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二章
说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两杯的,把卫来送到公寓,麋鹿忽然变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说:“不能太晚回去,我们伊芙会担心的。”
已经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进入了后半夜的死气沉沉,一根烟一杯酒就可以挨到天明。卫来懒得上楼,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门熟路地躺倒在角落的长条沙发上。
埃琳拿了毯子给他,又把计算器和账本一并带过来,坐在一边慢慢理账,默念着加减数字,偶尔念出声。
这是最温暖的时光,四平八稳地躺着,有觉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为了生计劳碌。
卫来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那个女朋友呢?上次看见,是保加利亚人?个子小小,笑起来像哭。”
“她回国了,说这里找不到工作,然后就不再联系了。”
“难过吗?”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难过。”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国,我姐姐萨宾娜要结婚了。妈妈也说很久没见我了。”
“回家很好。”
他双目轻合,话说得像在叹息。埃琳犹豫了一下:“卫,你还记得你家吗?”
她知道卫来的故事:他的父亲带着年幼的他登上蛇头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热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陆,然后被父亲给卖了。
“不记得了。”
“那你想家吗?”
“家不想你,你为什么要想家?”
埃琳不再说话了。她轻摁计算器的数字键,三月的账结清了,不好不坏,像生命中大多数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吗?四月的温度会略微上升,积雪和冰层会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节,还有戴帽节……
卫来做了个梦。
梦见风浪中颠簸的偷渡船,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偷渡客在呕吐,甲板上掀开小小的口子,亮光透进来,罩定一具软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尸体。蛇头在甲板上跺脚,暴躁地大叫:“扔到海里!他的身上全是病菌,会传染的!”
不应该在临睡前跟埃琳谈起这个话题的。
不过,这条船,总会在某些时候钻进他的梦里。听人说,生命里放得下的代表过去,放不下的就是命运,卫来觉得,这条船可能就是他的命运。
哪怕活到八十岁,这条船还会在他的梦里被风浪击打,泊不到岸。
登上甲板,船员呼喝着使力,把那具尸体抛进海里,俯身去看,黑色的水面上绽开白色的大花。
而船头,岑今安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支着画架,长长的裙裾被海风掀得猎猎作响。
卫来奇怪:“你在画什么?”
岑今回头,刹那间地动山摇。
不是地动山摇,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远处一张桌子的烟灰缸里,还有垂死的烟气一丝一缕。埃琳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正执拗地一下下闪着绿光。
卫来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接起。
“喂?”
“卫!你通过了!他们选了你!”
“什么?”
卫来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刚醒的时候,现实和梦境一样虚无,埃琳倒腾咖啡机去了,机器嗡嗡的转旋声传来。
“我说的是沙特人,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了,最终定的是你。”
卫来想起来了,眼前掠过岑今被海风掀起的裙角——她在船头画什么?
“沙特人不可能选我。”
“是的,我听说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会。卫,我想这就像结婚,父母再怎么反对,和你睡一张床的是那个女人,她决定一切。”
这是什么狗屁比喻?
麋鹿报了一个他很难拒绝的价格,然后试探地问:“卫,你会接单吗?如果你不想接,我会回绝的。”
其实他喉底压着一万句:求你了,答应下来,说你愿意!
卫来顿了一会儿。
她不是说,保镖顶个屁用吗?
但是在那之后,她喊住他,说了一些话。说话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画。
埃琳走过来,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卫来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说:“我有条件。”
麋鹿几乎是屏住呼吸听他讲。
“我只尽保镖的职责,不是她的听差。她对我客气,我也客气;她要是无礼,也别怪我给她难看。”
麋鹿说:“那是当然的,又不是奴隶社会。她出了钱,你出了力,等价交换,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钱,这是规矩。”
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但麋鹿没挂,清了清嗓子之后斟酌着词句开口:“岑小姐还提了个要求……”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的事。
“她说,这段日子里,希望你每天……都写一些……对她的看法……”
卫来花了好一会儿去消化这句话。
他觉得滑稽:“岑小姐觉得去跟索马里海盗谈判特别有历史意义的话,可以找个纪录片团队跟拍,或者找个传记作家一路陪同。我想,这应该不是保镖的分内事吧?”
“没那么复杂!卫,我确认过了,一句话都可以,比如:她很烦、她的妆不好看、我和她合不来。”
这也行?
麋鹿絮絮叨叨:“一句话嘛,很容易。想不想写长都随便你。卫,事实上,保镖跟超模一样,吃的都是青春饭,你也应该考虑以后的转型,说不定你经由这次,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写作天赋……”
代理人麋鹿,永远这么激情蓬勃,随时随地给人点燃梦想。
挂了电话,埃琳过来收咖啡杯,好奇地问:“这次的客户是什么人?”
卫来说:“好像是只瓢虫。”
“哈?”
“要写瓢虫生活观察日记。”
埃琳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还反过来劝他:“有钱人是这样的,如果我有钱,我也会雇你保护我的水母,能写日记最好,我也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它们都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那么小的水母缸,一成不变的摆放位置。
卫来看向缸中浮游的那两只呈半透明状的海月水母。
不过也说不定,也许它俩正在讨论:出去之后,怎么去亚丁湾劫艘船来玩。
当天稍晚一点,麋鹿带卫来去跟白袍签约。
白袍住市内的坎拉普豪华酒店,那是幢十九世纪的东欧风格建筑,设施、配备、安保均属一流,但偏偏就在这里出了差错。
两位白袍外出用餐归来,惊讶地发现房门半开,推门进去,满室狼藉。
失窃了。
卫来他们到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白袍赛德正大声向客房负责人呵斥着什么,警察还在来的路上。老成些的那个白袍叫亚努斯,皱着眉头站在房间中央,似乎想收拾,又怕破坏了现场。
麋鹿展现对合作方的关心:“亚努斯先生,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一些钱,两千多欧,零用的。房间里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这头,客房负责人额上渗出细汗,一直向赛德道歉:“我们也很惊讶,有人破译了客房门禁系统,避开了报警器和监控……万幸没有大的损失,酒店会尽一切努力配合警方……”
麋鹿在边上压低声音道:“这些白袍,你懂的,恨不得把‘我有钱’写在额头上,太容易被贼盯上了。”
卫来走进房间,柜门、抽屉都大开,行李箱歪倒一旁,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不少文件纸散落地上,有一张背面还有个鞋印。
欧码43到44,男人的鞋,最常见的鞋纹,没什么追查价值。
卫来半蹲下,伸手去捡文件,亚努斯提醒他:“别动!警察到来之前最好维持原样。”
但卫来还是捡起来,是待签的保镖合约中的一页。
“你们这趟来,随身带了很多贵重物品吗?”
亚努斯摇头,他们为船东工作,是来办事的。
卫来又捡起几张,除了合约外,还有行程计划,是给他和岑今拟定的,赫尔辛基飞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直入东非。
卫来站起身:“能借一步说话吗?”
借的地方是洗手间,卫来关好门,四下快速查看了一回,还好,这里全大理石装修,电源都内置,没地方藏窃听器。
这架势……亚努斯有点莫名。
卫来说:“我的推断不一定对,但对不对不是关键。
“坎拉普酒店曾被评为世界前100,入住的有商界大鳄、政界要人、明星、名流,沙特人在其中还真不显眼。如果是那种只为钱的贼,偷他们比偷你们合算。
“酒店安保不差,楼上楼下要过几重关,能破译门禁系统避开报警器的人,会是只为了两千多欧?这点钱,还不值得费这个事。”
卫来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那么小心,监控都没拍到什么,非得留个脚印,以示对这些文件踩来踩去不在意,是不是有点装得过了?”
亚努斯咂摸出点意思来了:“你是说……”
“岑小姐收到过死亡威胁,如果我是对方,会很关心她接下来去哪儿,哪里下手最方便。”他笑起来,“也许我猜得完全不对,不过保镖应该怀疑一切。职责所在,每一点异常,我都会当成对岑小姐的威胁去排查。”
亚努斯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岑今好像比自己更会看人。
“所以?”
“所以这份路线,不能用了。至少……真正的计划里,不能用了。”
事出突然,商议之后,白袍带卫来他们去见岑今。
到的时候是傍晚,钟点女工给开的门。客厅里,有个男人正拎包要走。
那是个黄种人,矮胖,圆脸,脸上带着迎来送往客气的笑。白袍那么显眼,他却一直看卫来,卫来也看他:都觉得对方是中国人。
走近了,卫来闻到特别的味道,那是热油烟、洗碗水、青葱、生姜糅合在一起的杂味。
“中国人?厨师?”
那人喜出望外:“老乡啊,我就说看你也像中国人。”边说边赶紧递上名片,“有空来啊,说是我朋友,有优惠的。”
果然是厨师,林永福,华夏天府的主厨。
华人在海外开的中餐馆,名字都起得大气磅礴,比如中国楼、龙馆、大上海。麋鹿凑上来看名片,字正腔圆地问:“你们那儿有饺子吗?”
厨师瞪大眼睛看他,像是不相信这黑人说的是中国话。
卫来问:“你认识岑小姐?”
“岑小姐去店里吃过几次,很合胃口,跟我约单,我上门来做。”
说着晃了晃包,里头瓶罐乱磕,大概是油盐酱醋。
“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就最近吧。”
餐馆里有人给他代着班,林永福着急回去,不便多聊,出门之后想到什么,大老远冲麋鹿挥手:“有饺子,还有包子!”
卫来向钟点女工打听了一下,给岑今做饭的不止林永福,岑今还偏爱西餐和日料,有个西餐的高级技师和日料厨师长也会应call上门。
不过,都是在最近。
钟点女工领他们去饭厅。
饭厅很大,偏暗的大理石装修,正中放一张简约设计的纯白色长条桌,四角没有腿,桌托是两个艺术化了的人形,头顶肩扛,托一面桌板,像扛了地球一样费劲。
厅里只开正顶上一盏小灯,灯光像飘,罩着餐桌,也罩着岑今。
她穿一件海蓝亮缎的单肩晚礼服,不对称的倾斜美感,肩颈和锁骨处的线条精致得像画。
项链没有换,还是那条。
听见人声,她抬头,看见白袍的时候,很快将桌上一个细瓷白碗盖上。
不过卫来已经看见了,碗里色泽红亮,只小小一块,为防酥烂,还用细细白线打包一样捆缠,是东坡肉。
桌上另有一盅蟹粉豆腐、一小瓦罐的佛跳墙、一小碟油焖笋、一碗白米饭。
量小而精,都是中华料理中的名菜,对食客来说不啻盛宴——那个林师傅是花了功夫的。
白袍把卫来的提议跟岑今讲了,她没什么意见,只说“好”“没问题”,又顺便签了保镖合约的协议,一式三份。
三方各持一份,卫来翻到签字页。他和白袍的在酒店已经签好,岑今是刚签,墨迹未干,签的是中文名,但“今”字的最后一笔,习惯性顿笔,像个“令”字。
生效日是两天后,也是启程的日子。
白袍们文件在手,大概觉得事情告一段落,神色明显轻松起来。卫来却相反,问:“这两天岑小姐的住所,有安排保镖吗?”
亚努斯愣了一下,摇头。
“为了那条船,我建议你们安排两个。钟点女工每天干四个钟头,晚上这里只有岑小姐一个人,很容易出事。”
亚努斯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顿觉后怕,吩咐赛德尽快安排。
卫来又转向岑今:“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卧室?”
岑今没有异议,起身领他去看。
卧房同样很大,卫来走到窗边观察外景,又回头看她的床。
远处有不少定点,是狙击的好选址,她的床位置不好,夜深人静时,只要选好角度,每一枪进来,床上的人都可能中招。
卫来拉上窗帘,给她几条建议。
——窗帘不要再开,晚上如常进房,但熄灯之后,去别的房间睡。
——别墅所有进出的口,只留前门,其他一律锁死。
——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给钟点女工加价,请她住家作陪。
岑今只说“好”“可以”,但看她脸色,又觉得只是敷衍。
离开时,卫来问了句:“岑小姐今天有约客吗?”
“没有,没想到你们会来。”
回去的路上,卫来问麋鹿:“觉不觉得这个岑小姐有点奇怪?”
“觉得啊。”麋鹿憋了好久,专等有人把这个话头的引子给点了,好噼里啪啦爆发,“我一进饭厅,她坐在那里,灯光那么暗,专照她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那一刹那有种错觉:她像安静的幽灵,虚,不真实,少了点“活气”。
车子停下等交通灯,麋鹿看道旁的行人,有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哭着在跟母亲吵闹,还有个刚从超市里出来的男人,抱着满装的纸袋子,脚下一个趔趄,东西撒了一地,懊恼地蹲在地上去捡。
对嘛,人就该活成这样,急急吼吼、毛毛躁躁,那个岑小姐,活得像跟这个世界无关。
卫来说:“两次见她,她都穿着晚礼服,你不觉得奇怪吗?”
怪吗?麋鹿倒是觉得怪好看的。
“不只晚礼服,妆面也精致,但其实都不是重要的场合。第一次要面试,见很多外人,勉强说得过去。但今天,她自己也说了,根本没约客。”
“不是约了那个厨师吗?”
一个女人,可不会为了厨师精雕细琢。卫来觉得正常的是埃琳那样的,不出门就懒得化妆,听任头发乱蓬蓬晃来晃去。
麋鹿想了想:“会不会她其实有访客,只是不愿意跟你说?”
也有这个可能。
卫来挺好奇的:什么样的访客会让她盛装以待?
应该是个男人吧。
接下来的两天,卫来不再过问岑今那边的任何消息,一切交给麋鹿代为沟通——这是他的习惯,从合约生效日起,就要人衔枚、马裹蹄,箭搭弦上,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彻底放松。
他打扫了屋子。
去了岩石教堂,在炸碎的岩石堆砌成的墙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岩石会随时砸下来埋了他,然而并没有。
在南码头的露天自由市场里吃了盐津鱼肉、烟熏火腿片,买了油桃,还有苹果。
坐轮渡去了海防城堡,这个季节,海岛冷而荒凉。
还去了华夏天府吃饭。
餐馆用廉价的建材烘托出视觉上的富丽堂皇,灯箱牌上绕了只金漆的中国龙,里头供赤膛脸的关二爷,进门处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景观,山上两翁对弈,山脚下围尺许见方的池子,里头几尾锦鲤。
几个伙计正往假山边上排置刚到的绿植盆栽。
山、水、绿植,寓意根基、财气、不断生长,寄望生意一片红红火火。
卫来点了麻婆豆腐、凉拌三丝、油爆虾和水煎包。不是饭点,没什么客,林永福热情出来作陪。
“菜合不合胃口?有空常来啊,吃好了欢迎你带朋友来。再过一阵子,很多新鲜的时蔬肉蛋到货,到时候就可以做时令菜了,那口感鲜的,一定要来尝。”
卫来遗憾:“最近都来不了了,要出趟远门。”
林永福更遗憾:“太不巧了,浓油赤酱裹出来的菜一年到头都有;时鲜味的,可就那一阵子呢。”
结账的时候,果然给打了折,还拿了盆白掌给他。
青花瓷的小花盆,土栽,叶片翠绿。高出叶丛的花茎上,两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观音菩萨披覆的天冠绸幔。
林永福说:“多出来的,不值钱,但是吉利。你不是要出远门吗?看这白掌,跟帆似的,这叫一帆风顺,保旅途平安。”
卫来接过来,有点哭笑不得:“这带着不方便吧。”
“怎么能带着呢,放家里,让朋友帮你照看。花木很玄的,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他压低声音:“人出远门哪,就像放风筝,家里得有什么东西牵着那根线,牵着牵着,就把你盼回来了。”
卫来谢过他。
花盆很小,卫来把它托在掌中,先坐一程有轨电车,然后走回公寓。
因为林永福的话,他脑子里掠过许多念头。
——当初也是出远门,一条偷渡船漂洋过海,那根放出的风筝线,应该早就在中道断了,所以他不想家,家也不想他。
——也许真是缘分,这一行两个人,这白掌又恰恰抽了两枚佛焰苞。
回到酒吧,埃琳接过那盆白掌,左看右看:“给我养?我不会养花,养死了怎么办?”
“养死了我就死了,你看着办。”
埃琳生气:“胡说八道。”
她把白掌放在水母缸的旁边,托着腮仔细去看。苞片被水母缸的光打成微透的浅绿,海月水母浮游的身姿缓慢到老态龙钟。
卫来说:“养花又不难,怎么养水母,你就怎么养它。”
出发前几小时,卫来收拾了行李包,去附近的桑拿房洗芬兰浴。
入口处的矮墙下,很多裹毛巾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烟、喝啤酒。卫来把行李包塞进寄物柜,在淋浴房大略淋过,进了桑拿间。
空气热而湿潮,人意外地多,白花花的肌肉、松弛的赤裸身体在浓重的、带木头馨香气的水汽间若隐若现。他选定了位置坐下,很快汗流浃背。陆续有人受不了炎热和炙烤退出,过了会儿,有个熟悉的身形进来,抱着浸软的桦树枝。
卫来抬高手臂,给他示意。
麋鹿在他身边坐下,分了一半桦树枝给他,动作幅度夸张,很是咋呼地用树枝帮卫来拍打身体,也帮自己拍打——临近的人大概是烦他,或远远坐开,或去了别的桑拿间。
两个人毫无公德,独占了大半间。
互相交换手腕上的寄物柜钥匙,吩咐的话,都是麋鹿在说。
“都安排好了。我会把你的行李拎去车里,到时候,你带岑小姐从后门出,沿车道往下走一段,车子会停在路边的林子里。
“沙特人分了明暗两条线。明的,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有个谈判专家团,说是专门寻求跟海盗谈判的,接受采访、开记者会、时不时发个谴责呼吁;暗的就是岑小姐这条线,不敢对外,怕出差错,要秘密进行。
“他们接受了你的建议,装着一切正常,还按作废的那份行程订票。没人知道你们其实改了路线,今天就会走。
“寄物柜里有手机,新卡,号码只有我、可可树、沙特人和虎鲨那头知道。虎鲨做了这么大一票,据说心里也很慌,行踪比以前藏得更紧。见面地点迟迟没定,要等他通知。”
万事俱备,卫来也在热蒸汽里熬到了极限,起身离开时拍了拍麋鹿的肩膀:“回见。”
上次说“回见”时,是去拉普兰,时长四个月。这次,时间应该会短一些。
他先去冷水房,站到喷头下把开关调到“全冷”。冷水兜头罩脸倾泻而下,张开的毛孔瞬间收紧,几近变态的爽意游走全身。
擦干身体,打开寄物柜。
先看到一张卡片,麋鹿的手笔,洋洋洒洒,祝他一路顺利。卡片上有浓重的香水味,伊芙的香水估计又被麋鹿偷喷了不少。
然后是一整套新衣,小到内裤、袜子,大到外套、皮带,无所不备。同之前一样,没有品牌,特别定制,对他的喜好和尺寸都掌握得更加精确。
卫来穿好衣服,擦干头发,最后从寄物柜里拎出一个礼品包来。
礼品包没封口,里头有路费,美元、欧元、克朗都有,手机,一张邀请券,一个薄皮的铁面人面具,屈指弹上去铿铿响。
第三次到岑今这里。
天已经全黑了,别墅内外灯火通明,有音乐声,像倒流香的流雾,向着倾斜的低处路道卷来。
卫来站在黑色的树影里听了一会儿。
那是很老的歌,枪花乐队的名曲,Don’tcry。枪花乐队的歌,歌如其名,愤怒激烈,总像要捶烂世界,但唯有这首,沧桑哀婉,缱绻伤情,据说唱哭过千万伤心人。
伤心人别有怀抱,怀抱里总有一首歌。
再走近些,音乐里搅拌了嬉笑、喧闹、大声的说话、乐器调音,混成一锅杂酱,再听不真切了。
门口处有人拦着,请他出示邀请券。
卫来递券的时候,才发现券面上印的是英国威尔第歌剧《假面舞会》的海报,边上一行字,标注是LeonRussell写的同名歌曲的歌词。
——在这寂寞舞会里,我们真的感觉快乐吗?
沙特人做事倒是精心,一场用于遮盖的派对,居然连邀请券都做得这么精致。
他戴上面具,推门进入大厅。里头灯光昏暗,阴影、声浪和自助酒水间内出入各色人物:防护镜碎裂的二战飞行员,星战里的黑武士,还有戴金色假发套的梦露。
抬头看,岑今伏在二楼的栏杆处,穿银灰色抹胸缎面拖尾晚礼服,戴水钻的肩链。身后一袭黑色的大幕从天花板垂下,将楼上房间全部遮挡。幕布上是蝙蝠侠,蝠翼状的披风迎风展开。
她指间挟了支黑色纤细的女士烟,但跟之前一样,很少真的抽,偶尔在栏杆上轻磕,细得看不见的烟灰尽数落在底下长两撇小胡子的希特勒头上。
卫来上楼,经过岑今身边时,她低垂眼眸,说了句:“从披风进去。”
原来蝙蝠侠的披风不是整幅,卫来掀开一道缝,闪身进去。
大幕厚重,幕后安静许多,不远处的房间开着门,有灯光透出。
卫来过去,看到白袍赛德坐在沙发上,边上站了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只穿贴身的短背心和短裤,曲线玲珑,翘臀细腰。
她正试戴一个银色的威尼斯公主半面面具,边沿有镂刻的花纹,饰以珍珠、水钻、缎带和羽毛。
看到卫来,她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卫来这才想起自己的铁面,伸手摘下。那女人也摘下面具。
是个年轻的东欧女人,很漂亮,棕褐色的眼眸,染黑发,齐肩,发梢打了卷。
卫来说:“很像。”
女人很聪明,一听就知道他是自己人:“也不是完全一样,东方人偏瘦,我饿了两天……”
她指着自己略显圆润的肩膀:“还是没有变细。所以岑小姐挑了有肩链的礼服,灯光很暗,有面具,又有装饰,我想别人看不出来……”
说话间,岑今进来,示意那个女人跟她进里屋换衣服。
卫来坐到赛德身边,赛德递了张纸给他:“船票。”
船票?卫来眯起眼睛细看,这分明是从某个记事本上撕下的半页纸,边缘像被狗啃过,上头用签字笔画拉了一道,根本看不出是芬兰文还是英文。
赛德压低声音:“你们去图尔库码头,坐船,到瑞典斯德哥尔摩,那里有北欧第三大机场。”
卫来把“船票”折叠好,放进内兜:“坐船是最慢的。”
图尔库码头有芬兰至瑞典的固定轮渡,航程十多个小时,是最慢也最便宜的一种交通方式。
赛德点头:“时间是次要的,隐秘最重要。”
“几点?”
“越快越好,不过今明两天都有效。到了图尔库,去油码头,找一个叫塔皮欧的人,他会安排。”
“到瑞典之后呢?”
赛德苦笑:“我们还在衡量……很难选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线,到时候再通知你。”
这倒是,卫来有耳闻,非洲的战火是几年前才摁下去的,即便现在,还会在局部地区时不时窜起火头。
塞拉利昂为了钻石打了十年内战,好莱坞还以此为题材出了部叫《血钻》的电影;南北苏丹为争夺油田,刚果为金矿,卡隆是种族仇恨,索马里更别说了……战争导致基建跟不上,战后,很多国家连国有航空公司都没有。
卫来皱眉:“要不然还是飞肯尼亚?”
赛德摇头:“肯尼亚偏南,索马里的国土是个狭长的三角,海盗的老巢在北部的博萨索,听最近透露的意思,谈判很可能会安排在公海……”
里屋的门开了。
那个东欧女人先出来,一身珠光宝气,假面上的羽毛微颤。逼真鱼目,可以混珠。
后面的是岑今,她终于不再穿晚礼服,军绿色连帽的帆布厚外套,黑色牛仔裤,白色板鞋,反倒比盛装时看着舒服,有种洗净铅华的柔和。
滚轮声响,她好像在拖行李箱,然后回头看卫来:“麻烦你……”
卫来起身过去,他有心理准备,这一路,总不能让她拎箱子。
到了跟前,他脑袋一涨。
这庞然大物,得有30寸吧?
能装下一个他了吧?
他只在国际机场看到留学生的行李箱有这个尺寸,还猜测过里头大概带了锅碗瓢盆蒸屉漏勺。
这一路辗转,未必都有车坐,可可树说过,有些丛林小道只能走自行车,有些地方要骑骆驼,他得一路帮她提这个箱子?
箱子在朝外滑,卫来眼疾手快,用膝盖抵住箱身。
错误就该掐死在萌芽状态。
岑今奇怪地看他,卫来笑:“岑小姐,要带这么多东西?”
“必需品。”
白袍和东欧女人疑惑地朝这里张望,卫来改说中文,都是中国人,“内政”,内部解决就好,不叫外人看热闹。
“岑小姐,你介不介意找个背包出来,我帮你精简一下行李?”
隔着箱子,他决定绝不让步。
他自己的行李包轻得可以上天放风筝,他可以尊重女人的行李“重”一点,但不能重这么多。
还要同行那么多天,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不是白袍,没什么要仰仗她的,用不着气软。开头就这么没原则让步的话,难保她最后不长成一只大鹏,动不动就扶摇直上九万里,高射炮都轰不下来。
岑今看了他好一会儿,卫来始终保持微笑,没有让步的意思。
她终于折回屋里取包。
卫来吁一口气,放倒旅行箱,拉链一开到底。
触目所及,他在心里说:“我操。”
岑今取了个黑色肩背的包出来。
卫来将五副衣架并在一起,哗啦一声用力提出。
她带了五套晚礼服,都是长款,不同颜色、款式,专用的硬塑礼服包装袋,很有分量,下头并排五个盒盖透明的鞋盒,各色的配搭高跟鞋。
岑今说:“哦。”
她泰然自若地解释:“卫先生,这是个人生活态度问题。我觉得女人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点没什么过错。看不看得惯,是别人的事。”
话是没错,卫来笑了笑:“岑小姐,我想我们都同意,你这趟去索马里,是谈判的,不是走红地毯的。
“沙特人有专门的谈判团在摩加迪沙,所以记者不会来拍你。女人展示自己的美是没错,但在海盗出没的地方,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克制,以免招来不必要的觊觎和麻烦。
“再说了,这些衣服料子都挺好,带出去万一有个勾挂也可惜。你回来之后,多得是时间把自己打扮成天仙,不急在这一时。所以这些没必要带。”
他把晚礼服放到旁边的桌台上,鞋盒也摞过去,刻意把动作放慢——预备着她如果反对,就再讨价还价一番,或者象征性地让她带一套。
这也是谈判,要留有余地。
意料之外的,岑今居然没说什么。
接下来是个很重的化妆箱,打开了之后分层分屉,无所不包,光是唇膏、香水就有十几款之多。
卫来斟酌了一下,也放到台面上。岑今的目光阴晴不定,等他解释。
“岑小姐,非洲现在已经是夏季了,那么热的地方,不管你化成什么样,妆都会很快被汗糊掉,反而多此一举,这个……我觉得也没必要带。”
岑今的眼神在他和化妆箱间犹疑了一回,可是,近乎让人感动的,她还是没有说什么。
再接下来是……
皮质的画盒,打开了,里头有一沓画纸和不同硬度的铅笔,二十多支。
这是个人爱好,他几乎想让她保留,但这画盒的确挺重,而且,她的背包也装不下。
犹豫了一下,画盒也被搁到了桌台上。
“岑小姐,非洲虽然总体欠发达,但是我相信,纸和铅笔还是不难买到。所以,没什么必要带。”
岑今依然没反对的意思,卫来有些摸不准——“精简”进行得太顺,不知道她是不是准备集中爆发。
他继续,伴随着“没必要”,台面上的东西越摞越多,横七竖八,都像是被打入冷宫的怨妇,圆瞪了心有不甘的眼睛。
无意间带翻一个绸包,束带口不紧,里头的春光泄了半幅,是半透的低腰蕾丝内裤,略带珠光的银灰色。
猝不及防,卫来有些尴尬,动作很快地束好口,塞进她背包里。
岑今忽然制止:“别啊,按理说,人是猴子变的,猴子从来不穿这玩意儿,人也不用穿。所以,没必要带。”
卫来只当没听见,并不受她激。服务行业,挨点冷嘲热讽难免,就当小风吹乱头发。
精简完毕,背包居然有些松垮。卫来自忖是不是过分了点,想了想,打开她的画盒,卷了一沓画纸裹几根铅笔塞进包的侧袋。
又揿开化妆箱,建议她选支口红带上,理由是:如果这一路不舒服,气色不好的话,嘴唇上搽点颜色,还是很显精神的。
岑今食指一勾,从竖排的唇膏里挑出一支金色方管攥进掌心,说:“卫先生,这算不算打一棍子再给个枣?假以时日,你也可以上谈判桌。”
卫来就当她是夸赞:“岑小姐过奖了。”
差不多该出发了,东欧女人掀开幕布款步出去。时间是约好的,同一时刻,音乐骤响,欢声大盛,流转灯的光甚至透过幕布,把这头的墙壁打得暗影憧憧。
岑今单肩背了包,打开侧面的小门。里头一道小楼梯,通往后门。
她摸索着揿亮楼梯间的灯,问他:“卫先生,这么配合你,我是不是能多活点时间?”
语带讥诮,自顾自先下去。赛德忽然紧张,舔了舔嘴唇,向他嘱咐:“卫先生,请务必保护好岑小姐。我们的船,还有船上的人……对她寄予很大希望……”
卫来回答:“从钱的角度,她是雇主,我是保镖;从性别角度,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无论哪个角度,我都会尽力照顾她。”
赛德嘱咐不出什么了,眼前的男人女人都是高手,和他们相比,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雇员。
他目送着两人走到楼梯尽头处,看到卫来将门打开掌宽的缝,耐心观察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然后拍了下岑今的肩膀。
门一开一合,寒气还没来得及涌入,人已经消失了。
幕布另一侧,《假面舞会》恢宏的歌剧声传来,高亢的男高音里夹杂着市井小民的急促短板,一个嘈切的世界迫在耳边。
赛德忽然觉得,这个歌剧选得不好。
顺着麋鹿之前提点的,后门出,沿车道往下走,卫来一路和岑今都没有交谈,只是在快到车子时,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站住,然后打开车门,前座后座都看了一遍。
岑今问:“是不是担心坐进去,后座忽然坐起一个人,拿枪对着你,或者用刀割破你的喉咙?”
卫来说:“如果电影里老这么演,就说明现实中早发生过成千上万次了,小心些总没错的。”
他让岑今先上车,自己开了后车厢。麋鹿办事很周到,行李包在,还有个食品包袋,装着压缩饼干、水和一个牛皮纸包。
卫来打开牛皮纸包的口,里头有一把全弹伯莱塔M9、一把史密斯威森熊爪、急救包和两枚麻醉针筒注射针剂。
留言纸上写着:以防万一,路上防身,到了非洲,自己去搞。
卫来明白他意思,这些东西过不了机场安检,到时候得扔。
他把枪别在腰后,砰一声关闭车厢,拎着东西绕到车前……
咦,岑今坐的是驾驶座。
他屈起手指,在车窗上叩了两下。岑今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没有要动的意思。
懂了,卫来笑笑,绕去副驾驶一面,上车,问:“不解释一下?”
“要去办点私事。”
这不大好吧。
“船和人质都在海盗手里,我们是不是该抓紧时间?”
岑今启动车子:“卫先生,这不是灾后救援,要去赶黄金72小时。谈判要稳,不宜操之过急。
“截至这个月,海盗手里扣押的各国货轮超过200艘,因为谈判不顺利,羁押时间最长的一艘超过25个月——而我去办点私事,只要花一两个小时。”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理由可以接受,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子开的方向,是去往市内。
卫来一路注意观察车前车后,确信没有人跟踪。他觉得岑今的死亡威胁可能来自stalker(跟踪者)。有数据表明,离开熟悉的居住环境、旅行或者搬至距离较远的州县或者国外,是杜绝某些疯狂跟踪者的有效方式。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
“那只手……你真的不认识?”
岑今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专注于前方的路况:“我应该认识吗?”
“在我看来,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用于恐吓的手。虎口处的牙印,等于是一个独特的标记,而标记,通常是送给心知肚明的人看的……你或许可以回忆一下,你过去的经历里,有什么是跟这个牙印沾边的。”
岑今眉头蹙起,远近的车光透过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织出一片迷离的光海。
车子绕过市中心广场的阿曼达铜像,黑暗中,一只孤独的鸽子栖在女神波浪样卷曲的发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发社评很密集,针对不同的人,骂得很凶……”
原来她发社评还是看心情的。
卫来心说:你也知道你骂人骂得凶。
“后来,他们估计是急了,专门找人写文章回击我,说,这个黄种女人,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所以,送我一只有牙印的手,是想骂我是疯狗吗?”
卫来觉得也不是很能说得通,那张卡片上写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说明这是一个顺序、环、串。
手的主人,至少应该跟岑今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岑今减速,车子转入停车场:“但这对我没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话,两次世界大战都不用打了……我无所谓,随便骂。”
车子停稳,仰头看,流畅的酒店名像用光笔描融进高处的黑色。
丽塔广场酒店。
约见?用餐?取递物件?
都不是,岑今带他进入大堂、上楼、右拐,长长的通道里开始出现临时立起的易拉架,画面上,深邃的太空里悬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地球。
题目是:地球的去路(人类、环境与未来)。
听讲座?!
入口处支了张桌子,登记的女人小声吩咐:“讲座已经开始了,你们推门进去,坐在后排就好,动作尽量放轻,不要发出声音……”边说边递了个小册子过来,“不好意思,赠品只有一份了。”
卫来离得近,顺手接了,是个薄薄的袖珍记事本,只有手掌大,纸质粗糙,他顺手插进裤子后兜。
做环保的人真穷。
屏息静气,两人坐到最后一排的席位。
这讲座蛮有意思,像歌剧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观众都隐在一片黑暗里。
岑今低声说:“不好意思啊,你应该对讲座不感兴趣。”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好意思”的意味。
卫来笑,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上一个客户,我经常陪她去试化妆品试衣服,色号款式分得比销售还清。我们这种人,吃青春饭的,多学点技能也好,将来老了,还能去卖化妆品,或者搞环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面庞半明半暗,轮廓像刀子刻就,却又打了光的柔边。
台上,握着话筒的学生忽然口吃且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姜珉教授一直说保……护地球是错的,地球不应该保护吗?人类的家园不应该保护吗?”
卫来在心里回答:当然应该,这什么破教授,连地球都不保护。
有个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从学生手里拿过话筒。
卫来的第一反应是:又是亚裔。
最近遇到的亚裔国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转念一想,这是连环效应,因为岑今而结识林永福,又因为岑今坐在了这里。
第二反应是……
保镖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记忆力,至少需要记住过去三天内周围出现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麋鹿曾拈了这人的照片,语气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
难怪突然要来听讲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筒放大姜珉低沉的声音。
“在这里,我只是帮大家纠正一个概念。地球从来不需要保护,全球变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气污染,威胁的从来都是人类,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还是氧气、温度是100度还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时速1000公里的大风,或者每天都下硅酸盐颗粒雨。不用带着悲恸的语气说地球满身伤痕需要保护,它根本无所谓。
“是我们这种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护。医学上,超过正常体温0.5度就叫发烧;短时辐射量超过100毫西弗就对人体有害;氧气含量低于6%时,人在几分钟内就会死亡——我们种树、治沙、保护水源、减少污染、发展科技修补臭氧层,是为了保护地球吗?
“当人类因为环境问题的崩盘而毁灭时,地球会给你殉葬吗?不会,它只会换个舵手。就像当年,把恐龙换成了人,谁知道下一个舵手又是谁呢……”
片刻之前,卫来还认为姜珉是个“破教授”,现在他觉得,教授果然有料,说的还挺有道理。
不过,他更关心岑今为什么要来听这场讲座。
——痴心一片,余情未了?
不像,当初被捉奸的是她。更何况,她坐在那里,脸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轻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话什么时候不行,非得选现在?图尔库港口里,还有夜船等着载他们去斯德哥尔摩呢。
灯光忽然大亮,喧哗声起,中场休息十分钟,下半场是课题辩论。
场内座次要重新变动,观众都起身向外走。卫来他们的位置在最后,反而最先退出,刚在走廊站定,姜珉和同事们就过来了。
岑今低头,伸手将头发拨落脸侧,目光却一直追随姜珉一行,直到他们消失在休息室门后。
卫来好笑,就当看戏,然后看表——她说的,这私事只要一两个小时。
岑今忽然低声道:“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金色头发的男人了吗?”
看到了,是姜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个人像根灰扑扑的竹竿。
“他有门卡,刚刚就是他开的门,然后又把卡装回西装右边的口袋。”
所以?
“待会儿,下半场开始,你帮我搞到那张门卡。”
卫来笑起来,他抱起手臂倚到墙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行啊,你能说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尽快赶路吗?拿到门卡,我进去办点事,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事?你进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谋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觉得不合适,可以阻止我。”
卫来又看了一下表。
这说服够有力——他确实想早点出发,从赫尔辛基到图尔库,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十分钟,你说的。我可以计时吗?”
“……可以。”
“那成交。”
时间到,人流重又开始汇进厅门,卫来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过,下一刻,头也没回,举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着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士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区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近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刺啦声,并不刺鼻的焦煳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得千丝万缕,然后拎桶红漆,把屋里泼得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她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觉得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得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卫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卫来替它委屈:干吗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卫来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他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以及很远很远的光。
卫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玩意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卫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岑今问他:“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卫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拉上帽子:“你路上觉得无聊的话,在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合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卫来尽量往好处想,以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卫来问了个值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卫来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的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摊一摊的,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用油腻腻的手接过卫来的“船票”,然后恍然大悟:“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得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着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卫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卫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卫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
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时候,罪恶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杀人,楼上有人放火——坐黑船这种,就是跟罪恶离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卫来开车,塔皮欧坐副驾给他指路。巨大的油轮泊在近港,甚至连通着铁路线,车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阴影间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货轮边上。
这是艘冷藏船,和边上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娇小。灯开得少且暗,只船头和船尾的锚泊灯发出较亮的白光。
塔皮欧先下车,拧亮手里的强力手电,向着船身驾驶室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手电一开一灭,重复三次。
过了会儿,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黑暗里走过来。他身后再远些的地方,有几条人影戒备似的走动。
车子就扔在这里,至于塔皮欧如何还给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卫来帮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当甩手掌柜,顺势把食品袋接了过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码头,水面浓得像黑色的稠油,泛着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着“EAGLE”,应该是船名。
远处的几个人似乎在调侃着什么,隐隐有让人不舒服的浪笑传来。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壮年,寸头,黑夹克,衣袖撸到肘边,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头层层叠叠,文身摞得乱七八糟。
塔皮欧凑上去,低声跟那人说了几句。那人的英语发音很生硬,口气也很硬,一连说了好几个“No”打头的句子,塔皮欧一直点头。
过了会儿,那人转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欧赶紧招呼卫来他们:“跟上,跟上。”
几个人走得前后杂错,脚步声空洞,像在甲板上颠敲。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着回了两句,语速很快,大概是东欧的小语种语系,卫来听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纸袋发出声响。
走到下舱口,那人哗一声拉起舱门。门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舱内出奇安静,灯光很亮,从甲板上看下去,像个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卫来,生硬的发音和语气又来了。
——“不准乱走。”
——“不准多管闲事。”
——“不管有什么动静,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这要求不合理,难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实待在房间等死吗?不过这人的脸不像是开得起玩笑,卫来把戏谑似的调侃咽回去,准备点头……
身侧忽然响起凄厉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线森冷从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发麻,有个可怕的念头砸进卫来脑子里。
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岑今!
塔皮欧茫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冲,旋即止住。卫来没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变起仓促,从暗处冲出几个人来,那男人冲那头吼:“No!No!”
卫来瞥见几个人都手持长柄冲锋枪。
武装押运?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边,摁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冲着塔皮欧吼:“灯!”
灯光打亮,不断晃颤,岑今双眼翻白,嘴里泛着血沫,半张脸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被电击一样反射抽动。卫来伸手想压她心跳,她喉咙里忽然发出倒气似的长声,双手空抓,身体往上直顶,脊背悬空,像是骤然休克。
头颈部没有伤口,不是狙击,是中毒吗?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一直陪着,居然不知道!
头顶上无数杂声,有船员不断围过来。卫来听到他们和那个男人的对答,又是那种嘈切的听不懂的语言。他猛然抬头看那个男人,那男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们!”
塔皮欧一直给意见:“叫救护车?不,不,还是送去医院吧。”
卫来抱起岑今,大步冲下船。塔皮欧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几个船员还在茫然议论着,其中一个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脚把人踹翻,大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传染病!”
重新上车,卫来把岑今放到后座,车身急拐,向外疾驰而去。
他掌心发汗,脊背绷得拽紧头皮,脑子里同时闪过无数问题。
——医院,医院在哪儿?图尔库不大,高处有标志,应该能找到。
——他确信从别墅接到岑今之后,没有出任何纰漏。如果她中招,应该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吗?血色如常,没有色变。但说不准,高科技时代,也许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难以交代,行程还没开始,人已经……
陡然间有手抓住他大腿外侧,低声说:“不要停,出城。”
我操!
卫来的心脏剧烈跳了一下,车身拐了个S,轮胎皮磨得路面生响。
好在身体反应都在,卫来迅速重新控住车子。
他抬头看车内的后视镜。
镜子里,岑今坐起来了,嘴边血渍最明显,像刚咬过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纸巾擦脸,说:“一直开,我记得路上有电话亭,我要打个电话。”
卫来没搭话,暂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从副驾拿了瓶水扔过去。岑今接过了拧开瓶盖,团了纸巾堵着瓶口蘸水,然后擦脸。
再开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林子里的红顶玻璃间电话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户外厕所。北欧的电话亭一般都比较实用,更多为穷人准备,追求多一点功能——卫来还见过电话亭里带冲洗水龙头管的。
车子刚停稳,岑今就开门下去了。
卫来没动,隔着车窗看她。很好,走路很稳,不打飘,方向感正常,刚刚的休克、抽搐、倒气,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他胸口闷得很,这才觉得后背汗湿,有点想骂人,翻腾了会儿票据箱,没找到烟,低下头,发现裤子边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抬头看,岑今已经在打电话了,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一只手在摆弄螺旋缠绕的电话线。
卫来开门下去,不动声色地走近,站住。
潮湿的树的味道,电话亭的玻璃门半开,大概是她嫌里头味不好。
卫来断断续续听到她说话。
——“E-A-G-L-E,船身涂的名字。”
——“这件事我上报了不同的监管机构,如果海警想包庇,会有什么后果自己看着办。”
——“即便船进了公海,也适用普遍性管辖,可以登临、扣押。”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无意识勾起,带出不易察觉的阴狠。
卫来倚住树身,饶有兴致地看她。
露出马脚了啊。
还以为她是正在凉去的炭,谁知炭皮无意间剥落一片,露出里头烧得炽红的炭心。
终于等到她挂上电话出来。
卫来说:“装的啊?挺逼真的,我还没想明白,能不能点拨一下?”
血哪儿来的?她总不至于随身带了血浆,随时上戏吧。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伸出手,食指上挂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卫来盯着看了会儿,心头有点发寒。
——她拎着食品袋,里头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听船上的那个男人讲话的时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处血管,把血吮到嘴里,缠止血带,然后凄厉痛呼。
她自己制造变故。
卫来头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没别的词可以描画。回想起来,当时出血量不小,这一刀,割得势必不浅。
“岑小姐,熊爪是全齿刀刃,咬合力强,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结痂了也难看,你为了举报一条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着吗?这一时刻,公海内海,平波或者风浪间,有成千上万条走私航线,规模之大,以至于各国都不得不成立专门的机构,招募大量人员,甚至跨国合作打击。
见船就放血,搞这么大阵仗,血流干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战果吧。
岑今说:“我觉得挺值得啊。”
价值观不同,你觉得值得就值得吧,卫来不想多说,转身上车。岑今坐进来:“你觉得没什么意义是吧?”
卫来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本来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不管他们贩的是枪支还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谁了——想买枪或者吸毒的人,总能找到买的路子。但我们是按计划走行程的,你这么一出手,路线可能又得变……”
“不是。”
卫来没搞明白:“什么不是?”
“全球地下贸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这条船不是。”
是吗,卫来发动车子,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开:“那是什么?烟、酒、奢侈品?”
“贩人的。”
卫来一愣。
岑今把车窗揿下一线,拣了支烟在手上:“人口贩运在全球地下贸易中排第三,有严密网络,国际协作,武装押运。受害者中80%是女人,会是什么命运……不用我多讲吧。”
她点上烟,长吸一口,仰头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会把车子停在电话亭边上,至少找个隐蔽的、好说话的、还能观景的地方。”
卫来把车开到河堤上,关掉车灯。
隔了好一会儿,水光和星光才浸进车子。卫来借着这光拆了袋压缩饼干,就着水嚼咽下去,然后朝岑今借烟。
“女人的烟也抽?”
卫来奇怪:“有区别吗?”
岑今递了支给他,顺手帮他点上。火头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还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黄色的一点亮。
瞬间隐下去。
卫来降下车窗,把第一口烟气吐出去,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知道?”
“想。”
多懂点没坏处,不定什么时候能救命,不管救自己还是别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点。”
卫来苦笑,他连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一,人口贩运已经成了产业,UNODC每年会出具贩运问题报告,勘定输出输入线,划分来源国和贩入国。那条船,从立陶宛到德国,符合输出输入线。
“第二,船上的人说的语言,是阿尔亚语。东欧的人口贩运,操纵在两个主要帮派手里,俄罗斯黑帮和阿尔亚黑帮。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业的老大,遍布欧洲各地。”
卫来很意外:“你懂阿族语?”
“只懂几句。记不记得我们上甲板的时候,那个男人和驾驶舱里的人大笑着说了几句话?”
记得,但他听不懂。
“驾驶舱的人说的是:‘新货?’那个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卫来迟疑:“这个‘老’说的是你?”
“是我。”岑今很无所谓地耸肩,“贩运集团要求女人越年轻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为年轻的身体经得起践踏。二十岁以上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已经不是首选了。我专门写过关于人口贩卖的社评,所以学会了阿族人交易时常说的几句话——新货、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货、成交、合作愉快。”
“还有第四点呢?”
“第四是,那个男人拉开舱门的时候,舱内光很亮。他文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许是哪个女人挣扎的时候给他留下的。
“综合以上,举报他们合情合理。哪怕我的猜测全错,是条黑船总没错的。”
卫来没说话。
这也亏得是她,专门研究过这种地下贸易,换了自己,加多几个也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透玄虚。
现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确实并不夸张——阿族人疑心很重,他们临时要求下船,一定会招致怀疑。
卫来长吁一口气:“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欧不是说还有一班船吗,再等四个小时就好。”
“还要回油码头?”
“卫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这么大一票货,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一对在出事当晚下船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不会受到怀疑和报复?”
她凑近卫来,压低声音,唇角在车内的暗影里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们又赶回去坐船,情况就不同了。
“那说明,我们下船,是真的突然发病;而我们又去坐船,也是真的着急赶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让沙特人在图尔库的医院给我做个急救记录。不过,我目前的安排,足以应付阿族人的脑子了。他们会忙着去揪内奸、卧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会对外封锁一段时间,等他们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海盗的船上了。”
卫来沉默半晌,随即大笑,然后在车窗边沿摁灭烟头:“厉害。”
他倚回车座,看远处的夜景。眼睛适应了黑暗,景的轮廓也慢慢显现。那是建造公路时遗留下的不需要开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卫来说:“人口贩运都是一个大的产业了吗?”
他一直以为,只是较为猖獗的犯罪。
“为了钱。低成本、高利润、需求量大,还可以循环再生产。”
“循环再生产?”
“是啊,子弹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没了。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以终年无休,被你一直压榨到三十岁、四十岁,可以转手再卖。哪天她没有客人了,还可以流向器官市场。”
哦,这样。
上船的时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货原来是人。
事关人和命运,值得与否这种字眼就太轻了。
他转向岑今:“伤口在哪儿,我帮你处理一下吧,那么喜欢穿晚礼服的人。”
车灯揿亮,岑今扯下简易止血带。
卫来看到伤口,在左臂内侧。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齐,愈合会较快,熊爪就是这点不好,伤人伤己都凶残。
他先用矿泉水擦拭掉血渍,然后用酒精球清创,犹豫了一会儿,选了小管的皮肤黏合剂:“伤口不算太深,缝针其实会更保险——用黏合剂的话你要注意,否则皮下可能会留空腔,伤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