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十二章 红色交通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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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间谍对生存的态度愈是放松,游戏就越生动有趣。
 
  但是,这一次仿佛没有那么有趣了,因为有了“感情”,抑或说是“爱情”,游戏开始变味了。
 
  时间就像是倾斜的“沙漏”在不停地摇摆。
 
  资历群听着厨房里新婚妻子和弟弟一起做饭、一起斗嘴的声音,这在每个家庭里都不例外。
 
  满满的家庭温情弥散开来,嬉闹声隔空飘荡,温软的笑语令资历群感到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傍晚,夕阳的余晖淡淡地投射到房间里,一抹骄阳的影子,忽明忽暗,忽闪忽黑。资历群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沉忽浅,忽快忽慢,忽忍忽歇,脚步声空荡荡的,他的心一直往下落。
 
  资历群有点恍惚,因为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他一直在回避某种不可回避的不可抗因素,他脚步停在了挂钟前,钟摆犹如沙漏,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魂魄随着沙漏的摇摆,慢慢成为流失的沙子。
 
  贵婉和资历平的提前“相遇”,是资历群没有预测到的。他是真心不愿意让资历平掺和到“组织”里来,哪怕是外围,问题是我党组织没有外围,要么是,要么不是,界定分明。他从心底是疼爱资历平的,这个从小看着长大,有傲骨,有血性,天赋极高的孩子,虽然糊涂过,但是,他更想把这种“糊涂”归结到“胡闹”里来。在他眼底,资历平从来都没有糊涂过。
 
  贵婉呢?
 
  他也是很“爱”的。
 
  资历群一想到贵婉明媚婉转的笑靥,就有一种空疏无力的感觉,他也不知这种感觉会持续多久。
 
  一个间谍对生存的态度愈是放松,游戏就越生动有趣。
 
  但是,这一次仿佛没有那么有趣了,因为有了“感情”,抑或说是“爱情”,游戏开始变味了。
 
  资历群的“爱情”完全是在忘我的工作中溢出的。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通往去哈尔滨的火车上。
 
  她只有18岁。
 
  而他比她大整整12岁。换句话说,他比她大了整整“一轮”。他们都是带着任务去的。为了去哈尔滨营救一对已经暴露的地下党夫妇。
 
  而在奔驰的火车上,同样危机四伏。
 
  哪怕只是吃一顿午餐。
 
  餐车里,坐着六七桌旅客,贵婉和一名同包厢的太太坐在一起,点了餐。两碗面条,一盘鱼。
 
  贵婉注意到有人在窥视自己,她看到资历群眼角的余光,她处于职业的高度敏感,准备简单测试一下自己有没有被跟踪,她跟同桌的太太致意,说自己去一趟洗手间。
 
  贵婉离去的时候,故意在资历群的餐桌前经过,特意看了他一眼。一个文弱书生,低头在看一份日文报纸。
 
  贵婉离开餐车后,资历群开始吃玉米面的馒头和一盘青菜。
 
  大约两分钟后,几名伪满洲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务走了进来,其中为首的是特务科的副科长寇荣。
 
  资历群低头吃饭。
 
  餐车里的人都在低头吃饭。
 
  只见寇荣走到一名太太面前,坐下,问她:“哪儿人啊?”
 
  “南京人。”
 
  寇荣点点头,又问:“哪儿人啊?”
 
  那名太太有点诧异,说:“中国人。”
 
  “抓人!!”寇荣一声暴喝!抓起餐桌上的一碗面条使劲地扣在那名太太的脸上!
 
  五六个便衣警察上来就抓人,那个太太嘴里鼻孔里全是挂面和酱汤,她吓得浑身发抖,高声叫“冤”,餐车里一片寂静。
 
  一对日本夫妇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观看着。
 
  资历群低头吃饭。
 
  “你知不知道,中国人吃白面是犯法的!在满洲帝国,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白面。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抓起来,吃几顿牢饭,就本分了。”寇荣脸上因激动而泛红,他在标榜自己有多么卖力地在替新政府做事。
 
  那名魂飞魄散的太太被鹰拿小鸡般给“拎”走了。那对日本夫妇笑脸盈盈地朝寇荣表示“哟西哟西”。
 
  寇荣点头哈腰表示为帝国工作的荣幸。
 
  此刻,餐车的门被推开了。
 
  贵婉站在门口。
 
  很显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感觉到了*味。她眼光从自己坐过的那张桌子扫过,一片狼藉。
 
  往后退,肯定来不及了。
 
  寇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贵婉,再回头看看那张酱汤满布的餐桌上,搁着的另一碗面。再回眸眯着一对小眼睛看贵婉。
 
  资历群若有所思地有节奏地在餐桌布上敲了敲,只有贵婉的视角才能看见,他给她打了一个“摩斯密码”的暗号,“我不能去探望姑妈了。”
 
  贵婉看见了,看得很清楚。
 
  接头暗号是对的,但是,不在接头地点。这个时候,考量的不是接头规定,而是随机应变。
 
  贵婉默不作声地走到资历群的餐桌前,坐下。
 
  资历群分了半个玉米面的馒头给她。贵婉一口咬下去,资历群笑笑。
 
  寇荣走到那对日本夫妇面前,弓腰询问着什么,而那对日本夫妇恰恰坐在背对贵婉的位置,所以,频频摇头,表示没有看见。
 
  寇荣再直起腰的时候,餐车里所有中国人都噤若寒蝉。
 
  资历群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贵婉很自然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烟盒,擦亮火柴,要替他点烟。
 
  他们都很清楚,传输的情报通常都以两寸长一寸宽贴在火柴盒里,用力擦亮火柴,故意点燃火柴盒,情报就及时销毁了。
 
  果然,火柴盒的底面烧黑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寇荣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把身子凑过去,“餐车上空气不太流通,最好不要吸烟。”
 
  “好的,好的。”资历群笑着说,要收回香烟,却被寇荣一把“拿”住香烟盒,“我替你收着吧,免得你忍不住烟瘾。”
 
  资历群依旧笑着。他的笑意里潜藏着一种不屑和优越感。
 
  “哪儿人啊?”寇荣问。
 
  “满洲人。”资历群答。
 
  “我没问你。”寇荣嬉皮笑脸地盯着贵婉,“我在问这位——”
 
  “她是我太太。”几乎没有给贵婉考虑的时间,资历群做出了决定。
 
  贵婉的嘴在咀嚼馒头,恰如其分地掩饰住她张着嘴的惊讶,“您有什么事吗?”贵婉从容不迫地抬起头。
 
  “哪儿人啊,太太?”
 
  “满洲人。”贵婉答。
 
  “先生贵姓?”
 
  “敝人姓刘。”资历群答,“刘品超。我太太,刘乔氏,单名一个敏慧的‘慧’。”他随手拿出两个身份证。
 
  贵婉沉寂着。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看着他细眉朗目的笑,想着他是敌是友。
 
  寇荣认真地看着两个人,对照着身份证和照片。
 
  并无疑义。
 
  “刘先生是中东铁路局设计室的?”
 
  “是的。”资历群说。
 
  “中东铁路局设计室有一位松下一郎,不知刘先生——”
 
  “松下一郎是设计室的元老,我是他的助手。他的儿子松下良佐是我的同学。您跟他认识?”
 
  “不,不是很熟,不是很熟。认识的,认识的。松下先生是我们滨江省警察厅单局长的朋友。”寇荣开始谦和了。
 
  “哦,失敬,失敬。”资历群依旧是一张不卑不亢的笑脸。
 
  这种居高临下的交流,当场见效。
 
  “打扰了。刘先生慢用,刘太太您慢用。”寇荣一哈腰带人走了。
 
  餐车里的中国人,看见一群鹰犬走了,赶紧离席,回自己的车厢,免生意外。餐车里只剩一对日本夫妇和一对中国“夫妇”。
 
  资历群和贵婉。
 
  餐车里很安静。
 
  列车“轰隆隆”驶向远方。
 
  贵婉跟随资历群走进他的包厢,他包厢门口有一名乘警,二人低低交换眼神,乘警瞄了一下贵婉。
 
  资历群关上包厢门,一回头。一把水果刀顶住了他的下巴!
 
  “照片哪儿来的?”
 
  资历群很镇定:“什么照片?”
 
  “身份证上的照片。”
 
  资历群很冷静地:“半个月前党小组提供的。我是你的新上线。”
 
  “接头地点!”
 
  “这个时候问,是不是晚了点?”
 
  “接头地点!”
 
  “霁虹桥。”
 
  “时间?”
 
  “三天后的中午。”
 
  “身份证给我。”
 
  资历群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给贵婉。贵婉翻看两本身份证:“门口站着的是什么人?”
 
  “铁路局的乘警,我的掩护身份有权让铁路局的乘警保护我的安全。”
 
  “为什么提前接头?”
 
  “因为你的上线在撤离上海时,突然失踪了。上级唯恐你整个小组有激变,让我提前进入。”
 
  “你这照片,与真人不太像。”贵婉说。
 
  “你也不太像。”资历群说。
 
  贵婉微微一笑,把水果刀收了。
 
  “对不起,组长。”
 
  资历群此刻却收起了在外面惯用的招牌笑脸,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贵婉:“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毁掉一份绝密文件?”
 
  “文件是我誊抄加密的,我能背诵。”
 
  “在哈尔滨,中国人不能吃大米和白面,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
 
  “你以为?”资历群冷冷地扔给她一句钻心戳髓的话,“今天要不是我,你有可能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你别危言耸听。”贵婉有点抗拒情绪。
 
  忽然车厢过道有骚动声,贵婉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我的行李在——”
 
  “你的行李在这。”资历群不动声色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皮箱,“我知道你行李里不会有什么机密文件,但是,为了防止万一,我在你离开车厢的第一时间就替你调换了皮箱。你经验不足,太年轻——”
 
  外面的骚动加剧了。
 
  资历群推开车厢门,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吃白面的女人,被警察打死了。”乘警答。
 
  贵婉一下坐在包厢的椅子上。
 
  资历群回头看看她,继续问:“一口面条而已。”
 
  “没办法,这里是哈尔滨。日本人说了算。”乘警也有点悲天悯人,说,“这样也好,免得送到警察局活受罪。现在死了,还有个人样。”
 
  资历群关上包厢门,在贵婉身边坐下,叹了口气:“九?一八,东北之殇,民族之痛。”
 
  过了良久,贵婉慢慢说了句:“谢谢你。”
 
  资历群没说话。他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茫茫原野,说:“你真的把秘密文件全都背诵下来了?”
 
  “是。”
 
  “你记忆力不错。”
 
  “不是不错,是超强。”贵婉说。
 
  资历群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伸出手去拍了拍贵婉的手背,以示安抚。
 
  中央交通局,红色交通线是指从白区到苏区,从日占区到根据地的情报联络,以及信息沟通,物资运送和人员调配输送的特殊渠道。
 
  此次资历群和贵婉的任务,就是把一对在日占区暴露身份的地下党夫妇转移到莫斯科,而这对夫妇不仅是地下党,而且是研究高级密电码的数学家。
 
  哈尔滨火车站的最大优势,就是它可以买到通往欧洲各国的车票。
 
  资历群常说,海洋的胸襟很宽阔,无边浩淼,无边无际。它在展示伟岸的同时,也会吸纳很多垃圾。譬如,血腥、暴力、冷酷。在太阳和风的作用下,海水盐性剧烈消解了毒性,一切都化为有用的,且令人振奋的臭氧。
 
  “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于先生暴露了,且被警察局的秘密警察严密监视。”一名前来接头的女人说,“警察不急于逮捕他们,是因为想放长线钓大鱼。”
 
  “就他们夫妇吗?”资历群问。
 
  “还有一个孩子,刚满三岁。”
 
  “男孩女孩?”
 
  “女孩。”
 
  “有他们的照片吗?”
 
  “有。”
 
  “给我。”资历群伸手拿了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照。
 
  “通行证呢?”
 
  “没有,最快也还要等三天。”
 
  “来不及了。”资历群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想办法。”
 
  女人愣了一下,说:“山街一百零二号,靠近老巴夺烟厂。”
 
  离开哈尔滨交通站接头地点后,资历群直接回到旅馆,跟贵婉会合:“你去买五张前往德国柏林的火车票。”
 
  “时间?”贵婉问。
 
  “今晚十点左右。”
 
  贵婉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有钦佩的神情。
 
  “你认为我在说大话吗?”资历群说。
 
  “不。”贵婉说,“我觉得是神话。”
 
  “我就当恭维话来听了。”资历群笑着。
 
  “你打算怎么做?”
 
  “去他家里接他们出门。”
 
  “去他家?”
 
  “对,去他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能控制住局面。”资历群说。
 
  “但是,你必须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贵婉说。
 
  资历群目不转睛地盯着贵婉,慢条斯理地说:“我保证,绝对安全。”
 
  他为了让她放心,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他说,哈尔滨天气寒冷,户外无法24小时监视,于先生夫妇既已暴露,警察局通常会实施秘密逮捕。因为想借饵钓鱼,所以,没有公开执行逮捕计划。一定会派特务到他们身边去贴身监视,24小时,室内,特务会跟这一对夫妇同吃同住。而于先生也接到地下党暗示,表面配合特务,暗中等待救援,这就为虎口夺食的红色交通员们提供了良好的先机。
 
  贵婉问,如果户外也有人呢?
 
  资历群说,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户外,特务一般都待在汽车里。而这辆车会离住宅很近,两百米左右,人也不会多,至多两个。
 
  最重要的是,留守的特务,时间一长就会麻痹,思想一旦放松了,行动就要大打折扣,他们是守株待兔,而我们是出其不意,一击即中。
 
  资历群把拟定的营救计划,一气呵成地说出来,十分简明扼要。
 
  “这是与虎谋皮。”贵婉说。
 
  “嗯。不管敌人有什么抓捕计划,我们都必须铤而走险。”资历群坚定地回答。
 
  贵婉的脸上满是佩服的笑容。
 
  资历群直视着她的笑容,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有一瞬间,他突然想让她永远记住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当天晚上七点,天已经渐渐黑下来。
 
  一名穿着皮衣皮裤的男子走到山街一百零二号。他看上去,像是一名便衣警察,冷风吹过,他皮衣的腰间有意无意地散开,里面别着把柯尔特手枪。他按了门铃。
 
  一名男子听见敲门声,出来开门。
 
  门打开了。
 
  “你是?”
 
  资历群微笑着开了枪。*的枪管冒出一缕青烟,声音很闷,男人栽倒在地。资历群一脚把尸体踢进门,大踏步走进去,随手关上门。
 
  资历群把男子的尸体拖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