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五个故事 求不得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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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第二天清晨,红鸾司里依旧吵吵闹闹,姑娘们议论着自己手上的姻缘,红娘子时不时地拍拍桌子。
 
  忽然,四周安静了下来。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是我以前的上司,身后还有一群带剑的黑袍天兵,每个人都有一头银色的长发,脸上写满了杀气。
 
  “什么事?”红娘子满不在乎地问。
 
  “你们中有人动了皇帝的姻缘线。”他用凶狠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为什么这么快他们就会得到消息!
 
  “是么?”红娘子皱了皱眉,“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的命运线在昨晚改变了,整个国运将会走向衰败,那个本该和他一起走向顶峰的女人,将会被他下令用弓弦勒死!”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一切的问题都出在你们这里。”
 
  大厅里一片哗然,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不可能!”红娘子暴跳如雷,“我的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你自己去查一下好了。”他冷笑了一声坐下。
 
  红娘子一甩袍袖,走向大厅后面的屏风,回头低声喝止要跟上来的众人:“谁都不许过来!”
 
  我坐在那里暗暗盘算着。此时事情已经败露,可他们也无可奈何,大不了我这个天兵不做了!杀出一条血路,带着灵儿远走天涯,那根线你们是绝对斩不断的!
 
  可惜我手上没有剑啊!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红娘子在屏风后面叫我。
 
  “说吧!那个女人是谁?!”见面后她打了我一耳光,“那根线是我亲手做的,我知道它现在就绑在你的线轴上!”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会告诉他们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白痴!”红娘子怒骂,“你以为这是你想撇清就能做到的么?”
 
  “随便喽,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揉了揉手腕,好久没有开打了,真的有些手痒。
 
  “你是不是真的傻呀!”红娘子急得咬牙,随手甩给我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带上她,赶紧走!”
 
  “走?你让我走?”
 
  “难道真的要把你交出去?”她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是否真心相爱?”
 
  我看着她的眼睛,无奈地说:“我宁愿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红娘子呢喃,“你做到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我……”
 
  “不要说了,抓紧时间赶紧走。天道并不是完全不可逃脱的,以前也有人做到过,现在还来得及。”
 
  “那你们怎么办?”我惊诧地问。
 
  “大不了打一架呗?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红娘子骄傲地抬起头,“早就看你那个前上司不顺眼了。”
 
  正要拒绝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笑了一声。
 
  “请问你们真的决定要这样做么?”我曾经的上司不知何时出现在屏风边,手里提着一把冷森森的长剑,“真是像人类一样愚蠢啊!”
 
  “老娘从来都说到做到!怎么?想打架么?”红娘子不屑地说着,把我推向了身后,一脚踹开了屏风,手中忽然多出一把长剑。
 
  认识她这么久,我从未知道她也是用剑的。
 
  正在发愣的时候,我耳边响起无数的拔剑声,大厅里所有红鸾司的姑娘都拔出了剑,我的眼前一片闪电般的剑影。
 
  “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红鸾司的人从来不拔剑么?”红娘子笑着说,“因为我们女人不需要利剑,就已经足够强大了。”
 
  “你们……”我彻底被这群平时婆婆妈妈的女人震慑住了。
 
  “还不快滚!”红娘子骂了我一句,仗剑向我的老上司扑过去,“这点小意思我们还顶得住,放心!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后面的事情和个稀泥就混过去了!”
 
  这到底是媒婆还是女流氓啊!
 
  我感激地对她的背影行了个礼,打倒了要上来阻拦我的黑袍天兵,背好她丢给我的包裹,找了个空冲了出去。
 
  身后的大厅里已经是一片刀光剑影。
 
  我不停地奔跑,想立刻回到皇宫里接上灵儿。而此时皇宫里已经乱成一团,据说叛军已经逼近了长安,皇帝准备弃城逃走。整个皇城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收拾着行囊,担心着自己的未来,谁会在意一个小宫女去了哪里。这个时机再好不过了。
 
  可等我到了兴庆殿时,才发现那里已经空了。
 
  我发了疯似的寻找,呼喊着她的名字,从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穿过,抓住那些熟悉的面孔问他们灵儿的下落。
 
  “有个黑袍的将军带她走了。”
 
  这句话让我全身颤抖起来,我揪住那个宦官的衣领大喊:“去哪里了?他把灵儿带去哪里了?!”
 
  那个小宦官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往沉香亭方向去了。”
 
  我丢开他,转头冲过了人群。原来他们早已就已经知道了,为何又故意去红鸾司演那么一出戏?难道就是为了趁机对整个红鸾司下手?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沉香亭,皇帝和他最宠爱的妃子赏花的地方。龙池边的牡丹此时已经凋谢,就像这个帝国一样走向了自己的黄昏。
 
  “灵儿!”我看到她的背影,急切地冲了过去。
 
  她背对我坐在亭子边,望着那汪碧绿的池塘发呆。我跑到她身后去拉她的手臂,只感觉到冰一样的寒冷……
 
  灵儿倒在我怀里,如清泉般透彻的双眸已经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着被战火映红的天际。
 
  我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我用力摇晃着她的身体,可惜她再也不能醒来了。
 
  一块绢帕包裹的米糕从她怀里掉落到地上……
 
  那是她为我留的呀。我总骗她说自己饭量很大,靠羽林军的俸禄吃不饱饭,其实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去见她而已。可是她始终都记着我的话,从那天起所有赏赐的食物,她一口都没有吃过,就这么一块一块地攒着,等到和我相见的日子好让我填饱肚子。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小时候在宫里经常挨饿,我知道饿肚子的感觉最难过了。”
 
  “现在呢?现在不会饿了么?”
 
  “饿的时候想想你,就不难过了。”
 
  “你真是个傻瓜呀……”我低声对怀里的灵儿说,“你真是个傻瓜呀……”
 
  “她已经死了。”身后有个艰涩的声音说,“下一个是你。”
 
  我慢慢回过头去,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站着一个黑袍银发的天兵,手里握着长剑。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的黑影在向亭子靠近。
 
  越多越好,来得越多越好!
 
  肩头的包裹滑落到地上,露出两根熟悉的剑柄——湛卢和巨阙。那曾经是我荣耀的象征,却被人夺走了。红娘子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帮我把它们讨要了回来。可惜这辈子我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
 
  我用力扯断自己的长袍,把灵儿绑在身后,提起了那对陪我斩杀过无数恶灵的神剑。
 
  “走吧……”我侧头对她轻轻说,“我带你回扬州,回我们的家乡……”
 
  “你走不掉的……”
 
  那个黑袍天兵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第二句话,就被我用双剑刺穿了喉咙。他的尸体倒下时,更多的敌人如同压顶的乌云般像我扑来。
 
  就像一道白色闪电般,我穿行在那片黑云里,剑锋所至,血光迸现。任何人都不能挡我的路,这是一条我即便死也要走到黑的路。因为我答应过她,我一定要带她去的!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杀死了多少敌人,也数不清自己身上的伤口。鲜血已经把那身白袍染红,沾满了黄土。一个黑色身影倒下去,更多的又扑了上来。
 
  越多越好!来得越多越好!仿佛每杀一个敌人,我心中的痛楚便会少一些。这就像是一场葬礼上的狂宴,只有痛饮敌血才能麻痹自己。
 
  忽然,包围在我身边的黑袍天兵全部停手了。
 
  “来啊!来啊!你们怕了吗?!”
 
  我像一头野兽一样狂吼着,冲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面前,一剑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像是任凭我去砍……我一下子呆住了,回首望着其他人,也全都像是待宰的羔羊,垂着剑尖,一动不动。
 
  他们沉默着,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样突然向后退去,在我身边留下了一圈躺满了尸体的空地。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些黑袍天兵么?”我的老上司提着剑从人群外走进来,盛气凌人地看着我,“他们可能没有你这种老家伙能砍能杀,但是他们就像是木偶一样不会思考,更不懂人类的感情,他们才是真正能配得上天兵这个称号的家伙!”
 
  “红娘子!”我愕然叫了出来,因为我看到了他剑上的血迹。
 
  “这时候还有心情关心那群女人?”他扭曲的笑容令人作呕,“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亲手造成的么?当然我没有想到的是,你比我想象中更有破坏力。这样倒让我的计划更顺利了一些。”
 
  “你在说什么?”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你和那群女人,还有所有那些像人类一样思考的天兵,最终都会被他们取代。”他挥着剑指向沉默的黑袍者,“他们才是未来。”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预谋已久的么?”
 
  “我只是把合适的棋子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他冷笑着说,“就拿你背上那个女人来说吧。你自以为找了一根不会断的线就能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忘了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剪不断的姻缘线,却没有砍不坏的线轴。你们的姻缘不被天道所容,注定是要被斩断的!”
 
  我傻住了,手里的剑柄正在慢慢滑落。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自己不想去看清的事实,虽然动手杀死灵儿的人不是我,可却是我亲手把她放在这个境地的。不只是灵儿,还有红娘子,还有姑娘们……
 
  “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他的剑尖划过石板,火花四溢,“就像我方才所说,你只是一枚过时的棋子,现在该是丢掉的时候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自己已经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就在那把利刃高高举起将要落下的时候,大地忽然震颤起来,地面之下涌动着的岩浆仿佛躁动起来,沿着凸起的“血管”急速奔流。
 
  狱雷伴着闪电在一刹那劈落,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在那片血红中,我仿佛看到灵儿的身体在空中悬浮着。我伸手想去抚摸她的额头,但就在触上的一刹那,她仿若一片枯叶般燃烧起来,化成金色的火焰在空中飞扬,转瞬间化为灰烬尘埃落定。
 
  我感觉自己的心里被抽空了,眼前的世界渐渐灰暗下来,最终陷入无边的黑暗。
 
  “所以劈中你的是狱雷?”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宇文烈。
 
  他刚刚喝完了一整箱的啤酒,放下最后一只空酒瓶,点了点头。
 
  “这不正常。”白起陷入思考,“你的上司已经拔了剑,天道根本不需要再用狱雷来湮灭你。而且你经历了狱雷却只是失去了双手,并没有魂飞魄散,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鬼才知道!也许是我命大吧?那道狱雷劈出来的坑有十几丈深,天火把周围的一切都融化了。我爬出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宇文烈苦笑。
 
  “那其他人呢?”
 
  “我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他在坑边上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宇文烈哼了一声,“他说真是可惜了两把好剑。”
 
  “可是最终它们并没有毁掉。”白起看着墙上挂的那两把神兵,疑惑地问,“以一个狱雷的能量,何止是你会被击碎,那两把剑也会被化成齑粉。”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可能是天道留我在这世界上还有用处。也许……”宇文烈冷冷地说,“他也希望我能够复仇吧……”
 
  “后来你去找那个人复仇了么?”
 
  “我从沉睡中醒来时,他们已经消失了,我握剑的能力也消失了。跟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红鸾司的所有人,至今我依然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但据我所知,从那天起世界上所有的姻缘都是天道自己来安排。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月老。”
 
  宇文烈伤感地摇晃着空荡荡的酒瓶。
 
  “就像他说的一样,这个世界真的改变了,再也没有什么黑袍天兵,再也没有什么红鸾司了。我先去了扬州,把灵儿的骨灰埋在了一座小山上。那天山上开满了桃花,我知道她会喜欢那里的。我在她坟前坐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黎明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背好剑下了山,再也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
 
  “我还有脸面去见她么?”宇文烈苦笑,“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就是要砍断那个家伙的脑袋!但是我漂泊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久,却始终都没有找到那家伙的踪迹。他就像一个气泡那样消失了,直到最近才重新出现!”
 
  “他在北京?”白起冷静地看着表情越来越凶狠的宇文烈。
 
  “对!”宇文烈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也许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吧!也许这就是天道在此时让我们相见的理由吧!这么久没见过的家伙,竟然出现在了我生活的城市!”
 
  白起沉默了很久,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夕阳下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你用什么东西来跟我交换?”
 
  “一根斩不断的姻缘线。”宇文烈在他背后说。
 
  “那根线你还留着?”
 
  “算是我现在能拿得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宇文烈惨淡一笑,“除了它之外,任何一根线放在你们之间都会断掉。用它来补上那段空缺再合适不过了。”
 
  “很好……”
 
  “那你呢?”宇文烈说,“该让我看看你神奇的表现了吧?”
 
  “你的手是被天道狱雷斩断的,被天道所消除的任何物质都不能再造。”白起漠然道,“更不要提移植手术了。”
 
  “又一个无能为力的?”宇文烈焦躁地跺脚,“这种理由我已经听腻了!”
 
  “请你耐心听我说完。”白起冷冷地说,“你的朋友红娘子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能从天道中逃脱的。因为有一种东西,是超越了天地界限的。”
 
  “那是什么?”
 
  “自由。”
 
  “自由?什么样的自由能超脱天道的控制?”
 
  “这种自由——”白起的双眼中泛起幽蓝,仿佛一只从远古寒冰中醒来的巨兽,“叫作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