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留在你身边05 冬不拉的红糖纸
时间会摧毁一切。
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亲爱的冬不拉:
天气越来越热了,作为一只比熊,我劝你不要剃毛。
你是今年三月份搬走的,我们一共见过25次面,我首先要第26次告诉你,我是女的,我不会跟你结拜兄弟的。
你的结拜大哥黑背最近很好,哭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最近一次哭是因为雨下得太大,6栋旁边那棵树掉了好多叶子。因为你的梦想是学会爬树,自从你走了之后,黑背经常去你练习的那棵树边上发呆,说他坚信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第一只会爬树的狗。
叶子掉下来之后,黑背把它叼回去藏起来了。
你的结拜二哥边牧最近倒不是太好。前几天他散步的时候,碰到一对夫妻吵架,女的很生气,把刚买的脸盆扔出去了。当时边牧眼睛一亮,就跳起来去接。由于脸盆蛮大的,所以边牧躺了好几天。
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银行卡?
那张银行卡是我们一起溜达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你们说我是女的,要有点钱将来当嫁妆,就让给我了。
你们说要是捡到钱,就往我的卡里面打。后来我去问过牛头梗婆婆了,婆婆说卡的开户狗不是我,所以就算有人往里面打钱,我也拿不到。
我哭着跟老爹说,去银行帮我打个招呼,让我可以用这张卡。于是老爹去银行打招呼,结果人家骂他傻X,他也哭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往里面打钱,要是真的捡到钱,就自己买包薯片吃。
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学会爬树。
黑背说你小时候换过主人,以前的主人跟你说,不要想他,他躲在树上,你再也看不见他了。黑背说如果你以前的主人躲在树上,那么叶子上就有他的气味,如果下次见到你,就把叶子送给你。
如果真的下次见到,我们再一块陪你练爬树好不好?
此致
敬礼!
梅茜
2012年7月12日
那时候,我一岁不到。我挠墙,撕床单,叼袜子,追着自己尾巴转圈。老爹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声称要把我五花大绑,捆在车轮胎上,一路开到乌鲁木齐,连续碾我两百多万圈。
有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把羽绒被拉到阳台,扯成碎片。老爹回来后,我害怕得瑟瑟发抖,心想这下要从南京被碾到乌鲁木齐了。老爹只是叹了口气,和我一起躺在羽绒被的碎片上,喝了很多很多酒。
他说:“梅茜,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我说:“老爹,我不咬羽绒被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说:“家里已经没有羽绒被给你咬了。”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地平线看一看。”
我说:“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说:“那里有一切你想念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火锅。要是赶过去了,就能加双筷子,边吃边等日出。”
我说:“下次也要带我去,我也有想念的人,应该在地平线,我要大家一起吃火锅。”
老爹说:“好的,下次带梅茜一起去。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我用力点头:“好的,这次不可以,下次一定行!从今天开始,梅茜会努力囤肉丸换车票!”
第二天我被送到托管阿姨那里。再次看到老爹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托管阿姨那里住着十几条狗子。阿姨带着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四处溜达。门口住着一条流浪狗子,是条比熊,头大身子小,阿姨喊他冬不拉。
刚碰到他时,他神秘地说:“梅茜,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神马好东西撒?”我啪嗒啪嗒跑过去,冬不拉贼兮兮地从草丛里翻了张红纸出来。
“介素神马?”
冬不拉赶紧说:“嘘,这是我唯一的财产,叫作超级世界转换器。”
我接过来,仔细看看,不就是张粉红的糖纸嘛。
冬不拉说:“不要动!”然后他把糖纸放在我眼睛上,激动地说:“梅茜,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世界是不是变掉了?”
我靠!真的,整个世界变粉红了!天是粉红的,树叶是粉红的,马路是粉红的,连冬不拉也变粉红了。
冬不拉拿下糖纸,说:“只能借给你五分钟,现在我要收起来了。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呢,藏在草丛里半年啦。我每天只用一分钟,你今天已经用掉了我一个礼拜的份额。”
我说:“冬不拉,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要出来住在外头呢?”
冬不拉呆呆看着糖纸,说:“因为爸爸说我的种不纯。”
我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时春节临近,每家每户喜气洋洋,不用糖纸,都可以衣服红彤彤,脸色红彤彤,围巾红彤彤,手套红彤彤。
过春节的时候,边牧和黑背也被送到托管阿姨这里。黑背找到冬不拉,说:“给我看看超级世界转换器好不好?”
冬不拉摇头。
黑背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看一会儿,我给你亲一下。”
冬不拉猛退几步,惊恐地看着黑背。跟他一起后退的,还有边牧和我。
黑背一下炸毛了,喊:“我靠!信不信我用十二路弹腿弄死你们!”
冬不拉犹豫半天,说:“你发誓以后不亲我,我就给你看。”
元宵节那天,我浑身没有力气,就是躺着不想动,东西也吃不下。
黑背说:“梅茜你不会生病了吧?”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啊。”
就这么一直躺到黄昏,阿姨推门出去丢垃圾,一推,叫:“冬不拉,你怎么回事!”
门口躺着冬不拉,一动不动。阿姨将冬不拉抱进来,打电话。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戴着手套,抱起门口的冬不拉,说是狗瘟,要挂水。
阿姨说:“挂水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数字,阿姨叹口气。男人说:“这条比熊不纯,是个杂种,挂水没有意义。”
阿姨说:“那怎么办?”
男人说:“算了,我来处理吧。”
阿姨又叹了口气,回小房间给客人带来的狗子洗澡。
另外一个男人说:“走吧,杂种狗,找个地方扔了。”
我一点一点站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冲着门口大声地喊:“那你们把我也丢了吧,我也是个杂种,你们丢了我吧!丢了我吧!”
冬不拉被一个男人的手抓着,整个身子垂着,努力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
他嘴里牢牢地叼着一张糖纸。
然后他的眼神,像雪碧里慢慢浮上来很多气泡,又透明又脆弱,倒映着春节后喜气洋洋的世界。
是因为知道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了。所以,这就是眷恋了吧。
我拼命顶着栅栏,眼泪喷着,拼命叫,拼命喊:“我的种也不纯,我也是个杂种,你们把我也丢了吧!”
两个男人抱着冬不拉走了。
天就快黑了。我要去找老爹,问老爹借钱,给冬不拉治病。老爹在地平线那边。
黑背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梅茜你记住,你只有半分钟时间。我跟泰迪大王商量过了,他们19只泰迪负责吸引阿姨的注意力,然后你就逃出去。”
我说:“怎么逃?”
这时候,突然里面房间的泰迪同时狂叫起来。阿姨丢下手里的拖把,去看发生了什么情况。黑背突然狂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滚,大叫:“十二路弹腿!”
他猛地撞上栅栏,“咚”地一下被弹回来。他是想乘机撞翻栅栏吧。
黑背眼睛通红,擦擦眼泪,狂吼一声,说:“边牧,不要叼着飞盘了,放一会儿,和老子一起把栅栏弄翻吧。”
边牧放下飞盘,说:“好。”
两条狗子狂叫一声,扑上去,栅栏倒了,带着一排柜子都倒了。黑背看着我,突然大声喊:“梅茜跑啊,去找你老爹,去把冬不拉救回来啊!”
于是我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奔上马路。黑背和边牧站在门口,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声喊:“梅茜,跑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边牧的喊声。他也在喊:“梅茜,跑啊!”
我对着太阳,对着地平线,疯狂地跑,眼泪飘起来,甩在脑后。
梅茜,跑啊!
超过路边散步的人,超过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超过拥挤的公交,超过排队的站台,超过一棵棵没有叶子的树,超过一切带着冰霜的影子。
梅茜,跑啊!
这不是个粉红的世界,我要帮冬不拉把糖纸追回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喘气,喷出来的白色雾气模糊双眼。但是,梅茜啊,你要跑到地平线去,不然冬不拉就会死掉。所以,梅茜,跑啊!
梅茜,跑啊!
老天给我们躯干四肢,就是要捕捉幸福,尽力奔跑!老天给我们眼耳口鼻,就是要聆听天籁,吻遍花草!老天给我们“咚咚咚”跳动的心,就是要痛哭欢笑,一直到老!
而我们要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游泳,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梅茜,跑啊!
我跑得双眼模糊,浑身发抖。但耳边一直回响老爹的声音:“梅茜你记住,正能量不是没心没肺,不是强颜欢笑,不是弄脏别人来显得干净。而是泪流满面怀抱的善良,是孤身一人前进的信仰,是破碎以后重建的勇气。”
所以,梅茜,跑啊!
后来……
我在河边找到冬不拉。
他浑身都是泥巴,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嘴里叼着一张粉红的糖纸。
我想推推他,但自己也没有力气,就一点点趴下来,趴在冬不拉旁边。
大概,我会和冬不拉一起死掉吧。
我讨厌狗瘟。我讨厌打针挂水。我讨厌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我讨厌自己软绵绵地没有力气。我讨厌走不动。我讨厌这样冷冰冰的地面。
我想念老爹。
假如,假如我们永远停留在刚认识的时候,就这样反复地晒着太阳,在窗台挤成一排看楼下人来人往。
我不介意每天你都问一次,小金毛啊,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那,叫梅茜好了。
老爹在离开我之前的晚上,醉醺醺地趴在沙发边。
我问老爹:“金毛狗子厉不厉害?”
老爹说:“非常厉害。”
我说:“厉害在哪里?”
老爹想了一会儿说:“厉害在攻击力为零。”
这个打击相当大,我连退几步,感觉晴天霹雳,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难怪每个保安看见我都兴高采烈地说:“梅茜,来,抱抱。”
我要咬死你们啊咬死你们啊!
我疯狂地冲出去,转了好久,才碰到一个保安,赶紧连头带腿猛扑!
保安看见我,兴高采烈地说:“梅茜,来,抱抱。”
我一个急刹车,兴高采烈地说:“好哒!”
……
咬死保安的计划失败。我哭着回家。
“老爹,我咬不死人怎么办?”
“梅茜,你可以尝试拥抱他。”
“老爹,这是不是攻击力为零的命运?”
“嗯。”
“那你要去远方,是不是也因为自己攻击力是零?”
老爹没有回答,睡过去了。第二天他去了远方。
我想,自己死掉了,现在奔跑不到的终点,就能踩着老爹的脚印,飞到那些我们梦想中的地方吧。
那里,每个人的攻击力都为零,互相拥抱。
在最好的天气,最好的问候里,我可以跟老爹吃火锅,看小说,喝一点点啤酒。
我看着自己布满泥浆的爪子,脑袋挪在上面,那是让老爹摸摸头的姿势。
边牧和黑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黑背大呼小叫:“梅茜!你怎么死得比冬不拉还要快?”
边牧放下飞盘,定定地看着远处,小声说:“梅茜,你瞧那边,是不是你老爹?”
我甩甩耳朵,拼命仰起脖子,往边牧说的方向看。
嗯,这是老爹离开后的第五十五天。
看那垂头丧气走路的样子,就是他了呀。
还没等我确定,黑背大叫:“看那垂头丧气走路的样子,就是你老爹了呀!”
黑背上蹿下跳:“我不会游泳,边牧你会不会?过去把梅茜老爹喊过来啊!”
我努力说:“不要!河里全都是泥巴,会爬不出来的。”
边牧沉默一会儿,呆呆地说:“那我跳过去。”
黑背大惊失色,下巴掉了,震惊地说:“边牧你会草上飞吗?这么远也跳得过?”
边牧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跳过那么远。”
黑背急得团团转:“完蛋了!”
边牧用脚推推飞盘,对黑背说:“你把飞盘扔出去,我就假装是去接飞盘,可能会跳得远一点。”
黑背嘴巴张大:“这样也可以?”
边牧没有回答他,后退了好几步,喊道:“黑背,扔啊!”
黑背龇牙咧嘴,咬住飞盘,用尽全身力气,把飞盘甩向河对岸。
太阳要落山了。飞盘笔直射进金黄色的光晕里。
边牧一声不吭,疯狂地冲刺,那一瞬间,我确定他超过了我的50码。
因为他像闪电。
他要去接飞盘。
就像我们都是攻击力为零的傻X,他只懂得拥抱,所以的命运就是去拥抱那个男孩唯一留下来的飞盘。
在边牧沉默的冲刺里,黑背眼泪四溅,大喊:“如果可以,请你飞起来啊边牧!”
曾经有人抱抱我,对我说:“梅茜,时间会摧毁一切。”
但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人山人海,总要有人要先离开。
失去的才知道珍惜。能失去的就不值得珍惜。从现在做起,否则连身边的都要失去。
所以,请你飞起来啊边牧!
于是边牧飞起来了。
边牧飞起来了。
去追那一枚飞盘。
太阳要落山了。边牧笔直射进金黄色的光晕里。
/梅茜:
“你说我把烟灰缸、海碗、王老吉、锅盖、吧椅、香蕉、枕头、五斗橱、抽油烟机、毛豆米、鲳鳊鱼、扑克牌、平底锅、漏勺、iPad、衣架子、保险箱钥匙、门卡、蓝光播放器、蒸笼、茶几……全部同时丢出去,隔壁那家边牧能接住几个?”
/老爹:
“呵呵。”
小时候,以为耳朵大就可以飞起来。
后来发现,只能做梦飞回小时候。
我的世界很小。哪怕尽了全力,还是有无数的地方是远方。
被海豚追逐的薄荷岛,坐上门板当火车的柬埔寨,
悬崖上色彩斑斓的五渔村。最美的地方我都到不了。
我能做的事情很少。在门边等你回家的脚步声,
草地上追逐同样晒着你的阳光,听雨点打在玻璃的声音。
我是金毛梅茜。我讲故事给你听,你要记得来看我。
有一棵很厉害的草,和我一样高,跟她说话我可以不用低着头。
每天早上,她都会喊:“狗子快来看,我就要开花了!”
春天很快接近尾声啦,她还是孤零零的一棵草,只有几片叶子。她越来越沉默,我就陪着她一起看天空。
是这样的,有一天你会把自己弄丢,我要努力替你记着,等你开出最好看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