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三辑 九篇雪(1998-2001) 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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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苦恼的是,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叶肯别克理解——

  “啊,叶尔肯,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你好!你好!好好……”

  “你也好!”

  “是的,对对对!”

  “你这是干什么去?”

  “好的,可以可以。”

  “我现在到市场那边去一趟。”

  “是的是的。”

  “这几天怎么不去我家玩了?”

  “好!可以!”

  “我外婆这几天生病了。”

  “对对对!是的!”

  我耐着性子,比划着对他解释:

  “外婆——就是那个老奶奶,躺在床上——胳膊,不能动,呃,这个——腿,也不能动——不吃饭,难受极了……”

  “啊——那太好了!好得很嘛!”

  我真想把手里拎着的包拍在他脸上。转念又想,这也不能怪人家,他看我指手划脚指天划地的,可能以为我在和他谈天气。

  “好吧,那就,再见吧。”

  “好好好,再见再见!”——这次居然听懂了。

  我看到他满脸阳光灿烂地转身离去时,似乎也大松了一口气。

  只有我妈才能准确无误地和这个人完成各种交流。倒不是我妈的哈语水平有多好,只不过是她更擅于想象而已。而叶肯别克则更习惯去误打误撞。误打误撞倒也罢了,偏还要陪上满脸诚恳的、“我能理解”似的表情。

  在深山牧场上,有那么一些安静的清晨时光,那么的寒冷。进山收羊皮子的维族老乡总是围着我家沼泽边的炉灶烤火取暖。我外婆在炉边做早饭,他们一边烤火,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我外婆高寿、身体好,能干活……云云。而我外婆一直到最后都以为他们在向自己讨米汤喝。更有意思的是,我外婆偶尔开口说一句话,所有人立刻一致叫好,纷纷表示赞同,还鼓起掌来——哪怕她在说:“稀饭怎么还不开?”

  我和我妈缩在帐篷里悄悄地听,笑得肚子痛。

  当然,总是有些东西,即使表达不畅,仍然易于理解的。比如友谊,比如爱情。小孩努尔楠只要静静地瞅你一会儿,你就不由自主会抓把糖给他;而小伙子们若老是赖在帐篷里不走,你则一定要发发脾气,尽情骂人就是,否则就会糊里糊涂有了一大堆男朋友。

  ——说到这个,倒让人想起来,其实也并不是与叶肯别克的交流每次都是失败的。至少有那么一两次还沟通成功了。

  有一次我们在山谷口的草地上相遇,他问我:“你妈妈走了吗?”

  我说是的。又说:“一个人真没有意思啊。”

  他马上来精神了:“那明天和我钓鱼去吧!”

  我说:“好啊。”鬼才去。

  他满眼放光:“我们进那边那座山里去!”

  “好啊!”想什么呢,把你美的。

  “去摘那个草莓好不好?”

  “行啊。”呸。

  “草莓可好吃了!”

  “真的?”

  “可多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

  “……”

  “……从山上往下看。一个也没有;但是从下往上看,红红的一片。全藏在叶子下面呢!……”

  我望着他。草场向四面八方展开。那一刻居然有些迟疑了。想起我妈有一次从山里回来时也给我捎回来过一大把草莓,并且也是那么说的——摘草莓时要从山下往上看……草莓红红的,真的很好吃。

  至今一想到草莓,还会想到那片美丽的草地上的美丽谈话。不知道是草莓使那一刻的时光变得如此透明美好,还是那些话语渲染了一颗草莓。

  真的,我还从没像那一刻那样殷切渴望过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