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第299章
老话说的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可谁就真十之八九不如意啊,倘应了这话,该是何等的悲惨。如今,这世上竟有比这话更悲惨之人。这人倒不是旁人,唐学士自认世间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了。
话说唐学士也是自幼聪明,读书伶俐,家族里出挑的子弟。奈何他投胎时运道便不如意,虽出生世族,却只是偏远旁支,家族之力难以帮持。明明他与嫡支族弟同一年中的举,他名次居族弟之上,族弟便得尚公主为驸马,他却只能继续寒窗苦读。彼时,他亦是少年举子,只是他不甘娶一寻常庸俗妇人为妻,一气再苦读十二年,终于高中进士,亦娶得高门贵女,却不想是个泼妇,唐学士的日子,苦也!
好容易借岳家的力做得太子师,却不知因何,未给太子讲几日书,便被派到出身最尴尬最冷灶的三殿下身边。
好在他是个会体察圣意会办差的,他自认为教导三殿下用心,连三殿下的伴读裴如玉都受他的教导连中三元,科场谁不称道。
只是,他教的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些年官位上只能蹉跎了。
天可怜见,终于熬到三殿下大婚开府,他也从三皇子师的职位上卸了下来,唐学士正待想在官场上再使把劲儿,结果,就被发配来了北疆,陛下说三殿下年轻,主理北疆军政不易,让他这个做先生的过来帮衬一二。
圣命难违,他只得来了。
这趟差使不易,太子殿下都是知道的,太子殿下还陪他说了许久的话,送了他两车上好的银霜炭,大毛衣裳、上等皮料子,都是送他在路上的用度,他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不放心他。这些年,太子殿下一直喊他唐师傅,太子殿下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初次给太子殿下讲学时的情形,太子殿下都记着呢,从没忘过。
哎,这样仁厚的东宫,他怎么总是在福气上欠一点,就无福在东宫服侍呢。
唐学士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得志来了北疆,自从穆安之不再读书,逢年过节时穆安之府上的节礼半点不少,可师徒俩却是从未再见过面的。至于说上朝的时候同列朝班,反正穆安之从来都对这位师傅视而不见,唐学士对这位弟子也是敬而远之。
论起来,当年穆安之在帝都得一“狂躁”评语,就是穆安之啐裴相一脸后,唐学士说的。
穆安之不计较罢了。
帝都赏赐到的当天,师徒俩见了一面,也只是客气生疏的君臣对答。
第二天唐学士的住所便有内侍小凡亲自过去,客客气气的向唐学士唐太太问了好,唐学士素来不喜内宦,很冷淡的问,“公公来有何事?”
唐太太瞪这男人一眼,笑眯眯的请小凡坐下,笑问,“这外头冷,公公请坐,吃杯热茶暖暖手。”侍女捧来帝都好茶,小凡忙起身道谢接了,笑着回道,“是这样,昨儿师傅师娘刚到,先前也不知你们要来,房舍一时没收拾好。殿下昨天立打发了细致人连忙收拾了宫里最好的西苑出来,还从私库取了许多体面摆设,如今炕也烧好了,一应用物都得了,殿下打发小的来跟师傅师娘说,还请搬到西宛居住。这院子是客院,临时住一日也还罢了。”
唐太太忙起身谢道,“我等原是过来供殿下差谴的,如何让殿下为我等这样操心,殿下仁爱关怀之心,我这心里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一向尊师重道,知道唐师傅是个腼腆的,家里的事还都得师娘照应。”唐太太客气的起身道谢,唐学士拿大动都不动,非但不动,还拿了本书卷翻看起来。
小凡何等样的心眼儿,当时便笑了。王宫内侍以小易小凡为首,小凡不敢跟小易争,可他也是跟着殿下一起长大的,当年殿下去读书,他也是在身边服侍的。知道这姓唐的素来讨厌,先前殿下很尊重这姓唐的,他自然不敢露出不敬来。如今什么年代了,咱们殿下现在是实权藩王,身边多的是人才,正经陆侯爷在殿下面前都没半点拿大,这姓唐的是不是还以为咱们殿下柔弱好欺啊。
唐太太把眼珠子瞪出来,唐学士就当看不到,小凡把事情传达到,茶未吃一口,便起身告辞。
唐太太送出门,还硬往小凡手里塞了个大荷包,唐太太道,“这些年没给娘娘请安了,如今我这里也是乱糟糟,待安置好了,臣妇过去给娘娘请安。”
小凡收了礼,心情略好说,觉着唐师娘这样的好人,当真是运道不好,嫁了唐师傅这样的男人,小凡以前每年都负责逢年过节往唐家走礼的事,与唐师娘早就认得,此时便道,“娘娘昨儿还说起师娘,也说这些日子不见了。娘娘说了,师娘不必急着请安,这样千里迢迢的过来,咱们不是外处,待安置妥当好生歇一歇,接风宴设在傍晚。那一匣子参茸俱是娘娘赏的,请唐师傅和师娘瞧着用。明天有小章太医过来,给师傅师娘请脉调理。”
其实李玉华与这位唐师娘的关系也一般,以往在帝都来往也不多。只是每次节礼送过去,唐家也有回礼,唐师娘总会亲自过来谢殿下娘娘想着。在李玉华的印象中,这是位礼数十分周到的妇人。
小凡回去禀了唐学士这里的事,对于唐学士傲慢拿大的事,那是半点没瞒着。当然,看在唐太太给的大荷包的面子上,小凡也没有夸大。李玉华道,“读书人嘛,又是翰林学士,又是咱们殿下的师傅,难免骄傲些的。”
话说唐太太送了小凡两步,待回屋还得了唐学士一通抱怨,“一阉人耳,牲畜一样的东西,你这般讨好牲畜,可还有半点读书人家的风骨。”
唐太太一掌击在案上,怒道,“别给脸不要脸!阉人怎么了,我看你还不如个阉人懂礼!殿下好意给我们安排房舍,又打发人送来药材,处处体贴周到,你有什么不足!”
唐太太积威以久,再加上出身大族,唐学士很惹不起他,气恼的将手中书卷一摔,起身道,“我教殿下读书时便告诉过殿下,不可过于亲近内侍!我去殿下那里!”
唐学士自以为掌握天地至理,高洁傲气的离开,唐太太气个好歹。内侍便是低贱,那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起码六个时辰在殿下身边的人。莫说成日相伴的内侍,便是一条狗跟在时间久了,那也是有情分的。
唐太太正捶胸口生气,二儿子唐谦过来,给母亲捧来温茶,“娘喝口茶,别气了。”
“你没跟你父亲一起过去面见殿下?”唐太太问。
“我送爹出门,爹让我在家读书。”唐谦这话刚出口,就又叫唐太太一阵气恼,唐太太气一回,想自己气死了倒便宜那老狗。唐太太恨恨的一捶炕桌,拉儿子在身边坐下,“你父亲还以为殿下是少时不懂事的孩子哪,三殿下在刑部时就颇有刚直名声,早非昔日在宫读书的皇子,你不与他同去也好,他要还拿捏着师傅的臭架子,不一定讨得好。殿下早厌烦了他,你去也讨不得好,咱们先把东西安置好,明儿我去给娘娘请安,你与我一同去。娘娘与殿下在帝都时便是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谦自是听母亲的。
唐学士一身四品朱红官服,后跟一位青衣捧书小厮,面容萧肃中带着严厉,直奔穆安之的书房。
穆安之向来是上午理事,一时没空见唐学士,唐学士便只得在偏房里等了。
裴如玉昨儿得了穆安之的消息,过来的挺早。他一来也没往穆安之这里奔,他先去拜见唐师娘。唐师娘刚搬了新院子,那些零散琐碎之物自有下人慢慢收拾,如今倒也有喝茶的地方。
裴如玉与唐谦都是一早认得的,他送上礼物,眼中含笑说,“昨天殿下特意打发人告诉我师傅师娘过来了,我原想立刻过来,可那会儿都是下晌了,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夜。说来今年春刚见过,不过我可实没料到还能与师傅师娘在北疆相见,师娘师弟一路可好?”
唐太太道,“我们也没想到。听老爷说,是陛下想着殿下刚就藩,怕这里人手不够,就打发他来了。来前东宫特别关照,赏了老爷好几车的银霜炭、好皮子、御寒的药材,路上还有过来行赏的钦差一道,倒也顺遂。”
裴如玉对唐师傅早就情分全无,这里是有一桩事的。当年穆安之争储位,朝中帮手委实不多,裴如玉跟穆安之什么交情,他一向认为,别说储位,就是昭德殿上的龙椅也只配他老友坐。但虽帮手不多,裴如玉自己是铁杆,唐师傅也是教导穆安之十多年的人,你怎么也该跟自己弟子站一边吧。
再退一万步,就是不站一边,也不能落井下石吧。结果,礼部那说穆安之是庶子的奏章里,就有唐师傅的联名。
裴如玉当时生吃了自己师傅的心都有了,可他挨了廷杖,接着就远谪北疆,也没顾上跟唐师傅算账。
唐师娘倒是个好的,裴如玉去唐家游说过,也不是让唐师傅跟他和穆安之一个立场,就是让唐师傅别叫人利用,倒来对付穆安之。唐师娘当时保证说断不能如此,结果,唐师傅做出这样的事,唐师娘据说在家连抽这人好几个大嘴巴,脸都打肿了。当时裴如玉在家养伤,唐师娘还亲自去看望过,跟裴如玉赔了不是。
所以,唐师娘在裴如玉这里还略有些颜面。
裴如玉说,“这西苑原是北疆王母亲住的院子,在王宫里,除了殿下与娘娘住的主院,就属这院子华美宽敞了。”
“这怎么使得呢?”唐太太十分惶恐,“我听说郡王妃信安郡主都在王宫,我等臣子家眷,如何敢住这样好的院子?”
“殿下这样安排,师娘只管住就是。唐师傅是殿下恩师,自然不同。”裴如玉就是过来瞧瞧,生怕他家老友给安排个破院烂屋的,反坏了名声。西苑的确宽敞华美,不过,因是给老人建的居所,离旁的院子较远,格外清静也是真的。郡王妃信安郡主都是住的离主宫不远的院子。
唐太太叹道,“如玉,不瞒你,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当年他就做了错事,住这样好的院子,我心里真是受之有愧。”
“当年师傅说过,他是凭礼而为,虽违人情,却合礼法。唐师傅怎么做都不为过,是我勉强唐师傅了。再说,这都好几年了,如今殿下事事安好,早就不在意那些了。师娘只管闲了就到娘娘跟前说说话,娘娘为人是极好的。这人跟人的情分,还不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么。”裴如玉温声安慰几句,见这院子处处妥帖,也就告辞了,“原想携内子一起过来,她如今跟娘娘一样,有了身孕,早上用饭时还进的挺香,一会儿就又吐了起来,只得我先来了。师娘你歇着,让师弟送我就行,我过去殿下那里看看师傅,这也好几年没见他老人家了。”
是的,裴如玉今年春回帝都,他去唐家看望的是唐师娘,主要是他觉着,唐师傅家里还堪走动的,也就是这位师娘了。
再加上裴如玉也要刷一刷名声,他便去了唐学士府上,却是打听着唐学士不在家,他才去的。他是半点都不见想那姓唐的!
裴如玉到穆安之书房时,果然见到唐学士在偏房等侯拜见,唐安抚使之子唐海在一边陪着说话。裴如玉心中厌恶却是半分不露,过去拱手一礼,“昨儿就听说唐师傅来了,特来拜见,唐师傅一路可好?”
唐学士也不喜这个给他教学生涯带来巨大荣誉的弟子,深觉这弟子虽书读的好,却是个不懂礼教更不懂礼数之人。唐学士也很冷淡,“劳你记挂,我都好。”
裴如玉笑了笑,“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要回殿下,就不陪唐师傅了。”对唐海微一颌首,便先行离去了。
唐海顿觉事情不对,他是他祖父特意送给殿下使唤的,殿下真没外待他,他一来就是跟着杜长史做事。这唐学士其实唐海也不熟,他是他祖父的长孙,他祖父常年在外地做官,他就也跟着祖父任上跑。不过,既是同族,且是殿下的先生,唐海就出来接待了。
这说来,唐学士也是裴状元的先生啊,可裴状元这样不冷不热的,唐海又想到唐学士也等小一时辰了,殿下那里也没有传见的话,唐海心中生疑,可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陪着说话。
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依旧没有传见的意思,唐海手上也有事务,便请这位学士族叔稍侯,他先去做事了。
唐海惊出半身冷汗,连吃两盏热奶茶才好些。以往在祖父身边,纵是见生人,也有幕僚先生们先提点他这人的来历,他也从无出错。如今在殿下身边,先时小族叔唐墨那是殿下跟前的大红人,这又来殿下的师傅,唐海原以为唐家在殿下这里再添臂膀,不想却是个不受人待见的。
他一门热心肠的招呼族人,倒险做出错事来。
直待将将中午,穆安之连大祭时的祭肉准备如何都问了一遍,实在没什么问的,才放两位长史去了。穆安之吩咐小易,“如玉你留一下,唐师傅不是寻常人,乃本王与你的授业恩师,小易你亲自去迎迎唐师傅,请唐师傅过来说话。”
华长史杜长史一句话不多说,俩人立刻就退下了。他俩在穆安之身边三四年,对穆安之鲜与唐学士来往是清楚的,反正在帝都时也没见过这位学士来往皇子府。十几年的授业恩师,这样就太不正常了。
杜长史华长史都打听过,那个缘故,俩人对这位唐学士也没什么好说的。
杜华二位长史退下后,裴如玉小声嘀咕,“按理我是你的伴读,伴读主要是服侍你读书,我跟你可不一样,唐学士是你的恩师,说来我不该上赶着给唐学士做学生。”
“你这马后炮晚十好几年,这会儿说这个有什么用。当初他讲的可多是科举文章,那完全是对你用心,你这三元说不得还有人家一半功劳哪。”穆安之嘲笑老友。
“你可别给我添堵了。”裴如玉翻个白眼。
唐学士等俩时辰,好在他也不急着见穆安之,但被如此怠慢,唐学士自然心有不满,于是,神色愈发肃穆。
穆安之也不过说些一路辛苦的套话,唐学士献上给穆安之的礼路四书五经一套,还问,“殿下如今在读什么书?”
穆安之道,“北疆事务繁忙,闲了读一读兵法。”这是跟他老友裴如玉说的,据说白大人怀阿秀时,他老友就时常守着白大人的肚子读启蒙书卷,阿秀一降生,果然聪明伶俐。穆安之喜欢兵法,就给自家儿子读兵法。
听此话,唐学士一脸不赞同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多读?殿下闲了还是读一读儒家经典,方可怡情养性,身心豁达。”
裴如玉先笑了,“看唐师傅说的,有唐师傅您教导这些年,殿下还能不豁达?唐师傅现下读什么书,还在读四书五经,读哪一章哪一段了,我近来倒是颇有心得。”
当下把唐学士噎个好歹,裴如玉三元之才,学识早非唐学士能比,裴如玉一旦发作那是能从唐学士最引以为傲的学识上把唐学士干翻的。唐学士道,“如玉,我在与殿下说话,殿下乃亲王之尊,虽殿下性情温良,一向长情,与你也好,可咱们做臣子的,可得时刻谨记尊卑有道,上下有别的道理方是。”翻译一下就是,老子在说话,你少插嘴。
裴如玉唇角噙着笑,上下打量着这一幅教导口吻的唐师傅,“先生说的是,论起身份,咱们都是朝臣,殿下出师久矣。我听说在帝都时住得那样近,先生也从未去问候殿下功课。想来先生是知道,殿下早非昔年幼童需人讲习功课了!”
“你误会了,出师之后,殿下是皇子,我是朝臣,平时并无事务干系,倘朝臣与皇子相交过密,倒要引人注目。如今我奉陛下之命辅佐殿下,名正言顺,自然要对殿下多加劝导。”唐学士温文雅语,风度翩翩,倘不知此人真正性情,当真要被他糊弄过去。
裴如玉比他更温雅,裴如玉笑,“我也是担心唐师傅,还以为您跟殿下早不往来了呢。我还说呢,既是早不往来,您怎么还好意思指导殿下,就是仗着殿下性子好,也没这么欺负人的,是不是?”这话十分尖酸,直刺得唐师傅面色发青,裴如玉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既是唐师傅事事明白,我就放心了。”
唐师傅似笑非笑,“唉呀,真是今非昔比,如今我竟要如玉你来指点我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虽有幸伴在殿下身边听唐师傅讲过功课,可说来当年唐师傅科举而立之年亦不过二榜而已,下官不敢显摆,弱冠之年便是三元出身。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世间最妙的事就是端看眼前便是短见,青出于蓝方是常理。”裴如玉一掸朱红官袍,要多傲慢有多傲慢的对着唐师傅会心一笑,“我不是早超过唐师傅了么?您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唐师傅气的不轻,偏生没处驳裴如玉,这小子三元出身的文凭太硬,实在比不过。唐师傅便皮笑肉不笑道,“希望裴大人也有三元之德方好。”
“我也是听唐师傅的教导长大的,怎么能逊于唐师傅呢。”裴如玉还畅快的笑出声来,唐师傅连皮笑都保持不住,冷冷道,“小人德志,君子道消,这话诚不错也。”
裴如玉言笑晏晏,“是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圣人的话,再不能错的。”
裴如玉何等厉害口舌,直接把唐师傅气的省了顿午饭。穆安之请他老友一起用午饭,俩人都不用人服侍,吃酒骂人好不痛快。