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四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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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后,我和沈钦言去了书店。买书总是件美好的事儿,徜徉在满满的书架之中,让人心情愉悦。我一把抽出早就写好的参考书目录,对照书架一本本选购,沈钦言则提着购书篮跟在我身后。
 
  “你想的很周到。”沈钦言看了看我手里的书单。
 
  “我一直觉得,下了决心就赶紧做事,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所以昨晚就把书单列好了。”我边说边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放到篮子里去。
 
  “难怪你说你很会自学。”
 
  “其实是被蚊子逼出来的。”
 
  “蚊子?”他诧异。
 
  “我爸是个古生物学家,他对自己的事业很痴迷,”我说,“很多时候我们都住在野外,到了晚上,我爸清理当天发掘的化石,我就趴在帐篷外的小桌上看书,写作业。你知道,在野外,高原还好,如果是在山区,蚊子又多又凶猛,简直可以把人都抬走。爸爸说,如果我能提高效率快点做完作业钻进帐篷,就好多了。我因此养成了制定计划的习惯,什么事情都希望速战速决。”
 
  沈钦言似乎忍俊不禁,但是又止住了笑,垂下头,在嘴角留下一丝浅浅的笑纹。
 
  “许真……”
 
  我有些恍惚迅速别过脸,在他说话之前把最后一本书扔进篮子里,再把书单收好,“走吧,去结账。”
 
  选好了参考书,书店外的整个城市夕阳西下,阳光如金色细沙奢侈地涂满了半个城市。
 
  我跟沈钦言说:“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他抱着装书的纸袋,转过脸面向我,“你是本市人?”
 
  “我家就在附近……”我心思一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说:“好。”
 
  我家的公寓偏旧但却有特色,深灰色外墙红色屋顶,望之颇有历史气氛,且整个街区地段好,绿化也极好,环境舒适。
 
  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回过家,只把一些必需品搬到了学校;此时再次走入熟悉的公寓,一时酸涩难当。
 
  拿钥匙开门进屋,这么久没回来,屋子里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窗帘拉得密密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过来,黯淡的灰色犹如潮水淹没了这间屋子。我看到暗处的阴影微微晃动着,那是爸爸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的痕迹。
 
  什么都在,只是人不在了。所谓的顾景伤情说的正是我现在的心情,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有爸爸留下的影子。我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
 
  沈钦言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难过而已。”
 
  我迅速地揉了一把脸,走过去扯开蓝色的窗帘,夕阳余光“唰”的映红了屋子。
 
  我招呼他,“随便坐。”
 
  话虽如此,但我回过头才想起,我家能坐人的地方确实不多。
 
  从面积来说,我家并不算小,但能容人的地方不多——起居室、储藏室、大卧室被打通,成了爸爸的工作间,书从柜子上码到了床下,把书桌和床都挤到了角落里去。爸爸采集回来的矿石样本太多,工作间放不下,连客厅都堆放着各种箱子和柜子,按照年代、种类,整整齐齐排列着爸爸这么多年在深山、荒原里回来的化石样本。
 
  于是,偌大一间客厅只有一张小沙发可以坐人,被我用布遮上了,我扯开布,再次招呼他坐下。
 
  “呃,大概有灰,我两三个月没回家了。”
 
  他却在一个柜子前站住了,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一个个贴着纸条的木盒子。
 
  “是我爸爸发现的新物种。”
 
  “这是?”他指着柜子里的白色晶体问我。
 
  “干燥剂。动植物的化石必须要小心保管,防止水分、防止尘埃、避免被破坏……爸爸在世的时候,这些化石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其重要程度可以跟我相提并论了。”
 
  他对我点点头,一声不吭放下书,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问我:“你家里没别人了?”
 
  我说:“我从小没妈,爸爸前阵子也去世了。”
 
  我这话似乎也有不妥之处,我母亲毕竟还在跟我联系,某种意义上,照看着我的生活。但要跟他解释我的混乱的家庭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了悟,大抵是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缺钱以至于不得不打工挣学费的缘由。他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有一丝起伏:“抱歉。不过,你跟我差不多。”
 
  我悲伤而感慨地看着他,难怪我一直觉得我们身上有种惺惺相惜的气质。
 
  “我爸爸很早去世了,妈妈改嫁……”他表情怅然,想必是往事不堪回首。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最后说。
 
  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我先领着沈钦言大致看了看我家的构造,他问我:“厨房在哪里?”
 
  “你会做饭吗?”我很惊奇。
 
  沈钦言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孩子气的神色,“你要吃什么?”
 
  “我不挑的,不过厨房可能没什么东西了,不然我们出去吃?”
 
  “先看看再说。”
 
  我把他带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找吃的——结果翻遍了所有橱柜和冰箱,只找到了几只鸡蛋和一包从未开封的面。
 
  “这就够了。”
 
  我太久没有回来,灶台和锅上积累了不少灰尘。沈钦言没有多说话,拧开水龙头,立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流理台。他动作熟练,清洗锅子的速度准确而快速,一看就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鉴于我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跟他客气:“那就麻烦你了。我爸去世后我就没再回来了,我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
 
  他点头:“你去忙。”
 
  我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哗啦啦的水声,晃动的人影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他是我的亲人或者兄弟。今天带他回来还真是对了,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也许连这扇门都不敢踏入;就算有勇气踏入,但恐怕又会一个人抱头痛哭吧。
 
  电话留言大概有几十条;传真也有十来份,大都是哀悼和悼词。我爸从来都独立进行研究,但和很多协会都一直有来往。爸爸去世后我在报纸上发了一份讣告,然后就躲回了人多嘈杂的学校里去。
 
  我一条条听着电话留言,又弯下腰打开了书桌下的大抽屉。爸爸的著作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爸爸这一生写了五本学术著作,每本大概四五百页,和某些科学家比起来并不算多,但在古生物学界都极有影响。
 
  我各选了一本,装到书包里去,同时分神听着电话留言。
 
  一般的留言大抵是悼词,只有最后一条稍微不一样,几个小时前打过来的,是本市自然博物馆馆长助理邹琪特地留言给我的。
 
  “许小姐,知道许正尧先生过逝的消息,我代表博物馆深表哀恸。另外,一个月后博物馆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古生物展览,许正尧先生有不少珍贵的化石藏品,许小姐,这些藏品能否暂借给博物馆?”
 
  我爸爸跟自然博物馆很有些交情,这样的请求我不可能拒绝。我当即拨回,表示可以借出那些化石。
 
  邹琪很感谢我,“太谢谢许小姐了。”
 
  “没什么,”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到时候我也可以来当志愿者。”
 
  “那就太好了,”邹琪说,“其实我们有些缺人的,学古生物的人确实比较稀少,愿意当志愿者的就更少了。”
 
  “古生物学到底是门冷学科。”我感慨。
 
  话音未落,沈钦言端着炒面出来了,明明只有鸡蛋作为辅材,炒出来的面却香气扑鼻。只闻那个香气我就知道我们做饭的水平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我长话短说迅速挂掉电话,朝他扑过去,五体投地表示崇拜,“你真是太厉害了!”
 
  “还好。”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以后谁当你女朋友就有福气了!”我笑,“我一位朋友的人生目标就是找个厨师当老公,我也深有同感。”
 
  沈钦言对我的话题不予置评,可脸颊似乎有点微红,视线在我身后的墙壁上飘来飘去。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吃惊表现出来。沈钦言当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男生,在餐厅的时候面对一个个刁钻古怪的客人都很从容,看上去那么可靠,但此时,居然因私下里的几句玩笑而不知道如何应对,露出了这种羞怯的表情。
 
  真是难得一见。
 
  他指着墙,终于说话了,“那是什么?”
 
  人家的墙壁上挂的都是油画、水彩,只有我家的墙壁上是古生物学年表——那是我爸爸亲手绘制、撰写的一张古代植物的进化表,足有三米长,一米宽。这画很有些年头了,据说此图比我的年龄还大,挂在墙上非常显眼。爸爸每发现一种新的植物,都会把这张表取下来,记录上新的植物种类。
 
  我一一解释,他说:“你对古生物学真的很了解。”
 
  “平时生活里都是古生物化石,什么孢子植物、裸子植物,所以看得多自然知道得多,被我爸熏陶这么些年下来,我也算是小半个古生物学家。”
 
  他满脸佩服。
 
  我稍微停了停,又摇了摇头,“但比起我爸差得多……哎,都不好意思说是他的女儿。”
 
  “但是……你学经济学?”
 
  我怔住,握着筷子的手也微微一颤。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要学经济学,以至于我自己都快要忘记原因了。我就读的静海大学的商学院名声卓越,成就很高,是所有学子的梦想之地。若干商业巨子都是我们的校友,每年收到国内国外的申请都可以装满一个屋子,在外人看来,能踏入这个门槛,你简直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康庄大道了。
 
  我想,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定了定心神,笑得很轻松:“学经济有钱啊,这不是明摆着的。我爸说,一家一个古生物学家已经够呛了,不要再存在一个了。”
 
  沈钦言凝视我半晌,却不接我的话茬,换了个话题:“许真,今天谢谢你。”
 
  我正想说“不用谢”,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十六岁离开家后,就不敢再奢望大学了。但因为你,回到学校里读书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我绝口不问他为什么离开家,莞尔,“你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我在工作上笨拙,光给你添麻烦,但我怎么也比你大一些,有些建议还是有用的。说真的,你现在的样子,可让我找回一点自信了。”
 
  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真挚的谢意。我喜欢他看这种生动的表情,蕴含了无数的感情,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不是在曼罗时对客人的那种流水线生产出的微笑,也不是那种收到小费时的公事公办的谢意。我始终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更没心没肺一点,不是在大学校园里愉快追逐女孩子就是在球场挥洒汗水,怎么耗费青春怎么来。
 
  我从来不是个拖延的人,很快敲定了学习地点——是在曼罗旁的一个公园。鉴于我俩的经济情况都比较窘迫,总不能找个花钱的地方去学习;至于大学和他住的地方又相隔太远,想来想去,还是曼罗附近最合适。
 
  这公园虽然不大,但树极多,树林中还有几套石桌石椅,偏安静。对于当老师这事儿我充满了干劲,要知道,我从爸爸那里学到的那套完整的自学方法还一直没有传授出去呢。
 
  沈钦言是个很不错的学生,简单的测试后,我发现,他的水平非常不错,远远高于我的预期;于是,我制定了详细周密的学习计划,按照周为单位,精确到了每天。
 
  这个学习计划我做了整整三个晚上,室友韦姗看着我这么废寝忘食,还诧异了好一会,还以为我找了个家庭教师当兼职。
 
  此时沈钦言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么详细?”
 
  “我要对你负责吗,”我气势十足,拿腔拿调道来,“我算过,你曼罗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中午和晚上,早上有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四点这六个小时都是你自己的时间,每天学习六个小时,绝对足够了。”
 
  他专心研究着学习计划,重重点了头。
 
  “时间安排得虽然很紧,但是,不经辛苦,不得幸福。”
 
  我们就这么坐在树下,一个讲一个听。林中的鸟起初被我们的说话声惊走,又发觉我们没有恶意,扑簌扑簌地飞回来,静悄悄立在枝头。仰起头从树林的缝隙仰望天空,那天空是水一样青澄的颜色。
 
  补习的时间很快过去,他的聪明和领悟力让我觉得欣慰。
 
  休息的时候沈钦言倒了水给我,忽然说:“我觉得你去当老师说不定比服务生还有前途。”
 
  他难得开句轻松的玩笑,我忍不住莞尔,又拿出师长的派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
 
  “爸爸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记得最牢的知识,统统都是自学到的。”
 
  说着,我往他手里塞了只笔,颇有气势地把参考书和草稿本翻开,跟他开始为期一年的大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