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赐轿第九章 百川归寂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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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雪满秋溪,温家少爷新纳的夫人谢小卷脸色却比雪色还白。茶场的山坳里并没有杜望的尸首,然而雪坳子里的衣服残片和破碎的玳瑁眼镜却让人绝望。他从不离身的皮匣跌落在雪地上,满地轿牌已经被浮雪盖住了颜色。

  谢小卷木讷地站在原地,半晌回身望向通报的小厮:“人呢?”

  小厮打着哆嗦:“一个时辰前我亲眼看见人从上面的石头上摔了下来,许是我回庄子的这会儿工夫,被狼叼了去?”

  “胡说!”谢小卷乌发红衣映着她玉石一般的凄清面孔,“这雪地里半分血迹都没有,你分明是在骗我!”她猛地回身,手指头戳向温睦,“你们都在骗我,你们觉得他若是死了,我就会安心嫁给你,想都不要想!”

  小厮一战栗跪在了地上:“少夫人,这么冷的天气,人又死了许久,被狼拖回窝里哪里还有热血气儿呢?”

  谢小卷只觉得天旋地转,杜望或笑或怒或凝神思索的模样一重重浮现在脑海,最后都凝成一个清瘦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慢慢走远,继而消失。

  她几欲晕倒,温睦展臂揽住了她:“他就是你丈夫?”谢小卷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

  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丈夫了。

  谢小卷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中是一片连绵水泽,周边生长着无数芦苇。有人踏水而来,衣袍染了天色水色,恍惚不似凡尘中人。他伸手将自己亲密地揽在怀中,微凉的手指慢慢拂开自己垂下来的发,声音低回缠绵,仿佛缓缓啜入喉间的泉。

  “阿潆,等着我。”

  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松开。她仓皇拽住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脸颊,声音战栗着:“你究竟……是谁?”

  熹光猛然从天际现出,破开水色照亮了他的脸。他有着狭长的眉眼,嘴角噙着薄薄笑意,眼角蕴含的却是诉不尽的忧伤。

  杜望。

  她一惊而醒,却仍是秋溪温家的卧房。

  温睦的房间被布置得一片红艳,帐子外面有人走进来。谢小卷坐起来,温软玉的声音已经响起:“是我,我都听他们说了,姑娘你……”

  她像是要安慰谢小卷,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摸索着塞进帐中一个皮匣:“这是那人留在雪地里的,下人们怕你看见伤心,想要烧掉,我却觉得好歹要有个念想,于是抢下来给你。”

  皮匣子的带扣一扭就松了,里面各色轿牌色彩缤纷,相互辉映,煞是好看。

  杜望不是一般人,然而除了这些轿牌外与旁人再无殊异。这都是他赖以傍身的东西,如此弃于荒野,想来……

  她的眼泪倏然而落,正好坠在一张红色木牌上,那是凤鸾双喜轿。她还未曾来得及告诉杜望,当时她在轿中看见自己嫁的人,分明是他。

  只那并非未来,而是过去。她盘高髻染丹蔻,满心是新嫁娘的欣喜。而他长发束冠,温润如玉,俯首靠近挑落她的喜帕。然而就在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她一下子就脱离了凤鸾双喜轿的幻境。她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谢小卷是留过洋的新派小姐,大方爽利,素来风风火火,却偏偏因为那一场幻梦,惦记上了清平小小轿行的老板。她不好意思说破,只能为他逃婚,随他千里颠簸,只为求一个答案。

  却万万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二

  整个秋溪都传遍了,温家的新嫁娘刚嫁过去就为自己的旧情人戴了孝。偏偏温家的混世魔王对此不管不顾,由得新娘子折腾。除了不放其自由以外,衣食用度一应供给。但每日送去的吃食仍然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前,下人告诉温睦,温睦并不发怒,只命人照旧送饭。

  第三天,温软玉拎着饭匣子摸索进喜房,她摸着谢小卷的手,惊讶发觉不过才三天,谢小卷腕上的骨头却已突兀地硌手。任她招呼问候,也没什么反应,像是整个人神魂都散了。

  “世间情苦。”软玉放下食盒,“谢小姐,你是否还愿意听我那没说完的故事?”

  当年软玉随着温睦九死一生回到了秋溪家中,族中长辈要为两人在热孝中操持婚事。这是秋溪的规矩,若非在热孝中成婚,就要为亡父守上三年的孝。温家房头只余温睦一脉,早有子息也算是灵前尽孝了。

  百日热孝,婚期定在一月后。软玉已经是准少奶奶的身份,自然不能再像旧时做丫鬟那样睡在温睦房中。下人便在温睦院子里收拾出来一间耳房。那时节秋溪已经夏季转秋,深夜里突然凭空炸响一个惊雷,隆隆下起暴雨来。

  软玉是被惊醒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不安涌上心头,让她迫切地想要去看一眼温睦。她披上衣服刚推开门,就看见温睦只穿着一层单衣在瓢泼大雨中呆呆站立。一个惊雷打下来,闪电映亮了他的侧脸。昔年少年温润如玉的脸颊如今刀痕遍布,有如罗汉恶鬼般恐怖。

  他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看不见软玉,只呆呆地呢喃着:“月亮呢,月亮呢?”

  她靠近:“月亮在天上呢。”

  他说:“不,月亮被天狗咬下来了,我要找月亮,月亮着了火,月亮……”

  他又周身一抽,佝偻着身子,指尖挠着脸:“疼,我好疼,我的脸好疼,月亮把我的脸烧着了……”

  软玉心如刀绞,肩头的衣服滑落在地上,她扑过去紧紧抓着温睦的手,抱着他大哭出声:“少爷……少爷……”

  温睦的离魂症在软玉多年的照料下已经鲜有发作,此番复发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凶险。过往软玉从来不敢在温睦发病时惊扰,然而此刻她放声哭泣,拼命摇晃呆呆怔怔的温睦。正因为她知道温睦在梦境中重温了什么,才要更加不顾一切地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对于世间有情人,婚前的那段时光莫不是羞涩甜蜜让人期盼的,然而对于温睦和软玉只有无穷无尽的苦痛。

  那夜的温睦惊扰起了管家和其他下人,三个壮汉费尽周折才将拼命挣扎的温睦架起来送回房间。软玉跪在雨地里听见毫无尊严的温睦嘴里吐出的梦呓:“玉姐姐快走,快走……”她觉得心底像是被挖了一个洞,被冰冷的绝望填到将要窒息。

  次日族长听闻,将软玉叫到祠堂跪下,族长脸色青紫:“你和阿睦,在南洋到底发生了什么?”

  族长动用了家法,生生抽断了三根藤条。软玉跪伏在祠堂前,血濡透了背脊上的衣衫,指甲深深地嵌入青砖缝里,仍是咬紧牙关不说。那样龌龊肮脏的事情,若是说了出来,温睦将永远没有抬头之日。

  族长怕闹出人命,只能让下人收了手,脸色却没有容缓半分:“不说也罢,只是此事因你而起,我温家便容不下你这样的媳妇了。你和阿睦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寒风过庭,软玉微微打了个寒战,半晌抬起头声音轻轻吐出:“好,我只求能陪在少爷身边照顾他到病愈。”

  “不用了。”

  祠堂外突然传来少年低沉却坚定的声音,软玉慢慢回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温睦依旧虚弱,只穿了一层单薄寝衣。纵然满是伤口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来表情,但望着众人的眼神依然分外坚定:“婚事固然要解除,你也不用留下来照顾我。你放心,你为奴为婢辛苦那么多年,我自会赏你一笔银子,让你回扬州老家。”

  他的眼神轻飘飘落在软玉身上,仿佛已经没有了一丝感情。

  三

  软玉跪在温睦的房前一天一夜,都没有改变他的决定。南洋一行,有一些事情永远改变了。她的阿睦再也不可能成为过去那个表面严肃内心温柔热情的小少爷了。软玉什么道理都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离开阿睦的自己在这茫茫尘世该何去何从。

  月上柳梢,她觉得膝盖泛上针扎一样的疼痛。然而温睦的房间却突然传来响动,她慌忙站起身来,膝盖一软差点跌在台阶上,却仍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房间。卧房中一灯如豆,温睦站在灯前神色怅惘,半条胳膊却鲜血淋漓,另外一只手上握着的剪刀在灯下闪着触目惊心的光。

  伤痛与耻辱均是不可泯灭的,在离魂症发作的时候自残成为了唯一的缓解方法。

  软玉扑上去夺下那把剪刀,剪刃在争夺的时候戳伤了软玉的手掌。鲜血汩汩滴落在温睦的手臂上,血液的热度烫醒了离魂症中的温睦。他一片茫然的眸子里渐渐有了回归的神志。他看见软玉淌血的手掌,明明已经下意识要扯下衣襟帮软玉包扎,却硬生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中浮上冷峻神色:“谁让你进来的?”

  软玉不再说话,她站起身来,全然不顾手上的伤痕,慢慢解开了衣襟的纽襻。

  绸衫水一样在灯下滑落,肩头脖颈上雪一样洁白的肌肤映着肚兜系带的一抹猩红,她幽然的双瞳里含着朦胧水意,压下所有羞怯忧伤显得无所畏惧。她如此信赖温睦,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拱手送上,只要他还愿意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温睦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看见了世间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他扭过头:“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

  软玉想要抱住温睦,他先是任她抱着,然后伸手去扳她的手。她如此固执,不肯松开,却发觉温睦在自己的碰触下剧烈地发着抖,仿佛自己的怀抱是蚀骨的毒,灼人的火,烧得他疼痛难忍。m.ybiquge

  她讶然松手。温睦这才缓缓站定,他的声音透着困兽一般的粗哑和绝望:“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这辈子我可以娶任何女人,却唯独不能是你了。”

  唯独不能是她,不能是那个他深爱却见过自己最不堪一幕的她。

  但温睦咽下了这句话。

  软玉低头:“对于我来说,嫁不嫁给你,都是一样的。”

  温睦想说,他不能再见她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最幽深处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心里住进了恶兽,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暴戾、愤怒、怨毒。终有一天,那个过往平和仁慈的少年会被心里的这头恶兽彻底吞噬干净,到时候剩下的又是怎样一个温睦呢?

  他会恨她的,终有一天他会怨毒和偏狭地恨她,不遗余力地伤害她。若那时她还秉承着对那个过往少年的忠诚和爱恋坚守在他身边,该是何等惨烈的局面。待此生终了,心归平和,他还有什么面目在奈何桥头与她重聚呢?

  但她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离开。

  温睦的声音绝望凄清但又冰冷:“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现如今一看见你我都会觉得恶心,我只求你放过我,让我再瞧不见你,心里还快活些。”

  原来如此啊,她捡起衣服勉强披上,系着纽襻的手指也在不住发着颤,一步步走出了房间。

  然而在温软玉尚未来得及离开温府的时候,温睦却因为二次离魂自残险些送了性命。温家请了郎中,九死一生将温睦险险救回来,郎中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少爷这是心病,除非将那极伤心事彻底忘记。不然心火熬干,必是难以长久之相。”

  四

  温软玉被送到隆平火车站,却在火车站遇见了当时新婚不久的万帮姑爷——万渔言。彼时秋溪隆平的生意人都知道温家少爷犯了癔症,却只有万渔言一语堪破:“想必温少爷内心有不愿触及的往事,只有忘却才可以一了百了。”他在她狂喜的表情里微微眯了眼睛,“不过这是有代价的,少夫人可愿意?”

  她当时所思所想不过是能够让温睦舒缓心结,重新成为那个自矜骄傲的小少爷,自然任何条件都肯答应下来。第一,温家需同万帮合作贩茶让其从中抽成,这个同族长商榷就可达成。然而万渔言提出的第二个条件却让温软玉心头沉坠,“若是少夫人与温少爷的心结有关……”万渔言抬起眼睛望着温软玉,“诸般奇门异术均经不起人心变化,若想要温少爷真正遗忘,少夫人不能再陪伴在少爷左右。”

  他所有的痛苦根源都是因为她,却也最终成为了他的梦魇。若是继续日夜相处相望相思,消弭的痛苦回忆也总会卷土重来。

  万渔言应温家之请去秋溪为温睦诊病,那天依旧是秋雨连绵。族长撑着油纸伞将结束后的万渔言送出温府,却看见瑟缩在府外的软玉。她仓皇站起,在族长和万渔言面前仿若无处匿形的幼兽,声音和眼神都透着求恳:“只要让我看一眼他,知道他确然好了,我就马上离开。”

  族长叹息一声,算作默许。唯有万渔言的眼神透过蒙蒙雨幕看向她,仿佛看透了她未来的命运。

  房间里还沉淀着瑞脑的香气,所有的镜子都被尽数收去了。温睦斜倚在床头,闭上的眉眼间透着许久未曾见过的闲适舒缓。软玉呆呆看了很久,俯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却不料惊醒了温睦,睫毛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刷过,她的手腕也被他握住。温睦的声音还带着梦中的酣甜:“我做了个很长很不好的梦,还好醒来你还在。”

  他想伸手揽她的腰身,却被她轻轻躲过,她按着他的手掌,语调被窗外雨声遮去了喑哑:“外面下着雨,少爷别起来,再多睡会儿吧。”燃着的香料有安眠的成分,温睦依言沉沉睡去。软玉走出房间,合上房门,回首跪在送客归来的族长面前:“少爷性子倔强,脸上受伤的事儿还请以后编个谎儿慢慢透给他。”

  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却唯独算漏了温睦。她已经走了很远,却在七日后被温睦派来的人带回了秋溪。秋溪没有人知道她和温睦究竟真正在南洋遭受了什么,所以告诉温睦的翻来覆去都只有一个版本。温软玉在隆平火车站同人私奔,温睦不甘心千里追妻,却被对方毒打乃至破了相。温睦回家后大病一场,醒来后全然失掉了这份记忆,然而温软玉生性淫荡,再次逃跑投奔外地姘头。

  温睦不愿意相信,梦魇之前软玉已即将成为他的新娘,没道理一觉醒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沿着火车线路派人挨个城镇寻找,终于找到了软玉。温睦亲自去隆平火车站迎接软玉,没有质问没有怀疑,他径直走过去拉住软玉的手:“我们回家。”

  他的手心有着久违的温暖,几乎让软玉掉下泪来。她的少爷如此相信她,声音和步伐都是固执的确信。他拉着她向车站外走去。然而下一秒软玉的手就从他手掌中滑落,“我不想回去。”

  他回过身来,脸色白了几分:“那你想去哪里?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好不好?”她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坚决:“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阿睦,我已经不爱你。”

  无论是万渔言还是温软玉,终究还是低估了过往对温睦的伤害。尽管那些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但温睦确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表面严肃内心温柔的少年。他昔日的预感成真,心魔已将他不知不觉替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偏执冰冷易怒的人。

  他将温软玉强行带回了温家锁进茶室,隔着一扇门的声音柔缓却透着底蕴的冷峻:“玉姐姐,明日我们就成亲。我会待你好的,好到让你心里再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五

  房间里蜡烛燃尽了,一闪而灭。软玉并无所觉,谢小卷却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温软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沉寂的夜色里流淌着温柔的光,好像有诉不尽的柔肠。

  “他既然要娶你,为何又把你嫁给了别人?”谢小卷问。

  温软玉怅然一笑:“那一晚,我在茶室里用蒸茶的茶笼熏瞎了眼睛。”

  温睦锁了她一夜,次日打开茶室的门,只看见温软玉迎着门口的光亮坐着,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却失了神采,流下两行清泪。

  温睦心头一软,他捧着温软玉的嫁衣跪坐在她面前,将她的手指放在光滑如水的料子上:“玉姐姐,去把嫁衣换上吧。”

  她不说话,抱着衣服怔怔往前走,却一脚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下去。温睦终于发现了异样,他抢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声音发着颤:“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温软玉任他抱着,声音平凉:“我熏瞎的。”温睦拢着她浑身发抖,却还是问:“为什么?”温软玉凭着直觉转向温睦的方向:“纵然逃不掉,我也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

  她太了解温睦,凡事不做到绝处绝不会令他放手。她宁愿温睦恨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他再记起过去。

  温睦放开了手,摇摇晃晃走出茶室。阳光异常刺眼地照在回廊上的西洋彩色玻璃上,朦朦胧胧映出他扭曲的丑陋的脸。温睦一拳砸上去,不顾鲜血淋漓,发出近乎凄厉的哭号声。

  前一刻她还是他一心想要挽回的爱人,这一刻已经成了伤他最深的人。

  如她所愿,温睦取消了婚礼,却也不肯放她离开。她知道温睦不死心,于是找了每日在庭前洒扫的癞子皮。她知道他天阉,讨不到老婆,就许诺自己嫁给他,照料他下半辈子,只要他能帮助自己离开茶庄。

  对于癞子皮而言,之前温软玉在上房伺候,是连少爷都着迷的女人,是他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仙女。如今这等福气落到头上,怎么说都值当为之搏一把。他趁深夜砸开了锁,带软玉离开,但怎料温睦早有预料,离庄的路上都布有暗哨,很快他们都被带了回来。

  癞子皮趴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是温软玉勾引,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才大胆背叛了主家,但其实走在半路上就已经后悔,想带温软玉回来磕头赔罪,却已经太迟了。

  温睦望着温软玉:“原来你想嫁的就是这样的人。”

  温软玉说得坚定:“是。”

  温睦:“好,我成全你。都是我温家的家奴,也别往外边跑了,收拾间小院子出来,独门独户,让你们做夫妻。”

  癞子皮大喜,捣蒜一样地叩头,赌咒发誓今后一定对主家肝脑涂地。

  温软玉静静地跪着,脸色霜一样地白,半晌慢慢地叩下去。但温睦已经起身走了。

  此后即便还在温家家宅,嫁做人妇的温软玉便鲜有到上房服侍的机会,更鲜有能见到温睦的时候。这样其实也好,少爷终究会将她永久地遗忘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连同那过去的不堪回忆也永远埋葬。

  “他不会。”谢小卷的声音悠悠响起,“他从未放下过你,爱一个人爱到痛恨还不愿放手,又怎会遗忘!何况他连离魂症发作都心心念念要来找你。不过是你们身在局中,看不透罢了。”她语调一沉,“昔时我也看不透,此刻却全明白了。”

  软玉从自己的故事里拔出来,心生同情:“姑娘?”

  “我只知道跟着他,一路打打闹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其实不过是想一直一直看见他,如果还能见面,我一定要将这些话都告诉他。”

  软玉攥紧了谢小卷的手:“姑娘,还请节哀。”

  谢小卷挣脱软玉的手,站起身来续上了蜡烛,声音平静:“不,你们都不了解他。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死。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温软玉以为谢小卷沉浸于伤痛有些疯魔了,连忙站起来:“谢姑娘,你……”

  “我一点也不同情你的故事。”谢小卷背着光亮走近她,“你以为事到如今是因为谁?南洋黄元足,还是隆平的万渔言?”她轻轻一笑,那一瞬间的神情居然像极了杜望,“我不同情你,也不同情温睦。你们可曾全身心地相信过自己的爱人,不仅相信爱人能给自己幸福,也相信自己能给对方幸福?而我相信,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终能披荆斩棘回到我身边。纵然他晚了迟了,我也能坚定不移地迎向他。”

  温软玉身子猛地一晃,声音哀戚:“谢姑娘,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软玉一把推开谢小卷,踉踉跄跄逃离了房间。然而甫一出门,就在院子里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吐息。往常的她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谢小卷方才的话却在她身上产生奇妙的魔力,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背脊,声音喃喃:“阿睦……”

  对方颤抖起来,手指抚上她的脸。她却瞬间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强自压下哽咽的声音:“少爷,快去看看少夫人吧。”

  院子里寒风拂过,刻骨严寒。

  六

  谢小卷是从温软玉的故事当中振作起来的,她在故事中再次听到了隆平万渔言的名字,这个人究竟有多大的神通,不仅能够帮助陈秋梧易容改貌,还能抹去温睦的记忆?

  从刚开始的伤痛中恢复后,毕竟是留过洋的大家小姐,思路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信手拨弄着轿盘上形形色色的轿牌,直到在一枚赭色轿牌前停下。轿牌一面上画着沉沉的河流,另外一面上刻着几个小字:百川归寂轿。

  同杜望奔袭千里,他轿牌里的那些花样都被她缠着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一枚轿牌,她从未在杜望的皮箱里见到过!

  万渔言,万渔言……莫非这枚轿牌同倾雪流玉轿一样,是属于万渔言的。

  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门却被推开了,已然微醺的温睦拎着一坛子酒在桌前坐下,将酒盏满上,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侧过杯口冲谢小卷一招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然都是伤心人,不妨过来共饮一杯。”

  谢小卷走过去接过酒杯,眼神坚定:“我的丈夫没有死,我要去寻他。”

  温睦自顾自喝得畅快,仿佛没有听见谢小卷的话。谢小卷终于耐不住,迈上前一步劈手抓住他的衣领:“放我离开温家,我要去寻找我的丈夫。”

  醉酒的温睦忽然大笑起来,目光涣散:“这么不死心真是可怜。那么冷的天气,又是旷野,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尸首,你竟然能怀揣着这样的希望。”

  谢小卷瞳孔猛然缩了一下:“总比你这样轻易就死了心要好。”

  温睦任谢小卷抓着衣领,声音渐渐苦涩入骨:“我最可怜最卑微的地方就在于同你一样不死心。”他眯起眼睛看着谢小卷,“当时看你那么难过,为你丈夫那样伤心,我真的很可怜你,也想要放了你,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要多以后?”

  “只要你在,她才会动容,才会对我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他挥掉谢小卷的手,“你就留到她在的时候吧。”

  酒坛子被撞倒在地,满是残渣酒液。温睦像是清醒了几分,站起身来离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待你出了孝期,婚事照旧。你若是还想要喝酒,我再找人搬一坛子来。”

  没有听到回答,入鼻却有一股木头诡异的芳香。

  温睦下意识扭头,却看见谢小卷站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块小巧木牌在蜡烛的火焰上烧灼。他皱起眉头:“你这是……”

  谢小卷一扬眉头,将那枚百川归寂轿牌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当中。

  她在杜望留下的香谱中发现了一行朱批:“人生在世,所思所历异如百川,喜乐惊怖,不一而足。不如尽数忘却,百川同源同终,万事归寂。”

  若她所料不错,这之前并不在轿盘中的百川归寂轿牌,就是万渔言用来抹去温睦记忆的。她亦曾经听杜望讲过张秉梅和月生的故事,只要轿牌被毁掉,轿牌所附着的所有奇迹都会顷刻消失。

  她本不愿意这样轻易毁灭跟杜望有关的东西,也担忧温睦是否能够真正恢复记忆,但她必须马上离开温家去寻找杜望,她坚信他一定还在这世上,在一个地方等待着她。

  炭盆冒出最后一股白烟,只剩下一盆残烬。

  七

  深夜,温软玉必须分外小心才能不惊醒床上的赖子皮。她草草打了一个包袱,摸索着推开了门,寒风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路摸索到温家后门,早已经有雇好的马车等在那里,带她连夜离开秋溪。

  那夜谢小卷的质问连同温睦那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一同打垮了温软玉,她不知道过往所做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她害怕到头来伤害温睦最深的人却是她自己。她在马车中一个劲儿地发着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打开车帘,转头朝向身后秋溪的方向。猛然一声马鸣,马车兀地停下,车夫像是与什么人交涉。有一股热潮在胸中涌动,让她来不及开口询问,就从马车上跳下来,毫无方向地向前奔跑。

  她的腰肢却被猛地抱住了,熟悉的气息徘徊在身后耳侧,她的爱人抱她抱得那样紧,声音低哑沉痛:“玉姐姐,你又要扔下阿睦去哪里?”

  她被揽过肩头,感到他炽热的嘴唇贴熨在自己冰凉的泪痕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却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让整个荒野都微缩成他怀中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都想起来了。”他浑身发着抖,手想要触碰她的脸,但目光对上她空茫的瞳孔又终是不敢,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幼兽啜泣一样的声音,“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对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惊雷劈下,软玉惊慌失措,她摸索上他的脸颊,声音尖利:“不,你不能想起来!阿睦,那不过是噩梦,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真的。”他抓住她的手,“我痛恨厌弃的是我自己,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去南洋救你。”

  温软玉用手指逡巡着温睦的面孔:“我却一直在后悔,阿睦!但凡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我也想要再看一眼你的脸。”她摸到了温睦的眼泪,心中一恸,“我随你回去。”

  温睦慢慢放开了手:“我们都错了,玉姐姐,最后我还是变成了我害怕变成的那种人。但是你不一样,你永远自由了。”

  他从怀里掏出逼癞子皮写下的和离书,连同房契和银票一起折起,为她收在袖口里:“我派人送你去隆平治眼睛,那里有名医坐堂,你定能重新看见的。温家在那里有宅院,你在那里将养,若是不想住了,自将宅院卖了,海阔天空,哪里不得自由呢?”

  “那你呢……”

  “我心里也会重得自由的。”

  温睦转过她的肩膀,在她的背脊上轻轻一推:“走吧,玉姐姐,别再回头。”

  温软玉重新登上车,她像是在这情感冲击中还混沌着,待得车夫一鞭下去,马匹轻嘶,她才在夜色里轻叹了一声:“阿睦——”

  马车渐渐走远,谢小卷走到温睦身边:“我原本以为你会留住她。”

  “万恶皆由执念起,我爱她,便应放过她。”

  “我也以为她还会坚持留在你身边。”

  “或者她同我一样,也想要放我自由了。”温睦忽然有点怅然地笑起来,“也许就如你所说,我们直到这个时候才坚信能给彼此幸福。只是他人是相守,而我们是分离。”

  他回身:“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却已做了不少恶业,需要一一弥补。谢小姐,让你凭空受累我十分抱歉。等回庄,我命人去帮你一起找寻杜先生。”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我这就要去寻他。”

  温睦犹疑:“你当真如此确定,他……还活着?”

  谢小卷脸色微变。温睦便不再说,他唤过车马:“既然如此,我送你到西山茶场。”

  谢小卷扶着温睦的手踩上车辕,一抬头正看见夜空上繁星万里,像一张极致美丽的锦罩倾盖而来。她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那些星子像是杜望凝望她时,幽深不明的眼神。

  谢小卷突然觉得颅内一声炸响,几乎烧尽了所有所思所想。她下意识地抓住马车,却听见脑海中一个反复念叨的声音:“诛神物,当谴之!诛神物,当谴之!”

  脑中迅速滑过缤纷灿烂的影像,杜望向她伸出手的样子,杜望抱住得了疫病的自己焦灼恐慌的样子,杜望轻轻勾起的笑容,杜望静思时的严肃神情,都从她脑子里飞速掠过,最终湮于虚无。

  “杜望,别……”

  眼泪无意识地从谢小卷眼角滑过,她只来得及低低唤了一声,就从马车上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