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在等你第67章
旧的一年就这么结束了。
许沁关上储物柜的门时,心想。
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理收拾好了,钥匙插在柜门上,走出去。
她再也不是急诊科大夫。
急诊室的走廊里,医生护士行色匆匆。
而她抽身成了一个旁观者。不知宋焰最后一次脱下消防服时,是否也是这种心情。
好像圆满履职到了最后一刻,心安理得,却又有丝淡淡的失落。
许沁走出大楼,外头天高气清。她并没有回头留恋,因为宋焰在路边等她。
他背着个包,单手插兜,站在一棵树下抽烟,表情不甚明朗。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支药膏,朝他走过去。他看见她过来,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掂了掂:“东西这么少?”
“都提前放到门诊楼去了。”她拧开药膏,看一眼他的背包,“我记得你宿舍里东西很多。”
“打包装箱,让杨驰帮送回家了。”
她手指沾了透明的药膏,抹在他皲裂的脸上,伤痕一条一条。
他配合地微低下头,问:“破相了?”
“丑死了。”她说,“脸上伤不好,不许拍婚纱照。”
他近距离看着她的脸,忽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爱你。”
她正给他涂药,手指一顿,先摇了摇头,再抬眸看他。
“许沁,那个关头,我只能做出那个选择。不是抛弃你。”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懂的,真的。”
他有他的责任道义,她都懂。
她手指轻轻抹着他的脸,问:“你呢?”
“嗯?”
“是不是觉得我不知轻重,威胁你,还自私。”不等他回答,她立刻又道,“我本来就不是个高尚的人,本来就很自私,本来……”
他打断:“你这样,我挺喜欢的。”
她一下子不吭声了,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那时候,是冬日的清晨,阳光稀薄,空气清冽。
街道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仿佛这座城只剩他和她。
“慢慢走回去?”他提议。
“好啊,今天天气很好。……街上也没人。”
“过年了,都在家里头玩。”
“气温是不是回升了?”
“据说还会下一场雪。”
“然后就到春天了?”
“嗯,就到春天了。”
那天的路上,行人寥寥,整座城市干净而又安静。
回去的路上说了很多话,好像很有意思,但又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一路的心情呢,和那天的天空一样,卸下了重担。可要说个具体的形容,其实后来回想也都忘了,只是觉得那个新年,是一个真正的新年。
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那一路,许沁时不时回头望。
望什么,她不知道。
依稀感觉,那模样像是十年前出国的时候,只不过上一次,她孤单,惶恐;而这一次,他在身边,紧握着她的手。
宋焰有此同感。
十年前的启程,他独自拼搏,闯荡;十年后的新章,她同他一起书写。
他人生中最年轻的十年,蓦然回首,正如结束时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有血泪,有无奈,有心酸,有泪水,却无怨,也无悔。
十年前开始写就的书信,在这一刻落下最后一笔。
所幸,有惊,无险。
……
春节假期,是对忙碌一整年的最好馈赏。
城市渐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处处都是过年的红色元素,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不必劳心工作烦事,过往未来全抛一边,尽享节日好时光。
至于宋焰和许沁,脱下制服,他不是消防员,她也不是医生,是恋爱中只想整天腻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会经过甜品店时停下吃一杯冰淇淋,会路过玩偶店时进去挑一只毛绒玩具。
在商场乘扶梯向上时,许沁抬头望见天景顶棚大片的红灯笼,目光向下,扫向商场层层楼上行走而过的男男女女。
真热闹啊,一切都是鲜活而热烈。
她又扭头,上下打量宋焰,连帽衫,牛仔裤,vans鞋。他每次非工作的装扮都能让她瞧上好久,总觉像是两个人。而这次,卸下工作的他,整个人的状态更加轻松随意了。
“看什么?”
她被逮到,望他:“你这板寸头得一直留着?还是可以留长?”
宋焰低头摸一摸脑袋,抬起眼皮瞧她:“不好看?”
她立刻摇头:“好奇问问。”
“不好看就遮上。”他将连帽衫后的帽子戴在头上,睨她一眼。
许沁心一砰砰,戴上帽子更酷了。
隔壁下行的电梯上有两个美女朝他看过来。
她把他帽子拉下来:“知道吗?能驾驭板寸的才是真好看。”见他忍俊不禁,补充一句,“说的就是你。”
“嘴这么甜?”他搂她的腰,她今天穿了件米灰色的毛线连衣裙,身段窈窕。
“我刚吃糖了呀。”她俏皮道,“草莓味的。”
这话像是某种邀请,撩得他些许心猿意马,不自觉低下头想吻她的唇,可考虑公共场合不太雅观,只是凑到她唇边嗅了嗅。
却不知这轻轻一嗅,比亲吻还撩人,许沁霎时面色绯红。
迟迟压抑的一吻直到进了电影院里才落下。
电影看的什么,已不重要。
无非是爆米花式的贺岁新片,没逻辑没营养,图个热闹。
春节期间的放映厅热闹得过头,乌泱泱的全是人,老人小孩合家欢。这边老人家耳背,不停要身旁儿女提示讲解;那边小孩子好奇,不断问大人那个画面那句话什么意思。
嗑瓜子的,吃爆米花的……叽叽喳喳像在集市。
有的观众不堪其扰,发出叹气声,又无力阻止;
有的观众无心电影,反倒觉得这大杂院的气氛难得一见,哈哈笑。
渐渐,电影院里头讲话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自暴自弃了。
连之前想认真看电影的人都破罐破摔,尽情聊天。像除夕夜电视开着春晚当背景音,一大家子人分散各处各自嗨。
宋焰和许沁既来之则安之。看一会儿电影,玩一会儿对方,揪揪手,捏捏腰,在昏暗的光线里依偎着闭会儿眼,听着电影声混杂着节日的人声,两个小时过得很惬意。
出了电影院看见一排抓娃娃的机器,许沁手里还抱着看电影前买的一只羊宝宝呢,眼神又不禁在那闪亮的玻璃盒子里流连。
宋焰:“想抓娃娃?”
“想!”她看他,眼里冒星星。
“去吧。”宋焰掏出手机,扫码付钱,哗啦啦跟下银币雨似的出来一堆币,堆成小山。
许沁喜滋滋:“这么多?”边说边往手里装,她小手装不下,他大手帮忙捞,解释:“感觉你抓不上来,多弄点儿备着。”
许沁:“……”
纷纷控诉:“乌鸦嘴!”
宋焰胳膊里夹着只胖羊宝宝,手里揣着一堆币,倚在机器前看她抓娃娃。
哪有那么好抓?
那爪子力气小的很,不是抓不动,便是抓了又掉,还总在挪向出口的半道上松爪。
宋焰偶尔帮她左看右看,给她指点前后挪动。更多的时候,他不看娃娃,看她。看她紧张咬唇,眼睛发亮,满怀期待,突然皱眉,气得跳脚……
他看着各种表情在她脸上周而复始,他乐个不停。
“还笑?!”她把抓不到娃娃的气撒他头上,“就是因为你笑我才抓不到!”
他不笑了,稍稍站直身子,一根手指戳在她眉心把她轻拨去一边:“我来试试。”
他塞进两个币,修长手指在遥控杆上迅速前后拨动几下,调整好位置,却停下,回头看她:
“我要抓到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没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
“换个姿势。”
许沁羞笑着踢他一脚,质问:“还有什么姿势没试过?”
宋焰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先记着,当你答应了。”
五指轻轻一拍,爪子落下去,精准地抓到她最想要的那只兔子,晃晃送到洞口,一松。
毛绒兔子滚进取物口。
直到进了日料店,上了菜,许沁还抱着那只兔子,不停摸它的绒毛,满眼兴奋和欢喜:
“我最喜欢这只兔子了,抓到它感觉一整天都圆满了。”
“看来买的不如抓的。”宋焰瞥一眼一旁的小羊,给她的碟子里倒上酱油,夹了芥末进去搅散,又夹了片三文鱼放在碟子里,“吃吧,刚在电影院里就喊饿。”
“都一样喜欢。”许沁夹起三文鱼,一大口放进嘴里,刚准备问他怎么会抓娃娃,却猛地想起,“高中的时候,你就很会——”
话说一半,骤然停下。
他很会抓娃娃。
经常抓了送给她,搞得学校附近好几个游戏厅的老板都不准他玩了。
从哆啦a梦到樱桃小丸子,从小企鹅到小象,很多很多,堆满许沁的柜子。可出国那年,她没带走。再回来时,一柜子的娃娃早被清理不见。
她还记得当时站在家里,面对那个空柜子时,那种过去被挖空了一样的感觉。
那时她觉得很痛,却很沉默,把这件事埋进了潜意识里再也不想。直到此刻恍然记起,依然有些遗憾那些失去的娃娃。
而面前宋焰只是淡淡一笑:“以后每次约会都给你抓一个,好不好?”
“好呀。”她说。
他夹了块烤鳗鱼放在她盘子里,等她咬一口了,问:“好吃吗?”
“嗯。比上次吃的那家味道好。”
“还有一家味道更好,有点儿远,下周带你去。”
“好呀。”
正说着,隔壁桌的人讨论起除夕夜的火灾,声音飘到这边来:
“……你国的消防兵不行,按我说,就得消防职业化。就说除夕那火灾,那么大火还派人往里冲,这不送死是什么?你国就这样,根本做不到以人为本。看人美国……”
那人巴拉巴拉说一堆,听上去特牛逼。
他同桌一人似乎听不下去,道:“火灾现场突发情况多,哪能事事预判准确,别嘴炮了。你网上抨击体制的文章看多了吧,那些人为了点击,什么都讲。你说职业化,那我问一句,给你开工资,这大火你进不进?进了你是躲其他人身后还是冲最前边?可以有合同制,但完全不靠全勤军人,也是万万不行的。”
一桌子人就这话题争论起来,可分明谁都是局外人。
许沁心里有些不舒服,看看宋焰,他倒无所谓的样子。
但他喝了几勺汤后,还是平淡开口了:
“这次火灾,有很多人批评消防指挥部门。但是……如果消防部门没有错,可火灾就是发生了,怎么办?
如果火情大到控制不了,危险系数极大,但放任不管后果更严重,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
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也只能派人往里冲。这一点,无论在国内国外,放眼全球哪个国家都一样。
很多时候,火势不会等指挥部门去判断里头的情况,更多的时候不进去就没法判断情况。
而一些连旁观者都算不上的人,说的那些自以为有见地却不负责任的话,除了二次伤害,没有任何意义。”
许沁安静听完,不知如何安慰。
良久,手伸过去,摸摸他的手。
他抬眸,她歪头看他:“宋队长,以后你就是指挥部门里头的一员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好好努力!”
宋焰噗地一笑:“是。”
……
一天一天,天空越来越蓝,气温也慢慢回升。
假期的日子过得闲适而甜蜜,转眼就到了情人节。
可节日那天,许沁接到肖亦骁的电话,说节后孟宴臣要特派出国去维和部队,大伙儿晚上聚一聚,叫她也过去,还加了句:“带你男朋友来。”
许沁放下电话便头皮发麻。
孟宴臣出国,她怎么也得见上一见,大伙儿一起聚也比单独见面好一点。可宋焰不会吃醋吧?
她硬着头皮把这消息给宋焰转达:“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行。”
宋焰:“去啊,为什么不去?”
“……哦。”
意外的顺利。
她不知道的是,宋焰的想法很简单,她的朋友们,他自然是要认识的。
至于孟宴臣,他在国内的时候,他就不担心;他这会儿要出国了,他介意个毛线球球。
宋焰下午消失了一段时间,说朋友有急事,出去帮了个忙。但晚上的约没有迟到,两人到魅色酒吧时,其他人都到了。
两人落了座,服务员过来点酒。
宋焰:“伏特加。”
许沁:“威士忌。”
宋焰看了她一眼,她耸耸肩:“多喝几杯不要紧,有你在,怕什么?”
他佯白她一眼。
孟宴臣收入眼底,又见许沁无名指上闪烁的钻石。几十万的心意,宋焰是待她真好。他放手也算放得心安了些。
此刻心里虽有一丝怅然,但也有一丝释然。应该说,那天在审讯室和许沁讲完那番话,便开始放下了。
那天,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虽有万人阻挡,但没有走出那一步的是他,他再无怨言。
既已无怨,纠结便自会散开,只是时日罢了。
许沁扫一眼在座的肖亦骁孟宴臣和詹小娆,又看向蒋裕,对宋焰说:“其他人你都认识,就不介绍了。这一位,蒋裕,蒋裕,这宋焰。”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个头,就算打过招呼。
许沁看向孟宴臣,想问点什么,没开口,反而是宋焰问他:“去哪个国家?”
孟宴臣:“黎巴嫩。”
“什么时候走?”
“下周。”
“这么急?”
“说是那边任务重。”孟宴臣答,两人就那边的工作和局势聊了好一会儿。
许沁没事儿地坐在一旁喝酒。
詹小娆听这两人对话越来越深,开始讲战争了,插了句嘴问宋焰:“我天,你不会是想跟着去吧?去吧去吧都去吧,我跟沁沁留下搅基好了。”
肖亦骁:“詹小娆你这就不懂了,男人都有想当兵打仗的憧憬。骨子里的,没办法。”
蒋裕:“你这商人就闭嘴吧。当年你爸让你当兵你死活不肯,有脸讲?”
许沁不管他们闹,问孟宴臣:“爸妈同意了?”
孟宴臣:“爸爸同意,妈还在生气。”
许沁点一下头算是了解。
一群人玩玩聊聊到深夜,许沁起身去上厕所,宋焰跟上她一道离开。
从小的习惯,保持至今。
许沁好笑:“这酒吧是肖亦骁的,很安全的啦。”
宋焰弯弯唇,摸摸她的腰,揽着她穿过昏暗的走廊往洗手间方向走。这回没碰上拥吻勾搭的男女。
许沁进了洗手间。宋焰在走廊上等,他背靠墙壁点了根烟,刚呼出一口,蒋裕来了。两人看对方一眼,头一秒都没说话。
宋焰显然稳沉很多,蒋裕则手脚稍稍无处安放,半晌了,晃一晃手里的烟,解释:“我过来抽根烟,里边,禁烟。”
宋焰点一下头。
蒋裕也跟他一样背靠墙,上上下下的口袋摸了个遍,扭头看他,刚要开口,宋焰扔了样东西过来,蒋裕接住,是打火机。
“谢了。”他点燃烟,又把火机抛还给他。
宋焰单手接住,塞回兜里。
两人都不讲话,各自抽烟。
过了好一会儿,蒋裕说:“上次好像在公安部碰见你了。”
“嗯,去办点事儿。”
“会去那头工作?”
“暂时不会。先去支队。”
蒋裕赞同地点头:“嗯,这会儿去只能打杂,不如等两三年升个实职进去。”
宋焰扭头看他一眼。
蒋裕扯扯嘴角:“我们以后工作中可能会经常碰面,多多关照。”说着一时没控制住,朝他伸出手。
宋焰没有即刻作出回应,蒋裕也愣了愣。
但下一秒,宋焰手伸过去,在他手掌心打了一下,算是握手了。
到了深夜,聚会散了。
回家的路上,许沁靠在宋焰肩上,望着车窗外流散的灯光,心里很平静。看到孟宴臣状态不坏,她放心了。
还没到五芳街,宋焰叫了停车。
许沁歪头望窗外:“还没到呢。”
“走一会儿。”
“也行。”
她下了车,挽住他的手,穿过树影斑驳的道路。
深夜,路灯昏黄。
两人相伴前行,什么也不说,感觉却也是分外甜蜜。
许沁抬头看,天空中有星星,不多,却是极易识别的猎户座和天狼星。她仰着头走路,丝毫不怕会摔倒,有他扶着她呢。
走了一会儿,她想到什么,视线落下来:“情人节没有单独和你过,会不会不高兴?”
“没有。”
相反,他今晚过得挺开心。
况且,
“和你在一起,哪天不是情人节?”
许沁扑哧一笑,朝他伸手:“呐,是不是要送我礼物?快变出来吧,我只要一支玫瑰。”
她又故意折腾了,还有些得逞地看他笑话,“快,今天情人节,送我玫瑰啊!只要一支就够。”
宋焰微勾唇,盯着她,路灯光映在他眼底灿灿的。他说:
“一支会不会太少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扭转过身去。
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宝马。
许沁还没反应过来,正奇怪这谁的车怎么和我之前的一样,却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铺满车内的玫瑰花瓣。
她的心开始一下一下狂烈地跳动起来,
他从身后轻搂她的腰,车钥匙塞进她手心。毫无缘由的,她浑身战栗了一下。
“这……给我的?”
“给我老婆的。”
“那不就是我了!”她轻声嚷。不知为何,她控制不住,身体细细微微地发抖。或许是深夜气温低,一定是这样。
他将她搂紧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道:“以后一起上下班,好不好?”
她乖乖点头:“好呀。”
他忍不住笑起来。
她也忍不住咯咯笑。突然觉得上班也会很快乐了。
“对了,”他吻一吻她的耳垂,嗓音低哑,问,“上次抓娃娃的奖励,现在是不是该兑现了?”
舅妈皱眉:“怎么就不要呢。这钱是我和他舅留着给他娶媳妇的。”
许沁还是摇头:“宋焰说是给你们的,那就是给你们的。我不要。”
“这孩子,怎么跟他一样倔。你就算不用这里头的钱,也先拿着。”说着就往她手里塞。
许沁躲过,起身就跑:“我上班了。”
“哎——”
人影已闪去屋外。
上班路上,许沁透过出租车窗口朝外望。
二月初,帝城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再过一个月,便会春暖花开了。
途中接到孟怀瑾的电话,问她除夕是否回家。孟家有爷爷在,过年都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
许沁说回不去了,除夕那天要值班。
孟怀瑾叹口气,叫她记得抽空去给爷爷拜年。
放下电话,许沁也是良久无言,庆幸除夕值班,不用做选择。她不想回孟家过年,可这关口若是和舅舅家其乐融融,也有些为难。
医院反而是最平静的去处。
那天宋焰也回不了家。
除夕有燃放烟花爆竹的习俗,是消防任务最重的时候。
宋焰的调令下来了,节后转去南城区消防支队报道。节前,得在中队守好最后一班岗。
到了除夕那天,整座城空空荡荡。打工的外地人全回了家乡,路上几乎没了车和行人,分外安静,甚至有些萧条。
跟许沁一起过节的是医院的值班同事们,每人从家里带了几样菜,拼在一起,边吃边乐,也挺开心。
因为过节,人人都宽容随和,输液室里吊水的病人们家属们格外客气,跟医护人员道辛苦道祝福。护士们准备了糖果橘子,发给病人和家属们沾节日喜气。
大家聚在输液室里看晚会,笑声阵阵,有种别样的温馨。
许沁靠在墙边,无心看电视,时不时低头看手机。
宋焰还没联系她,应该正忙。
自上次消防队一日游,两人又是半个月没见着。本就想念得慌,逢了过节更是思念成灾。
怎么还不打电话啊?
许沁望着电视,手垂在兜里,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手机,一下一下,像敲着自己的心。
突然,手机一震,触麻的感觉从手指传到心间。她喜上眉梢,掏出持续震动的手机,屏幕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名字。
她迅速走去走廊,接起电话:“喂?”
他笑:“没在忙?”
“今天市民很乖。”
她学他说过的话,他不禁笑出声,问:“跟同事们吃过饭了?”
“嗯。”
“好吃吗?”
“还不错。你呢?”
“刚在食堂吃完年夜饭。”
“热闹吗?”
“热闹,就是不停想起你。”
许沁吸一口气,心口炙热滚烫,自和他一起后,这安稳幸福的感觉便从未间断过。
清冽的冷风从开着的一扇窗吹进来,吹不散她脸上滚烫的热度。
她看见窗外有红色的光线闪耀,走过去趴在窗台往外望。
夜幕中,对面cbd大楼上彩灯组成红色中国结的图案,“新春快乐”的字样次第闪现。
她微笑:“宋焰,祝你新春快乐哦。”
“同乐。”
“你什么时候下班回家?”
“明早六点。你呢?”
“一样。……这回下班,就是下岗了。心情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说不出来。”
“失落也不要紧。回家了我安慰你。”
“这下我倒期待了。”他朗声笑。
“宋队长,祝你圆满完成任务哦。”
许沁慢慢走回输液室,唇上含着笑。
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打电话叫煲电话粥,普通的清水白米,慢火炖着,米汤咕咕,清香四溢,一碗润甜的白米粥喝进肚里,暖身养胃。
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比喻?
她继续靠在墙上看晚会。
到了夜里十二点,新年钟声敲响,城市上空燃放起灿烂的烟花,姹紫嫣红,来自四面八方。
她趴在窗口看焰火,想着此刻消防队里的宋焰是否也在仰望夜空。
她慢慢等待着时间流逝,等待着新一年的曙光到来,给她在急诊室的日子画上完美的句号,给她的生活开启新篇章。
然而,零点过去不到半小时,急救中心电铃大震,刺耳的声音将节日的欢乐气氛打破。
毫无预兆,不给人任何准备。
小南从值班室冲过来:“许医生张医生刘医生,还有你们几个,赶紧跟车。八烟桥一处工厂着火了。”
几位医护人员立刻动身往外走,有人纳闷:“八烟桥不属于我们这片儿啊。”
“八院九院人手不够,请求支援。”
许沁心中一凛,这意思是情况严重,可,怎么偏偏是这个关头。
十里台在第一时间接到上级命令,八烟桥一处厂房着火,火势严峻,周边消防队全被召集。
除夕夜,一栋栋住宅楼上家家户户的灯火灿若繁星,每个窗口内都是欢声笑语。
街道上却空无一人。
通向黑夜的道路畅通无阻,消防车上红灯闪烁,直奔事发地。
宋焰他们赶到时,都骇了一骇。这是八烟桥最南边的城乡结合地带,厂区面积恐有两个足球场大小。外.围全着了火,像一头巨大的火兽在黑夜中嘶吼。
而这火兽背后,是住宅密集的城中村。
前几批赶到的消防队正拿水枪朝里喷射水柱,可火势没有消减的迹象。
这是个印纸厂。厂区占地面积广,构造十分复杂。划分厂区和外界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圈两层楼高的商铺,四面环绕。
目前能看到的着火地是这些商铺群。
厂区内部则分好几大块,车间区,仓库区,生活宿舍区。
十里台和七枫路两个消防中队刚到达熟悉地形后,便接到指令,先入生活宿舍区救火。警方已从工厂负责人那里了解到,虽然大部分工人回家过年了,但仍有不少留在宿舍里,跑出了一部分,剩下的被困。
迫在眉睫,消防员迅速在水枪掩护下进了厂区。
四面都是火,草地水泥地全部烧焦,黑色的烟灰被热浪掀涌着满世界飘荡,如人间炼狱。
宋焰等人直奔宿舍楼,冲进楼道,只见火舌缠绕着整栋楼房,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漆黑。
消防员们迅速分散,踹开一扇扇着火的门板,黑烟涌动,宿舍内床具衣柜烧成木炭。一层层搜索上去,不断发现被烧死的工人,或窒息而死,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可宋焰他们已没有能力去管这些可怜人的尸体,只能继续向前,寻找幸存的生命痕迹。
宋焰和杨驰找到第五楼时,听到某间宿舍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两人循声赶去,窗户门板烧烂了,床板和衣柜上大火熊熊,挡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女人被困在里间,拿手帕捂着口鼻,剧烈咳嗽,一见人影,立刻大哭:“救命!”
隔壁宿舍也传来呼救,宋焰吩咐杨驰:“你去那边。”
“是。”
宋焰扫一眼火势,拿灭火器对门口一阵喷洒,灭出一道黑色道路。他快步冲进去,拉起那女人往外走,刚动身,头顶一阵黑灰抖落。
宋焰抬头,就见火焰覆盖的天花板上断下一根横梁。
宋焰立即将那女人推向门口,自己迅速后退。
女人扑到门外,着火的横梁砸落在地,火花四溅。
宋焰喘了口气,被烟呛得直咳嗽,正想办法出去,却见四溅的火星点燃了屋角煤气罐表面的油漆层。
女人尖叫:“你后面!煤气罐!快跑出来啊你。”
宋焰本能要跑,一秒间差点儿迈步却刹住没动。上下左右到处是在找人的战友,要是爆炸,小型垮塌,后果不堪设想。
宋焰心一横,大步上去拎起那着火的煤气罐,退后一两步,女人看出他要干什么,惊吓跑开。宋焰加速前冲,一跃而起,跳过屋子中央着火的横梁,冲出宿舍,用尽力气将煤气罐扔向楼前的空地。
煤气罐脱手,飞向空中,尚未落地,一声巨响,罐子爆炸成一朵烟花。大团大团的火降落地面,和其他火丛融为一团。
宋焰被那声巨响震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停,阵阵发疼。他手撑着墙壁,不停喘气,足足十秒才缓过劲来。
厚重密封的防护服压在身上,已全湿透,像是流过几公斤汗。他稍事休息,很快就咬牙继续。
两队人冒着烈火和高温,前前后后找到几十个被困的工人,将他们救出。
出火场时,宋焰发现火更大了。
另外几队消防员在库房和车间外灭火,可外层商铺的火还在烧,消防车进不来,不论是拉管道,还是高空架云梯朝内喷水,都面临辐射范围的局限。
此刻的厂房像一座铜墙铁壁的围城,白花花的水从四面八方喷射进来,却难以触及它的中心。
面积太大了!
宋焰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同行的每个队员都脸色严峻,谁都意识到这次出大事了。
许沁站在厂房外,望着这烧红了半边天的巨大火场,不敢相信现实生活里竟会出现灾难片中的情景。
而她没有多余的时间震惊,受伤的平民、消防员不断被送来。重伤的人一拨拨送去医院。
许沁强行将宋焰的事抛去脑后,认真工作。可再怎么冷静克制,每当受伤的消防员被抬过来,她还是不可控制地心惊肉跳。
灾难面前,每个人的心理防线都面临着冲击。
她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某一刻,她看到一群人从烈火之中走出来。她先是看见了小葛,心瞬间一提,目光立刻在他身旁搜索。一堆漆黑的脸,她还是立刻找出了宋焰。
她一瞬不眨盯着,看见他衣服上全是烟灰血迹,此刻他活生生在那边,她的心却没法安稳,反而更慌。
因为,
火越烧越大了。
果然,宋焰根本没看到她,一出火场就迅速接过身边不知是谁递来的水瓶,往嘴里灌几口了又往脸上冲一道,快步走到指挥部去了。
视线很快被挡,一个消防员背着受伤的消防员冲过来:“医生!”
许沁收回思绪:“小北!”
“是!”
迅速接过伤者,他被倒塌的墙壁砸到脖子,后脖上烧得血肉模糊,头发掉了一大块。
纵使护士也看得心惊胆战。
今晚接了太多的烧伤者,每个医护人员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许沁冷静地给他处理完,待迅速包扎好,她将后续工作交给护士,自己下了救护车去找下一位伤者。
就在这时,两个警察匆匆走过,朝指挥部那头喊:“厂里有几个车间非法生产烟花爆竹!厂长刚自首!里头有易爆物!”
话音未落,火场里突然一声震耳巨响,爆炸声响彻天际,黑色蘑菇云从漫天火光中腾空而起。
冲击波震荡着空气中的粉尘黑烟,扑了许沁一脸。
几处高耸的云梯剧烈摇晃,火场上空的消防员瞬间被浓烟和火焰吞没。
幸存者,医护人员,民众,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烈火烧着砖块水泥噼啪炸裂的声音。全世界都在燃烧,全世界都在炸裂。
可远方的夜空中,仍闪耀着绚烂的烟火,提示大家今晚是除夕。
控制不住了。
要崩溃了。
人群里有人哭起来:“别再烧了。求求你了,别再烧了!”
可是,她在求谁呢?
所有人尚在惊骇之中,指挥部那边有了动静。
成队的刚从火场里回来的消防员戴上头盔,背上灭火器,准备再次进去。有的趁着间隙用水龙头将自己从头到脚淋湿,全然忘了现在是寒冬。
一个消防员刚跑向工厂大门,里头再度传来一声爆炸,黑色蘑菇云再度冲天。
冲击波震荡,外圈商铺在顷刻间一栋接一栋轰然倒塌,火焰,烟灰,尘土,漫天飞溅。
警察命令救护车和医疗队伍迅速撤后拉开安全线。
尘土散去,里边一片汪洋火海,车间厂房处处火焰缭绕,几栋楼炸成废墟。
拦不住了,在灾难面前,人的血肉之躯何其脆弱。
许沁看着远处那熊熊燃烧的楼房,恐惧像深海的海草将她全身捆绕。
这感觉似曾相识,像噩梦里出现过这样的火海和大楼。
她如同独自站在地狱边缘的人,动弹不得。
“医生!救命!”
刚才第一个冲进去的消防员被倒塌的墙体砸中脑袋,他的队友哭喊着将他背到救护车旁。
可临组的医生检查发现,没呼吸了。
他的队友不肯放弃,嚎哭着跪在地上给他做心肺复苏,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被火烤的通红,裂出无数血丝。
而他们的战友们,还要迅速往里冲,仿佛他们的生命不是命似的。
“你们别进去了!让它烧吧!别去了,会死的!”小南崩溃了,大声哭喊。
这一喊,更多的人冲消防员喊起来:“别去了!让它烧吧,别去了!”
消防员们充耳未闻。
每个人都面色沉重,心知凶多吉少,
可谁都没有办法,没了办法,火一直在烧,不停下来,总得有人去把它拦住。
能怎么办呢?
他们的战友已被困火场,奄奄一息等待营救;
而背后是更广阔的居民区,放任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他们都不去,谁去呢?
那墨蓝色消防服上的黄色警示线刺痛着许沁的眼,她突然朝他冲过去:
“宋焰!”
宋焰正准备进火场,听到许沁的声音,始料未及,回头时狠狠一怔。
她头发上脸上覆着烟灰,白大褂上全是血迹尘土,望着他,表情执拗而恐慌,语速极快,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爆炸了,就是这栋!”她仇恨地用力指那栋楼房,眼睛却盯着他,恨死了,“就是这栋!就是这栋啊宋焰!我……”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再度张口,“我……”
求你别去。
会死的啊!
求你不要去!
求你不要丢下我。
晶莹的泪水涌上眼眶,她死死含着,摇一摇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宋焰眼睛通红,他一脸的伤痕,脸颊和嘴唇都是干裂的:“许沁……”
他无话可说。
许沁望着他,一声没吭,她咬着牙,下一秒,眼泪疯了般哗哗直流。
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的,绝对!
她用力看着他:“宋焰,你带我一起死吧。如果你会死,带我一起死吧!”
他狠狠一震,眼中出了泪雾,却很快被涤荡的热空气蒸干:
“我会回来找你。”
时间紧迫,他没有安慰,迅速转身离开:“走了。”
竟是这样,匆匆一别。
许沁立在原地,潸然泪下。
呆站数秒,猛然发现视线中已没有他的身影,她慌忙回头搜寻,却只见他消防服上的警示线在火光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那一刻,许沁突然不哭了。
她迅速抹掉脸上的泪,返身大步回到阵地里去。
害怕,恐惧,担心,悲伤,所有个人的情绪在这场浩荡的大火面前已不值一提,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在心里喊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就不害怕了。
无论这场火结局如何,她和他的结局都已注定,只有在一起,没有别的选项。
等天亮,是生是死,她都会和他在一起。
有了这个认识,便无所畏惧了。
她迅速收拾心绪,和自己的同事们一起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更多的消防车碾着废墟开进厂区,时不时仍有爆炸声传来,仍有伤员被送出。
许沁忘了这几个小时是如何度过的,脑子像是麻木了,机械地浮现着读书时课本上的内容,仿佛要将毕生读医之所学在这一晚用尽。
噩梦持续了整整一晚。
天快亮的时候,火势终于被抑制,渐渐转小。
渐渐,大片大片黑色的废墟浮现出来,黑烟缭绕。是终于胜利的标志。
终于,一批批消防员从废墟中走出,回到消防车边,一个个跟倒下的秧苗一样瘫倒在地,连喝水冲脸都顾不得,直接睡进了灰尘泥地里。
一拨接一拨的消防员从冒着青烟的火场中走出。
那时,医护人员的工作也临近收尾,许沁忙完手中的事,立刻跑去找宋焰。
地上横着躺着的全是消防员,满身泥灰,连刺眼的黄色警示条都被灰尘蒙住,所有人都像埋在土中,沉沉睡着。
一张张脸都是陌生,许沁走过一辆又一辆的车,找了好久,终于看到来自十里台的脸,是那次她在训练场上点过名的。
她像见到亲人一样跑过去,拿水冲冲他的脸,把他的眼睛洗干净。
那孩子睁开眼睛,看到她,疲惫一笑:“嫂子。”
许沁的泪一下涌上眼眶,忍住了:“你睡会儿啊。”
“嗯。”
旁边传来动静:“嫂子……”
许沁回头,小葛躺在地上,嗓音沙哑:“帮忙……点个名……”
“要是,你忘了,我告诉你。”
许沁点头:“好。”
空气里仍是刺鼻的烟熏味硫磺味。她站起来,看看四周,清一清嗓子,竭力高声道:“杨驰!”
“到。”虚弱的回应来自她身后。杨驰举了举手,半月前在操场上英姿飒爽的人此刻狼狈不堪,应完便闭上眼睛沉睡了。
许沁吸一吸鼻子,在冬日清晨的冷风里瑟瑟发抖,声音却愈发清亮:“葛毅!”
“到。”小葛回答,半阖着眼,等待她念完全员的名字才能安心休息。
可许沁记忆力好,清晰地记得那张表格上的顺序:
“李成!”
没人回应,许沁一怔,心脏狂跳,她四处看,紧张起来,“李成!”
“到。”他在睡梦中被叫醒,应答一声。
落了口气,继续,
“邹行!”
“到。”
一个一个点名,被点的士兵相继安心睡去。
点到最后,一个不少。
许沁微微呼出一口气,
可……
她看看四周,看着脚下七倒八歪的士兵们,另一种恐惧将她裹挟,她微微颤抖起来:
“宋焰!”
没人回应。
“宋焰!”
所有人慢慢张开双眼。
“宋焰!”
许沁发慌了,四下望,每个方向都竭力喊一遍,可没人回应。
小葛缓缓坐起来,
“宋焰呢?!”许沁厉声问,“你们连长呢?!”
她抖得不成人形,双手紧紧揪扯着身上的白大褂,心中的恐惧像是一张被拉满了的弓,即将把她整个人折断。她凄厉大喊:
“宋焰!”
“到。”身后传来一声疲惫而嘶哑的应答。
许沁错愕一秒,立即回头。
新年的第一抹阳光升起来了,柔和着洒在冬日苍茫的大地上,
他站在黑色的废墟和鲜红的消防车前,一身伤痕与灰尘,看着她:
“到。”
她愣愣的,孩子般踉跄地扑上去抱住他,他接住她,将她紧紧搂进怀里。男人一低头,泪水簌簌滚落。
一瞬间,所有的悲戚、恐惧、怨恨、痛苦都找到了出口,
她在他怀中,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