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赐轿第七章 丹心澄明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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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平初冬的夜,沉得像一汪静静的水。谢大小姐睡觉素来不老实,自己把被子踢掉,冷得拽不上来,一个喷嚏就把自己给惊醒了。入眼是客舍的木头横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不是在清平的家里。更糟糕的是,她和杜望下榻客舍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间房。杜望将帘里的床让给自己睡,自己还骄矜地不肯同意,说他小瞧自己,硬抱着被子睡到外间的竹榻上。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豪放的睡姿,有没有被帘子里的杜望看到。

  压抑着乱撞的心跳,谢小卷支起身子往珠帘里面看去。奈何夜色浓重,只看见蒙蒙的一层珠白。

  那个人平日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知道睡着是什么样子。无法无天惯了的谢小姐搓了搓红扑扑的脸,怕发出声音连鞋都不敢穿,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走去。手指轻轻挑开珠帘,谢小卷的心却一下子慌了。床上空荡荡的,连杜望贴身带着的装轿牌的小皮箱都不见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谢小卷自己张皇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眼角一热,泪水已经猝不及防地滑落。

  还是被甩掉了啊!自己坚持睡在外间,本来就是害怕这样一觉醒来就找不到人的结局。然而她却忘了,那人若真想要她不发觉甩掉她,有的是办法。谢小卷怕吵醒隔壁客人,把自己硬生生埋在被子里哭得都快抽过去了,却突然听见门外廊下有轻微的响动。

  谢小卷“哗啦”一下将门拉开,却看见杜望施施然坐在廊下,锦灰长袍映着月光暗光浮动,衬得他周身一层虚无的白边,仿佛月中仙人一样。

  杜望看她出来,愣了愣,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谢小卷已经飞奔过来重重砸进了他的怀里,一双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脊背,放声大哭。即便是一贯冷静持重的杜望,遇见此情此景也有些消受不了,他一手要把像八爪鱼一样裹上来的谢小卷往外摘,一手还要去捂她的嘴巴,让她小些动静。可惜还是来不及,小二哥听见声响以为是贼,连忙冲出来,却撞见这么一幅颇有趣致的画面,连忙点头哈腰地告辞:“两位好兴致,继续继续。”说完就溜回房了。

  杜望大感头痛,终于把谢小卷从身上摘了下来,却撞见她已经通红的眼睛,下意识就开口解释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没扔下你。你身上没钱,我知道。”

  谢小卷才后知后觉感到丢脸,连忙蹭坐到旁边的栏杆上:“你,大晚上出来透什么气,吓死我了。”

  杜望指尖有什么东西盈盈闪动,仿若莹丝织就,若隐若现,仔细看上去才发现居然也是一枚轿牌。杜望托着那枚轿牌端详良久,落寞一笑:“思念一个故人。”

  谢小卷心头一塞,支支吾吾问:“女的?”

  杜望低头瞅她,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

  二

  那是三十年前的江夏,彼时谢小卷还没有出生,杜望却仍然是如今这般怠懒闲散的轿行老板,养养鸡逗逗狗,调教调教荣和二宝,偶尔手头缺钱就招几个寻常的轿夫用几张寻常一点的轿子做做营生,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直到一天下午,杜望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把一张不寻常的轿子出给了江夏夏初玖。

  夏初玖算是江夏有名的纨绔,叔叔曾是晚清顶戴花翎的重臣,在江南一带监督船政。夏初玖本身却是一个闲闲散散的性子,见人三分笑,是富贵公子中难得的随和,然而那笑容中却又带着将谁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清。这样的性子,倒和杜望有几分合拍。两人一来二去,颇有几分交情,夏初玖有空就来找杜望聚聚,而有事情要出行也必点广记家的轿子。

  此番这顶不寻常的轿子,正是出给了夏初玖。不需施加咒术,只要人在轿子里面待够一炷香,就会有兽化的风险。杜望在阳光下又懒洋洋地想象了一下唇红齿白的夏初玖长个爪儿长个尾巴的情景,但终究觉得闹出事情来更麻烦,这才慢悠悠赶到夏府门口。正撞上轿子还停在夏府不远处,轿帘掀开,夏初玖正倚在轿杆上,笑着看路边乞丐玩着“掩钱”的把戏。

  那是江湖上常见的骗术,简单的机关手法,让来往过客猜碗中有多少枚铜钱。那满面脏污的乞丐笑嘻嘻地将周围赌客输掉的钱都揽起来交给旁边的小乞儿,小乞儿虽然穿得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生得又长又细,眼角处一滴胭脂泪痣更是艳得动人。周围人输得唉声叹气,却冷不丁冒出个清亮声音:“我来。”

  夏初玖排众而出,一撩袍子蹲在小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裸子,搁在乞丐面前:“输了,这金裸子就给你。”乞丐眼中冒出精光,拿起金裸子咬了一下,开口道:“小哥可别后悔。”

  此话一出,杜望就知道这乞丐必定是外来的。江夏谁人不知夏初玖的赌技出神入化,六博双陆叶子戏,斗鸡赛狗争蟋蟀,花花公子的活计俱是精通。与其说夏初玖的这份家业是仰仗着叔父挣下来的,倒不如说是夏初玖自个儿在赌桌上赢来的。曾经有人说,只要夏初玖愿意,能够赢下这半个江夏城!更为难得的是夏初玖从不出千儿,纯粹是靠神赐般的眼疾手快、察言观色和心算,在夏公子面前,这区区掩钱不过是小把戏罢了。

  夏初玖拦住乞丐的手:“若是你输了,又给我什么?”

  乞丐下意识看了看那微不足道的几块大洋,又扫了扫身旁的小乞儿。小乞儿神色不动,夏初玖先笑出来:“我们家可不养闲人,孩子就算了。”

  夏初玖本来是看不过那乞丐出千儿骗人,想要激他输了就离开江夏城。没想到那乞丐重金在前,居然红了眼:“我用我的命来抵!”

  赌桌上的话虽然是一诺千金,但赌命却又不同,但凡输了必然抵赖。夏初玖和杜望也全然没有当真,只想着既然筹码压到如此之重,输了之后也没有颜面再赖在这里了。周围人屏息静气,然而揭碗儿时乞丐却目瞪口呆,机关被夏初玖识破,他居然真的输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贪财的乞丐居然如此硬气重诺,当下一句话没有,就拔出腰刀捅进了自己的腹中。围观的路人惊呼连连,四散逃开,血色一点点浸染旁边呆若木鸡的小乞儿破烂的草鞋。夏初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下意识一把将孩子拉入怀中,掩住了她的眼睛,她眼角的那滴泪痣却未被遮上,鲜艳欲滴地像是在静静看着这一切。

  夏初玖平白惹上了一场人命案子,好在旁观者纷纷证明是那乞丐激愤自杀,夏公子并未相逼,加上夏家叔父的关系,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那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没掉过一滴泪的小乞儿,也在一天晚上,逃离了夏家。夏家上下除了夏初玖都松了一口气。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夏初玖从牢里出来后剁掉自己的一根食指,至此立誓戒赌。

  三

  光阴如水,转眼十年过去,彼时夏家叔父早已经病故,天下也早已不是大清朝的天下,所幸夏初玖善于操持,几桩生意做得都不错,大灾之年还开仓放粮,在江夏颇有人心。

  铰了辫子的夏初玖穿着一身西装比甲愈发显出贵公子的潇洒气度来,他溜达到杜望那里喝过一盏午茶:“十年过去,连我都再也没有往年的精神了,杜老板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杜望一哂:“你那是自己把自己给拘了,听说你现在牌九双陆一概不摸,连花酒令都不行了,十年前的夏公子可不是如此。”

  夏初玖沉默,良久一叹:“过去的错事还是不要提了吧。”

  夏家侍从却匆匆赶过来,进门就开口:“少爷,有贵客送来帖子。”说着声音压低了几分,“是荣成荣大爷。”

  荣成是赫赫有名的塞北王,军阀土匪黑白两道均有门路。之前夏初玖的车队往返塞北,也是特地给荣成上了拜帖以保平安。而此时塞北王出现在江夏,旁的行程没听说,却特特邀夏初玖于下月初一光临江夏迎宾馆。送帖子的人很客气地说自家主人好赌,更好豪赌,听闻夏初玖的牌技出神入化,一定要与他一较高下不可。

  塞北王的面子不能不给,即便夏初玖早已经立誓不赌,却不得不应约而至。然而在他去赴约的路上,却看见一匹疯马拉着马车在闹市上狂奔,行人小贩纷纷躲避,车厢里面传出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只听见晴空一声巨响,马匹嘶吼着轰然倒地,火药的味道这才弥散开来。车厢侧翻,夏初玖赶上去抱住跌出来的女眷就地一滚,短铳枪管硌在两个人手臂之间出奇地烫。怀中女孩遮阳的面纱滑落,露出入时的鬈发和皎白的肌肤,一双眼睛满满蕴着慌乱,却掩不住万种风情。她被夏初玖护在身下,下意识地侧脸躲过陌生男人的眼神。然而就是这一躲,让夏初玖一眼看到了她眼角那一滴殷红的泪痣。

  夏初玖仿佛被惊雷劈中,女孩却已经推开他站起来,在赶来的侍从护送下匆匆离去。夏初玖反应过来,追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声音低回嘶哑:“是不是你?”

  女孩脸上退去惊吓,浮上来的却是冷淡。像她这样的美貌,想必见多了像夏初玖这样示好的狂蜂浪蝶。然而女孩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侍从却冲上来呵斥:“放手!这是荣大爷的十四太太!”

  四

  夏初玖很快就印证了这一点,他将那只得来不易的微型手铳当作珍贵礼物赠给荣成的时候,对于军火颇有了解的荣成笑着看了看枪膛,轻描淡写地说:“多谢夏九爷的厚礼,枪是难得的好枪。”

  夏初玖深知荣成已经看出了这支枪刚刚出过膛,亦不卑不亢笑着解释:“方才闹市疯马伤人,迫不得已用这支枪击毙了疯马,果然没瞒得过荣大爷,还要先赔个不是。”

  荣成便也哈哈一笑:“夏九爷可知道,你救的正是我的小十四!”他拍拍手掌,“去把十四太太叫出来谢过夏九爷救命之恩。”

  香风微近,珠帘掩映下夏初玖一眼就看见了一横秋波下的殷红泪痣。十四太太端着赌盘赌具缓步走出,放置在两人面前,朝着夏初玖裣衽一礼:“谢过夏九爷救命之恩。”最后一个字音吐出,睫毛快速扬起,轻轻瞧了一眼夏初玖,又迅速地垂下。她已然换了一袭烟紫色旗袍,西洋的高跟小皮鞋将腿绷得又细又直,玉白肌肤恰到好处地隐在旗袍开衩处,在午后阳光中染了一层金色,端的是风情无限。

  夏初玖并非没有见过美人,然而眼前的泪痣姑娘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让他反复想起当年的那个小乞儿。正当他发呆出神的时候,却已经听到荣成的声音:“听说夏九爷已经金盆洗手十年不涉赌局了,但若赌注就是我这千娇百媚的小十四,不知道够不够格与夏九爷一赌?”

  夏初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婉拒了荣成,他回家后便大醉了一场,脑子里反反复复都还是当年的场景。当初年少意气,觉得万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却不想逼死了一条人命,让他多年深以为恨。而更让他无法忘记的是当年将那小小的乞孩儿抱在怀里,她像是冻僵了的幼兽一样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仇恨,夏初玖也无从得知。

  夏初玖称病不再赴荣成之约,然而三日后荣成的十四太太竟然携回礼亲自登门。彼时夏初玖已经醉得分不清是幻是真,看见她坐在床头的绣凳上,勉力撑起身来问候。下人们都识趣退下,夏初玖终于耐不住尴尬气氛开口:“太太不必介怀,荣大爷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舍得拿你做赌注。”

  她天生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但在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有几分冷,跟当年小小年纪遭逢大变却没有哭的乞儿如出一辙。她轻轻抬眼看着浑身酒气的夏初玖:“这不是个玩笑,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本来就是个赌注,是荣大爷赢回来的女人。”

  她看着夏初玖迷惑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夏九爷,你猜,作为一个赌注,我经过几个人的手?”

  她伸手去解领口的纽襻。夏初玖一愣,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十四太太的手凉得像冰,她看了一眼夏初玖,将他的手按下,起身退后两步转过身去,解开了身上的旗袍。

  阳光细细碎碎地从乌木窗扇外透进来,映衬着她雪白背脊上各样的惨烈鞭痕,或新或旧,触目惊心。

  她抓着胸前的衣服,转过半张美得惊心动魄的侧脸来,眼泪从那颗泪痣上滑过:“夏九爷,昔日你和我义父一赌枉了他一条性命,这份孽债你不要偿还吗?”

  五

  杜望得知这件事情后,叹息一声:“你已经决定应下荣成的赌局了?”

  不过几日,夏初玖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颓唐模样,他闭着眼睛倒在躺椅上:“杜老板,这世上的对错本来就不是绝对的。昔日我少年意气,觉得凡事都要分个是非曲直,眼睛里半粒沙子都容不下。却也从未想过,那乞丐流落江湖,身边又带着一个养女,若不是生计无依,又怎会用这样的手段来谋生。而我一时意气出头,害得珠玑自幼失怙,惊愤逃离夏家后被诱入勾栏,多年来像物件一样辗转于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并非没有过犹豫挣扎,但当时十四太太珠玑表情凄绝:“夏九爷,我知道你是好人,义父之死你一直心怀愧疚,所以立誓再不涉赌。这些年你为偿还孽业才戒赌,难道帮我不也是你赎罪的一部分,就不能为了我再赌上最后一局吗?”

  夏初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十年未赌,若我输了,岂不是更误了你的终身?或许我能以江夏的绸缎生意为筹码,让荣成还你自由。事无绝对,总还有一线生机。”

  珠玑含泪微笑:“荣大爷的女人,从来只会在赌桌上拱手于人。”她劈手从带来的礼物当中拣出一个骰盅,面色苍白,“夏九爷,若我能摇出全红骰点,我就信你这一线生机!若是花色,珠玑绝不再苟活!”她另一只袍袖中滑下的,正是夏初玖赠与荣成的那支短铳。

  她将细白的手臂高举过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夏初玖已然生疏很久的骰子相撞声,而从珠玑的手法上他一眼就看出,她完全不会任何技巧,想要掷出一个骰盅里全部四点的绯色,无异于天方夜谭!

  骰盅“啪”地盖在桌上,珠玑一手握着骰盅,一手将短铳慢慢移向太阳穴,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夏初玖,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居然还勾出了一抹笑意,只闭上眼睛轻轻淡淡吐出一个字:“开。”

  骰盅欲开未开之际,夏初玖的手覆在珠玑手上,将骰盅压下,声音已然嘶哑了:“这局,我赌了!”

  轿行的院落里静悄悄的,杜望将手上的书放下:“你耳力过人,怕是早听出了她骰盅中的骰子绝非全绯。”

  夏初玖扭头望着杜望:“不错,可你又知道吗?即便当时我听出了那骰盅中的花色是全绯,也断然不会让她开盅。”他凄凉地勾唇一笑,“在她身上,我没有一点把握,也不愿有一点意外。我万万没想到,十年戒赌后的第一赌,居然就输给了她。”

  “可你也赢不了荣成。”杜望轻描淡写,“十年前我曾经在塞北见过荣成豪赌。初玖,纵然我们是十年好友,我却不得不实话实说。若说你能赢下这半个江夏,而只要荣成愿意,他能够赢下整个塞北,论赌技,你远不如他。”

  六

  纵然杜望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赌约时至,夏初玖依然出现在了迎宾馆,应下了赌局。珠玑将赌具送上来,快速地望了夏初玖一眼,那眼神极大地温暖了夏初玖,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本来单纯的赎罪之行中体味到一丝别样的情愫。

  荣成轻描淡写地看了珠玑一眼:“你先退下去吧。”随即将牌九铺开,扬眉看向夏初玖,“不知夏九爷要下什么样的赌注来匹配我的小十四?”

  荣成是大名鼎鼎的塞北王,富可敌国,出了名的好豪赌。他找上自己固然是打着久仰自己牌技的名头,更在意的是夏家在江南九道的绸缎生意。夏初玖对此心知肚明,他将筹子牢牢捏在手里,抬头看向荣成:“凡我所有,凡荣爷所需。”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荣成捏着厚厚一沓银票、屋契,随意扔在了珠玑的妆台上。他望着镜中珠玑的美貌,发出低低的笑声:“真是蛇蝎美人。”他揽住珠玑的腰肢,凑过去捕捉她艳红的唇,却扑了个空。珠玑水葱一样的手指轻轻推开他的脸,顺手拨了拨妆台上的银票。

  荣成的声音越发被撩拨得嘶哑:“江南九道的瓷器、绸缎、夏家各个门道三家总号、二十七家分号,连同这江夏城最大最漂亮的宅子,尽数在此了。他已经空无一物,不会再来了。”

  珠玑忽然觉得心底涌上一股陌生的疼痛,像火焰一样越烧越炽,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心房都烧空。她紧紧捏住自己的手掌,直到指甲刺入掌心,才能忽略那种疼。她勉强自己笑起来:“不,他还会来,他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杜望是大晚上被砸门声音惊醒的,开门时看见饭馆伙计扛着的正是夏初玖。夏初玖醉到如此程度,居然还知道推开陌生人一把抱住杜望。杜望头疼不已,正待发问,对方却先发了火:“这是不是夏九爷?方才我把他扛回夏宅,谁知道夏宅门口两个从未见过的人横竖不让夏九爷进门,说是如今这地界已经是荣宅了!”

  杜望愣了愣,一边单手扶着夏初玖,一边去掏口袋:“他是不是还没结你们酒钱?”

  伙计后退几步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夏九爷人不错,虽说这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咱们还要讲点人情味不是?这钱我就替掌柜做主不要了,他若非要讨,我替九爷垫上。”

  杜望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初玖居然模模糊糊听到了,笑眯眯地:“多谢!多谢!”随后死死拢住杜望的脖颈拼命摇晃,“看到没,看到没,我说好人多吧!”

  杜望送走小二,没好气地将夏初玖扔到摇椅上:“好本事!把宅子都给输了!”

  夏初玖摆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有三十来家铺子。”他轻轻掩着自己的嘴巴“嘘”了一声,像是怕声音说大了吓着自己,“全没啦!阿望,我全输光了!可是珠玑!珠玑!”他从摇椅上滚下来,双手掩住脸,泪水汹涌而出,绝望的哭声几乎是从嗓子眼里迸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阿望!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杜望不得不拾起毯子裹在他身上,直到他沉沉睡去。

  即便他有着再高的赌技,但凭着这样良善的性子,原本就是不能做赌徒的。

  七

  杜望原本以为此事已了结,但次日整个江夏都传遍了消息,荣成的十四太太不知何故于昨日投缳自杀,虽然险险救了下来,却伤了咽喉暂时失语。荣大爷心焦不已,当即决定启程返回塞北,正是今晚的火车。

  杜望慢条斯理地搬了把藤椅拦在门口,望着脚步虚浮却双目赤红的夏初玖:“初玖,我可以不拦你,甚至我还可以抬轿子送你去。只是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跟他赌?”

  他抬眼望着杜望,然而那眼中已经空无一物:“还有我的命。”

  杜望没有食言,他派人用一顶轿子把夏初玖抬到迎宾馆。那顶轿子是夏初玖从来没有见过的,仿佛是透明的织锦一层层重叠织就,似乎朦朦胧胧能看清轿中事物,却又偏偏看不清楚。广记轿行的轿夫素来脚程很快,不费多长时间就到了迎宾馆。

  荣成望着一夜之间如此消颓的夏初玖并不意外,只微微笑道:“夏九爷说要用命来赌我的小十四,这可称不上是一桩划算的赌局,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夏九爷的命做什么呢?”

  夏初玖虽然宿醉,但神识已然清明:“你虽然拿了江南夏家三十来号铺子,然而这江南九道所有的桑农、布户依旧认的是我夏家的招牌,认的是我夏初玖的名号。”他抬眼看向荣成,“荣大爷,您虽然人称塞北王,然而此处毕竟是我江夏的地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我夏初玖从此消失,您才能真正拿到这江南的生意。”

  荣成良久未语,末了盯着夏初玖的眼睛:“夏九爷,我倒是很佩服你。”

  赌局开始,夏初玖俊朗的脸上一片雪白,汗水一滴一滴流下来。

  其实输了也没什么不好,一命抵一命,本来就是应该的。

  到了最后一张牌,荣成忽然笑了:“还是把赌注拿上来吧。”

  黑得发亮的手枪被拍上桌案,珠帘微动,珠玑也走了上来。不过一夜,她消瘦了许多,脖颈上尚敷着伤药,眼神中满是哀戚。两人两两相望,在这片刻,什么也说不出来。

  荣成亮出了底牌,眉梢眼角已然有了得色,他抬眼看看夏初玖:“九爷,请吧。”

  夏初玖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覆在牌九上,微微翻动。几乎是瞬间,珠玑扑到案前盖住了他的手掌,硬生生将牌九压了下去,一如当初夏初玖盖住了她的骰盅。她不看夏初玖,只看着那黑漆漆的牌,眼泪珠串一样地流下来。

  夏初玖一手将那柔荑紧握在掌中,一手翻开了牌九,而在那一瞬间,笑容像是刺破云端的阳光绽放在脸上。

  房间里死一样的悄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初玖险险胜了!

  八

  荣成孤身一人带着生平唯一的败绩返回了塞北。又不过一月,夏初玖告诉杜望自己要迎娶珠玑。彼时夏初玖已经利用自己昔时的人脉打算东山再起,而身边的珠玑也已经将头发烫直,柔顺地披在脑后。雪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单凭着一点泪痣已然是难得的颜色。

  婚礼当天,新郎喝醉,拖着主婚人杜望到庭院里看星星谈人生,眼睛眯得也像星星一样:“你可知道,那天我如何赢得牌九?”

  杜望噙着微笑,看着夏初玖耍酒疯:“为什么?”

  夏初玖一笑:“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估摸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千。其实也不是出千,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下了轿子去迎宾馆的那几个时辰里,竟能看破荣成的所有所思所想。”

  夏初玖自然不会知道,杜望为了救他一命,用一张轿牌送他去了迎宾馆。丹心澄明轿能让轿客在几个时辰内通晓人心,可惜近年来轿盘灵力减弱,丹心澄明轿使了这么一回,怕是几十年都不能使了。

  杜望一笑附和:“所以说你在最后一瞬也是看懂了珠玑倾慕你的心思,才这么快就决定成亲的?”

  夏初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扬眉:“那是自然。”

  新婚之夜,芙蓉帐暖。

  珠玑扬起脖颈应和着夏初玖的亲吻,赤裸的肩膀和脖颈在烛光下漾出漂亮利落的线条。明明是第一夜,却仿佛最后一夜一般极致癫狂,她像是拼尽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要在这个男人的掌控下做一瞬开尽一生的昙花。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脸,她的唇,轻轻啜吻着她的眼睛。珠玑心头炸开从未有过的疼痛,她哆嗦着手指轻轻地,不让他察觉地摸到枕下,那是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江夏夏初玖,逼死自己的义父,害自己流落江湖,辗转人手。机缘巧合之下,她遇到了塞北王荣成,以夏家基业为诱,要荣成帮自己这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忙。她痛恨夏初玖,恨到想让他同自己的义父一样一无所有后再输掉性命。然而她更痛恨的是自己,痛恨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夏初玖的自己。

  不仅仅是闹市惊马他拼命将她护在怀中时的四目相对,不仅仅是那幽暗阳光下他阻止自己解开纽襻的手,不仅仅是他望着自己遍身伤痕时悲戚痛苦的眼神。还要更早,早在义父自杀时他第一时间将自己揽入怀中的温暖。在她尚未来得及体会仇恨时,就体会到他的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带来一片铺天盖地令人心安的黑暗。

  她诱他一步步走入自己亲手设下的局,然而在最后一刻,却几乎不受控制地扑上去拦住了他要翻开牌九的手。她恨他恨得想让他死去,又爱他爱得想要同他一起死去。他赢了赌局,所以这就是上天的安排,万事归寂之前赐予他们的小小成全。

  她已经抓住了绸缎中的手枪柄,在极致快乐中完结这一切,是她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然而却有热泪流下,熨在两人的肌肤间。分不清是谁流的眼泪,却烫得她心都疼起来,她听见初玖在自己耳边的低哑声线:“我爱你,珠玑。你爱我吗?”

  仿佛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她放开握着手枪的手,揽上了他的背脊。

  九

  新婚三月,是夏初玖和珠玑极致甜蜜幸福的三月,那一阵子杜望极其厌烦两人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整个轿行的空气都腻歪得不会流动了。夏初玖却毫无所觉:“杜望啊杜望,你真不打算给自己找个老板娘吗?”

  杜望信手将香谱砸到夏初玖身上:“老板娘不是你吗?”

  夏初玖脸上浮上一层遗憾:“若我跟珠玑生个女儿,倒可以考虑将来嫁给你。当然了,你得还像现在这么英俊,到时候,怕是你就要叫我一声父亲大人了。”

  在旁边沏茶的珠玑望着打闹的两个人,笑得温文尔雅,一如世俗女子。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的一个傍晚,珠玑来到轿行找到杜望,脸色苍白:“杜老板,我要一顶轿子,送我离开江夏。”

  杜望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方开口:“初玖知道吗?”

  珠玑的脸上瞬间没有半分血色,空洞的眼睛牢牢盯着杜望:“杜老板是明白人,初玖他……毕竟是我的……杀父仇人,过往的岁月都是偷来的。若是说以往我还可以欺骗自己,现如今我怀了他的孩子,该如何这样佯装下去?我下不去手杀他,现今更因为怜惜这个孩子,连自己都杀不了。杜老板,我必须离开……”

  门被猛地推开了,夏初玖站在门外面白如纸。珠玑落下泪来:“现如今你全部都知道了,愿意放我走了吧?”

  夏初玖竟然毫不意外,他直直地望着珠玑:“留下来,既然过去三个月可以,今后为什么不可以!”

  珠玑痛不欲生:“夏初玖!你当夜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就回答你。我不爱你,从来没有爱过你,一切只是一时糊涂。”

  “既然如此,就赌最后一局!”夏初玖将骰盅推到珠玑面前,“你若摇出的是全绯,我就放你离开!”

  这是一场毫无公平可言的赌局,然而珠玑却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骰盅。一对爱侣的离散竟然以如此荒谬的方式结束。然而待珠玑揭盅时,夏初玖瞳孔微缩,覆上了珠玑的手,声音痛苦喑哑:“不要开。”

  珠玑的眼泪落下:“初玖,在赌徒的手里,骰子从来不能代表命运。”她揭开手掌,只看见盅内是清一色的四点全红。她凄然一笑:“我自小随着义父流落江湖,五岁便能摇得一盅全绯。那天我只是做戏诱你入局,现如今你还要我留下吗?”

  骰子和骰盅被夏初玖挥手拂落,他双眼闭上:“你走吧。”请下载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珠玑至此消失无踪,再后来连杜望也要离开江夏。那时候夏初玖已经重新挣下一份家业。两人最后一次对饮时,夏初玖才告诉杜望,早在荣成牌局的最后珠玑扑过来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珠玑的全部心思,甚至比她本人都更加明晰。他亦深知珠玑能够摇出全绯,而她在父仇和爱人之间挣扎浮沉了三个月,已经痛苦不堪濒临崩溃。

  “我不忍她如此痛苦,只能放她离开。”他将酒杯攥紧,“尽管我深知,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珠玑了。”

  十

  杜望的故事终于讲完了,谢小卷眼睛眨巴眨巴:“杜望,你真是个扫把星。”

  杜望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谢小卷已经数落上了:“看看我跟你这一路,简直就是见一对儿拆一对儿,一对儿落好的都没有。你说说你是不是前世孽障太重,看看你这辈子的煞气……啧啧啧!”

  “是。”杜望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把谢小卷的一连串抱怨都噎了回去,“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要慢慢偿还。轿牌所渡之人,俱是了结前世今世所有宿怨情爱,换得来世清净。你说我身带煞气确实不错,你还是快点回清平,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杜望说完话就要抽身回房,谢小卷没料到杜望说生气就生气,连忙站起去扯他的衣服。光脚一下子踩在夜半的大青石上,浸得她倒抽了一口气。杜望这才发现她裤管下光着一双脚,把她按回栏杆上坐下,叹了口气:“我去帮你拿鞋。”

  鞋子很快拿回来,杜望俯身把鞋放到她面前,捎带手帮她穿上。谢小卷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像水一样,小声说:“你不要生气了,你是大扫把星,我是小扫把星,好了吧?”

  杜望一顿,继而说:“女孩子不要光脚在地上跑,寒气入体,要生病的。”

  “还不是怕你走了,着急的呀。”

  “走了就走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不走,明日也要走的。”

  这话说得谢小卷心里莫名一慌,她伸手按在杜望的肩膀上。杜望抬头看她,见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有些触动,抬手按在她手上:“好,我答应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会告诉你,不会不告而别。”

  他的本意是要将谢小卷的手拿开,谁知道她那柔软的手掌一翻,钳住了他的手指。

  杜望头痛:“这还不够吗?”

  “不够。”

  谢小卷俯身亲了他。

  为什么她总觉得杜望这么孤单呢,孤单得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温暖他。但平时他又像是什么都看透、什么也不需要的样子,让人不敢接近。也许是这夜色太美,也许是今夜难得让她感觉杜望不是那样难以接近。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在他没有推开她,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有某种热情。他抓住了她的腰,也热切地亲吻着她。他的镜片有些冰凉,硌在她的颧骨上,她伸手去摘,恰看见他那双总是看不透的眼睛,敛下了一些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小卷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映入眼帘的是隆平客舍自己房间上那根顶梁。她自己衣衫完好,低头看,自己那双鞋子也好端端齐整整地放在床前。

  可昨晚,竟然是一场梦吗?

  她连忙探头去外间看,隔着珠帘,竹榻上又是空的,似乎跟昨晚一样。她又顾不得穿鞋,往外面跑,正撞上杜望提着一些粥和包子回来,他倒是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怎么不穿鞋,光脚往哪里跑?”

  害羞的感觉姗姗来迟,谢小卷犹豫不定:“昨晚……”

  “怎么了?”

  “没什么。”

  她还是不清楚是梦还是真实发生了,于是狡黠地换了个问题:“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有什么好生气的,穿鞋,吃饭。”

  谢小卷垂头丧气回去穿鞋,也许真的是梦,杜望恼了自己拂袖回房,没有给自己拿过鞋,没有回来过,也更没有自己鬼使神差石破天惊的大胆行径。她不晓得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遗憾。

  但当她的脚塞进鞋子里的时候,她忽然顿住了。

  如果昨天这双鞋没有被人动过,应该是鞋头朝里,她大小姐可从来都是踹掉鞋子直接扑到床上的。但此刻这双鞋被整整齐齐地放着,鞋头朝外,方便她一起床一探脚就能穿上。

  她的脸“噌”一下红了,胸膛里又一下炸开了无限欢喜。

  但那欢喜后面又涌现了怅惘,她隔着帘子看着杜望,他为什么要让自己以为这只是一场梦呢?

  谢小卷穿好鞋子,在饭桌前坐下,雪白的包子和粥腾腾地冒着热气。杜望还要往外走,谢小卷一下站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了:“你,你不一起吃吗?”

  杜望回望着她,沉默了一下说:“我去找小二结账。”他突然伸手摸了摸谢小卷的头,“你先吃吧,吃完收拾东西,启程去秋溪。”

  后记

  杜望离开江夏五年后,一日夏初玖在店里盘铺子,店伙计带过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夏初玖心情很好:“你找我?”

  女孩理直气壮:“我来认爹!”说着摸出一个骰盅随手摇摇,一开,正是四点全红!

  女孩一笑:“娘亲说只要我亮出这一手,爹就会认我了。”说话间鬓边散发浮动,露出眼角一点胭脂泪痣。

  夏初玖眼圈隐隐发红,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漂亮的丫头,可不能给杜望这个老头子做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