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娘子第29章 番外二: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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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脑子发懵,什么都不及想,只低头跟着师父走着。

方才晓五和龙三爷都在说着留客的客气话,希望师父能带着他们师兄弟几个在龙府多住些时日。念一咬着牙,强忍着不看他们,强忍着没开口代师父拒绝。

他不想留下来,半刻都不想。他不想看到晓五,不想看到龙三,不想去想他的晓五居然还活着这件事。

活着,却嫁给了别人。

活着,记忆中却已丝毫没有他。

措手不及,痛入心扉。

完全来不及难过心酸,只想要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马上!

所幸师父拒绝了龙三。他们没在龙府停留,而是很快地又重新踏上了旅途。

几个师弟都嘀咕着走了这许多日,很累了,怎地歇都不歇一歇。就算不住龙府,找家客栈落脚也是好的。要不,吃个饱饭再走。

师父不说话,只领头往前走。念一低着头跟上,脑子里空空的,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他还觉得师弟们很吵。

师徒六人一直走,出了城,走到了邻近的镇子,这才找了家客栈停了下来。

师弟们欢呼雀跃,念一一声不吭。吃饭的时候大家狼吞虎咽,而念一吃了几口便发起呆来。他想起,这道菜是晓五最喜欢的,又想起,往日大家伙儿一道吃菜,晓五是最欢跃最开心的那一个。

“最后一只鸡翅,是我的!”

念一还记得最后一次与晓五一道吃饭时晓五大声嚷过。然后那鸡翅被落四抢走了。晓五一路把他追打进了山里头。

念一记得那时候自己哈哈大笑,过后偷偷买了鸡翅单独给晓五吃。可是晓五却说与大伙儿抢着吃的那鸡翅才更香。

念一心里发苦。现如今,她嫁给了龙三爷,该是再没人与她抢吃的了吧。那她还会觉得饭菜香吗?定是不香的,她是晓五呢。她自由自在,随性惯了,她怎么可能过得惯大户人家那样拘谨的生活?

“吃饭!”师父大人的一声喝,把念一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默默往嘴里塞米饭。

众师弟们也察觉到大师兄的不对劲,于是不敢再嘻嘻闹闹了。这一顿饭的后半程,一桌子人居然都安安静静。

饭后,几位师弟结伴出去玩耍,要到镇上逛逛。

念一没心情,他独自呆在房里,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师弟们回来了,该是到了就寝休息的时间。念一没有睡意,又嫌弃师弟们一直在说话太吵闹。他心烦意乱,于是独自出门去了。

这镇子不算大,不过因着离着京城较近,算得上有些繁华。如今夜深,酒馆酒楼的生意却还兴旺着。

念一走啊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有间小酒馆。念一想也未想,便走了进去。他叫了酒,不在乎是什么酒,也用不着下酒菜,然后他默默地,一杯接着一杯,独自一人闷闷喝了起来。

“大师兄,我走了。你莫担心,莫再唠叨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早点回来。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待我回来,我请师兄弟们喝酒。”

念一一仰脖,把一杯烧酒倒进了肚子里。

她骗了他。

她并没有照顾好自己,她丢了记忆,嫁给了别人。她并没有回来,更没有请他喝酒。

她骗了他。

再一杯酒灌进了嘴里,辣了喉咙,泪水涌出眼眶。

她骗了他。她答应他的事并没有做到。

念一满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眼泪停不下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或者,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哭。男子汉大丈夫,没甚好伤心落泪的。在他喝得不省人事之前,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没甚好伤心的”。

念一是被水泼醒的,不但被水泼,还被人踢了一脚。

念一受袭猛地一震,睁开眼还未回过神来,便下意识地的跳将起来一拳打了出去。

结果这拳被拦住了。对方武艺甚高,动作极快,眨眼工夫已是握住了他的拳头一扭,脚在他膝后一踢。念一竟无招架之力,被制住压着跪了下来。

念一吃痛,这才真正清醒过来。一看来人,顿觉愧疚难堪。

“师父。”他低头唤。

老头儿爆脾气,伸手又给念一脑袋瓜子一巴掌:“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喝得个烂泥的样子,丢人!”

念一低了头不敢顶嘴。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仍在酒馆,周围已没有了别人。念一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只有两个烂醉的客人趴桌上呼噜震天的睡着,还有个小二远远坐在角落看着他们。

“回去!”老头儿喝他。念一没精打采,不敢有二话,付了酒钱,跟在师父身后走了出来。

店外头,天还是黑的,天际边有些蒙蒙的亮光。念一看着,忽然想起他们师兄弟妹六人,常常就是在这种时候爬起来练功。

晓五是师门里唯一的姑娘,他心疼她,从小总想着最后一个叫她,让她多睡会。可是她总是起得很早,还早早给他们打好洗脸水。

寒风刺骨的冬天,她一边跺着脚一边捂着耳朵喊:“快快,大家伙儿都陪我跑它个几圈,这般便暖和起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那般亮,那般有精神。呆在她身边,人也会变得开心,变得有精神。

“喂。”老头儿走在前头猛回头,把念一喝得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念一抬头看师父。老头儿盯了他一会,在念一以为师父要训他时,老头儿说的却是:“我有事要办,得离开几日。你带着那几个小的先回去,路上莫要耽搁,盯好他们,不许贪玩,不许乱跑,直接回去。”

念一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得应了:“是,师父。”

老头儿转身,在前头领路,念一在后头默默跟着。二人都再未言语,就这般回到了客栈。进客栈前,老头儿停下了,转身又问念一:“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念一点头:“是。带着师弟们回去,路上莫玩耍,莫耽搁。”

“你记住便好。”老头儿没好气,“你是老大,自是得担负起管教他们的责任来。去,把他们叫起来,吃过早饭便上路。”

这么赶,师弟们定是又要哇哇叫了。念一应了“是”,去房里叫人。

众师弟们果然哇哇叫,念一没法子,拿出了做大师兄的威严把他们喝住了。师徒几个一道吃了早饭,然后老头儿与徒弟们告别,走了。

几个师弟顿时觉得欢喜起来,就归程上的玩乐活动提了不少建议。

念一头疼,凉凉道:“玩吧,去吧,到时师父比你们先到家,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师弟们的玩兴顿时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七嘴八舌地又道:“哎呀,那看来真是不行,师父的脚程可快了。”“那我们也加快脚程,走快点便能玩几日了。”“对,对,即刻上路。”“快,快,包袱呢,大师兄,快结了房钱,我们上路了。”

“……”念一对着过分活泼的几位师弟完全无语,想当初,晓五也如他们一般,甚至比他们还能闹腾。

念一甩甩头,想甩掉脑海中晓五的身影,但他嘴里已经不自禁的道:“你们,不挂念晓五吗?”

几位师兄弟顿时都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当然挂念,晓五是他们的好师妹好师姐。当初听闻晓五去世,几个兄弟们抱头大哭了一场。之后去剿平绝魂楼时也是格外卖力,豁出命去也要为晓五报仇。

怎会不挂念?那些为晓五流过的泪和血,每一滴都印在他们胸膛。

可是事情过去很久了。最重要的,晓五若真是已去,他们为她报了仇,她在泉下有知,定会安息。如今她未去,活得好好的,还嫁了个如意郎君,他们为她欢喜高兴。昨日里几兄弟出去玩耍时聊了一晚上,为着晓五的这际遇感叹。

只是。晓五去后,他们才看出大师兄对晓五的情意,不是一般的师兄疼爱师妹。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大师兄面前提晓五。还记得之前有次顺六在师兄面前说起晓五总与他抢菜,师兄立时红了眼眶。这把大家伙儿吓了一跳。事后顺六被师父暗地里重罚,大家更是警醒。

如今,大师兄忽然问他们不挂念晓五吗?

是何意?

难道师兄想趁师父不在时跑到龙府去抢晓五回来?

顺六一个激灵,为自己的想像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道:“上路了,快上路。说好了要去苏河游玩的。不赶紧就玩不成了。”

“对,对。”运二也道,“师父脚程很快的。”

“快,快,快走吧。”落四也喊道。

大家心有灵犀,火速背上包袱,急奔出客栈。

念一无语,真觉得师弟们真是太熊了,怎地都与毛孩子一般。

当真没人挂念晓五吗?只有他?

他很挂念,知道她活着后就更是挂念。他刚才甚至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忽然想再回龙府去瞧她一瞧。

但是他马上就把自己训了一顿,怎么能回去,回去瞧她能说什么?

难不成得做贼一般不让她知晓,偷偷的瞧?瞧完之后会不会更放不下了?还有,师父把这几个老大不小的“毛孩子”交给他,他若带他们回龙府,怕是会翻了天了。若是他丢下他们自己去龙府,等师父回来知道了怕也得翻了天了。

念一叹了口气,没甚精神地背好包袱。结好了账,默默跟在几个师弟的身后上路了。

这一路,念一就真的只是个大师兄而已。他无心游玩,无心管事,做什么都无心。所以事实上吃住都是由几个师弟打点好。反正他们要玩,要挑地方。所以念一的作用就是管住他们,教他们不能太过,让他们保持着一路往家走的方向就好。

师弟们也明白大师兄的心情,没太添乱。游玩时也努力拉上大师兄,想让他心情好点。只是念一着实没兴趣。

一连走了七八日,也算顺顺利利,但念一的脑子里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

离京城越远,他觉得他就越是清醒,能够开始慢慢思考了。

他问自己,这般境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晓五只是去寻亲,她受了伤,失了忆,自然怪不得她。那她为何会嫁给龙三?

龙三有妻,长得与晓五一模一样。但按说自己的娘子,怎会看不出差别?晓五不知道自己不是三夫人,那龙三难道会不知晓吗?

念一越想就越觉得是如此。虽说阴错阳差,但这般久的日子,龙家人怎么可能会看不出一点端倪?龙三怎会一点不疑心?

再者说,他与龙三有一面之缘,还聊了不少。当时他就说过,他的师妹来萧国办事,在那凉河处被人打落河里,死不见尸。

龙三若是有心,定是能将他们从凉河边救回的女子与他的师妹联系在一起想。因为太巧了,都是凉河边,都是落了水。这么巧的事,不生疑吗?

再者,此事过后,他回夏国时发现有人在查探他。他以为是绝魂楼的人阴魂不散,那时他赶着回来见师父,便躲了过去了事。但如今想来,那查探他的,行事之道与绝魂楼大不相同。可除了绝魂楼,谁又会打听他呢?

所以,那定是龙三的人。

他那时候定是就此事起了疑心,他派人找他。

念一这般一想,顿生怒气。

他在客栈房里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是定是这样没错。这许久的时日,龙三早早就知道晓五不是凤宁,但他还是娶了晓五,让晓五怀了孩子。

念一气得胸口疼,他还傻乎乎地跟那个男人说他对师妹晓五的心意,傻乎乎地当这男人是个仗义的侠士。他告诉过龙三他等晓五回来便要向她表白心迹,他告诉过龙三他的师妹晓五对他也有同样的情意。

他告诉过他!

而他明知如此,却还横刀夺爱!

念一一声大吼,伸掌拍碎了桌子。满地碎片,一如他的心。

尤不解恨,不解恨!

念一狂怒!

定是如此,一定是如此。龙三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虚伪、肮脏、恶心,比那绝魂楼更可恨!

念一再耐不住,他收拾了行李,留下一封信给外出的师弟们。他说他有急事离开几日,让师弟们莫贪玩,速回家。他办完事很快就会赶上他们。留好了信,念一一刻都未耽搁,向着京城方向急奔而去。

他必须要见晓五,他要当着晓五的面与龙三对质,他要揭穿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他要把晓五带走!

可念一只走了一日,便被拦住了。

拦下他的人,是师父。

“你要去何处?你有何事要办?”老头儿一开口,念一便知道师父已经见过师弟们,看过他那封信了。

念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了心里话:“师父,我想过了,晓五定是被欺瞒的。”

老头儿哼道:“我们在龙府时,事由经过解释全是晓五亲口所言,龙家人坦坦荡荡让她说话,她那姐姐凤宁也在,姐妹俩已然见过面相互认得,所有的事她都知晓,如何是被欺瞒的?”

念一一时语塞,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她现如今自然是都明白的。凤宁和她见了面,龙家想瞒她也瞒不住。但她怎会嫁予龙三?龙三如何娶得她?师父,我与你说过,我见过龙三,我识得他。我当初……”他顿了一顿,想到当初他告诉龙三的话,觉得自己蠢得不能再蠢。

“我当初告诉过他我师妹晓五的事,都是凉河边,这般巧,他怎可能不猜想不怀疑?他定是早知道了。那日我们在镇上还遇到过,当时晓五就在马车上。”念一突然想起了这事,心中难过伤痛,是啊,那个时候他问龙三是否是尊夫人,龙三说是。那他与晓五,那时只隔了一道马车帘幕。

念一眼眶发热,怒火烧心:“我要去龙府,我要与龙三对质。让晓五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想。”老头儿道。

“是真是假,当面对质便可知。”念一嗓门很大。

“可他对她很好。”老头儿又道。

“谁对谁?龙三对晓五吗?”念一咬牙,“好又如何?他卑鄙无耻,晓五定是不知晓他为人如此卑劣,她被他欺瞒着,以为他也是不知情。我要去龙府,我要让晓五知晓真相。”

“然后呢?”老头儿问,“且不说这是否便是真相。且说你教晓五知晓了这些事后,又如何?晓五原谅了他,还与他一起,晓五不原谅他,难不成你要带她走?”

“她若是愿意走,我自然是带的。”

老头儿盯着念一看,看得念一心虚起来,但他仍嘴硬道:“龙三为人如此,晓五跟着他,哪有好日子过?师父,你让我去龙府吧。无论如何,且让我看看她……”

“我看过了。”老头儿忽然道。

念一的话被打断,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师父说的是什么。

老头儿叹口气,继续道:“我这些日子,就是回了京城,偷偷观察了一阵晓五和龙府的动静。也在那儿四处打听过了。晓五过得很好,龙三和龙府都对她很好。她是否被隐瞒了一些事我不知晓,我只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她母亲早死,父亲无能,姨娘狠毒,姐姐一心扑在一个欲夺财害命的杀手身上。晓五养着她姐姐的女儿,自己肚子里也有一个,她每日过得欢喜。龙家人一如你此前所说,确是良善之人。如此这般,你还要去龙府找龙三对质,要去打破晓五眼前的好日子吗?”

念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晓五每日都过得很欢喜,她每日都很欢喜。

念一再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师父的面,眼泪涌了出来。

他急转身,顾不上与师父招呼,闷头跑开了。

念一痛哭了一场,然后跟着师父回去了。

在与几个徒弟汇合之前,老头儿又与念一长谈了一次。

他说他之所以回去京城查探一番,是因为这般才能真正看到晓五究竟过得如何。若他们在龙府住着,看到的是别人摆出来的客气,未必是真。

而且,之前在夏国镇子里,附近曾有人打探查找他们。老头儿特意避过了,把那些探子往别处引。如今想来,也许就是龙家人在为晓五寻找师门。若是按念一的念头,便是觉龙家人肯定早知晓真相而欺瞒晓五,想找到他们后掩住他们的消息,不让晓五察觉。但是就他看来,却是龙家人想为晓五寻找家人。

“我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警惕,但勿以恶意揣测他人。你的心思师父知道,所以没让你们多在龙府停留,也没找你们一起回京城打探。让你领着师弟们回去,便是让你有些事做,勿多想。结果你可好,还是丢下他们跑了。”

念一静静听完师父的教训,他知道师父说的有道理,可他能如何办呢?他轻声问:“师父,我不甘心,我要如何才能甘心?”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老头儿冷静道:“你仔细想想,晓五真的对你有那般心思吗?她是最藏不住事的,她若欢喜你,难道还能不让你知道?她可曾对你表示过什么?”

念一想了想,无话可说。

老头儿又道:“师父我呢,最是开明好说话的,你们如何,我是不想多管。若是互相欢喜,师父便为你们办喜事。若是一厢情愿,碰了钉子那也该回头了。只是你啊,还没来得及碰那钉子。你并不知晓会是何结果,自然心有不甘。这个没人能帮你。”

老头儿说完,很酷地背着手走了。

念一呆立原处,他还没来得及碰那钉子?也许不是钉子呢,万一……他是想着,晓五也定是与他一般心意。定是如此。

只是他没来得及碰那钉子……

念一心里苦痛。他宁可碰那钉子,也不想来不及。他宁可要个结果,就算是不好的,那也是个结果。

可现在没结果。

没有吗?

念一闭了闭眼。有的。只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能甘心。

念一混混沌沌的跟着师父和师兄弟们回到了夏国,回到了镇子里。

老头儿师父带着徒弟几个在镇子后边山里开了些地,种了粮食和瓜果。平日里还常到山上去打猎,猎到了野味卖肉卖皮毛,偶尔也接些力所能及的粗活杂活。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就是普通的农家汉子们过的日子。

周围乡里乡亲们也不知这几个是高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老头儿好心捡了几个娃娃养大成人,个个身强体健,会些武艺把式。

说起来老头儿师父也并未困着徒弟们,他老早就说过,谁要是有壮志,想出去闯荡闯荡,他是乐见其成。愿意出去的,走便是了。可几个徒弟,从老大到老六,全都觉得日子过得很不错,没一个愿意走的。

“你们这些无大志的。”老头儿时不时这么斥几句徒弟们。

晓五曾嘻嘻笑说:“师父一边骂我们一边心里肯定美得什么似的。这么多人陪着他,他欢喜着呢。明明心里头欢喜,嘴里却要说反话。说起来,师父这般倒也有着几分可爱。”

可爱?有这般说师父的吗!老头儿当时一连哼了晓五好几声。晓五搂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师父啊,你欢喜你就说嘛,我们受得住。”

最后,晓五离开了,有了自己全新的生活。老头儿回到家里,看到晓五空下来的房间,要说心里没感觉,那是不可能。可是,他这一生,看得太多了,何况晓五如今过得很好,他便觉得很好。

话说师徒几个回到镇子后,就开始干起活来。走了这许久,许多活都落下了。宅子内外是靠着邻居万大娘母女帮忙收拾。田里的活是靠着镇上的几家汉子帮着料理。老头儿带着徒弟回来后,一家家拜谢,然后把活计自个儿接手回来。

念一回来后一直没精神,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想干,懒懒躺屋里,要么就是做点什么事就发个呆。隔壁万家姑娘万平安来探望他们,给他们送吃的,念一都没出来招呼。几个师弟很不好意思,谎称大师兄生病了。

平安笑了笑,细声细气:“那你们就全吃了吧。”

然后师弟们就当真把人家送的吃食全吃光了,一点没给大师兄留。

之后念一知道了,没在意,压根没想理他们。平安对他有点那个意思,他知道,所以他现在很烦她。

晓五还在的时候,与万平安最是要好,两个小姑娘常围着他转。“大师兄,大师兄。”

万平安与晓五不一样,晓五笑得很是爽朗,万平安却是腼腆害羞,小花一般。

晓五还在的时候,念一便看出万平安的心思。她会偷偷看他,会认真听他说话,会脸红。但他欢喜的是晓五,所以也就装傻装不知晓。

而平安从未说过什么。他不知晓,她也不说。她一向安静乖巧,颇讨人欢喜。念一也是欢喜的,将她当妹妹一般欢喜。

只是如今他不觉得平安讨人欢喜了,他烦她。

因为她让他想起师父的话。师父说,晓五是藏不住事的,如若晓五对他有意思,怎么会不让他知道?

平安对他有意思,就算没说他也知道了。晓五呢?念一心里头乱,晓五对他应该也是有意思的,不然她怎么会对他好?

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因为他是大师兄,晓五对谁都好。

可他不信,他不相信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又说,他不是不信,他只是不甘心。

念一大怒,他让那个声音滚。那声音没滚,好几天,一直缠着他,念一心烦意乱,越发懒散不想动弹。

几日后,那声音还没有滚,师父倒是来了。

老头儿冲进屋里,把念一从床上踹了下来,接着一顿猛揍。

众师弟们火速逃跑,不是怕师父揍到自己,是大师兄被揍得太惨,师父揍人揍得太起劲,他们不忍看。

老头儿把念一揍完了,与他道:“从萧国到夏国,从那头京城到我们这小镇子,一路这许多时日,还不够你消耗疏解难过的?回到家里来了还敢给老子装死?!滚去干活!山上那几块地,正好要翻了。让你师弟们都歇歇,你自己干,干不完就不用下来了。”

言罢,老头儿收拾几块干粮备了一罐水塞给念一,然后就把这顶着一身皮外伤的大徒弟踢出了门。

念一自觉理亏,被揍了也完全没话说,不敢不服气。他到了山上,坐在田边,想了想还真是干起活来。干活时身上的伤有些痛,身体有些累,倒也颇是痛快。

这晚念一就睡在了山上的木屋里。这木屋是他小时候与师父一起搭的,那时候晓五还没有来。

念一叹气,搭木屋时晓五没来,可是后来他领着师弟们翻新屋子时,晓五却是在的。这屋子里的一些小物什和小花样,便是晓五和万平安一起准备的。

念一摸了摸被子,翻了个身抱住。这被子似乎就是晓五抱上来的,被套是小碎花的样式。他记得晓五说:“碎花样式,配着山里头的景致,很不错。”

念一还记得晓五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表情,他心中大痛,抱住被子,把脑袋埋在里面,觉得眼眶发热。

翻身抱被的动作让念一身上的伤有些疼。他想着师父的话,用被子裹着自己,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难过。真的是最后一次。

只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念一就起来了。山上条件不好,他懒洗漱,反正也没心情,不管不顾地脏兮兮地就下地干活。干到太阳升起,他已经一身泥一汗,又臭又脏。他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想起他带着几个师弟们和晓五早起练武,练到太阳升起,晓五会喊……

“大师兄。”

念一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幻听,他迅速转身一看,心沉到谷底。当然不是晓五,怎么可能是晓五。

“大师兄,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万平安站在不远处,一手挽着一个竹篮,一手拎了个大水罐子。篮子里装的小罐子和碗还有干粮,满满鼓鼓。

念一皱起眉头,又烦躁起来。耳边听着平安说的话,脑子里却是晓五的声音——大师兄,太阳出来了,该用早饭了!

念一在心里狠狠甩头,把晓五的声音甩掉,面上再摆不出和颜悦色,粗声粗气地对万平安道:“你怎地来了?”

万平安仍旧是一贯地淡淡地笑,不急不缓地解释:“昨日里听他们说大师兄被师父罚了,我便去问了师父,经得他同意,来给大师兄送个饭。再如何,饭总是要吃饱的。”

念一眉头皱更紧,脸更黑。万平安是除了他们师弟妹六人之外,唯一一个能叫师父师兄的人。

她没有拜师,只因着她家就住在隔壁,因着师父蹭了她家二十多年的饭,因着师父眼看着这万平安出世,又眼看着她的父亲过世,她家孤儿寡母没人照顾最后却是反过来照顾了他们师门一老六少。反正,这万平安在他们那是有特权的,师父对所有人都凶巴巴,只对万家母女很是和蔼。

“你下回莫给我送了,我有吃的。”念一语气很不好,还扯了谎。他越想越是糟心,晓五没了,这万平安这么热乎往上凑是何意?他心烦,他不欢喜见到她。还跑去问师父?还跟师弟们打听?这真是……念一硬生生把刻薄尖酸的词从脑子里抹掉。

“你莫再来了,听到了吗?”念一加强语气又道。

万平安敛了微笑,静静看了念一一会。念一直直回视着她,然后他听到她说:“好。”

她未显得不高兴的样子,就似什么都未发生,只是把竹篮和大水罐子放在了地上,道了句:“早些用早饭吧,我走了。”说完,她当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念一愣了一愣,还以为她会与他倔几句,结果她就这般走了。后一想,平安一直是这样的性子,静静的,不爱吵不喜闹。她小时候,晓五调皮捣蛋,她却是能安静坐在一旁看他们练功好半天不挪窝不说话。

念一忽地怨起自己来,这般对平安生怨气真是太不该,她对自己好,再如何也不该冲她发了脾气。念一把那竹篮子拿了过来,一边打开一个小罐子一边想着,回头,他去跟平安赔个不是好了。但他真的不想她再来,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小罐子里装的是粥。再打开另一个,是炖的肉。油纸包里包了三个大馒头,碗里装了两样小菜。另外还有三颗梨。旁边的大水罐子不用打开了,定是让他饮的清水。这几样东西,拿着还是很沉的。

念一心里又难受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又觉得还是烦她。

念一在山上呆了三日。这三日里,万平安一如答应他的那般,再没有来,饭菜都是师弟们送上来的。这让念一委实松了口气。

三天的劳动和辛苦让念一冷静了下来。他胡思乱想少了,下得山来,也老实了。正常干活吃饭睡觉,不再像个失魂人。

几个师弟们聚一块嘀咕:“果然像我们这般宠爱着大师兄是不行的,还是得像师父一般下狠手揍,才能把人揍好了。”

“那也得看是谁揍,你揍个试试?”

“也对。我动手,估计被揍好的那个是我。”

念一路过窗外,听得他们这番话,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然后他真的笑了。笑声惊动了屋里人,师弟们乱成一团。

“妈呀,是大师兄。大师兄还会笑,我要哭了。”

“好感动,我要告诉师父。”

“等等,你们先弄清楚师兄是开怀大笑还是喷笑还是冷笑还是苦笑……等等,等等,揍我干嘛呀。师兄,他们打我!”

念一觉得很好笑,他哈哈大笑,笑着走了。他想,其实啊,不就是欢喜的姑娘嫁给了别人吗?有什么了不得的。看看,他现在不也挺好的。他过得挺好的!

这般的日子过了没半个月,念一又觉得不好了。

因为,龙府派了人,千里迢迢地送了龙三夫人备的礼。

礼很多,吃的穿的用的,好几箱子。龙府来的那三人很是客气,对老头儿师父和几位师兄弟恭敬有加。连说三夫人说了,她身子不便,现时不方便回来看看,特遣了他们把东西先送来,是孝敬师父和给几位师兄弟吃穿用的。也不知家里缺什么,若备得不好,让师父莫怪。

领头的那位,还拿出了一封信,那是凤舞写给师父和师兄弟的。

老头儿师父接过了,看了看,信中所言与这几位送礼的说的无二。再有就是凤舞又说了些父母姐姐的事,不过对于这些,老头儿师父没甚兴趣。凤舞还说龙三对她很好,让师父和大家莫担心。

念一看到了这句,忍不住扭过头去。只是周围全挤了一起看信的师弟们,他又不好表现太明显,只好假装看了看大门那处。结果却看到了万平安在大门那往里瞧,瞧见院里一车礼一堆人的热闹,她怔了怔,一抬眼,与念一目光正好一碰。

念一有些别扭,刚要装不经意别过头去,万平安已经若无若事的转头了,然后静静地走开,好似她没有来过一般。

念一眼尖,看到她手里拿着几件男裳,定是她又给师父和师弟们补衣裳了。念一将万平安抛脑后,再转头去看信,可师父已经把信看完了,正折起收好。念一心里有些失望。而一旁师弟们的议论声让他知道了信后头的内容。

“晓五生完孩子要来看咱们啊。”

“那是啊,这里是她娘家。”

“好感动,我要告诉师父。不对,师父已经知道了。那我还能告诉谁?”

“你可以告诉万大娘和平安。”

“对,对,她们可疼晓五了,一定很高兴。”

“可是晓五已经不记得她们了。信里一点都没提。”

“说起来,那她们可比咱们可怜多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念一觉得师弟们一定都是属麻雀的。真想一人脑袋敲一记。可怜?这说的什么话?最可怜的是他,明明该娶晓五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他。

不对,他不可怜。他不要别人的同情,晓五不知道这事是最好,待她来了,他要风风光光的,教晓五瞧瞧,他过得挺好。尤其是教龙三瞧瞧,他过得很好。

晓五送来的礼让念一觉得不舒坦,但她的信却是激励了他。他觉得他必须振作,不能教晓五瞧不起。

自那天起,念一勤奋练功,认真干活。他还进了城,认真盘算起买卖来。

师弟们很不解。觉得现在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吃饱穿暖有活干,当真是欢喜惬意,做甚要弄那些买卖事烦扰自个儿呢?

念一不理他们。

当初晓五在时,他也是与他们一般的念头。就是与晓五过得好,攒上钱在院旁边多盖两间屋子便好。然后种种地,卖卖野味和皮毛,赚得钱足够用的,虽不富贵,但也不苦,足矣。

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是不愁吃穿是不足够了。他想赚大钱,他想风光。

要知道,那龙家可是大户,他不想在龙三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要证明龙三能给晓五的,他念一也给得起。

念一想做的买卖是皮毛。

到山上猎珍兽猛兽除了寻猎难之外,还有就是危险,一般人做不得。所以皮毛的价钱也就越涨越高。但这些对念一来说却算不得太难。再险的山他也敢上,再凶猛的野兽他也敢打。他想赚钱。

念一跑了几趟城里,终于在商家里选定了一家。他只给一家供货,这样价钱能抬得高。而珍兽这等好货商家那是求之不得,价钱好说,货有多少要多少。于是念一回家收拾收拾,上山去了。

头一回,他在山上呆了七天,终于猎到两头兽。其实他还能顺着线索追捕另一只,但他扛不动了。两只兽换来了不少钱。

第二回,他把老二老四带上了。人多些,能捕到的也多些。

这一回,他们去了更远的山头,大半个月后才回来,猎到了四头,其中一头是珍稀的银狐。商家大喜,银子给得很痛快,还道让念一多猎几头。

念一是有心要去,但老头儿师父说了句,就算你人不用歇着,动物却是会跑的。大肆杀捕,动物们知道的。它们跑没了,你捕谁去?

念一虽然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才几人,才猎了多少,哪能就把珍兽们全赶跑了。不过他也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于是他便停了停。这中间又跑了城里,倒了几手珍稀草药,又弄回钱来。

师弟们又躲屋里议论了。

“师兄掉钱眼里了。”

“师兄有钱了,也未觉得他更俊俏些啊。”

“废话,你又不是姑娘。”

“我要是姑娘,我就嫁给大师兄。”

“你还是想法自己娶姑娘吧。”

“说得也是,我要赶紧留心留心。万一我比大师兄先成亲呢,那多威风。”

念一路过,听得这番话,眼角抽一抽,一点都不好笑。这次他没笑,他默默地走开了。

是啊,先成亲的那个,比较威风。

所以龙三比他威风。他娶走了他的晓五。

念一想到心里就恨。

然后他又想,那等晓五回来时,他也得找个姑娘,还得是生得好看的姑娘。要让晓五看看,不,重点是要让龙三瞧瞧,他念一也能娶到个美媳妇。

当然这个赌气的念头念一只是想想,他如今心里没空地方,存不住姑娘,他只想多赚些钱。

念一想尽了各种赚钱的路子,他有武艺,脑子活,又不怕辛苦。于是渐渐的,他赚到了不少钱银。只是他身上常带了伤,且他心里也并未觉得欢喜。

一日,念一包扎完伤口,正坐在屋内发呆。忽听得屋门被敲了敲,抬眼一看,是万平安站在门口。他的屋门未关,她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衣服晒好了,我替你们都收好了。”万平安若无其事地抬了抬手,手上是几件折好的衣裳。念一只得道句“多谢”,想起身接衣裳,万平安已经走了进来,把他的衣裳放在了床上。

念一又道了句“多谢”,有些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好。自那次山上他黑着脸将她赶走后,她似乎有意识地与他保持了些距离。

只是,还没有离得太远。

就像如今这般,帮他补补衣裳,收收衣裳,做做饭。不是单为他做的,他也说不上什么来。

但就是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对他,与别的师弟们是不一般的。

也许是她的肢体动作,也许是她的眼神。

念一并不想如此自做多情,他想起来他还欠她一个道歉。可还未开口,万平安却是主动解开了他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布带子,重新帮他包扎。念一一急,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下意识地道:“不用你忙,我没事。”

万平安点点头,手上已经利落地帮他包扎好了。她没多粘半刻,一包好便马上退开了几步。但她没走,她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伤。

念一忙又道:“多谢你,我没事。小伤而已。”

万平安又点点头,忽问他:“你累吗?”

念一摇头:“不累。”

万平安微笑,对他道:“那便好好歇息吧。”她说完,静静走开了。

念一怔坐在那寻味,他明明说他不累,她为何说那便好好歇息?寻味了好一会,他终于承认,其实他很累了,真的累。这般拼了命赚钱银的日子,他并不欢喜。

不欢喜,但他就觉得必须这么做。

只是他觉得累,而她知道。这让他觉得,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般日子又过了大半年。这期间老头儿师父收到过晓五的三次信。有报喜说她生了女儿的。有报平安家里一切都好的。第三封信,却是说待女儿一岁,她便要来夏国探望他们。

念一顿时紧张了,怎么生孩子这般快的吗?怎么孩子转眼便要一岁了吗?可他还没准备好,他觉得他还未够风光。

对了,如今他钱银足够,他该盖个新房子。

对了,在晓五回来之前,他怎么都该寻门亲事,就算未成亲,也该把事情定下来给晓五看看。她女儿都生下来了,都一岁了,他若是什么都没有,太说不过去。

对,对,还有老二和老三,那两个居然都相中姑娘了,居然都让万大娘帮着谈亲事了。若是晓五回来,看到他这大师兄还不如师弟成亲早,以为他心里还惦记着谁呢,那真是太丢脸了。

是的,是的,他必须找个姑娘谈亲事,得赶紧!

可银子好挣,姑娘上哪找去?

念一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位姑娘的身影。但他马上否决了。没脸去考虑那姑娘,他也没脸去找人家的娘帮忙张罗。他想起来了,他还欠那姑娘一个道歉。

最后念一找了镇上的媒婆子帮忙说门亲。

媒婆子那个欢喜。要知道,念一如今可是镇上的红人。家家都晓得他有本事,能挣钱,踏实,吃苦,勤劳。

之前便曾有人家打听,只不过不是念一太忙不在,便是念一黑着脸不耐烦显然没那心思。这媒婆子也碰过几回钉子,好生失望。如今念一主动找上门,她自然是喜不自胜。

媒婆子很快便为念一张罗开了,她是铁了心要让念一服她一回,让大家伙儿看看她的本事。于是认真计较,格外卖力的物色人选。那寻常人家上门求她给拉媒的,她都没点头。

念一对媒婆子会帮他寻个什么样的姑娘有些紧张。

说心里话,他对姑娘家接触的真不多。从前每日练功干活,身边也只是晓五和万平安而已。他对晓五心有所属,对旁的女子自然没多看一眼。到头来,却是要寻个陌生女子成亲,这感觉,当真是怪的很。

还有怪的就是,在等媒婆子消息的这段日子,他偶尔遇到万平安,竟然会觉得心虚起来。他想,也许是按情理他该找万大娘帮忙张罗亲事但他并未如此办的缘故。定与其他无关。

但他确是感到心虚。他没告诉任何人他找媒婆子的事,虽然他知道这事瞒不住。毕竟镇子不大,媒婆子要说亲定也是得到处张扬消息的,所以他们定是知晓了。

“他们”里,当然包括了万平安。

但万平安见到他也未说什么,不打听,也没调侃他。

过了一阵子,媒婆子来给念一邀功报喜,说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是给念一说了个再好没有的亲事。对方是城里的大商户,姓罗,好几处产业买卖。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远嫁,一个待字闺中。媒婆子谈的,正是那待嫁的二小姐。

念一到了这正经谈终身大事的当口,把师父也请来了。一老一少听那媒婆子一顿吹牛,末了老头儿一瞪眼,问:“那户人家这般好,怎地愿意找个孤儿?我家念一没权没势没财的,门不当户不对,他家那二姑娘该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媒婆子大叫:“哪能啊。他家我可是跑了好几趟,见过那二小姐,当真是水灵,美貌又贤德。方才不是说了嘛,念一在城里也是有些名声,都知道他脑子灵,路子宽,打得了猛兽,采得到珍药,是买卖的一把好手。罗老爷也不图啥,他家先前被亲戚算计过,他是怕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家产便会被人夺了去。所以想找个入赘女婿,要人品好,有本事的。这不,念一多合适。我仔仔细细跟对方说了念一各种好,对方终是答应见念一一见。我可跟你们说,这机会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念一攀上这高枝,今后就等着享福吧。罗家在城里西大街有两间布料行,北街有家酒楼,要是不放心,念一你自个儿打听打听。我跟你说,那二小姐长得真是好看,哎呀,我见了都动心。”

媒婆子又是一顿吹牛,念一听得有些恍惚,似乎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子,可他也不知为何,却没欢喜的感觉。

媒婆子终于走了,老头儿师父与念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念一想问问师父的意思,却又觉得有些别扭。

最后老头儿道:“城里也不远,若是对方不错,那也行。先打听打听吧。媒婆子的话,也不能全信。”

念一点头。

念一找了个进城的机会,去了西大街打听了。果然有罗姓大户,几处产业,两个女儿,据说正在为二女儿招亲,要招个入赘女婿。要求就是人品好,有本事。那罗老爷的名声还不错,大家倒是夸他为人,只说他有些固执。又说那二小姐好,长相好,脾气好,说罗家自要招亲,那说媒的简直要踩破他家门槛。

听起来,确实挺好。

念一又去了罗府,悄悄潜进府里,看了一眼那二小姐。眉清目秀,端端正正。说不上多美,但确实挺顺眼的。

念一回家的路上想了想,这该是他能碰到的条件最好的亲事了吧?若是未来娘子是这位二小姐,那日后见到了晓五和龙三,他也能抬头挺胸。

念一很快做了决定,他去回了媒婆子,愿意让那罗老爷看看他。

媒婆子火速去谈,第二天就带回消息,说这门亲确是很多人看中,都往他家挤。罗老爷又是个大忙人,本是说得下月才有工夫,但媒婆子生怕错过时机,被人抢了机会,好说歹说,终于打听到罗老爷明日正好来镇上谈笔生意。他中午在酒楼那与人吃饭,完了会有些时间,趁着那会能见一见念一,认识认识,之后便要赶回城里有别的事。

媒婆子让念一千万抓住机会,明日早些用中饭,好好打扮齐整,到那酒楼处等着。待罗老爷空了,便能见了。若是得他眼缘,这事便有胜算。

念一虽对这样的方式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但还是答应了。

第二日,念一总感觉心里毛毛的,虽说这门亲确是不错,但他直到现在都未有欢喜紧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再者说又已经答应了,还是得去见一见。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谁知道日后会如何呢。

这般一想,念一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吃过中饭,换了身新衣,准备出门。刚迈出大门,却见顺六背着万平安一路疾奔回来,冲过他们院子大门,朝着万家而去。

念一吓一跳,忙跟了上去。顺六背着万平安跑进万家,嚷嚷:“大娘,大娘,平安脚扭了。”

哦,只是扭了脚。念一听了顿时放了心,他脚下一顿,不凑热闹了。那边罗老爷的约还得赶紧去,他还是先去那头吧。

念一转身,走了几步,听到顺六在万家里还嚷嚷。念一走着走着走不动,他停了下来,听着六师弟的话,隔着段距离,听不太清,隐隐就是那姓刘的王八蛋,又什么等我叫上我师兄们……

念一皱紧眉头,大步回转,迈进了万家。万平安、顺六和万大娘都在里屋,念一也进了去。正听到平安与顺六道:“好了,你别吓着我娘,哪有这么大的事。”

“怎么回事?”念一问。

顺六这才看到大师兄,赶紧道:“今日我陪平安到城里交货,就是衣铺订的那批绣品。结果在衣铺里遇着个公子哥。那人见着平安便言语调戏,又道平安绣得真好看,又道平安手巧,又问平安能不能给他单绣一幅,挨得贼近,一脸恶心,还想动手动脚的。我便一把将他推开了。平安也未理他。那公子哥恼了,骂了几句走了。我们以为无事,拿到钱银后平安还给大娘扯了块布想给大娘做新衣。可回来的路上,那公子哥却是领了七八人堵我们。我便与他们打了起来。那公子哥趁我被缠着,便要掳了平安走。平安与他们挣扎,被打了,还扭了脚。我见势不妙,他们人多,我便打倒几个,背上平安跑了回来。”

“被打了?”念一火冒三丈。

“没甚大事,没受伤,就是扭了脚。”平安小小声道,握着万大娘的手安抚。

“没问你!”念一黑着脸粗声粗气。敢调戏平安!敢打平安!真个是赚命长!平安可是他们的家人!

平安被训,赶紧抿了嘴闭上了。

顺六告状告得起劲:“可不是动手了嘛,我看到他强拉着平安,想掳她走。平安大叫,挥掌打他挣扎来着。那公子哥气不过,就给了平安一巴掌。平安扭身躲,然后摔了,把脚扭了动弹不得。我就赶紧打倒几人冲上去,背上平安跑了回来。大师兄,他们着实没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强抢民女。大师兄,你去办你的事,一会请了大夫看过平安,我便去找二师兄他们。我们回城里,找那王八蛋算账。”

念一憋了一肚子气,嫌师弟解说太详细却一直说不到重点,他大声喝问:“那王八蛋孙子是谁?”

“不知道。”顺六答得干脆,“但我认得他的长相。我在他脸上揍了一拳,平安也挠伤了他的手。还有,他在衣铺调戏平安,也是许多人都看到的。一打听,定能打听出来他是哪家的。”

念一转头仔细看了看平安的脸,她脸上确是红了一块,似是被打的痕迹。她坐在床边,也不敢喊痛,还想着安抚大娘和他们。

念一看到她这样就更气,永远都是这般不紧不慢的,也不知道着急生气,这可不是容易被别人欺负吗?

这时候顺六又道:“大师兄,你今日有大事,快去办吧。大娘,我去叫大夫来,然后我得去找我别的师兄,他们今日在山上干活呢,就不跟着大夫过来了。一会我再回来。要抓药的,一会我去。你就在家里守着平安。”

万平安也道:“大师兄,我没事,你快去吧。”

万大娘听了,也忙说:“对对,念一,我也听说了,你还是赶紧办事去。平安没什么大事,有我们呢。你去吧。”

念一怔了怔,气势一下全没了。可随即他心里更怒,还觉得委屈。至于委屈什么,他不知道。

念一被赶出了门,走在去酒楼的路上。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委屈什么了。

他被隔离在了圈子外头!就好像,一家子人都有共同要做的事,却是所有人都对他说,不用你,你走吧。

让他走,他走哪去?!去见那罗老爷能有多大事?哪比得上平安被人欺负了!

平安是他的家人。他们一起长大。平安还是小婴孩的时候,万大娘忙不过来,他还帮着看哄过平安。如今平安出落成大姑娘了,她被人欺负,难不成他还能当没事?

念一一路走一路憋着气,远远已经看到酒楼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再忍不住。不行!完全没法忍!

念一猛地回头,朝着城里的方向奔去。

收万平安绣品的衣铺是哪家念一知道,从前他也曾帮平安送过货收过钱。所以念一很快到了那铺子,一打听,果然今日有人在店里调戏了平安。那铺子老板还道,他有劝平安快走,那是城南柳家公子,有钱有势。

念一打听清楚了情况,便奔那城南柳府去了。在外头看了一圈地形,寻了个僻角,悄悄潜了进去。

一路躲藏,终是找到了那柳公子的院子。他此刻正在破口大骂,骂他那些手下无能,连个人都劫不住。又骂那小娘们不识好歹,还敢打他。再骂那愣头小子,连他的人都敢打。总之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云云。

过一会那公子又呼痛,想是碰到了伤处,再又骂手下人,让他们去打听清楚,那小娘们是哪个镇上村里的,具体居于何处。

念一怒从心起,这架式,难不成还敢找到平安的居处掳人不成?不教训他,他如何配让平安也叫他一声大师兄!

念一在那柳府转了一圈,找到了间仆役的屋子,在那里头顺了件仆役的衣裳,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在院角杂物那翻出个破麻袋。然后念一转回了那柳公子的院子,耐心地等着。

等了好一会,柳公子终于骂够了,遣了下人们下去,打算先睡一觉。

念一看准了机会,从窗户翻了进去,在背后点了那柳公子的穴,然后麻袋一套,把那柳公子踹倒在地一顿狠揍。那柳公子哑穴被制,叫也叫不出来,只得生捱。

念一揍了好一会,虽听不到这姓柳的哭爹喊娘有些遗憾,但心里可舒畅多了。

竟觉得,这是这段时日以来,最舒畅的一回。

念一揍了人,心满意足离去。那柳公子被套在麻袋里倒在地上,好半天才被人发现。念一在屋顶上听得众仆慌乱大叫,许多人奔走叫人,后又听得那柳公子痛叫哀嚎,念一很是欢喜的几个纵跃,离开了柳府。

出了去走了没多远,就看到眼熟的几个人。

老二老三和老四。

那几人也看到了念一。双方均是大吃一惊。

“大师兄,你这般快就见完那罗老爷了?”

“罗老爷相中你了,马上就带你回来了?”

“大师兄你吃饭了吗?”老四的这傻问题被另两个师兄一阵敲脑袋。

念一语塞,“嗯,哦,嗯。”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答,不答了。

“啊,大师兄,难道你也是来找那姓柳的?”老二看到念一身上套着仆役的外裳,终于反应过来。

念一这会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嗯,那个,对。”

“啊!”老三也叫了起来,“大师兄当真是机智,还能想到装成柳家仆役的样子混进去。”

这笨蛋!念一横他一眼:“得乔装一番,还得莫让他瞧见是谁人揍的,省得日后他找上门来,又给平安惹了麻烦。”

“对,对,我们也是这般想的。”老四道:“所以二师兄让六师弟莫跟来,让他在镇上跟着大夫,还让他抓药,这般那柳公子若是想说是六师弟干的,六师弟也有人证。我们呢,一直在山上干活,大家伙儿也都知道。”

“大师兄,你的事呢。这边有我们呢,你还是赶紧去见罗老爷,好亲事莫错过了。”

这话说得又让念一别扭了。他粗着嗓子:“有你们管何用,这揍人,得亲手揍了才算数。”

“对哦。”三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那如此,虽然大师兄揍过了,我们也还得再去揍一顿,亲手揍过的才算数。”几兄弟一边嘀咕一边继续奔柳府去了。

念一想了想,回转身,又跟师弟们一起,大家穿上仆役衣裳,蒙好了面,跑去把那柳公子和他手下几个打手一起又揍了一顿。

那些被打的也闹不清怎么回事,被谁打了。只鬼哭狼嚎甚是凄惨。

念一几兄弟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一进家门,就见师父大人黑着脸,顺六小师弟苦着脸,一起坐在院子里。

念一几人心里头全都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偷偷出去揍人的事被师父知道了,他老人家正生气。

果然老头儿一看徒弟们回来了,指着念一就骂。可骂的却是:“你这个不守信的,约好了人怎地不去?不去便罢了,怎地也没句交代?让别人好等。最后留了难看。”

几兄弟顿时松了口气,全以同情的目光看向大师兄。

念一理亏,低了头没敢说话。

老头儿继续骂:“旁的便算了,惹得那婆子到咱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唠叨,吵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几兄弟又明白了,原来师父不是生气大师兄失约,是生气大师兄失约把媒婆子招到家里吵来了。

众兄弟又以同情的目光望向师父。那媒婆子吵起来定是很烦人。

念一低声道:“是徒儿错了,徒儿会去跟媒婆子赔个不是。”

“那你快去,她让万大娘给领走了,不然烦得我得揍人。把事情解决了,莫让她再来家里吵闹。”老头儿一瞪眼,凶巴巴。

念一心里叹气,硬着头皮去了。走到门口,老头儿叫住他:“我们与她说的,是你师弟们在山上遇着了麻烦,你上山救助去了。莫漏了口。”

念一点头,去了。

到了隔壁万家,还没进门便听到媒婆子的哭嚎,说她老脸没处搁,说她日后怎么还给人说媒去,巴拉巴拉巴拉。

念一头皮发麻,当真是后悔当初怎么会找上这媒婆子帮忙说亲呢。

他听到了万大娘在安抚媒婆子,与她道念一上山救助师兄弟,也是事出紧急,怪不得他。让媒婆子好生帮忙解释解释。又说这是念一对兄弟有情有义,是个仁义的好青年,说出去也是大大的涨脸,怎么砸了媒婆子的招牌呢。

万大娘又道,若是今日念一丢下同门师弟去见了那罗老爷,日后教那罗老爷知道了,难道不会怪媒婆子识人无眼,介绍个冷情寡义的过去?那罗老爷不是最注重这些的吗?

念一在外头越听越是汗颜,虽他并不后悔丢下这亲事去给平安出气,但大家这般为他扯谎善后说好话,他觉得脸皮当真是挂不住。念一咳了咳,敲了敲未关的门,然后推门进去了。

媒婆子看到念一,扑了过去又是一番哭诉指责,但因着万大娘那番话,她也把心头火都压了许多,理是这个理,她又觉得可以跟罗老爷再好好说道说道了。

念一一开始没说话,由着媒婆子唠叨。他听得不甚专心,悄悄看了看屋里,却发现万平安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看到他被媒婆子数落的糗样,还弯了嘴角悄悄乐。

念一不好意思了,这丫头,脚扭伤了怎么不好好在里屋养伤,出来凑什么热闹。他扭过头去,不看她,轻咳两声,从怀里掏了钱银,递给媒婆子道:“今日是我不好。喏,这是婆婆的辛苦钱,婆婆收下吧。我今日这般,也不好再麻烦婆婆,此事便罢了吧,多谢婆婆。”

媒婆子一愣,看了看那钱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管不住嘴说道了这许久,这是把念一说烦说恼了?

“哎呀,念一兄弟,你看你,这怎么是麻烦,我便是做这个的,怎么会麻烦。今日之事,不怪念一兄弟。那罗老爷虽是生气,但我也有把握将他说通了。念一兄弟为人好,是个重情义的,这上哪说都是有理的,罗老爷会谅解的。再不成,我这还有好几家姑娘都是极好的,配得上念一兄弟。”

她说着,把钱从念一手里接过了,又道:“念一兄弟今日累了,且好好歇着。罗老爷那头我会去说的,要不别家也是成的。那我走了,念一兄弟就等我的好消息。”

她一边说一边便往外退。

“等等,真不用再麻烦婆婆。”念一涨红脸冲外头喊,可惜那媒婆子跑得飞快,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念一回过头来,下意识看了万平安一眼。她扑哧笑了,还用手捂了嘴接着笑。

念一很是尴尬,转身冲万大娘一个劲道歉,给她们添麻烦了。

万大娘也是笑,安慰他道:“你莫愁那婆子,回头我去与她说。你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你师父前些日子还与我念叨。要不这般好了,我留意留意,若是有合适人家,我便与你说说。”

念一更觉尴尬,自己先前故意撇开万大娘,如今却还是得靠人家帮忙。他讪讪应了,又是道歉又是致谢,这才退了出来。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万平安没在笑了,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他这回头,正巧与她目光一碰。

念一没由来心虚,赶紧转头走了。只是万平安那安静的眼神似烙印般印在他心里。

此后几日,念一都没有再见到万平安。为让他们避一避揍人那事的风头,老头儿师父一连几日赶他们到山上干活。而老头儿自己就守着万家,以免柳家上门兹事。

柳家果然是派人来了,虽然笃定就是万平安这伙人打的柳家少爷。可左邻右里都能做证,那里万平安受伤归来,顺六忙里忙外张罗求医和拿药,一直未曾离开。而老头儿师父那日在酒馆与友人饮酒,也未离开镇子。老二几个在山上干活,出了意外,老大念一上山救助,全都不在。这些事,经着媒婆子诉委屈早传遍全镇,大家都有证人证明,万家也好,老头儿一家子也好,全都不可能跑去城里犯案。

更何况,人家为何要到城里揍人?这缘由是什么?柳家压根站不住脚,不能问。

由此,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被压了下去。只是老头儿师父生怕柳家会来阴的,暗地里来下手,所以也嘱咐了几个弟子,大家出门时小心,不要落单。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万平安落单。家里要有人留守,万平安若是外出,定得有人陪着。

这日,轮到念一留守。正巧万大娘要出门一趟,说是有家姑娘不错,她去帮念一打听下。让念一帮忙照看着平安,她一会便回来。

念一很不好意思地进了万家,觉得万大娘是为了这理由出门的,他对着平安还颇有些尴尬。

万平安在绣个鞋面,其实她的脚伤已无大碍,但大家都认为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出门为好,她也就乖乖呆在家里。

念一来了后,两人静静无语。

念一越坐越是有些难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反观万平安,安安稳稳绣她的花,安静惬意。这教念一很想回院子去把大家所有的兵器都搬来擦,这样自己有点事做,也不显得这般傻。可若是真搬过来了,好像更傻。

这时候万平安忽然道:“其实我已无事了,走路还有些疼,但真的无碍。大师兄有事便回去忙。”

“啊?”念一愣了愣,他表现得这般明显吗?“没事,我不忙。”他下意识道。

万平安又道:“莫担心有贼子,我会跑,还会大叫救命,到时大师兄奔来救我,也是来得及的。”

“……”念一也不知该如何答,呆了一呆,又答:“没事,我不忙。”

万平安笑了笑,道:“如此,大师兄帮我倒杯水来可好?我们可以聊聊天。”

聊天?念一有些紧张,要聊什么?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忙呢。如今话都说了,他也只好去给万平安倒了水。

“呃,你的脚还疼吗?”要聊天的话,还是他来起话头吧。

“还好。”万平安微笑。

“嗯。”念一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当初,晓五在的时候,两个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啊,不对,话大多都是晓五说的,万平安时不时接上几句,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只在笑。而在晓五闷的时候,她却能说些什么让晓五开心。

他那时候常陪在一旁,听她们说话,与她们一道说说笑笑。现在,没了晓五……

“晓五不记得我们了吗?”念一想着晓五,却猛然听到晓五的名字,不觉一愣。他缓了缓,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他发现,现在再说起这事,他已经没了最开始的悲痛。

他转头看了看万平安,她垂着眼,面容平静。

念一也不知怎地,忽地恼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难过吗?”

万平安抬眼看他,那眼神中的某种东西似针一样戳到他,他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却是跳了起来发脾气:“她不记得我们了,不记得我了,你高兴了对不对?她嫁给了龙三,住在遥远的萧国,你高兴了对不对?”

万平安的表情似被打了一拳,她直直看着念一,看了好一会,问他:“要流泪痛哭,才算得上难过,是吗?”

念一张了张嘴,醒了过来。他这是怎么了,他乱发什么脾气。

“我……”他想道歉,刚说了一个字却被万平安打断了:“大师兄,你若是忙,便回去吧。”

念一愧疚,他仍想说话,刚开口,又被万平安打断了:“大师兄,你莫再说了。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道了歉,我心里也不能好受些。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人呆着挺好的。”

念一僵坐在那,还没想好能怎么办。万平安已经站了起来,她没再说话,只是进了内室,把内室的房门关了。

念一看着那门板,脑子空空。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如此混蛋。晓五不在了,他三番五次迁怒平安,平安何其无辜。他先前还欠她一个道歉,如今又欠一个。他怎么能说这么混账的话呢。

念一一直呆坐,直坐到万大娘回来。万大娘已是见过了那姑娘的家人,对那家子也有了些了解。她与念一仔仔细细说了情况,道那姑娘生得颇是清秀,圆圆润润,看着是个好生养的。家里务农,有几块地,兄长在外地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家人也都和善,是好相处的。

念一听得更是不好意思,人家娘亲在外头为他的事奔波,他在家里头把人家闺女无端端给骂了。他真是无地自容。

“大娘,那个,再缓缓吧,我,我现在还无心想这些。”他看了看内室的门,那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大娘听了,也不催他,只道:“那成,人我是瞧过了,觉得不错。你好好想想,若是觉得合意,我们再议后头的事。若是觉得不好,大娘再帮你看看别的。”

念一听了,千谢万谢,再看了一眼内室的门,灰溜溜地走了。

念一回到家里,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平安一直对自己很好,可自己呢,上回在山上赶她走,这回又无端指责她。若是换了晓五,定是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揍他一顿。只是平安,却连脾气都不会发。像今日这般,让他走已是她表现出的最不高兴的一次了。

平安不高兴了,这事对念一来说还挺有压力的。

念一左琢磨右琢磨,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与平安好生道个歉。她说他道歉了她心里也不会好过,可那样他好过些啊,内疚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于是晚饭后,念一拎了些老三今日刚摘回的果子到万家。两家经常互送些吃食什么的,是常事,这般往来挺自然,念一觉得这招挺好。只要进了万家门,见到了平安,他便有机会与她说几句。

结果到了万家,平安一看到他便进内室去了。念一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卡住。他只得与万大娘家常了几句,然后又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