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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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蒸汽机车的浓烟翻滚,滚滚向前,鸣笛的声音,越来越大。列车就要进站了,广播里传来了姚玉玲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列车即将到达海河火车站,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马魁站在车厢门内,抻了抻警服,正了正警帽。

    列车缓缓停住,车厢门打开,乘客纷纷下车。汪新不住地提醒:“大家都好好检查检查,别忘了自己的东西。”

    一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夫妻,男的叫卢学林,女的名字白玉霞,他们坐在座椅上,互相挽着对方,依依不舍,甚是亲昵,像是忘了时间。

    好几位乘客排在他们座位前面,等待他们下车好占座。最前面的那位乘客,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忍不住问:“同志,您是这站下吧?”

    卢学林回过神来,从妻子的那片温柔里移出,说:“我送个人,一会儿还回来。”卢学林说着,就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两个行李包,把其中一个小包放到自己座位上,然后牵着妻子,朝车厢门走去。

    卢学林前脚刚走,等座乘客后脚就把卢学林座位上的行李包扔到行李架上,大大咧咧地坐下说:“熬了八站了,总算舒坦了!”

    卢学林提着行李包,和白玉霞走到车厢门前,这时迫不及待的上车乘客也往上拥来。卢学林拉着白玉霞的手,朝车下挤去,不管怎么使劲,都挤不下去。卢学林急得大声吆喝:“大家请让让,我们下车!”

    “下面的同志先等等,让上面的同志下车!”汪新喊着,毫无效果,没有办法,汪新带头往前挤,看到是警察,乘客才避开,卢学林和白玉霞跟着汪新挤下了车。

    站台上,夫妻俩不住地向汪新道谢,汪新提醒说:“下回到站早点下车。”

    卢学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行李包递给妻子:“道上注意安全。”

    白玉霞给卢学林整理衣领,叮嘱说:“别省着,得吃饱。”

    “你也是。”

    “你要是忙得没时间,衣服埋汰了就拿回来,我给你洗。”

    “那不就臭了嘛。”

    “臭了我也不嫌弃。”

    “真是我的好媳妇,快走吧。”

    “你先上车。”

    夫妻彼此叮咛,多少爱的絮语,喋喋不休。列车快要开动了,还是舍不得告别,卢学林说:“你再不走,我可上不了车了。”

    白玉霞深情地说:“正盼着你能留下来呢。”

    “别闹了,听话。”

    白玉霞沉默片刻,提着行李包走了。卢学林望着白玉霞的背影,转身上了车。在卢学林转身的一刹那,白玉霞站住身,望着他的背影,红了眼眶。

    车门关闭,列车轰隆隆地往前开,载着谁的伤离别;载着谁的眼泪,像蒲公英飞啊飞;载着谁的忧伤,像晨露一般哭泣;像蝴蝶扇动翅膀,开往爱情的

    城池。

    天气如此晴朗,南来北往,一如往常。

    还沉浸在与妻子离别的伤感中,回到车厢的卢学林,就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占了,和占座乘客说不通,两个人争论起来。卢学林说:“我刚刚都说了,我就是去送个人,不下车。”

    那乘客问:“你说了吗?我咋没听着?你也坐了好几站了,老坐着也难受不是,站起来疏松疏松筋骨,没坏处。”

    “同志,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这座明明是我的。”

    “你车票拿出来看看。”

    卢学林拿出车票,占座乘客拿过去看了一眼,车票上写着“无座”,这一下,他更觉得自己有理了:“瞧见没?无座,都一样,你就站着吧!就这么些个座位,谁占上就是谁的。”

    卢学林生气无奈,可是碍于他知识分子的面子,又不好跟他争吵。卢学林看上去斯斯文文,占座乘客更加嚣张,卢学林仍然慢条斯理地说:“我虽然买的也是站票,可是,我在宁岗站的时候就抢到座了。我刚才起身的时候,还特意把行李放座位上。”

    “我就不起来,你能怎么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不服气你可以找警察。”

    占座乘客话音一落,碰巧马魁过来了:“啥事?”卢学林忙说:“警察同志您来得正好,这个人占了我的座位。”

    占座乘客扯着嗓门问:“啥叫你的座位?你票上写了吗?”

    马魁拍了拍占座乘客:“同志,这个座位确实是这位同志的,在宁岗站的时候有人下车,人家就占了这个座了。咱车上的规矩是站票乘客谁占到座位那就是谁的,先到先得。你没经人家允许,把人家座位上的行李给扔行李架上,我都看见了。”

    话说到这份上,且是正儿八经警察说的,占座乘客一脸无奈,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卢学林激动地向马魁道谢,因为争到失而复得的座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他淡化了一点点与妻子分开的愁绪……

    人在旅途,各有各的故事。

    结束一趟旅程,回家的温暖,让马魁加快步伐。只是,这位老父亲,迎来了当头一棒——马燕高考失利。瞧着受了打击的老爹,马燕低着头,像一朵没有了枝秆的花儿。

    马魁抽着烟,叹着气:“燕子,你也不笨,你算账的时候脑瓜子挺快呀,这数学是咋考的?”

    “那能一样吗!”

    “你是不是落了题?才九分!”

    “能有九分就不错了,实话说吧,就这几分也是蒙的,那题我都看不懂。”

    “不能啊!你小时候学习不挺好的吗?”

    “那是小时候,这可是高考!我高中都没念,那卷子跟天书似的。就说语文吧,大段大段的文言文我念都念不下来。古人也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说话,都跟外国话似的,还没学会走路呢,就让我蹦高,那不摔跟头才怪。鲤鱼跳龙门,哪儿那么容易。”

    听到闺女这么说,王素芳心怀愧疚地说:“老马,我得替燕子说两句,她不光没上高中,初中也上了个半吊子。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拖累着燕子三天两头地请假,好不容易把三年初中熬完了,赶紧接了我的班。燕子小时候学习多好啊,是家里把她拖累了。”

    马魁抱歉地说:“都是我拖累的,那十年……”

    “爸,妈,你们也别这么说,考不上就考不上,没啥大不了的,我该着就是卖咸菜的命。”

    马魁深吸一口气,鼓励着闺女:“没事,你岁数还小,再复习一年,明年接着考。”

    “还考?”马燕惊讶地问。她内心直呼八百个亲爹,她是真的不想考了,学习要靠熬啊!

    人生理想,多少莽撞;春去秋来,复苏收获。人生四季,缠绕着一个又一个季节,或许只结出酸涩的果实。

    火车停靠在红阳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

    牛大力小心翼翼地穿上新制服,系着扣子,左看看右瞧瞧,总觉得连自己的模样也刷新了一样。

    老蔡一边喝着水,一边冷眼望着他说:“大力,咱这新制服可不是让你穿着烧锅炉的。”

    “穿一会儿过过瘾,要不然,这一天到晚的也没机会穿。”

    “马上开车了,接着铲煤,赶紧脱了吧!”

    “我去叫吴叔上车。”

    牛大力说着,就从车上下来,他背着双手,模仿着领导干部,跟来往的旅客摆手打招呼,动作夸张又嘚瑟。看到老吴拎着油壶正在给蒸汽机车注油,牛大力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老吴同志,辛苦啦!”

    “不辛苦,领导。”

    老吴说完,听到了嬉笑声,抬头一看,发现是牛大力,拎着油壶就去追打他,牛大力巧妙地躲开了。

    车厢内,蔡小年忙碌地帮助旅客放行李,旅客对他的新制服很好奇,搭讪说:“同志,这趟车我经常坐,头回看你们穿这身制服。”

    “新发的,现在是试穿阶段,要是乘客反应好的话就全国推广。”

    “这身衣裳老神气了,哎,这四个兜八道杠是啥官啊?”

    “四个兜八道杠,代表着四通八达,所以咱们这制服又叫四通八达装。”

    “这个寓意好!”

    这时,老陆走了过来,说:“往后,咱们的火车越跑越快,线路越来越多,大伙上车人人有座,再远的犄角旮旯,也能瞅见咱火车头冒出来的烟。”

    老陆的话音一落,大家纷纷鼓掌,人人有座,这是多么美好的期盼,再也不用两条腿站成麻木的两条线。在大家的热情中,姚玉玲拎着一把暖壶经过,老陆立即就发现了她的异样,确切地说,是她的制服出了问题。

    等姚玉玲回到了机车广播室,老陆就跟了过来,指着她的衣服:“小姚,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咋地了?”

    “你说咋地了,你自己照照镜子!”

    “不就改了几针,我穿着有点肥,不能改呀?”

    “这勒着个腰、包着个腚的,像啥样?”

    “陆车长,您这往哪儿看呢?”

    姚玉玲这么一说,老陆一时也尴尬了,只好说:“我把大伙儿都叫来,让大家看看!”

    见老陆走了,姚玉玲拿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着,小腰细细,前凸后翘,她非常满意。

    一会儿,老陆带人进来,姚玉玲挨个瞥了他们一眼,蔡小年愣头愣脑地说:“挺好看的,显得玉玲姐苗条。”

    姚玉玲一听,高兴极了,得意地说:“本来就苗条。”

    老陆问汪新:“小汪,你们警服能随便改吗?”

    汪新说,能改。他的回答让姚玉玲心花怒放,马魁不满地瞪着他。

    汪新忙解释:“能改,但不能随便改。”

    马魁说:“小姚,爱美不是坏事儿,可是这制服是咱铁路人的门面,可不能随便改。”

    老陆严肃地说:“听见没?制服象征着咱铁路职工的精气神,人人都瞎改,那不乱了套了,统一制服还有啥意义?这次换发统一制服,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你这么瞎改,领导会怎么想?这马上就要评选文明列车了,往年都是咱们,今年也不能落后,可是小姚你看看,你这哪有文明列车广播员的样子?”

    “改个衣服,咋就不文明了?”姚玉玲不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啥呢!

    老陆又说:“小姚,你可不能拖咱列车的后腿,要有集体荣誉感。”

    姚玉玲的憋屈,汪新看在眼里了,忙说:“陆叔,没那么严重,我看挺合身的,您要不说,我还以为这衣服本来就这样。”

    “你闭嘴!”马魁喝止汪新。

    “小姚,谁帮你改的?”老陆问。

    “陆婶。”姚玉玲回答得很干脆。

    大伙一听,哈哈笑了,老陆心里郁闷,嘴里嘟囔着说:“这个不省心的,改回去!”

    大家伙小的闹、老的气,但这仅仅是一个小插曲。再说牛大力,原想穿上新制服让姚玉玲瞅瞅,可没腾出空。他换上劳动服,埋头往炉膛里添煤,心里想着姚玉玲。这时,老吴从兜里掏出个鸡蛋,剥着鸡蛋皮。老蔡看了一眼,说:“这是眼气我们呢?”

    老吴自豪地说:“没办法,我家那十只鸡抢着下蛋,都快把鸡窝塞满了。”

    “别吹了,这要是传出去,你家的鸡还得丢!”

    “来,见面分一半,三人分三瓣,都香香嘴儿。”

    老吴说着,掰一块鸡蛋塞进老蔡嘴里,牛大力望着,有些失神。老吴又掰了一块鸡蛋说:“大力,你的。”

    “我不爱吃鸡蛋。”

    “不吃拉倒,省了!”老吴说完,就把鸡蛋塞进嘴里。

    一旁的老蔡插嘴问:“老吴,你到底整没整明白,那十只小鸡哪来的?”

    “我掐指头一算,跑不了那个人!”听到老吴这么说,牛大力立刻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说谁?”

    “你说呢?”

    “我哪知道。”

    “一句话就给你逗得脸红脖子粗,大力,你这脸皮儿,还得磨呀!”

    望着牛大力那张黑得发红的脸,老蔡瞄着他试探:“大力,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偷的蛋王?”

    “不是偷,是换!”

    “不管偷还是换,你给我讲清楚!”牛大力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地说:“没忍住,把蛋王吃了。”

    老吴一听,心想,果真是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就牛大力那两把刷子,还能刷过自己的眼睛。这事终究逃不过是院里这几个熊孩子,随即说:“你一个人吃不了!还有,也不是你馋了!”

    “咱就说吃完后面的事,等吃饱了,觉得对不住您,就买了一只鸡还回去了。没想到那是只病鸡,还害死了您家的四只鸡,我就更难受了,可钱不够了,只能买了十只小鸡崽。”

    老蔡乐了:“简单点说,就是你买了十一只鸡,换了老吴家一只鸡,没错吧?”

    牛大力摇摇头说:“不对,是我买了十一只鸡,换了五只鸡。”老蔡感叹说:

    “到头来,你老吴家赚了六只鸡,大力,你亏大了!”

    老吴反驳道:“我哪赚六只鸡了,我家本来就有五只鸡!”

    老蔡算着:“那大力买了十一只鸡,你就赚一只?”

    牛大力听着他们俩唠着,绕得头晕:“你们别算了行吗?都把我算迷糊了!”

    “老吴,你早就知道这事是大力干的,为啥不跟我说呢?”

    “吃都吃了,磨叽来磨叽去的,还有啥意思。再说了,也都是咱自家人吃的,不亏。”

    老吴说着,从兜里又掏出个鸡蛋,扔给牛大力:“你的鸡下的蛋,你得尝尝。”

    牛大力的脸涨红了,一时语塞,老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还说啥,吃完干活!”

    牛大力把鸡蛋往嘴里一塞,似乎要一口吞下,碰着牙齿才惊呼,是忘了剥皮了。他咧了咧嘴,憨憨地笑着,心里彻底放松了,终究是一个院里住着,大家都厚道朴实。

    当然,在这场关于“鸡”的风波中,牛大力体会到了邻里亲厚,但这并不意味着,拿着别人的宽容就能抹平自己的自私与贪欲。他自我警醒,这事的确做得过头了,今后不可再犯。

    牛大力平时勤劳厚道,他自己也闹不清,为啥只要一想到姚玉玲,他就方寸大乱,蠢蠢欲动。为了姚玉玲,他敢上刀山下火海,更何况杀一只鸡为心上人补身体,他有啥好怕的。只是,他感觉很不甘心,他的一片心意,几乎都补到汪新肚子里去了。

    火车不停,步履不止。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是路过的人心里的方向。这不,在车厢的连接处,卢学林和白玉霞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过往的爱意有多浓,这一刻的怨气就有多汹涌。

    卢学林的脾气也真的上来了,曾经他对妻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这会儿不管不顾:“你从结婚那天就开始絮叨,都絮叨了好几年了,还没完没了吗?”

    白玉霞不满地问:“那你还不让我说了?”

    “在结婚前,我就是这个工作,你同意了,我们才结婚的。”

    “当时,你说用不了几年就能调回来,可这都多久了,你还能回来吗?这样的日子,还有个头吗?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吗?”

    卢学林说:“哪能一辈子呢,不是调不开人手,你以为我愿意在哈城那边。”

    白玉霞逼问:“那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什么时候能调回来?”

    “要不,你先去我那儿?”

    “我放着好好的工作,凭什么去你那儿呀?要调也是你调回来。”

    “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呀。我都跟你说了,我单位的科研项目正处于攻坚阶段,我走不了。”

    “我领导还要给我提干呢,我也走不了呀。”

    这话越说火药味儿越浓,两地分居太伤感情了,由工作扯到前途,再扯到婚育,人生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想做出牺牲。白玉霞失望地说:“算了,你爱回来不回来,谁没谁都能活!”

    卢学林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明白!”

    卢学林伤心地望着白玉霞,一时无语。这时,乘务员走了过来,提醒说:“二位请让让,车要到站了。”

    卢学林和白玉霞闪到一旁。片刻,火车缓缓停住了,乘务员打开车厢门,乘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卢学林望着妻子,沮丧地说:“等下回见面再说吧。”

    “下回又得一个月后了,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再见面给我个确定答复。”

    “你这是逼我吗?”

    “算是吧。”

    这一次,白玉霞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下了车脚步不停地一直往前走。卢学林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想好了,我肯定不回来!”

    白玉霞的身影被乘客淹没了,卢学林的心也被淹没了。回到座位上,卢学林喝着闷酒。酒喝多了,就去厕所呕吐。

    早在巡查车厢时,马魁就注意到了他,等卢学林从厕所里走出来,他扶着门,摇摇晃晃,险些摔倒。马魁一把扶住了他:“你慢点。”

    卢学林满脸醉意,推开马魁:“我没事。”

    卢学林走到车厢连接处,他靠着墙,满脸醉相。马魁走到卢学林近前,劝道:“同志,你喝醉了,别在这站着了,危险。”

    “有烟吗?”

    “别抽烟了,我给你倒杯水吧。”

    少顷,马魁端来一个搪瓷茶缸子,卢学林接过去。马魁说:“喝口浓茶,醒醒酒!这茶苦,清热解毒,慢点喝。”

    卢学林伤感地说:“比这再苦的我都尝过。”

    “同志,我看你经常坐这趟车。”

    “一个月坐一个来回。”

    “家是哪的呀?”

    “海河的。”

    “那就是在哈城上班?”

    卢学林点点头,马魁又说:“我看你们两口子每回都是从宁阳上车的。”

    “怪不得是警察,把我们都盯上了。”

    “主要是你们总坐这趟车,都眼熟了。”

    “我老爸老妈在宁阳,我和我媳妇去宁阳是为了看望他们二老,等看完了,我媳妇回海河,我回哈城。”

    “这可真够折腾的。”

    “谁愿意折腾啊,没办法。”

    马魁同情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卢学林叹息说:“跟媳妇吵了一架,心里憋得慌。”

    “谁家两口子能不拌嘴。”

    “主要是她说话太气人了,非让我调回来不可,还威胁我!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吗?能说不干就不干吗?什么事都得可着她吗?我是男人,我得有自己的事业!”

    卢学林说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马魁赶紧扶住卢学林,看到他的挎包上印着“哈城一化”,问道:“你在哈城第一化工厂上班?”见卢学林点头,马魁试探着问:“好单位,是工程师?”

    卢学林又点了点头,马魁说:“看您这面相就是念过书的。”

    “那有啥用!我好不容易当上科长,明年就能升主任了,一旦调走了,又得从头开始。”

    “别站着了,赶紧回去坐吧。”

    “我没喝多,清醒着呢。我跟你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想天天搂着媳妇过日子吗?我不想早点生个儿子吗?可我没办法呀,我现在要是不干了,那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可你媳妇说得也没错,两口子过日子嘛,总这样下去,确实不太好。”

    “那她怎么不到我那去?媳妇跟着丈夫走,不应该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对呀,你怎么总向着我媳妇说话呀?”

    “我谁也没向着,这不说事呢。”

    “跟你唠不明白。”

    卢学林见和马魁唠不到心坎上,他站在自己的立场,有点失望,晃晃悠悠地朝车厢走去。马魁摇了摇头,这人哪,都是习惯了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

    大院染上了秋色,秋意浓,人依旧。

    老陆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缝纫机头放到机舱里,盖上盖子,然后锁上。瞧着老陆气呼呼的样子,老陆媳妇一脸的不情愿:“干哈呀?还用呢!”

    “拿针缝!我警告你,再胡乱帮别人改衣裳,我就把缝纫机搬我妹那儿去。”

    “你敢!你要敢给你妹,我就……就不过了!”

    老陆嚷嚷说:“你身为列车长家属,牵头帮职工改制服,这要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这个车长还怎么当?”

    老陆媳妇示弱:“行了,行了,上纲上线。我以后注意。赶紧把缝纫机打开。”

    “禁用一个月!”

    老陆心头冒着火,强制执行。老陆媳妇一看这架势,唉声叹气,过日子,有时候还得忍一时。

    还没等老陆消火,姚玉玲又找上门来,老陆媳妇一脸为难地说:“小姚,不是我不帮你,你看。”老陆媳妇说着,指着上了锁的缝纫机。

    “那咋办呀?陆婶。”

    “这我可真帮不了你,小姚,昨天,老陆把我臭骂一顿,要把缝纫机搬我小姑子那去,那还得了!小姑子惦记我缝纫机好几年了,一旦搬过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听到陆婶这么说,姚玉玲就知道没指望了,只好去路边的缝纫摊。裁缝师傅看着姚玉玲的制服说:“姑娘,肥改瘦好办,再改回去可就费劲了,裁下来的布料呢?”

    “扔了。”

    “那你得再扯点布料去。”

    “上哪儿扯去?”

    “国营商店好像有一模一样的布料,你去看看。”

    姚玉玲道过谢,拿着制服,心里犯愁。

    回去的路上,姚玉玲路过小画书摊,看到牛大力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画书。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牛大力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看到姚玉玲从他身边走过去,忙放下小画书,连忙起身就追。

    牛大力跟在姚玉玲身边,难得的是,姚玉玲这次没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沉默了一会儿,姚玉玲说:“大力,那啥,能帮我个忙不?”

    一听姚玉玲要帮忙,牛大力开心极了,对他来说,只要是姚玉玲想要的,爬梯子摘星星都愿意,于是说:“跟我还客气啥,有啥事儿尽管说。”

    “你能借我点布票吗?”

    “布票?我都寄给我妈了,我平时用不着那玩意,咋了?”

    “那算了,没事儿。”

    “你要多少?我帮你淘换淘换。”

    姚玉玲摇头拒绝了,她心里嘀咕:“为什么每次真正需要时,这个讨厌的家伙都使不上力呢!”姚玉玲的心情更低落,径直走了,徒留牛大力怅然若失。

    姚玉玲直接去了汪新家,当她从汪新手里接过几张布票时,很感激,大眼睛里聚着一汪水:“太谢谢你了,汪新。”

    “不客气,平时就我和我爸,也用不着布票,你都拿走吧!”

    姚玉玲心里美滋滋、甜腻腻的,当她仔细看布票时,发现不对:“汪新,你这布票过期了。”

    汪新接过来一看,果真如此,姚玉玲急了,眼眶微红:“这可咋办,买不了布,我这衣服就改不回去,回头穿这身上班,还得挨陆车长批评。”

    “要不问问吴叔蔡叔,跟他们借点。”

    “问过了,都紧紧巴巴的不够使。”

    姚玉玲灵光一现,想到了马燕,对汪新说:“汪新,你那个初中同学,她不是在国营商店上班吗,他们店里就卖这种布料,能不能先欠着。”

    汪新一听,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望着姚玉玲那恳求的目光,他有点难以拒绝,左思右想,决定和她一起去试试看。

    汪新和姚玉玲到了国营商店,马燕狐疑地望着他们,汪新先铺陈了几句,又说:“燕子,就帮个忙,布票先欠着,等回头再补上。”

    “开什么玩笑!国营商店,概不赊账!”

    姚玉玲讨好说:“马燕,帮个忙,我就扯一尺布,就够了。”

    马燕果断地说:“没有布票不卖!”

    姚玉玲不死心:“半尺也行,只要够改衣服的就行。”

    “听清楚了,一寸都不行!”

    望着姚玉玲,马燕是真心地烦她,看她怎么都不顺眼。姚玉玲可怜巴巴地看着汪新,马燕的脸拉得更长了,漂亮的小脸蛋恨不得拉成一条鞭子,抽在他们脸上。

    汪新有点儿没眼色,觍着脸说:“燕子,帮个忙,回头肯定给补上,你还怕她跑了?”姚玉玲忙接话:“你放心,燕子,等我领了布票,肯定第一时间补上。”马燕冷着脸说:“你拉倒吧!”

    马燕看都没看姚玉玲,望着汪新,从兜里掏出一张布票,啪的一声拍到他面前:“算我借你的,想着还我!”姚玉玲连连道谢,马燕给她一眼冷刀子:“不用谢,又不是借你的。”姚玉玲悻悻地笑了笑,看了汪新一眼。汪新说:“燕子,谢了,扯布吧!”

    姚玉玲赶紧掏出钱包,她心里乐开了花儿,这是汪新帮她的,这是她眼中最好的汪新。另一边牛大力正鬼鬼祟祟地和票证贩子交易,他把一沓粮票交给对方,对方给了他一沓布票。

    望着牛大力出手,票证贩子都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哥们儿,粮票都换成布票,不吃饭了?”

    牛大力说:“有些事儿比吃饭重要。”

    “你这是有喜事,做新衣裳娶媳妇吧?”

    “呵呵,差不多。”

    “那恭喜了,回头有需要再找我。”

    这一声恭喜,说中了牛大力心底的事儿,他捏着布票,很欣慰。

    姚玉玲心满意足地和汪新离开了国营商店,到了大院附近,她止住脚步:“汪新,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汪新大大咧咧地说:“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回头你赶紧把衣服改回去,改肥点儿。说话就立冬了,衣服太瘦咋穿毛衣?”

    “嗯!你说得有道理。”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了大院门口,就看到牛大力在等着。

    看到姚玉玲,牛大力热情地上前,再一看汪新,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问:“你俩这干啥去了?”

    汪新刚想张口说话,姚玉玲抢先一步:“牛大力,你有事儿吗?”

    虽然姚玉玲态度冷淡,可面对她,牛大力连生气都提不上劲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布票,憨憨地说:“姚儿,你不是找布票吗?我帮你弄了点,你看够不够。”

    “现在不用了,汪新已经陪我把布料买回来了。”姚玉玲这么说,牛大力脑袋嗡嗡的,汪新也呆住了,忙说:“玉玲姐,你和大力哥聊着,我先回去了。”

    汪新说完转身走了,姚玉玲望着汪新的背影,权当牛大力是空气,往家走去。牛大力待在原地,他心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秋夜,适合伤心。牛大力和汪新、蔡小年约在小饭馆,他们围坐在小饭桌旁,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和老白干。牛大力端起酒杯,咕咚一下喝了一满杯,咂摸着嘴。汪新看不下去,问道:“大力哥,你说你这是图啥?”牛大力嘟囔说:“你……你不懂。”蔡小年说:“你这么喝伤胃,吃个花生。”“大力哥,你给小姚凑布票,也用不着搭上半个月的口粮。这后半月,你吃啥?”汪新的这句话,彻底惊醒了蔡小年,他对汪新说:“该不会想吃我俩吧?我家没有余粮。”“我家也没有,有也管不起你。”

    不管汪新和蔡小年怎么说,牛大力的心还是伤在姚玉玲身上,他质问汪新:“汪新,小姚凑布票改衣服,跟你有啥关系?你管这闲事干啥?”

    “这咋叫管闲事?那人家找到我头上了,大家住一个院上一趟车,顺带手地帮个忙,咋了?”

    “顺带手帮个忙,顺带手找个对象,再顺带手娶个媳妇,你这手挺顺呀!”

    汪新有点不高兴:“大力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这搞对象,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跟小姚,就不是一路人。”

    牛大力瞪起了眼睛:“看不起我?”

    “不是看不起你,就是因为我太看得起你,我拿你当兄弟,我不想看到自己兄弟跟没头苍蝇似的。”

    “我跟你们说,我这辈子,就小姚了。”

    牛大力这是真爱,爱得死心塌地,他难过得流下眼泪,蔡小年暖心地劝慰着他。夜风微凉,牛大力喝多了,汪新和蔡小年扶着他。

    听着牛大力说着胡话,听着他戗戗汪新,蔡小年说:“汪新,大力,你们俩为了个女的,至于吗?不就长得好看点,嗓门亮堂点,有啥稀罕的?”

    这会儿,牛大力耳朵里都不能听到姚玉玲,仿佛每个人都在和他抢,他对着蔡小年说:“你看得够细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看上小姚了?”

    “我蔡小年什么人?我绝不跟咱们单位的搞对象,上班黏在一块,下了班,回到家还是这张脸,她就是仙女,也有看腻的那天,再说,哪有仙女?”

    “你,你就吹吧!那是你够不上。”

    汪新一听牛大力蔡小年,他也牛大力:“你,你够得上,你够一个我看看。”

    牛大力嚷嚷说:“你别跟我抢,她就是我的!你,你答应我,别招她!”

    汪新也来了气:“我凭啥听你的?”

    蔡小年怕两个人再较劲儿,他给汪新使眼色,汪新无奈假装先答应:“行行行,不招她。”

    见汪新答应,牛大力放松了,他这一放松,吐得稀里哗啦,一边呕吐一边失声痛哭,这哭声随风入夜。

    秋天,是多么满足的季节。秋天结下果实,碰落一片叶子。

    汪新一到马燕家,进了马燕房间,就把布票还给她。马燕不要,汪新不想欠她的。马燕笑嘻嘻地说:“说不要就不要,让你一直欠着我。”“你这丫头,闹呢!赶紧收起来。”马燕和汪新把布票推来推去,两个人嬉闹着。

    从汪新到来,马魁就听着女儿房间的动静,怕女儿讨厌,也不敢靠近。最后,借助帮妻子剁肉馅的机会,他很使劲剁,声音很大。王素芳站在一旁揉着面:“你能不能消停点?”马魁装模作样说:“剁馅呢,动静小不了。”“你朝菜板子使哪门子劲儿。”“我倒想朝那人使劲儿了,可你横挡竖拦的,不让。”“你别剁了,擀饺子皮儿吧!”被妻子剥夺了剁馅的机会,马魁接过擀面杖,很不甘心。

    汪新和马燕坐在书桌旁,早已把外面剁肉馅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那节奏汪新都数着呢!他对马燕说:“马叔这是剁肉馅呢,还是剁我?你爸是不是不愿意我来找你?”

    “你来你的,甭管他。”

    “哎!你这功课复习得咋样了?”

    “别跟我聊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样子,是不咋地,上初中那阵,你学习挺好的。”

    “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样样都落在别人后面。”

    汪新感叹说:“我以前还纳闷,你学习好、表现好,怎么连班干部都当不上,现在,我算明白了。燕子,一切都过去了,也都好起来了,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那才是真格的。”

    马燕郁闷地说:“算了,不说那些事了。对了,你为什么帮姚玉玲买布?”

    “她私自改了制服,让陆叔批了一顿,想改回去,一没布料,二没布票。”

    “那就帮她?”

    “这不求到我头上了,我们家布票都过期了,这才来求你。”

    马燕望着汪新,眼珠骨碌骨碌转着,灵动有光芒,汪新仿佛被她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着急说:“你要是碰上难事,我也会帮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赶紧把布票收起来吧。姚玉玲还你的,干吗不要。”

    听到汪新这么说,马燕才把布票收起来,否则,她还真要凭票和他纠缠一辈子。

    马燕心想:“自己瞧上的,绝不让跑了,溜都不能溜走。”小姑娘胡思乱想着,不停地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谋划着怎么弄一出五指山,就算这个汪新七十二变,也逃不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来了,打断了马燕的遐想,汪新也朝屋门望去。厨房里,马魁拿擀面杖敲着面板,王素芳搅拌着饺子馅,冲他说:“让你擀饺子皮儿,你敲面板干吗?”

    马魁言不由衷地解释说:“擀一张皮,敲一下,计数。”

    “小汪好容易来一回,你别这样。”

    “他耽误燕子学习了!”

    “也就耽误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正在这时,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马魁狠狠地敲了一下面板,用力过猛竟然把擀面杖敲折了,他随手把擀面杖塞进灶洞里烧了。

    在马燕房里的汪新闻到了炒菜香,吸吸鼻子说:“这菜味不错,真香。”

    马燕笑着说:“那就在这吃。”

    “那不合适吧!我怕马叔把我当肉馅给剁了。”

    “他敢!你是我初中同学,是我请来家里的客。”

    汪新一看马燕说话时的那个霸道样儿,顿时来了自信:“嘿嘿,那成,那我就蹭一顿。”

    等王素芳把饺子、炒菜、半瓶白酒摆上桌,就把汪新和马燕叫了出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坐着。

    王素芳对汪新说:“赶紧趁热吃,吃好吃饱。”

    汪新笑嘻嘻地说:“那我这肚子可要撒开欢儿了。”

    马燕说:“可劲儿造。”

    王素芳身上,有天然的母亲味道,汪新也不拘束,笑着开吃。看马魁独自喝酒,汪新问:“马叔,您这是啥酒,好喝吗?”

    “不好喝。”

    王素芳忙打圆场:“小汪,你想喝就喝,正好陪陪你师傅,我去拿酒盅。”

    见王素芳走了,马魁瞪着汪新,汪新无视他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用手捏了个饺子,又冲着王素芳喊:“婶,有醋吗?再来头蒜。”

    王素芳把一切置备齐,汪新是一口大蒜一口饺子一口酒,酒瓶里的酒很快见底了。

    马魁拿起酒瓶晃了晃:“你倒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可逮着吃白食的地方了,是放开腮帮子可劲儿造,行,明天别忘了把酒票、面票给我补上。”

    马燕一听不乐意了,她在心里画了一个圈,汪新在她的圈内,气呼呼地对着父亲说:“不就是吃了一顿饭,至于嘛!”

    马魁瞪眼说:“这米面都是按人头定额的,他吃了,就得从我们嘴里往外掏,他撑饱了,我们就得饿肚子!”

    马燕说:“那我的粮匀给他点儿,不就行了?”

    马魁一听,这闺女胳膊肘往外拐得没边儿了,紧盯着女儿,眼看父女俩又要干起来,王素芳连忙说:“赶紧吃,一会儿饺子凉了。”

    汪新不管这些,嗞溜喝一口酒,问:“这饺子是谁包的?”

    “你师傅包的。”王素芳说。

    汪新话里有话:“真好吃!马叔,您这手能握碎骨头,还能捏住饺子,真是里外一把手,文武全才,小徒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五心朝天。”

    听到汪新这么形容父亲,马燕憋住笑,又听汪新说:“马叔,我得跟您好好学!来,敬您!”汪新说完一口干了杯中酒,马魁暗中憋气。这一顿饭吃得憋屈,闺女、妻子都哄着那小子,马魁眼热,又没有办法。

    汪新这一顿饭吃开心了,他一路哼着歌回家,能气到马魁,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