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尼姑
尼姑
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只要再忍耐一天,十月份再去当铺的话便可少付一个月利息,想到这,我连烟也没抽,在家足足睡了一天。结果白天睡得太多,夜里反而失眠。十一点半左右,屋子的推拉门嗒嗒作响。起初我以为是刮风,但不久又响了起来。“咦,难道有人?”我从被窝里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位年轻的尼姑。
这是一位身材匀称,稍显娇小的尼姑。头顶乌青,鹅蛋脸形,面颊浅黑中透出粉红。眉毛恰似地藏王菩萨的新月眉,眼睛又大又圆,双眸清澈明亮,睫毛极长。鼻子小巧高挺,嘴唇淡红稍厚,双唇微启间隐约可见一排皓齿。下唇微突。墨染的缁衣似乎上过浆,折痕清晰挺直,尺寸好像有点小,脚部露出三寸左右,柔软粉嫩的小腿生着稀疏的绒毛,脚踝套在窄小的布袜里,勒得很紧。她右手握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朱红封面形状窄长的书。
我以为是妹妹来了,于是说声“请进”。她进屋后,轻轻地拉上身后的门,木棉质地的缁衣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走到我枕边,端正地坐下。我缩回被窝里,仰躺着注视她的脸。猛然间一阵恐惧袭来,我惊得呼吸顿止,眼前发黑。
“虽然长得极像,但你不是我妹妹吧。”此时我方才醒悟,我根本就没有妹妹,“你是谁?”
“我大概走错门了。没法子,这屋子都长得一个样。”尼姑答道。
恐惧稍稍减轻了些。我盯着她的手,指甲约有半厘米长,指节干瘦发黑。
“你的手怎么弄得这么脏。我这样躺着看过去,你颈部和别处的皮肤明明都很干净。”
尼姑答道:“因为我做了不洁之事。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特地以念珠和经书做掩饰。为了颜色搭配,我又将念珠和经书带在身上行走。黑色的缁衣能衬托出青红两色,也能衬得我更加典雅。”说着她唰唰地翻开经书,“读读这个吧。”
“好啊。”我闭上眼睛。
“净土真宗曰:夫细观人生浮生相,欲论其中之极无情者,殆即此世自始至终,如梦幻泡影之无常。这么矫情叫人怎么念得下去。还是别念了吧。所谓女人身,除了五障、三从外,其罪之深,更超于男人也。因此故,十方诸佛也叹气摇头,认为以其自身之力,是不能度女人成佛——这真是胡言乱语。”
“听起来不错。”我闭着眼睛说,“接着念吧。我每天都过得无聊透顶,若非有人突然造访也不会生出好奇心。就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也不问你,只是闭着眼睛舒适地与你交谈。原来我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啊,感觉真不错。你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都是些没法子的事。你喜欢听童话吗?”
“喜欢。”
尼姑接着说道:“那就说说螃蟹的故事吧。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一只瘦螃蟹看到自己映在沙滩上的丑陋影子,吓得彻夜难眠,走路也踉踉跄跄。若是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在轻灵舞动的海带林间,它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还能做个龙宫的美梦,这不是更加诱人吗?然而螃蟹却为皓月所吸引,一心只向海滩爬去。当它爬到沙滩上,忽然看到自己丑陋的影子,顿时恐慌不已。螃蟹蹒跚地迈着步,吐着泡泡喃喃自语道:‘我是个男子汉,我是个男子汉。’”
“螃蟹的甲壳很容易碎。当然,只是外表看上去很容易碎。据说螃蟹甲壳破碎的时候,能听到‘嘎啦’一声。从前,英国有只大螃蟹,生来就拥有红色的华丽甲壳,可惜最终它的甲壳也凄惨地破碎了。不知是众人的罪孽,还是它自己招来的报应。这只大螃蟹甲壳破碎,露出了雪白的肉,它非常难过,摇摇晃晃地进了一家咖啡馆。店里聚集着许多小螃蟹,正抽着烟聊着女人。其中有一只法国出生的小螃蟹,瞪着清澈的眼睛,盯着大螃蟹。这只小螃蟹的甲壳上交错布满了东方式的灰色暗淡条纹。大螃蟹避开了小螃蟹凌厉的目光,悄声嗫嚅道:‘你这家伙,可别欺负受伤的螃蟹啊。’”
“唉,与这只大螃蟹相比,那只瘦螃蟹实是小得可怜。可它仍然为月光着迷,忘记了上次的耻辱,又从北方的大海爬了出来,刚爬到沙滩,它再次被吓到。‘这个又扁又丑的影子真的是我吗?我可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可是你看我的影子。难道我已经被压碎了吗?我的甲壳就这么难看吗?我就这么弱小吗?’这只小小的螃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蹒跚漫步。我有才能吗?不,不,即便有的话,也是些古怪的才能,不过是谋生的才能罢了。你会如何向编辑推销自己的稿子呢?不择手段?譬如准备好眼药水打算哭诉;或是强言要挟;抑或穿着体面,作品里不加任何注释,故作疲态地说:‘若是这样可以的话……’”
“身上的水汽渐渐消散。这股海水的味道是我身上唯一的长处。如果失去海水的香气,唉,我也会随之消失。还是再度回到海里吧,潜回深深的海底去。那里有令人怀念的海带林、悠游的鱼群。小螃蟹在沙滩上痛苦挣扎着前行。它在海岸的茅草屋下稍作休息,又在腐烂的渔船下停歇一时。蟹呀!何处之蟹,遨游天下,敦贺之蟹,唯有横行,能至何方……”讲到这里她停下了。
“怎么了?”我睁开眼睛。
“没什么。”她轻声回答,“有点惋惜。这是古事记里的……作恶必有报啊。厕所在哪来着?”
“出房间往走廊右边一直走,有块杉木挡板,门就在那里。”
“一到秋天,女人就会觉得冷了。”说完,她像个顽皮的孩子般缩起脖子,滴溜溜地转转眼珠子。我不禁莞尔。
尼姑走出我的房间。我又蒙头思考。不过并非是想什么高深伟大之事,而是在想,这下可赚到了,忍不住奸笑起来。
她回来时显得有些惊慌,拉上门站着说道:
“我必须得睡了,已经十二点了。没关系吧?”
我答道:“没关系。”
我从少年时期便发现,无论人多么贫困,唯有被褥总想要舒适的。因此我早有准备,就算有客人意外留宿,也不至于手足无措。我起身从三床褥子里抽出一床,铺在旁边。
“这床褥子好生奇怪,像是玻璃彩绘般。”
我又拿起自己两床被子中的一床。
“不用了,我不用盖被子,就这样躺着就好。”
“这样啊。”我立刻钻回我的被窝。
尼姑将念珠与经书轻轻地塞到褥子下面,和衣躺在没铺床单的褥子上。
“请仔细看着我的脸。我很快就会入睡,然后会磨牙。之后如来佛祖便会降临。”
“如来佛祖?”
“是的,佛祖会来夜游,每晚都会来。你不是说很无聊吗?那你可要好好看着。我事先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
正如她所言,话音刚落,就听见她响起了沉稳的呼吸声。当她发出磨牙声时,屋子的门嗒嗒响了起来。我从被窝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门,如来佛祖来了。
他骑在大约两尺高的白象上,白象身上装着一套生锈发黑的金属鞍具。如来看起来有些瘦,不,应该说是相当瘦,肋骨一根根突出来,直如百叶窗一般。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圈破烂不堪的褐色麻布。他的四肢瘦如螳螂,沾满了蛛网和灰尘。皮肤漆黑如炭,短短的头发赤红卷曲。脸庞只有拳头大小,眼鼻更是小得出奇,皱成一团。
“是如来佛祖吗?”
“正是。”如来的声音嘶哑低沉,“我实在是进退维谷,这才出来的。”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我吸了吸鼻子,实在是太臭了。如来一出现,莫名的恶臭就在我的屋子里弥漫开。
“果然如此吗?其实这只大象已经死了,尽管给它塞满了樟脑,看来还是会臭啊。”说着,他声音越发低沉,“现在活着的白象不太好弄呀。”
“就骑普通大象也不碍事嘛。”
“不行,仅以如来的身份而言,那也万万不可。事实上,我会以这般姿态出现也是出于无奈,都是被那群讨厌的家伙生拉硬拽来的。听说佛教很流行哪。”
“啊,如来佛祖,还是快想想办法吧。我快被熏得窒息了,生不如死啊。”
“真是可怜。”接着他有些吞吞吐吐,“你是否觉得我现身的时候有些滑稽?作为如来的现身方式,是否有些难堪?请照实说。”
“没有,非常不错。我觉得相当气派啊。”
“呵呵,是吗?”如来将身体微微前倾,“那我就放心了。先前我一直担心这点,兴许我是个好面子的人吧。如此我便可以安心返回了。让你见识一下如来归去时的风采吧。”他话音刚落,接着打了个喷嚏,他嘟囔一句“糟了!”之后我便看见如来与白象如同纸张落入水中,倏地化为透明,所有元素烟消云散。
我再次钻回被窝里看那尼姑。她在熟睡中面露微笑。有恍惚的笑、侮蔑的笑、纯真的笑、做作的笑、谄媚的笑、喜悦的笑,还有,破涕为笑。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在笑的过程中,她开始逐渐缩小。伴随着流水般的簌簌声,她最终变成了约两寸长的偶人。我伸出一只手,抓起那只偶人,仔细端详。浅黑的脸颊凝结着微笑,雨滴般的嘴唇依旧淡红,罂粟籽般的皓齿排列整齐。雪花般细小的双手微黑,松针般纤细的双脚穿着米粒大小的白袜。我试着朝缁衣下摆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