角落里,有人冷冷地咳嗽了一声。大家回过头去,发现白起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神依旧如冰山般冷冽。
“你……”
林夏刚刚开口,耳边忽然“嘭”的一声,像是枪口里发出的闷响。
白起拎着一瓶刚刚打开的香槟,面无表情地抛给阿离。
“开始吧!”
喧闹的客厅里,送别派对正在火热进行之中。
香槟一瓶接着一瓶打开,不够年龄喝酒的阿盈和阿秀还有果汁可以喝,卡拉OK机一首接着一首不停。
“小夏,我用这首歌祝你前程似锦。”玲珑用麦克风说着,远远冲林夏举起酒杯。
“谢谢!”林夏咧着嘴举杯。
她这半天一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身边不停有人过来敬酒,忙得像风车一样。
玲珑一曲唱罢,掌声四起。
“声若惊鸿!玲珑姐姐真是太厉害了。”穆媄浅浅笑着说。
“是啊!是啊!”陆雨岚在一边帮腔,“怎么能唱得那么好?!”
“没什么,大家过奖了。”玲珑倒是很谦虚,跟大伙儿碰杯,“回头有时间咱们多聚聚。”
“正好小夏也要走了,我们闺密团里多出个空缺。”紫弦鬼精灵地眨着眼睛。
四个漂亮女人对了下眼色,心领神会地举起酒杯。
“干杯!”
除了穆媄之外,其他女生之前跟玲珑都不太熟悉,这下倒是相见恨晚,纷纷引为知己,频频举杯,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
“你们这帮人就是想找个理由聚在一起喝醉吧……”林夏无奈地捂脸,看来过不了多久这群没良心的小贱人就会把自己忘干净了!
还好,白起一直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始终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游离在欢笑的人群之外。
“算你还有点良心!”林夏心里暗暗地说。
“我点了一首两个男生合唱的歌,谁来跟我一起唱?”阿莱忽然问。
“我来。”白起走上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接过话筒。
连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以后还有谁能靠得住?!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白起的嗓音很动听,以前林夏听他唱过一首低沉绵长的古歌,却没想到他竟然也能唱费玉清和周杰伦的歌。
“白医生的歌喉不亚于我们这些受过多年训练的专业演员啊!”阿莱在一旁惊叹。
“当年老板还在百老汇登过台呢。”阿离插嘴说,“说唱他都会,你信不信?”
“百老汇?说唱?”阿莱呆呆地望着白起,“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派对还在继续,各位女士聊得热火朝天,白起连唱了三首歌才被阿离赶下来。
这家伙仿佛今天很开心的样子……
林夏心里有些惆怅,总想找个机会跟白起单独说两句话,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干一个呗!”笑笑一屁股坐在她边上,塞给她一罐新开的啤酒。
“谁干得慢就再来一杯!”林夏挑了挑眉毛。
两杯啤酒灌下肚,两个姑娘各自打了个饱嗝,脸色红扑扑的。
“你这些朋友都是从哪找来的?好神奇啊!”笑笑小声说。
“大部分都是白起的病人。”林夏心说总不能告诉她,这里大部分都不是人吧?
“厉害!厉害!”笑笑说,“你就放心地走吧,白冰冰就交给我来照顾好了。”
“祝你们幸福!”林夏无所谓地耸耸肩。
“行李收拾了么?”笑笑问。
“别提了,一提这个我就头疼。”林夏说,“蒋涵说最好别超过一个箱子,我都不知道该带什么好。”
“衣服、日用品?”笑笑想了想,“还有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些玩意儿了吧。这么多年,总有些东西是你舍不得丢掉的吧?”
舍不得丢掉的东西……
林夏琢磨来琢磨去,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
“干吗?”笑笑一愣。
“你先喝着,我去收拾收拾。”林夏走上楼梯。
“姐姐,这可是你的送别派对,撇下大伙一个人走合适么?”笑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压过音乐声。
“你们先玩着,没有我的话,大家不也是挺开心的么?”林夏咧了咧嘴,走上楼梯。
楼上的卧室里,林夏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沉重的皮箱。
那只箱子很旧,红色皮子发暗,落满了灰尘,被一只密码锁锁住了。
这是小时候老爸送给她的,他说每个女孩都应该有一只带锁的箱子,藏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又特别珍视的东西。
到今年,这只箱子已经装满了林夏懂事以来的全部记忆。
她吹掉上面覆盖着的灰尘。微尘在光影中飞舞,仿佛给眼前的画面蒙上一层滤镜,像是一张发黄的老相片。
箱子里面的东西收纳得整整齐齐,用一个个纸盒包装得很好。
她随手拿出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贝壳,五彩斑斓。那是她小学第一次参加春游时,从海滩上捡来的。初春的海依然很冷,别的小朋友都不敢下水,只有她独自在退潮后的沙滩上游走,用裙子兜着“战利品”。为了这盒贝壳,她还被带队的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另一只长条形的盒子里,有一件运动服,上面用圆珠笔签满了名字,是初中的运动会上全班同学给她签的,那天她一个人报了四个跑步比赛项目,全都拿了冠军,全班男生把她高高抛在空中。那时候好傻呀,晚上腿软得连楼都上不去了,被老爹嘲笑了整整一周。可虽然那么累,心里却依然很高兴,因为那是她在那个班里第一次被人认可。
中学的毕业相册,拍第一支广告时买的运动鞋,去中戏参加艺考那天的准考证,第一次登台演出时从舞台布景上偷偷拆下来的小木片,第一次去电视剧跑龙套时带回来的假发……
每一个盒子里都藏着一份独一无二的记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就像是一颗颗珍珠,被好好地用蚌壳保护着。
箱子内衬的夹缝中鼓鼓的,林夏伸手进去,摸出一只很小的盒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可能是之前被挤进去的。林夏在手里掂了掂,很轻,仿佛是空的。她自己也不记得这里面到底藏的是什么东西,但陌生中又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奇心驱使之下,林夏打开了盒子,里面的东西让她心潮涌动。
“原来在这啊!”林夏自言自语,“还以为丢了呢……”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黑色的纽扣,黑塑料做的,有四个缝线用的孔,平淡无奇。
只是一枚世界上最普通不过的扣子,却承载着一份十分特殊的记忆。
林夏拿出那枚扣子,把它握在手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她背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思绪渐渐飘远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飘雪的冬天。
七年前,一个漆黑无月的冬夜。
烟雨胡同十八号门前,那面蓬莱间诊所的招牌此时还不存在,只有一面刻着门牌号的铜牌在寒风中瑟瑟摇摆,不住磨打着身后的石壁,像是死神锋利的长镰拖过乱石嶙峋的河滩。
烟雨胡同十八号,门前还没有蓬莱间诊所的招牌,外墙已经多年没有经过整修,斑驳破败。院墙之外,高耸着一棵古老的榕树,树干两个人都环抱不下,连绵的树枝遮蔽了天空。这棵树已经枯死很多年了,却始终屹立不倒,几经水火,外皮黑黢黢的如同一棵铁树。
就在这棵枯树枝头,浓密的黑暗中,一双幽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小楼三层的窗子。
窗子上挂着一张白帘,帘角都被人小心翼翼地压好。一阵怪风从榕树枝头旋转而下,仿佛被人操控着一般,从窗缝中钻了进去,恰似一双无形的怪手,竟然打开插销,推开了窗子。
寒风涌了进来,窗帘如同风帆般鼓起。压角的书本一瞬间被吹落了,洁白的布帘如同鬼魂的衣角在空中狂舞。
那双幽绿的眼睛露出得意的神色,将邪恶的目光投向屋子里,床上的少女正在熟睡之中。她的脸仿佛月光般皎洁,脖颈白皙如同刚刚挤出来的牛奶。
少女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抬起头,惊恐地看向窗外,恰好对上了那双野兽般幽绿的眼。她只穿了一件洁白的睡裙,赤脚跳下床,尖叫着关上窗子,飞速地拉紧窗帘,躲进了衣橱里,瑟瑟发抖。
那一年,林夏只有十四岁。
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了恶灵。
林夏小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通灵的血统。
那个时候,林建南虽然还没有彻底失踪,但是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林夏眼里,老爹的脑筋可能有些不正常,经常在醉酒之后天南地北地胡吹,吹当年祖上是如何如何了得,是重阳真人座下八弟子,一口金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能腾云驾雾七十二变,身骑白马西天取经,降妖捉怪无数,人称林真人!本来有机会继承老师的衣钵,但后来动了凡心,娶了个妖物公主当老婆,人称“金刀驸马”。
一开始小林夏还天真地相信他说的话,也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是有妖怪存在的。可没过几年,到电视里重播《西游记》和《射雕英雄传》时,林夏才明白老爸的故事都是从电视剧和武侠小说里抄来的,从此再也不相信他酒后说的任何话。
以老爹当时的德行来推测,自家的祖上最多也不过就是有个会三脚猫武术的江湖人,充其量也就是个达官的保镖。所谓的金刀林家和老爹口中念念不忘的江湖,在她脑海里只不过和武侠电视剧里描绘的一样,虽然有些老土,但还在正常人能够接受的范围。
林建南这个人不仅酒后无德哄骗未成年少女,而且还经常以一些奇怪的理由为借口消失,出门打酱油打一星期已经不新鲜了,有些时候“帮助新婚丧夫的独身阿姨降妖捉怪”这种奇葩理由也会出现。
林夏知道老爹其实一直都在骗人,他就是个开武馆的,连一个正经来学拳的徒弟都没有,帮人降妖捉怪什么的她也跟着去过,不过是随便烧烧黄纸,唱两句谁都听不懂的经,有时候还能串调串成流行歌曲……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混一顿免费的酒席。不过老爹最仗义的地方是,有这种好局都会带着她去,让她能够随便喝可乐喝到撑,最后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回家。
但有些时候,林建南却坚决不会带上林夏出门,这时他就会把那些奇葩的理由翻出来糊弄她。这一走少则三日,多则半个月,最终的结果基本上都是某天林夏放学回来,发现他醉醺醺地出现在门口,脏得像是一辈子都没洗过澡,满脸胡茬子像是秋天枯黄的杂草。
“好闺女,想爸爸没有呀?”
“没有。”林夏此时便鄙视地瞪他一眼,然后自己上楼写作业。
父女俩就这样没心没肺地过着欢乐的日子,林夏也一直都认为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罢了。
她这个时候也确实是个普通的女生,一个单身老爸带大的女孩还能怎样?尤其是这个女孩子从小又舞刀弄枪,学了一身好武艺,穿上练功服就是个假小子。
林夏在这个年纪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漂亮这个词儿有关,班上比她亮眼的女生有的是。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虽然老师们并不提倡,但其实女孩子们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打扮了。时髦的女孩子会偷偷搽个粉底,涂一点淡淡的唇膏,穿带一点跟的鞋子。即便是平时再不怎么打扮的女孩子,也喜欢在头上别上一个可爱的卡通发卡,或者是春游时穿一条带蕾丝边的裙子。
但林夏这时候的衣柜,除了校服的裙装之外,全都是一水儿的运动装,每天素面朝天,蓬乱着头发满街追打学校里那群坏小子。
造型一般,学习成绩一般,才艺上除了体育和武术之外基本没有,林夏这时候就是一个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十四岁女生。在雏鸟的阶段,你是很难分辨出哪个是凤凰,哪个是土鸡的。
而就在一周之前,林小姐发觉了自己人生的与众不同之处,而且这个发现令她无比的恐惧。
一周前老爹林建南又找了个借口出门了,家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一直以来一个人过得其实也不错,老爹会留下钱,吃喝不用发愁,而且可以自由自在地看电视了。关于这一点请不要高估林建南的责任心,他从来都没有限制林夏娱乐的时间,只不过他每周都要霸占着电视看当时还在热播的《超级女声》,林夏为此错过了很多集喜欢的电视剧。
这算什么老爹,竟然跟女儿抢电视!
好好看了一晚上电视剧之后,林夏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就在那天晚上,她睡梦中就觉得身体阵阵寒冷,而且越来越冷,就像是整个人被扔进冰窖里似的。
到最后,林夏终于被冻醒了,发现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阵阵冷风灌满了整个卧室。她本来没有多想,还以为是自己睡觉前忘记关了,哆嗦着爬起来,把窗子重新关好,又把窗帘拉好,继续去睡。可等到第二天清晨,她再次去拉窗帘的时候,却发现两扇窗子中间的木框上印着一个人手印!
木框本来就被漆成棕红色,那个手印的痕迹却比油漆还要深,像是血浆干涸的痕迹,手指和手掌要比任何成年男人的都长许多,像是一个枯瘦的扫把,让人不寒而栗。恰好就印在两扇窗子的中间,就像是要用那只手打开窗户一样!
小林夏吓得脚一软就坐了下去,虽然说她自幼习武练了个好身体,胆子也比同龄的女孩大不少,可看到那个手印时却有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恐惧感。
她从小就在这栋房子里长大,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无比的熟悉,从来没见过这个可怕的印记。而且她努力地回忆了好一会儿,确信在昨晚临睡前拉窗帘的时候,那上面还什么都没有!
难道说,昨晚窗子并不是因为她的疏忽而被风吹开的?
林夏不敢再往下想了,也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迟到了。她匆匆忙忙换好了校服,戴好手套和耳套,背上书包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