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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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那是民国初年,北京城里遍地都是戏楼,每到掌灯的时候,满城都能听到悠扬的京胡声。
 
  那个时候的人们没有太多娱乐,听戏就是最大的享受。所以那个时候的戏迷会听戏,会捧角,听高兴了大钻戒都往台上扔,能让一个戏子比现在的电影明星还大红大紫!
 
  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道光年间徽汉两剧合流,才有这两百年间唱不尽的西皮二黄。
 
  自打有梨园行开始,就有梨园行的师徒传承,京剧当然也不例外。大家伙堂上供的祖师爷是唐玄宗李隆基,因为是他老人家开创了梨园行当。这口饭虽然说是祖师爷赏的,但能耐还得是师父教出来的。
 
  更早的时候,人们或是拜师学艺,或是门里出身,也就是所谓艺术世家传承。到后来更是发展成为科班,也就是以班带班,一个班的孩子一起学艺。一个科班能出一两个大角儿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所谓的“角儿”,就跟现在所说的大腕是一个道理,都是能挑起一个班子的大演员。
 
  那时候不只是北京城,近的如天津,远的像上海、汉口,都有数不清的戏楼和戏迷。
 
  听戏的人越多,唱戏的人也就越多。那个年代戏子伶人是被称为下九流的行业。大多都是混不下去没饭吃的穷苦人家,才会舍得把孩子送进戏班学戏。但众多戏子之中,也有些是票友出身的。
 
  票友按照咱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业余爱好者。大伙凑在一起学戏、唱戏的地方就被称为票房。当年也有不少的名票,都是访名师投高人,本领不在真正的戏子以下。但这依然还是业余爱好的范畴,大多都是有钱有势又有闲的主儿,谁会干这个让人作践为“戏子”的职业呢?
 
  票友下海,也就是以戏子身份出道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家道中落,混不下去的,另一种就是爱戏爱到疯魔的戏痴。
 
  我师父就是第二种人。
 
  我后来听前辈们说,当年我师父下海的时候,整个北京城都颤了三颤。不为别的,主要是他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那时候旗人下海唱戏的也有不少,但都是因为进入民国之后,丢了铁杆庄稼金饭碗,生活无依,不得已而为之。但贝勒爷下海登台,古今中外怕只有这么一位。
 
  我师父是前清宗室,姓爱新觉罗,名叫载玉。他老人家的阿玛是一位郡王,还是个统兵的武将。师父家里排行第四,本来只够封个贝子的爵位。但刚落生的时候,王爷就在前线战死了,朝廷为了体恤遗孤,就封了他为贝勒。他从小就被人尊称为玉贝勒。如果论辈分的话,逊位的皇帝溥仪都得管他叫一声四叔。
 
  玉贝勒从小在王府中长大,锦衣玉食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打小就悟性极高,跟随名师习文练武,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被称为神童,小小年纪就比自己那三个兄长还要有出息。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可能也会跟老王爷一样,最终成为一名带兵的统帅,甚至入阁拜相也说不准。可惜造化弄人,就在十二岁那年,玉贝勒迷上了京戏。
 
  每天天一亮,王府就打发人去戏楼,要把整个北京城所有的水牌子抄一遍。水牌子就是戏楼贴在外面的节目单。等所有节目单都收回来之后,小贝勒就开始挨个挑选,选一出今晚最想听的戏。
 
  老福晋还偏偏最宠爱这个老幺,对他千依百顺,到时候早早就安排人套好了骡子车,送小贝勒去听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戏楼不关,玉贝勒就风雨无阻。每个月初一十五,还要请当红的名角来家里唱堂会。
 
  这也难怪,那个时候京剧的艺术魅力就这么大。那会儿的人们走大街上打招呼,如果你要是说自己去听戏,对面大哥肯定得劝你一句:“别去!比抽大烟还上瘾!”
 
  师父曾经跟我说,自己一生没拜过师,戏都是看着看着就学会了。你说他得有多聪明!
 
  后来他只听戏不过瘾了,就改成自己唱了。一开始是在王府或者是茶馆儿玩票,后来票越玩越大,清唱也不过瘾了,就粉墨登场,这下算是过足了瘾。甚至到后来还被传进宫中票戏。
 
  其实当时师父已经有了下海的心,但却面临着很多阻碍。他虽然自己从未觉得戏子有何低贱之处,但作为皇族下海,不仅老母亲不答应,宗人府也不会答应。所以宣统皇帝退位那天,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打心眼里高兴的爱新觉罗!
 
  你说他得有多疯魔啊!
 
  可就这样,玉贝勒下海依然被自己的哥哥们百般阻挠。那时候老母已经病逝,长兄如父,哥哥们都威胁他,如果他下海他们就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弟,他也不配爱新觉罗这个姓氏。
 
  “爱认不认,你当四爷我还愿意姓这个呢?”
 
  玉贝勒撂下一句话,当着哥哥嫂子们的面剪了辫子,转身离开王府。气得一心还想恢复大清的哥哥们捶胸顿足,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说到做到,打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踏进过那座王府的门。
 
  前辈们说,玉贝勒离开王府那天,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就连当年他老母留给他的私房钱都没带走。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贝勒爷也得吃饭睡觉,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那天下午,他去了趟当铺。当铺掌柜的一听是玉贝勒来了,从后面连滚带爬地出来请安,听说堂堂贝勒爷要当东西,掌柜的诚惶诚恐地说:“您想要多少钱只管从柜上拿就得了。”
 
  玉贝勒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拧,两个人争了半天,最终还是用一副西洋墨镜当了五十块银洋。那副墨镜是他自小的心爱之物,是父亲的朋友从广州买来的洋货。虽然是洋货,但是也值不了五十块银洋。那都是掌柜的看他背后王府的面子,才会给这么多钱。
 
  “我当时就跟自己说,这个面子,你早晚得挣回来!”师父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来,还颇为惭愧,仿佛那五十块钱是偷来的一样。
 
  从当铺红着脸出来,他先去西华池泡澡,然后在对面会仙居叫了一桌燕翅席,吃了个沟满渠平。又去天桥逛了一圈,听相声、看杂耍,那五十块银圆也花得差不多了,直到天一擦黑就钻进了广德楼。
 
  广德楼是唱京戏的老园子了,多少位名角都是从这里唱红的。他进去的那会时间还早,观众还没上座呢。戏园子的伙计一看是他来了,赶紧迎上去先递了块洒了花露水的热手巾。
 
  “我的爷,您今儿是怎么了?您的座儿在二楼啊!”
 
  当时,北京城各大戏园子都不约而同地给这位财神爷留了包厢,他来不来那个座位都给他永远预备着。
 
  “把你们管事的叫来。”他没跟伙计多解释,就往台边的太师椅上一坐。
 
  伙计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往后跑。其他伙计也都是眼明手亮的主儿,呼噜噜上来一整桌的干鲜果品,又沏了一壶瓜片龙井倒上。
 
  他没吃,也没喝,就是摇着自己那把扇子等着。
 
  不一会管事的就从后台蹿出来了,一溜小跑地来到近前。
 
  “贝勒爷,小的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请见谅!别跟这帮小兔崽子一般见识。”
 
  管事的本来还以为是伙计们招待不周得罪了财神爷,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可等对方说明了来意之后,他才算是彻底傻了。
 
  “您说什么?下海?!”管事的那嘴巴张得有茶碗那么大。
 
  “下海!听不懂?”
 
  “不是……”管事的有点麻爪,“您……您可是贝勒!”
 
  “什么扇贝海参的,皇上都没了,还有个屁用!”师父笑了笑,“我就打算在你这儿唱红了,怎么样?”
 
  管事的虽然知道他是京城名票,但是这贝勒下海还是头一遭听说,实在拿不定主意。后来师父索性就拉着他到后台,跟那些正扮戏化妆的角打了一圈招呼。
 
  大伙那时候都觉得这小伙子肯定是神经了,纨绔子弟哪是能吃这碗饭的人啊!可是大家都不敢驳他的面子,于是卖了个顺水人情,让出今晚的开场戏给他唱。
 
  一个晚上的演出,得有个四五场戏组成。名角们一般都只唱当晚最后一场,也就是所谓的“压轴”。会听戏的观众没有开场就进戏园子的,大家都是听角儿来的。角儿没上来之前,大伙都在附近找个饭庄或者澡堂子待着,等角儿一登台,却准能看到满坑满谷的观众,那一声碰头彩才真叫响!
 
  可是那天广德楼门口的街上出现了一个奇景,刚开场不久,整条街的饭馆澡堂里的人们全都涌出来了,黑黑压压一大片往广德楼里冲。
 
  据经历过那天的人说,当时自己正在街尾澡堂池子里舒服着呢,隔着一条街几面墙,就听见一副穿云箭般的嗓子在叫板,赶紧一咕噜身从池子里跳出来,到广德楼门口的时候已经往里挤不动了。
 
  师父那条嗓子就这么亮!
 
  他在广德楼唱了三天戏,从开场一直唱到了大轴儿。这三天时间,北京城戏迷们都嚷嚷疯了,都知道郡王府的四贝勒爷载玉下海了,一嗓子差点把广德楼的戏台唱塌!
 
  三天之后,管事的来找师父,大拇指竖得比旗杆还高。
 
  “爷!我算是服了!”
 
  “都是老少爷们儿捧我。”师父揉着紫砂壶,根本没当回事儿。
 
  当天管事的拍出五千块大洋,算是一个月的包银。包银是行话,也就是一个月的报酬。当年一袋进口细白面是两块五大洋,五千块大洋能买两千袋白面,在那个大多数北京人还啃窝头咸菜的年头,简直是天价!
 
  这个数目的包银对一个刚刚下海的戏子来说,也算是创下了纪录。但在名角儿中不算是最高的,当时上海名角们随便拿一万块的包银根本不算什么。
 
  敲定了合同,管事的又问了:“爷,您得有个艺名啊?”
 
  这一问把师父问住了,下海唱戏没有艺名哪行?当年的艺人起艺名可是讲究,比如那四大名旦里的程砚秋,本来刚出道的时候叫作艳秋,后来有高人点拨,只改了一个砚字,就正好把这个艺名贴上他那委婉清雅的唱腔,名如其人!
 
  师父想了想说:“我本名里有个玉字,当年水浒好汉里有一位河北大名府的玉麒麟卢俊义,也有一个玉字,那我就叫玉麒麟吧。”
 
  打那天起,“玉麒麟”这个名字在北京城里算是叫响了。人们渐渐地忘了他贝勒爷的身份,都尊称他一句“玉老板”“玉四爷”。
 
  我师父专攻文武小生,小生各种功如扇子、袍带、纱帽、翎子、靠把等无一不精,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他的周瑜、许仙、赵云、武松,都可以称得上是一绝,甚至还能反串青衣花旦,刀马旦更是拿手。
 
  他的扮相在现在来看也是极好的,虽然是个北京土生土长的满洲男儿,但相貌既有北方人的雄壮,也有南方人的秀气,两道剑眉直通鼻梁,眉宇间端凝沉稳,英风飒爽。
 
  最厉害的是,他还有一手任何人都学不会的绝活——挑滑车!
 
  《挑滑车》是一出戏名,讲的是南宋初年金兵南下,岳飞被困牛头山,金兀术为了将大宋兵马赶尽杀绝,调来了铁滑车守卫山口。宋营有一员猛将名叫高宠,勇武无敌,单骑闯连营,奋不顾身以大枪挑翻十一辆滑车,最终因为战马力竭在挑第十二辆滑车时英勇战死。
 
  这出戏里的高宠是第一主角,本来是武花脸,后来被前辈改成了武生戏,从此经久不衰。所有这出戏中的滑车都是以龙套演员手中两面旗帜模拟的,而我师父的与众不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生铁打造的滑车。
 
  绝活,就是别人没有的东西。普通武生演员别说是用大枪去挑了,就算让他拿手搬都不一定搬得动。师父从小跟随高人练武,可不像是戏台上的花架子,手上是有硬功夫的。再加上那个时候年轻气盛,一定要显出玉麒麟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首创了这挑真滑车的壮举。
 
  这出戏普通的戏园子是演不了的,必须得是户外的戏台,提前用绞车把几百斤的铁滑车吊上台去。观众们为了安全起见,都得离戏台最少三五丈远才行。
 
  这出戏第一次跟大家见面是在一次窝头会上。所谓的窝头会是同行们的戏称,其实是每年年底的一场特殊演出。这场演出请的都是梨园行里的名角儿,群英荟萃在一个戏台上,而且不收任何的报酬。这场演出的所有收入,都用于救济那些落魄的同行,让大伙能过个好年,起码有口窝头吃,所以被叫作窝头会。
 
  那天师父扮好了高宠,扎绿靠,也就是穿绿缎子战袍,全身收拾得威武利落,手里一杆丈八大枪,那可是实打实的真家伙!眼看那几百斤的滑车从高处放下来,如同战马冲锋一般,人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只见他手中大枪一抖,一道枪花闪过,嘎啦啦一声仿佛山崩地裂,那生铁打造的滑车如同风筝断线般被挑下戏台,摔得山摇地动黄土飞扬。
 
  台底下愣了足足五秒钟,紧跟着那叫好声就像是晴天打了个霹雳似的!戏迷们都看疯了!看傻了!看醉了!
 
  那天师父连挑了十一辆铁滑车,全北京又嚷嚷动了!自此玉麒麟这个名字,就像台下那些叫好声一样,走到哪里都响彻天地。就冲这手绝活,花多少钱看戏都值了!
 
  他一开始还只是跟别人搭班唱戏,说白了就是在别人的戏班里打工。等后来名声越来越响,戏迷中不少富商都抬着成筐的银圆来找他,请他组建自己的班底,需要多少钱大伙给他凑。
 
  我师父是什么人?这辈子没跟人借过一分钱!当年自己分文皆无的时候,把西洋墨镜抵押给当铺,当了五十块大洋,后来愣是用一百块大洋赎回来了。多余的五十块,就当是利息交给了当铺掌柜。
 
  他把朋友们都劝了回去,自己掏出那几年的积蓄,组建了自己的班底“麒麟社”。有人后来问过我,他不是挺有钱的么?组一个班底还用花全部积蓄?
 
  问这话的人是不熟悉那个年月戏班的开销用度。一个能在北京城说得过去的戏班,光是装行头的箱子就得几十口!这里面可是装满了服装道具啊!那蟒袍上的金线不花钱么?那冕旒冠上的珍珠不花钱么?一件讲究的行头几百块大洋都不一定能买下来。如果您是在别的戏班搭班,这些自然不用操心。可是如果您想要自己当班主,自己挑班唱戏,这些可都得自己掏腰包。要光是行头也就罢了,一个戏班的班主还得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的成员,还得能让他们养活各自背后的妻儿老小。
 
  所以说,那时候当个角儿不容易。有的时候想歇一歇都不成,因为你背后还有百十张嘴等着吃饭呢。
 
  为了组建自己的班底,他甚至都把已经归隐多年的“琴王”冯五爷请了出来。冯五爷已经十几年没在外人面前动过京胡了。为了请动他老人家,师父特意从鸣流茶馆掌柜的手里,花重金买来了一把绝世的好胡琴,才把老爷子说动了心。
 
  乐队是冯五爷领班,戏班里的配角也都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可最让师父高兴的是,他得了一堂心爱的守旧。
 
  守旧是个术语,也被称为堂幕,就是舞台背后的天幕。当年梨园行里大家伙去外地演出,不管到哪里都要带上自己的守旧。每个班底的守旧都不同,像叶氏三杰的守旧上就绣着三片大红色枫叶,挑出这堂守旧,观众们就知道是叶盛章、叶盛兰、叶盛长这哥仨来了。
 
  师父看上的那块守旧,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米黄色缎子打底,正中间用白玉片镶嵌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正好对上他玉麒麟的名号!
 
  师父当场就要花重金买下来,可是那守旧的主人偏偏不要钱。他说一是这堂守旧不是原物,玉片曾经遗失过不少,现在有一半都是后来补上去的,值不得那么多钱。二是这堂守旧曾经是皇上用过的东西,一般人无福消受,除了玉老板这样的贵人,谁也降不住这守旧中的贵气。
 
  百般推让之下,师父不得已收下了。他不久之后又亲自定做了一堂顶级的团龙苏绣守旧送给了那位朋友,算是一个补偿。
 
  说到这里,还真得感谢那位慧眼识珠的先生。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师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